「那後來呢?」我輕聲問。
我媽神色一僵,隨即淡漠道:「沒有後來。」
怎麼沒有後來,她是怎麼考上的,又是怎麼遇到我爸的呢?
我媽從不肯說。
高中入學第一天,我們班就組織了摸底考。
那時候,我才真正領會表叔說的天外有天,人外有人。
如果當初我自負地跳級,現在會怎麼樣?
我來不及深想,就撲進題海中。
老家徹底斷了,阿奶悲痛了幾天,終於打起了精神。
她買了一個燒餅桶,在理髮店門口支起了一個小攤,賣縉雲燒餅。
這是我們當地特色,賣燒餅的人很多,但阿奶手藝好,又肯放餡料,生意越來越好,有時候賺的錢比表叔剃頭還要多。
夜幕降臨,阿奶數著錢長吁短嘆:「還是鎮里好啊,要是早點出來,說不定房子都買了。」
我放下書包,替她捏肩搓背:「現在也不晚啊,就阿奶你這麼賺法,房子車子不是遲早的事情嘛。」
阿奶點點我的鼻子:「你就會哄我。」
然後心疼地抽出一張二十塊錢,想了想又放回去,換成一張五十塊:「拿去買書,讀書費腦子,飯要好好吃,頓頓要吃肉,知道沒?」
到了高中我才知道,學費只是其一,教輔書才是大頭。
好幾次我肉疼不想買,表叔就板著臉訓我:高中就三年,再花錢能花到哪去?
明明,他身上那件外套都穿了九年,腳上那雙解放鞋開口了都捨不得換。
我無以為報,只能拼了命地念書,從七十三名到六十二名,再到五十八名,一點一點,拚命往上爬。
等到高三上學期,差不多穩定在全校前二十。
28
那時候,表叔理髮的口碑建立,阿奶燒餅生意蒸蒸日上,我媽發病的次數越來越少。
我就天真而慶幸地想:籠罩在我們家頭頂的烏雲,終於要消散了。
卻在一個尋常的冬日午後,迎來了它雷霆萬鈞的一擊。
我媽走丟了。
表叔在鎮里找了兩天尋不到人,坐車到我的學校,問我有沒有看到。
那天中午,我剛考完理綜,只覺得天旋地轉,耳朵隆隆作響。
我跟老師請了假,最後兩門考試都沒考,跟表叔去警局報警。
結果回到家,就看到我媽坐在台階上。
她望著天邊染血的晚霞,眼神空洞,精神恍惚,好似一株枯萎了的野草。
「媽。」
我顫抖著喊了聲,這麼多年,我第一次叫她媽。
我怨過她,恨過她。
也,愛著她。
這些複雜的情緒在聽到她走丟時,變成一道細細的線,緊緊箍著我的心臟,密密麻麻地疼提醒我,我早就不怪她了。
我只想她平安。
等我長大,等我能保護她。
我媽抬頭望著我:「寶兒……」
她一開口,眼淚就流了下來,沙啞顫抖的聲音許久後才響起。
「他有兒子了……」
「他毀了我,又跟別人生了兒子,真不公平啊。」
我緊緊抱著她,輕輕說:「你還有我。」
小時候,我也想過報復我爸,後來聽說他生意越做越大,在溫州買了房。
而我能做的,僅僅是減少他對我人生的影響。
29
那天之後,我媽好像放下了執念,徹底康復了。
她跟阿奶賣燒餅,也能給顧客洗頭,遇到棘手的問題也不會大喊大叫,冷靜得像一個正常人。
可我卻很害怕。
總覺得她像暴風雨前的海面。
那年老家遷祖墳,村裡殺了一頭豬,全村都到大會堂吃飯。
村長特地給表叔打電話,說村裡難得一聚,讓他一定要回去。
不知道有意還是無意,還把我們一家跟大伯他們排在一桌。
表叔不想吃了,阿奶卻勸住他:「算了,村長一直對我們不錯,一餐飯而已。」
大伯娘哼了聲,剛要發作,被臉色蒼白的大伯瞪了眼,悻悻閉嘴。
飯吃了一半,表叔手機響了,是我期末成績的簡訊。
他遞給我讓我自己看,卻被大伯娘截了胡。大伯娘掃了眼,哈哈大笑:「我還當成績多好呢,四百來名,怕是專科都上不了哦。」
