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一號,表叔送我去報到。
村裡小學老師少,一到三年級的學生坐在一個教室里,老師先教一年級,二三年級做作業。
上課的老師我認識,正是表叔剃頭的老主顧,陳老師。
他普通話也不標準,經常講著講著就用方言,下面的孩子哈哈大笑,沒幾個認真聽課的。
我聽得認真,記憶力也好,學完一年級的內容,也會聽二三年級的課。
一個學期結束,我拿了兩個一百分。
陳老師又到表叔那剃頭,說我有天賦又刻苦,二三年級的課本都會背了,下半年乾脆跳級上四年級,省點學費,也早些工作。
那時候的村小遠沒有現在這麼正規,留級跳級稀疏平常。
表叔卻拒絕了。
陳老師走後,我們並排坐在門口長凳上。
表叔指著遠處問我:「那是什麼?」
我抬頭望去,只見鬱鬱蔥蔥的山峰接著山峰,延綿不絕,山巒之上是白雲悠悠,白雲之上是湛藍的天空,天空之上是什麼?
那時候的我不明白。
「所以啊,小春,世界很大,天外有天。」
「讀書的日子很長,不要著急,咱們慢慢來。」
在那個親生爹媽都催孩子趕緊長大賺錢的年代,我的表叔卻說,不要著急,慢慢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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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我的注意力,卻被另外一件事吸引了。
「表叔,你不結巴了?」
表叔激動地站起來:「真真真的嗎?」
好吧。
後來我發現,他心平氣和跟我講話的時候,都不結巴。
為什麼呢?
小小的我不明白。
我只是天天盼著表叔剃頭回來。
因為他每次都給我帶東西,有時候是一本書,有時候是一個餅,還有時候是一捧覆盆子……
我那個身材矮小、不善言辭的表叔啊,就像是我童年時光里的哆啦 A 夢,一次又一次從他的剃頭箱裡掏出點點星光,裝扮著我黯淡的來時路,照亮我遙不可及的前途。
不知不覺,我小學畢業,考到鎮上初中。
整個鄉里就我一個。
大伯娘氣得臉都歪了:「肯定是作弊,我家老大老二這麼聰明都沒考上,不作弊誰信啊。」
我按住想要爭論的表叔,微微一笑:「大伯娘,你三個兒子連鄉里初中都考不上,難道是太笨了,作弊都不會?」
大伯和大伯娘結婚後,連著生了三個兒子。
計劃生育執行後,她就像剛產蛋的母雞,繞著村子炫耀:「還好我生得早,三個兒子,就是結紮都不怕了。」
結果,第二天就被拉去結紮了。
而她生的三個兒子各個奇形怪狀。
大哥二哥上小學都快上到成年了,還沒考上初中。
等到三哥,他們吸取教訓,讓他讀了三個一年級,等到五年級以為穩了,結果一百都數不齊。
大伯娘氣得跳腳,叉著腰要撕我的嘴,我躲在表叔身後:「大伯娘,你不想我教哥哥念書了嗎?」
大伯娘停下來,眼珠子轉了轉:「當真?你要是能讓他們上初中,我……」
「那算了,我還是去教豬吧。」
15
那一天,大伯娘罵得格外難聽。
也不全是因為我。
這幾年表叔剃頭生意越來越難做,我讀書花銷多,他給大伯的錢越來越少,大伯大伯娘明里暗裡說了不少次。
有時候說急了,表叔就要分家。
阿奶總不肯。
農村裡沒兒子會抬不起頭,死了也沒人摔盆,哪怕我一再保證會孝順表叔,她依然想跟大伯一家搞好關係,這樣等表叔老了,三個堂哥也能搭把手。
就像現在,表叔提分家。
阿奶摔了碗,紅著眼義正辭嚴道:「除非我死,否則絕不分家!」
我嘆了口氣,阿奶的想法根深蒂固,不是一兩天能改變的,我只能更加努力讀書。
初一開學我自己去的。
遠遠看到一個女人被小販驅逐,她抱著個破棉被,邊叫邊喊,惹得家長學生紛紛躲避。