她的聲音很大,大會堂的人都聽到了。
表叔站起來搶手機,被大伯娘擋開了。
她叉著腰,洋洋得意:「要我說啊,女娃腦子就沒男孩靈活,不如早早輟學嫁人。」
「瞧瞧我家三個兒子,頂個兒聰明英俊,看在親戚份上,我讓你先挑,看上哪個嫁哪個。」
大伯娘大手一揮,一副大發慈悲的模樣。
而我卻被她的無恥逗笑了,甚至懶得反駁。
表叔不肯,搶過手機拚命解釋:「小小春是少少少考了兩門,老老老師說……」
「你可拉倒吧,什麼老老老小小小的,不行就不行!趁著年輕早點嫁人,晚了可配不上我兒子!」
看好戲的人越來越多,有幾個與我們家交惡的,也站出來調笑:「那感情好,親上加親。」
表叔氣黑了臉,揮舞著手拚命解釋,我剛要攔,就見他雙目一瞪,直挺挺地朝後倒去。
「爸!」
我跟阿奶拚命叫他,他卻始終昏迷不醒。
現場亂成一團,大伯娘嚇白了臉,慌亂往後退:「這可不怪我,他自己暈的,我碰都沒碰到他。」
姍姍來遲的我媽擠進人群,大喊著:「散開,全都散開!」
30
最後,還是村長兒子開車,把我們送到縣裡醫院。
一通搶救後,表叔醒來了,醫生也帶來一個噩耗。
表叔腦袋裡長了個腫瘤,雖然是良性,但長的位置很不好,縣裡醫院沒把握做這樣的手術,得送到杭州進一步檢查。
阿奶受不住,連連後退,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我握緊拳頭,顫抖著問醫生:「那手術費,要多少?」
醫生搖了搖頭:「具體的我們也不清楚,先準備個兩萬吧。」
還好還好,兩萬,我們家湊一湊,再借一點應該夠。
送到杭州後,確診是腫瘤,長得地方兇險,手術刻不容緩。
手術費加治療費,卻要四萬。
那是零七年的四萬塊啊,我們就是把家都賣了也不夠,最關鍵的是,表叔還沒有交農醫保。
他給全家都交了。
獨獨漏了自己。
他覺得阿奶年邁我年幼,我媽要常年吃藥,只有他,年輕力壯一年到頭不生病,最重要的是,他捨不得這一百塊錢。
一同來的大伯站了出來:「兩萬塊,我倒是有。」
阿奶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死死攥著他的手:「老大,這錢當我跟你借。你弟打小跟你親,求求你,救救他……」
說著說著阿奶就哭了:「他才四十多啊,苦了一輩子沒享一天的福,老天爺啊,你要收就收我的命吧……」
大伯站在那兒,目光卻落在我身上。
我升起的希冀一點點落下。
果然。
他說:「這錢當我給小春的彩禮,只要她嫁給我兒子,不用還。」
阿奶呆了呆,僵硬地扭過頭,望向了我。
時光倒流,我好像回到了被大伯欺負的那一天,阿奶也是這樣無奈的目光,心痛地告訴我:「誰讓我們是女人呢。」
我已經做好犧牲的準備。
兩隻手緊緊攥著衣角,看著阿奶緩緩起身,朝我走過來。
31
下一秒,她在我跟前站定,拿起門口的掃帚,轉頭朝大伯揮去:「挨千刀的畜生,白眼狼,老娘當年撿一條狗都比你有用!」
「就你那三個蠢出天際的狗東西,還想娶我小春,做夢!」
大伯邊逃邊躲,嘴上卻不饒人:「不嫁就不嫁,你就等著給建軍收屍吧……」
「也是,這麼大的病,換我就不醫了,省著給您老送終呢!」
他跑走了,阿奶靠著牆,半天才緩過來。
我攙扶著她,小心翼翼地哄她:「阿奶,跟畜生置氣不值得。」
阿奶抬頭看了我一眼:「你以為我會答應,是吧?」
我垂下眼帘,不知道該說什麼。
我知道阿奶愛我,但她最愛最在意的人始終是表叔。
阿奶長長嘆了口氣,鬢角的髮絲在風中微顫,伴隨著她蒼老的聲音。
「我要是答應了,你爸就更不願活了。」
「以前阿奶不懂,讓你受委屈了,別怪阿奶。」
那一刻,我撲到她懷裡,泣不成聲:「阿奶……」
她確實最愛表叔,第二愛的絕對是我,就像小時候家裡殺雞殺鴨,她總是先給表叔夾一隻腿,第二隻就落到我碗里。
她在窮鄉僻壤里長大,就跟村裡大多數老人一樣,封建、守舊,還有點重男輕女,可這些,並沒有掩蓋她生命中善良的底色。
其實,我早就不怪她了。
阿奶拍拍我的肩膀:「你在這裡照顧你爸,阿奶回去籌錢。」
她顫顫巍巍地起身,佝僂著背往外走,傍晚的夕陽落在她身上,灑下一道長長的陰影。都說冬日的夕陽溫柔,我卻覺得涼意刺骨。
我媽也跟著走了,病房裡就剩我跟表叔。
32
「表叔,錢沒了還能再掙,咱家要是沒了你,就徹底散了。」
「我不到半年就高考了,你也不想我放棄的,對吧?」
我知道他要說什麼,提前把他的話堵死。
表叔顫抖著唇,許久後嘆了口氣:「就聽你的,醫。」
夜深人靜,我躺在單人椅上,任由表叔將我的手放回被子裡,就像小時候一樣。
他在我床邊坐了許久,久到我以為他睡著了,聽到他斷斷續續道:「小春……快快長大吧……爸爸等不了了……」
那聲音里充滿無奈,又滿是眷戀。
我好像回到了六歲那年,表叔騎著自行車,載著阿奶,我在後面拚命追拚命追,卻怎麼都追不上,只能眼睜睜地看著他們消失不見……
後來,我一天天長大,表叔也從未拋下過我。
我卻常常夢到那天,我哭喊著「表叔,你把我忘了,把我忘了」,半夜醒來,枕巾都是濕的。
那是伴我終身的夢魘,我時常惴惴不安,害怕哪天再一次被拋棄。
所以,我一定要救表叔,無論付出什麼代價。
好不容易等表叔睡著了。
我睜開眼,咬著唇從抽屜里摸出他的小靈通,打開簡訊,編輯了一條信息。
我前同桌是擇校生,他家裡做茶油生意,很有錢。
高一結束,他爸就找班主任,以每學期一千塊私人補助,換我跟他兒子同桌。
一開始我以為他是善人,直到第二個學期開家長會,我家沒人來,就坐在自己位置上刷題。
講台上班主任正分析成績,他遞來一張名片。
「叔叔知道你家的情況,有什麼需要幫忙的,隨時找我。」
他的號碼一堆八很好記,我一眼就記住了。
正滿心感激地去接,卻被他一把抓住了手:「我離婚了,你要是缺錢,可以找我。」
我眨了眨眼,下一秒,像是被雷擊中。
驚惶地抬頭,對上他輕蔑的目光:「靠知識改變命運太慢,不如發揮年輕女孩的優勢,比如說——」
我噌地收回手,舉手說:「老師,這位叔叔說我們教室太熱了,要免費給我們裝空調。」
男人愣了愣,很快恢復衣冠楚楚的模樣:「不錯,明天就派人來裝。」
33
病房熄燈了。
我坐在窗前,就著月光編輯好的簡訊,顫抖的手指停在「發送」鍵的上方。
一年前,我覺得自己有表叔、阿奶、親媽,是世上最幸福的小孩,那噁心的男人是痴心妄想。
一年後,我環抱著自己,一邊唾棄,一邊自嘲:幸好我長得像我媽,幸好我年輕漂亮。
我再一次檢查了簡訊,深深吐出一口濁氣。
就這樣吧,要賣也不能賣給大伯,這事也絕不能讓表叔知道。
剛要發送,病房門突然開了。
動靜太大,吵醒了表叔,我慌忙把手機塞回抽屜,就見我媽抱著個塑料袋,眼睛亮晶晶的。
「寶兒,我們有錢了!」
我看著她手裡一疊嶄新的百元,蹙眉問:「你哪來這麼多錢?」
我媽笑了笑,毫不在意道:「跟你爸要的,他現在是大老闆,可大方了。」
真的嗎?