我要了個燒餅,老闆邊做邊跟旁人說話:「那瘋子之前是學校的老師,年輕的時候可漂亮了,我兒子都是她教的,咋突然就瘋了?」
「你還不知道吧,老公到溫州做生意賺了大錢,跟別人生了兒子……」
我抓餅的動作一頓,僵硬地轉過頭。
果然,看到一張陌生又熟悉的臉。
我站了一會兒,看著她躲到遠處巷子裡,蜷縮成一團,一邊驚恐地盯著外頭,一邊給狗喂吃的。
早讀鈴響了,外面的學生都走光了。
我邁著沉重的步子走到她跟前,把抓破了的燒餅遞給她:「你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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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抬頭望著我。
這麼多年過去,她老了很多,髒兮兮的臉上爬滿了皺紋,唯獨那雙秋水剪瞳的眸子,依然美得不像話。
我想像不出她年輕貌美的樣子,但阿奶說我像她,像她一樣美。
我轉身要走,卻被她一把抓住手腕:「寶兒,你是我的寶兒!」
我搖了搖頭:「我是女孩,不是你的寶兒。」
從始至終,我都只是表叔的寶兒。
周五放假,我發現親媽還沒走,她看到我,遠遠跟著,懷裡抱著的狗寶兒也不知道去哪了。
眼看就要到汽車站,我轉過頭跟她說:「我不是你的寶兒,你別跟著我了。」
連我自己都沒察覺,我顫抖的聲音里的哭腔。
她跟我上了大巴車,卻沒有錢買票,售票員趕她,她就扳著車門朝我拚命喊:「寶兒,寶兒,我是媽媽啊!」
車上的人都看過來。
我又氣又急,眼淚在眼眶裡打轉。
我有給她買票的錢。
但買了票以後呢?
把她帶回家嗎?
我自己都是被收養的,哪有本事養她啊?
再說,我剛出生她就不要我了,現在為什麼要賴著我啊?
車上人怨聲載道,我抓著書包帶子無措難堪,正要下車之際,熟悉的聲音響起。
「我我我給。」
最後,表叔把我們都領回了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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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等大伯娘,阿奶先炸了。
「你說你,撿女娃也就算了,你還往家裡撿瘋子!」
「咋了,咱家是垃圾堆嗎?」
表叔擋在我前頭:「媽,小春春春還在呢。」
阿奶噎了噎,仿佛一下子卸了全身的力氣,滿是無奈道:「媽知道你心腸軟,可你看看,咱家這光景,實在是養不起她。」
表叔看了眼坐在小板凳上,乖乖啃玉米的女人,輕聲說:「她救過我的命。」
後來,表叔磕磕絆絆說了件陳年舊事。
阿爺死後,留了十畝地跟一大片山。大伯說不分家可以,但山地要分開種,賺的錢歸公家一塊用。
表叔哪會種地啊,沒多久就打農藥把自己打進了醫院。
當時的鎮醫院不像現在能網上挂號,都是排隊的。
表叔頭昏腦漲,臉色慘白地排著隊,一會兒護士帶來一個親戚插隊,一會兒醫生帶來一個孩子插隊。
他本身不善言辭,又虛弱得很,排了半天都沒輪到。
半昏迷地躺在角落的長椅上,進氣多,出氣少。
好在,我媽取藥看見了,扶著他大鬧院長辦公室,最後直接叫了急診,撿回來一條命。
阿奶長長嘆了口氣:「你養著小春,這恩情早就還了。」
表叔看了我一眼,抬手想要揉揉我腦袋,卻發現,不知不覺間,我都比他高了。
「撿一個是撿,撿兩個也是撿,就這樣吧。」
大伯大伯娘不肯,表叔難得聰明了一回,就說我媽算他老婆,我是他女兒,這樣我們家才四口人,還是他家占便宜了。
以後,他一個月就給大伯家五十塊錢,不肯的話就分家。
最後,我媽也留了下來。
18
我要上學,之前燒水掃頭髮的活就我媽干。
忙起來,我媽也顧不得抱狗了。
但村裡總有壞嘴的人,指著我媽嘿嘿笑,說啞巴福氣好,母女兩個輪流暖被窩。
話一出口,我媽瞬間發瘋,拎著燒水壺追他們幾里地,久而久之,說我們的人沒了,剃頭店的生意更差了。
夜幕四合。
我跟我媽睡在二樓靠窗戶的房間,我亮著燈做作業,我媽就在身後瞎溜達。
木質老屋年代久了,踩在上面吱呀作響,我被她吵得不行:「要不你去抱狗吧,別走了。」
我媽卻坐到了旁邊,盯著我數學卷子,拿出筆紙笨拙地寫算式。
我只當她亂塗亂畫沒理會,過了會兒,她小心翼翼地把草稿紙遞給我:「我做對了嗎?」
我從不在意到仔細思索,最後豁然開朗。
沒想到,這麼難解的最後一題,她輕輕鬆鬆就算出來了。
「你真厲害。」
我誇了她一句,她抓抓剛長出的頭髮嘿嘿笑,像一個受表揚的孩子。
我垂下眼帘,遮住泛紅的眼眶。
她這麼聰明漂亮,又有正式工作,如果不是嫁給我爸,大概會過得很好吧?
哪像現在,渾身上下沒一塊好肉,被人罵瘋婆子。
正想著,樓下傳來阿奶咬牙切齒的聲音:「都說了,瘋病醫不好醫不好,給口飯吃就仁至義盡了。咱自個兒都顧不過來,你就別爛好心了成不?」
我擔憂地看向我媽。
只見她坐在窗戶邊,微風習習,月光皎潔,她面無表情地望著天邊的滿月,像是虔誠祈求,又好似無欲無求。
次日清晨,天蒙蒙亮,我收拾好東西提早去學校,表叔也帶著我媽去醫院。
後來,我媽按時吃藥,發病的次數越來越少。
鄉里生意難做,表叔就背著剃頭箱去鎮里擺攤,收入多了,日子也慢慢好過起來。
那一年中秋,阿奶收拾了一大桌的好菜,表叔還買了飲料月餅,我們就坐在桂花樹下開懷暢飲,晚風輕拂,秋夜溫柔。
我甚至以為我們會一直這麼幸福下去。
19
那是一個尋常的周五,一放學我就往回跑,我們家那棵棠梨成熟了。
我打算摘一籃放到穀倉里,等到周日,酸酸甜甜的棠梨會變得又香又軟,是讀書時代不可多得的美味,我要帶到學校分給同學。
我拎著籃子爬上樹,一回頭,就看到我媽被大伯壓在床上。
明明離得那麼遠,可我卻看到她那雙漂亮眸子裡,盛滿了絕望。
我跳下樹,飛奔到廚房,一把抓起剛煮沸的開水就往二樓跑,嘩啦一聲,滾燙的開水傾瀉而出,大伯燙得跳起來,一腳將我踹到了樓梯口。
他齜牙咧嘴地脫掉外衣,抓起旁邊的門閂就朝我走來。
我被打到了一樓,痛得爬不起來,大伯冷笑著解開褲帶:「乖侄女,你啞巴爹不懂教你伺候男人,大伯來教……」
我嚇得連連後退。
小時候,大伯是他們家對我最好的人,時不時給我塞點好吃的,大伯娘知道了就在門口罵,說我是賤婆娘,勾引自家大伯。
後來我大了點,也不願跟他們一家接觸,大伯卻依舊殷勤。
我以為自己把人想得夠壞了。
沒想到啊,他根本就不是人。
眼看大伯就要撲上來了,我媽不知從哪找來一把柴刀,尖叫著衝上來,他抬手去擋,胳膊立馬被劃出一道血痕。
我媽連喊帶砍,大伯痛得嗷嗷叫,阿奶跟大伯娘聽到動靜都來了,門外還圍了堆看好戲的同村人。
阿奶關了門窗,沉著臉看向大伯:「老大,這就是你的不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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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伯冷哼一聲,不搭話。
我站在那兒,大口地喘氣,一字一頓卻格外清晰:「我要報警,告你強姦。」
低聲咒罵的大伯娘愣了,衝上來就要跟我拚命:「臭婊子,你說什麼,明明是你下賤勾引大伯,還想告我們,門都沒有!」
阿奶攔住了她,看著大伯說:「這事我做主,你賠一千塊就算了。」
我猛然抬頭,不可置信地看向阿奶,顫抖的聲音里不自主帶了哭腔:「阿奶……」