那她為什麼脖子上有血痕,臉上有巴掌印,磕破的膝蓋還流著血?
對上我狐疑的目光,她轉過頭,故作輕鬆道:「他一開始不肯給,我大鬧一場就給了。」
我死死咬著唇,心疼又無力。
好在,湊齊了手術費。
醫生說手術成功,以後好好養著,不能幹重活不能受累。
阿奶喜極而泣,我媽卻把我拽到了茶水間,她掏出表叔的手機,上面是一條回復簡訊:可以,一月一萬,生下孩子十萬。
後面附了個賓館地址。
「怎麼回事?」
她神情嚴肅,聲音卻又啞又顫。
我避開她的目光,輕輕道:「發錯了……」
「啪——」
一記響亮的耳光在樓道響起,聲控燈亮了,我媽指著我,雙目泛紅,渾身顫抖:「你,你賤不賤啊,書都讀狗肚子裡了!」
34
我沉默地立在原地,頂著紅腫的臉頰,頭頂的聲控燈再次暗了。
我媽用力抓著自己頭髮,神情絕望而崩潰:「說話啊,跟你表叔一樣,啞巴了!」
聽到表叔,我麻木的眼底裂開一道縫,往事紛涌,無數的委屈迎面而來,顫抖著從喉頭擠出:「沒錯,我就是賤。」
我媽抬起頭,不可置信地望向我。
我渾然未覺,自顧自地說著:「可我有什麼辦法?我生下來,你們就嫌我是女兒拋棄我,是表叔阿奶把我養大……你不知道,我小時候多嬌氣,睡覺要睡表叔肚皮,尿布拉了一點就哼唧唧……」
「小時候打預防針,表叔怕拖拉機太抖把我腦子顛壞,非要背我走山路。從村裡到鄉衛生所十多里啊,別的孩子都是父母輪流背,我只有表叔一個人。別跟他說下次吃糖丸,不去也沒事,他不肯,一次都不落下……」
「我奶粉吃到三歲,煉乳吃到五歲,哇哈哈一直喝到十歲,表叔沒說過一次費錢,他只是說,家裡就我一個孩子,要吃就給吃嘛。」
我抬起頭,一字一句地問我媽:「所以你讓我,怎麼眼睜睜看他去死?」
「醫院等著做手術,家裡能賣的都賣了,阿奶急得都要昏過去了。我除了賣了自己,我沒有辦法……」
我也想做被表叔保護著的小女孩,可表叔病了,病得很重,我必須長大。
我媽用手捂著臉,無聲地嗚咽著。
許久後,她靠著牆,哽咽著說:「手術費交了,手術也很成功。你可千萬別做傻事……」
我輕笑了聲,搖搖頭,淚珠大滴大滴滾落。
「還不夠。醫生說表叔要養著,阿奶年紀大了,你的藥不能停。我就是考上大學,畢業也得四年後,學費,家裡開支,都需要錢……」
「媽,我不在乎,真的,我什麼都不在乎,我只想表叔活著。」
顫抖的聲音,不知道是說服她,還是在說服自己。
我媽抬起頭,眼眶裡都是血絲,語氣卻是前所未有的溫柔:「寶兒,一旦走了那一步,你這輩子就毀了,哪怕以後考上大學找了工作,一輩子都掙脫不了……」
「沒有表叔,我哪還有一輩子啊。」
走廊的窗戶打開,風呼呼灌進來,凜冽中又帶著一絲絲溫柔,要立春了。
等到春暖花開,一切都會好起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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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要去照顧表叔了,媽,求你,這事不能讓他知道。」
剛開門,就被我媽一把拽住,她眼眶還是紅的,神情卻格外堅定:「你聽我說,錢的事情你不用操心,我跟你親爸要。」
我嘆了口氣,雖然沒怎麼接觸,但我也知道親爸是什麼樣的人。
「算了,他不會給的。」
「他會給的,一定會給的!」
我媽狠狠擦了把臉,扔下一句話就決然走了。
我不放心要跟著,卻被護士叫去拿藥。
等忙完了,阿奶又病了。
後面,我一邊照顧著術後表叔,一邊陪著阿奶治療,等聯繫上我媽已經是三天後。
她在電話里說,自己一切都好,姐姐也在她身邊,我只管照顧表叔阿奶,別的不用擔心。
懸著的心終於放下。
我看著表叔手機里的簡訊,思慮再三,編輯了一條回覆:
我不來了,抱歉,打擾了。
發送後,我長長吐了口濁氣,只覺得全身一輕。
人在絕望時容易被情緒掌控,從而做出錯誤的決定。
天底下沒有不透風的牆,哪怕我藏得再嚴實,表叔遲早都會知道。
我不敢想像那一天,表叔得知自己悉心呵護的女兒,為了他放棄尊嚴,出賣身體,會有多麼崩潰。
他把我養大,又排除萬難供我讀書,是為了讓我明理,走正道的。
表叔出院那天,我媽沒來,卻來了一個意料之外的人。
我姐。
我們同父同母,可這麼多年,我們只見過兩次。
最近一次是她考上大學,升學宴上,親爸舉著酒杯滿臉通紅:「不愧是我女兒,有出息。畢業後就是正式老師,穩定,體面。」
「到時候爸再給你介紹幾個生意夥伴的兒子,家門當戶對,你這輩子都不用愁了。」
我姐卻無半分喜色,苦苦哀求:「爸,我不想讀師範,我想學法……」
親爸笑吟吟轉過頭,壓低聲音道:「想死你就直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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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我姐還是報了公費師範。
畢業後成了一名老師。
我媽偷偷去她學校看過,回來後紅著眼跟我說:「寶兒,你想學什麼學什麼,媽都依你。」
從回憶中回神,就見我姐遞來一張銀行卡。
「爸死了,他留下的錢我們平分,密碼是你的生日。」
我張大嘴巴,半天才找回自己的聲音:「怎麼死的?」
「媽捅死的。」
轟隆一聲,我腦袋一片空白,幾乎顫抖著說:「那那那媽……」
我姐嘆了口氣,眼底淚光閃爍:「媽在精神病院。」
我媽真是個瘋子。
上次為了表叔的手術費,跑到溫州找到親爸,又是威脅,又是發瘋,拿到了兩萬塊。
這一次她想故技重施,親爸不肯,不知怎麼刺激到了她,她半夜拿了把菜刀,把親爸捅死了。
這麼多年,她跟親爸都沒辦離婚手續,再加上她一直看病吃藥,證明她是精神疾病發作,失控殺人,量刑很輕。
而親爸後娶的老婆沒領證,兒子也是私生子。
如今親爸死了,他們只能分到一點遺產。
大部分進了我跟姐姐的口袋。
一時間,我心裡百味雜陳,尤其是看到我媽留了的那封信——
寶兒,請允許我這麼叫你。
你總問我,為什麼會嫁給你爸,我不敢說,因為這事並不光彩。
那年我中考失利,家裡不同意我復讀,無奈下我決定去村裡小學代課,邊工作邊複習,一年後再考。
當時初中畢業生很多,代課都是要搶的。
你爺爺是校長,當時他找到我說,我的條件不算好但勝在漂亮,他兒子剛轉業回來,想和我認識下,就當交個朋友。
我不喜歡你爸,一心只想考師範,卻又捨不得這份代課工作,最後,答應了。
後來你外婆看病錢不夠,你爸說只要我當他女朋友就借給我。再後來,小舅沒考上初中,你爸說我嫁給他,就托關係把他送到初中……
天平的砝碼一點點加重,不知不覺,我已經負債纍纍,猴年馬月都還不清。
最後,你爸說,只要我給他生個兒子,所有的債就一筆勾銷。
婚後七年,我懷孕,流產,懷孕,流產,一個接一個。
你知道嗎,當醫生說你是兒子的時候,我有多高興,我終於不欠他的了。
沒想到,生下來的卻是你,一個女兒。
那一晚,我沒來得及抱你一下,喂你一口奶,就被他拽上了板車。