表叔經常在外,我可以說是阿奶帶大的。
她嘴上不饒人,卻從未虧待我,所以我一直以為,阿奶雖然不喜歡我,卻是心疼我的。
我被欺負沒哭,被罵瘋子崽沒哭,這一刻,心臟卻像漏了風,呼吸都痛。
我踉蹌了下,扶著桌子才勉強站穩:「我不同——」
「你閉嘴!」
阿奶吼了我一聲,看向大伯大伯娘:「一千塊,一分都不能少。」
大伯噌地站起來,牽扯到傷口,痛得齜牙咧嘴:「做夢,老子褲子都沒脫,就要一千塊,她娘倆是鑲金邊的呀?」
阿奶恨恨瞪著他:「小春說要報警,等警察把你抓走,你們家名聲可就倒了,到時候三個兒子想要討老婆……」
大伯眼珠子轉了轉,有些鬆動了。
三個堂哥沒一個正常,萬一自己又被抓了,真別想娶媳婦了。
大伯娘還是心疼錢:「大不了娶小春……」
「休想!」
這一回,罵她的是阿奶。
而我木然地站在那兒,感覺周遭的一切都與我無關。
直到我手裡被塞了個毛桃,我媽跟沒事人一樣,朝我笑笑:「寶兒吃,可甜了。」
「要麼賠錢,要麼報警。還有,今天我把話撂這兒,你們敢打小春的主意,我就弔死在你家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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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大伯不情不願地掏了錢。
等人走光了,阿奶把錢放到桌上,她心虛地不敢看我:「收著吧,你媽吃藥要錢,你上高中要錢,家裡,沒錢了。」
我看著桌上一疊紙幣,有零有整,突然覺得很可悲。
我媽的尊嚴,我的人生,只值一千塊。
「為什麼啊,阿奶?」
那一年我十四歲,未經世事,淺薄的人生里只有好與壞,黑與白。
我能反抗外人的惡意,卻無力承受親人的背叛。
阿奶嘆了口氣,眼眶泛紅:「小春,誰讓我們是女人呢。」
我更不明白了,女人被欺負了連句公道都求不來嗎?
沉默間,大門開了。
表叔垂著頭走進來,招呼都沒打就往房間走。
阿奶眼尖,一把扯過他的胳膊,露出一個鼻青臉腫的大豬頭。
表叔尷尬笑笑,缺了顆的門牙嘴巴漏風:「天太太太黑了,摔摔摔了跤,沒事。」
阿奶死死地咬著牙,沒忍住哭出了聲:「挨千刀的,究竟咋回事?!」
表叔搪塞了半天,實在瞞不過去。
只好老實交代。
他在村口被人打了,剃頭的錢也被搶走了。
對方雖然蒙著臉,但知道他今天去收錢,走哪條道的,只能是村裡人。
阿奶要報警。
表叔連連擺手,沒憑沒據,對方人又多,報警了也沒用,說不定還被報復。
阿奶心疼地看著他滿身傷,又氣又恨:「難道就白挨一頓?」
屋外偷聽的大伯娘突然笑出聲:「遭報應了吧,嘿嘿,一家喪門星,活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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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我跟我媽躺在床上。
頭頂的主梁糟了白蟻,時不時有木屑落下。窗外的秋蟬扯著嗓子狂歡,渾然不知生命已進入倒計時。
我心裡明明空落落的,卻又堵得慌。
「你阿奶說錯了。」
寂靜的夜裡,我媽沙啞的聲音響起。
她很少主動跟我說話,或者說,主動像一個正常人那樣跟我講話。
「不是女人就被欺負,是弱者被欺負,與性別無關。」
「小春,這窮山惡水是會吃人的,你要好好念書,考出去,永遠別回來。」
我翻了個身,盯著她眉間纏繞的哀愁,忍不住問出盤桓心間許久的問題:「那你呢?」
你讀了那麼多書,有份穩定體面的工作,怎麼還落得這副田地了?