我永遠記得那一晚,他氣我生不齣兒子,故意把板車往石子路上拉,冷硬的板車一顛一顛不會停,我的血一捧一捧流不盡。
刺骨的寒風吹得我睜不開眼,我依然死死盯著他,我想,等我生了兒子,還清了所有的債,就跟他徹底分開。
可惜啊,我永遠都生不齣兒子,這輩子也還不清債。
所有人都說,我因為生不齣兒子瘋了,只有我自己知道,在答應你爺爺那天,我就瘋了。
所以寶兒,媽走錯的路,不想你再走一遍。
拿著你應得的錢,好好讀書,好好工作,找個心意相通的男孩。
我這輩子瘋癲失職,能為你做的事不多,這是最後一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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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我姐拍拍我的肩膀:「我走了,信看完後燒掉。」
「姐,」我叫住了她,「他不在了,你想做什麼就去做吧。」
我姐背對著我擺擺手,應該是聽進去了。
後來,我用卡里的錢買下租住的房子,表叔不剃頭了,開了一間小賣部,他跟阿奶輪流看著,生意不溫不火,卻夠生活。
他說,卡里的錢是我親爸留給我的,他們不能花。
那年高考,我超常發揮考了全縣第三,縣裡給我發了三萬的獎金,加上我暑假家教費,一起給表叔補繳養老保險。
他知道後氣得跳腳,非說我浪費錢。
等六十歲那年,他第一次拿到養老金,又紅著眼說:「我是享了小春的福,大字不識一個,老了還有工資領。」
阿奶戴著我送的金手鐲,明明愛不釋手,卻滿是心疼:「又亂花錢, 阿奶老了,這錢你要留著結婚用。」
她這輩子都盼著後代成家,生怕晚年悽苦。
見我不為所動,她又悠悠地嘆了口氣:「不結就不結吧,讓你爸給你撿個娃, 他眼光好, 養大了會孝順你,不像我,眼光這麼差……」
我高考那年, 大伯查出來腎功能衰竭, 生命垂危。
他跟大伯娘求上門來, 朝阿奶跪下, 聲淚俱下:「媽,我到底是你兒子, 你就借我一點錢……」
我突然想到表叔暈倒那天, 我媽一臉壞事得逞的笑。
大伯估計做夢都想不到, 他的內褲被泡了農藥。
阿奶背過身, 冷冷道:「我只有建軍一個兒子, 你誰啊?」
求不成阿奶, 大伯跪地爬到我跟前:「小春, 好侄女,你救救大伯,你小時候大伯對你這麼好……」
好?
呵, 多厚的臉皮啊。
我彎下腰,笑吟吟地望著他:「大伯, 是誰說大病就不醫了, 省錢給阿奶養老送終的呀?」
大伯神情劇變,想要抓我, 被我輕鬆躲開了。
他老了,性命垂危, 而我還年輕, 前途大好。
他再也威脅不到我了。
沒多久,我就聽說大伯娘卷錢跑了,留下一窩四個廢物。
我不再理會,照常去精神病院看我媽。
這一次,她穿著乾淨整潔的衣裳, 抱著一個娃娃喊寶兒, 護工拿出一堆小衣服陪她玩:「寶兒真可愛,我們給他穿上褲子吧。」
我媽貼著娃娃的臉頰,溫柔地說:「寶兒是女孩,要穿裙子,不穿褲子。」
我站在門外,那一刻, 我不知道我媽究竟是瘋了,還是好了。
不過, 都無所謂了。
我交了費, 留下一些營養補品。
剛出來就看到表叔阿奶,表叔擔憂地望著我:「眼睛怎麼紅了, 哭過了?」
我揉了揉眼睛:「沒事,風迷了眼睛。」
春風拂面,又是萬物生長的好時節。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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