我沒說完,但我想,她應該是聽明白了。
只見她目光一凝,嘴唇輕顫,最終轉過身狠狠道:「我是瘋子,你別學我!」
課本教我正直,表叔讓我善良,阿奶要我勤勞。
但從今天起,我決定跟我媽學,做一個有仇必報的瘋子。
表叔在家養傷,我們三個默契地沒提大伯欺負我們的事。
但我卻不打算放過他。
趁著他們一家去插秧,我偷偷用毛桃擦大伯晾著的內褲。
這籃毛桃還是大伯送來的,他知道我媽在屋裡洗澡,故意拎著毛桃敲門,我媽這瘋子不知情開了門,被他騙到二樓差點欺負了去。
我想像著他們穿上毛桃內褲,又癢又不能撓的尷尬,只覺得大快人心。
「你不能這麼做。」
我媽的聲音驀地響起,她盯著我手上的毛桃,微微蹙眉:「別弄了,回屋吧。」
她拿了我毛桃咬了一口。
我看得目瞪口呆。
結果更讓我吃驚的還在後頭。
她掏出一瓶殺蟲農藥,擰開蓋子,一股腦倒在了內褲上。
看著滴滴答答還在流農藥的內褲,我嚇得跟表叔一樣結巴:「這這這不會被發現?萬萬萬一鬧大了……」
「他們本來就臭,發現不了。」
「再說,你怕什麼,瘋子殺人都不用償命。」
她神情淡然,一時間我竟分不清她是真瘋還是裝瘋。
更沒想到,那天一句無心話,會一語成讖。
24
我們被欺負的事,最後還是被表叔知道了。
大伯娘心疼錢,跑到表叔跟前陰陽怪氣,表叔知道後,氣得抓起門閂把她趕出去。
又連夜叫了大伯跟村長,提出分家。
阿奶不同意,他望著阿奶雙目猩紅,一字一頓說得很慢,卻格外清晰:「媽,不分家我護不住小春,繼續留在村裡咱全家都沒活路。」
這是表叔第一次忤逆阿奶,也是他第一次在外人前說話不結巴。
阿奶氣得整個人都哆嗦:「你……」
表叔又一次擋在我跟前。
「不不不怪小春,是我自自自己決定的。」
這麼多年過去,他背駝了,頭髮白了,個頭也沒我高。
明明他可能忍了,被欺負了能陪笑,被打了裝作摔倒,偏偏為了我,不顧宗族禮法,不顧阿奶勸阻,強勢分家。
回憶紛涌,我垂著頭任由眼淚在眼眶裡打轉。
表叔拍拍我的肩膀,輕聲安慰:「跟你媽去睡,大人的事,跟小孩子沒關係。」
眼淚被拍落,沁在泥濘的地上,像開出一朵朵花。
晚上分了家,次日清早,表叔就把山上的樹賣了。
當時木材是造房子的主要材料,尋常人家嫁女都要看對方山上有多少樹,哪怕家窮房子破,但有一片好山林,都能娶上媳婦。
阿奶眼淚都流乾了。
村裡交好的人也勸表叔:「樹賣了也就算了,山跟自留地怎麼都得種著,小春再親也是女娃,有山有地你老了也有個保障。」
表叔點點頭,第二天就把山和地租出去,租二十年。
村裡人都說表叔瘋了,可他帶我們離村那天卻格外高興,他在鎮里租了屋子,一樓做理髮店,二樓是臥房。
他依然把靠窗朝東的房間給我們住。
晚上,他給我釘書桌,完工後站在我跟前,無措地搓著手:「小春,表叔沒用,讓你們受委屈了。」
25
這就是父親吧,明明做了那麼多事,卻始終覺得虧欠。
我眼眶不由自主地濕了,伸出手,輕輕抱住了他:「我會很快長大的,以後換我來保護你們,我不是白眼狼,你相信我。」
「爸爸。」
四年級後,表叔就不抱我了,很多事情都是阿奶做的。
此刻他僵了僵,伸手不自然地輕拍我的後背,放軟了語調:「我知道,我們小春最厲害了,表叔就等著享你的福。」
「都大姑娘了,還哭鼻子,在外面要叫表叔……」
「我不,我以後都叫你爸爸!」
「爸爸。」
他拗不過我,輕輕誒了聲,轉頭擦掉了眼角的淚。
窗外秋風瑟瑟,屋裡卻暖意如春。
那一天,我有了世上最好的爸爸。
那年中考。
我考了全縣七十三名。
這分數能上縣一中重點班,二中也投來橄欖枝,只要我去讀,學費全免,每個月還有三百生活費。
賣樹的錢成了租金,理髮店的生意不溫不火,我媽的藥又不能停,家裡雖然有幾塊余錢,但一學期兩千二的學費,光聽著都讓人望而生畏。
阿奶佝僂著背,嘆了口氣:「這次聽我的,讀二中。」
這一回,我跟表叔難得沒反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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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中報名的最後一天,招生老師打來電話。
表叔接了,磕磕絆絆地解釋:「家裡沒沒沒錢,孩子努力,在在在哪讀都一樣。」
「這能一樣嗎?二中去年上一本的三個,我們一中一百六十個!」
「我們一個名額兩萬塊,你去校門口看看,那麼多家長連夜排隊都要買,你們家孩子考上重點班不來讀,這是你們家長的失職。」
聲音外放,招生老師口若懸河,表叔愧疚無措。
我奪了小靈通:「不好意思老師,我家裡情況特殊,我爸盡力了。」
電話那頭靜了靜,老師嘆了口氣:「你再考慮一下,你們初中這幾年就你一個考到全縣前一百。所以你看,環境跟努力同樣重要……」
「如果實在困難,也可以申請貧困補助。」
我搖了搖頭,我們家辦不下低保,低檔的貧困補助不足以覆蓋學費生活費。
如果,如果我考得更好一點,考到全縣前三十,就能免學費了。
可惜沒有如果。
我再次跟老師致謝,正準備掛電話,表叔卻搶走了手機。
「老老老師,我們讀讀讀讀,我我我們現在來報名,您等等等我們一下!」
一句話,他磕碰了四次,卻那麼響亮那麼堅定。
表叔要拉我去縣裡報名,我不肯,他頭一次朝我發了火:「錢你不用愁,你只管努力讀,大學我都供得起!」
後來,我大學畢業考了研究生,我們聊起那一天。
表叔的語氣里依舊滿是愧疚,他說,他沒上過學,不知道重點高中跟普高的區別,總覺得都是高中,都能考大學。
如果不是招生老師那通電話,他就把我耽擱了。
最後,我們坐上去縣城的末班大巴車,成功報上了名。
然後,表叔回到村裡,把祖宅給賣了。
這在當時無異於斷了根,掘了自家祖墳。
阿奶知道的時候,差點哭死過去。
表叔卻把存摺給我保管:「高中的學費都在這裡,咱家要出第一個大學生了,祖宗不會怪罪的。」
27
就連親媽都感慨,表叔對我比親爸還好。
她停頓了會兒,第一次主動講到自己。
我媽家裡七個兄弟,就她一個女兒,她讀書刻苦,成績也好,偏偏中考失利,師範差了一分。
她想復讀,家裡不肯出錢。
沒有辦法,只能先在村裡小學代課。
代課工資很低,她還要補貼家裡,日子過得很辛苦,好幾次都堅持不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