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年前,我賴上賀矜。
仗著他寵我,花他的錢,住他的房,被他養得驕縱又任性。
嘴裡一口一個愛他。
卻在他生意危機時跟他撇清關係。
藉口下樓買烤紅薯,拿了他錢包里最後五十二元現金。
一走了之。
再相見,他是圈內人人想要攀關係的商業新貴。
我是糊到粘鍋的三十六線小演員。
老闆叫我給他敬酒。
我手抖把酒兜頭灑在了他頭上。
完了……
舊恨未散,又添新仇。
1
賀矜那張臉轉過來,我的心猛地一抖。
手中端著的紅酒杯傾斜,半杯紅酒朝著他兜頭潑下。
酒液順著賀矜的頭髮,划過臉頰,一路嘀嗒到他身上穿著的白色西裝上。
原本喧囂的會場安靜下來。
我結結巴巴,垂頭避開他的視線。
「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一別六年,這張我做夢夢見都會叫我白眼狼的臉。
老闆余橋在身後輕輕推了我一把。
「怎麼回事,毛手毛腳的,還不給賀總擦擦。」
話這樣說,他已經搶先接過了服務員遞過來的雪白毛巾。
將我不動聲色地藏在身後了。
「韓朝年紀小,剛出了組,熬了好幾個大夜拍戲,您別跟他計較。」
「我一會就出去給您買衣服賠罪。」
賀矜沒有開口說話,任由余橋的毛巾在他臉上擦拭。
他的目光,一直灼灼地看著我。
周圍的人沉不住氣,開始落井下石。
今天這場宴會,原本就目的不純。
都是為了拉投資。
誰家還沒有幾個藝人要捧著。
少一個對手,多一個機會。
「余老闆,又把你家台柱子帶出來了?」
語氣是嘲諷的。
公司是新成立的小公司,公司加上我和余橋,只有不到十個人。
余橋不僅是我老闆,還是我的經紀人,兼助理加司機。
「要帶也帶個機靈點的。」
「哦,我忘了,星娛就韓朝一個獨苗。」
「唯一出圈的角色,還是演得看不清臉的死屍。」
「……」
我摳著手指,聽見賀矜叫我。
「韓朝。」
辨不明喜怒的聲音。
他就算要給我難堪也是我應得的。
「抬頭,看我。」
我認命抬頭。
賀矜舉著酒杯,朝著我伸手。
「過來。」
2
紅酒隨著他的動作輕晃,骨節分明的手被棕紅色的紅酒液襯得很白皙。
我認命地走過去,距離他一步停下,閉上眼。
「你閉著眼做什麼?」
「怕見人?還是怕事?」
怕見他,是真的。
什麼樣的羞辱我都可以接受,不要連累公司就行。
「韓朝,我不記得你什麼時候這麼膽小了?」
「睜眼。」
我睜開眼,他笑起來。
酒杯指向剛才說話最多的那人。
「這杯酒拿去潑他,或者罵回去。」
我站在原地不動,睜大眼睛看著他。
他在為我出頭。
就像從前很多次。
輔導員聯繫他去學校,面對著咄咄逼人的家長,他神色一點不變。
「韓朝什麼性格我知道,不會主動惹事,打人一定有原因。」
「再鬧叫警察,查監控。」
「該驗傷驗傷,該賠錢賠錢,要坐牢留案底了我也不攔著。」
幾番言語,唬得幾個挂彩的男生拉住了自己的家長竊竊私語。
對方家長知道了真相,熄了火,又轉頭對著賀矜說好話。
只要我沒吃虧,賀矜也是好說話的。
可那是從前。
今時不同往日。
3
我站著沒動。
被賀矜指著的人面色漲紅,一句話都說不出。
娛樂圈比社會更加殘酷。
余橋來的路上,說了一路的賀總。
在場眾人都得罪不起,想要巴結的賀總。
「你不選,那我替你選了。」
他作勢要揚手,我拉住他。
「算了。」
不是什麼大事。
「道歉。」
賀矜開口。
給了台階。
那人如蒙大赦,急忙跟我鞠躬道歉。
態度十分誠懇。
賀矜放下杯子。
餘下的人交換了眼神,岔開話題,將事情蓋了過去。
賀矜其實並不是那種會做出用酒潑人或者直接開罵的人。
從我認識他開始,他的教養就遠超於常人。
他在為我撐腰,我知道。
我剛以為他要潑我,也是因為我做了虧心事。
畢竟我做的事,他不掐死我已經是品德高尚了。
賀矜跟著助理去換衣服,經過這麼一折騰。
酒液已經干在他衣服上。
宴會才剛到三分之一。
他路過我,警告地看我一眼。
「韓朝,站在這裡不准動。」
4
我沒動。
既然已經被他看見了,除非我現在馬上能銷戶逃出國。
不然也只是換個地方被他抓到。
余橋終於從震驚中回過神來問我。
「深藏不露呀,韓朝,你認識賀總你不早說。」
我早說。
我早知道賀總是賀矜我都不會來今天這個場合。
本來也是被余橋硬拉來的。
「哎,說說呀,你跟賀總什麼關係。」
我跟賀矜的關係……
要追溯到六年前,青春正盛的我。
攔住了剛下車的賀矜,義正詞嚴地告訴他。
以後不要再來學校堵我室友。
賀矜那時一米八九的身高,身材比例極好,氣質矜貴,一張臉也長得帥氣逼人。
襯得我在他面前像一根沒有長好的豆芽菜。
我一瞬間懷疑過,是我室友對他圖謀不軌被拒絕後的栽贓嫁禍。
我義正詞嚴一通輸出。
「總之,強扭的瓜不甜,你就別做變態了,你長得那麼好,當個人吧。」
賀矜一直看著我,神色都沒有因為我的話有任何變動。
直到校長的聲音在我身後響起。
「賀矜,你到了怎麼不進來,會議要開始了。」
室友也從那頭跑過來。
「韓朝,不是這個人。」
被錯認當成跟蹤狂罵了一頓的賀矜面對我的道歉。
淡笑一聲。
「我接受你的道歉,韓朝同學。」
5
再見也不是什麼愉快的經歷。
為了錢,我找了一家離學校很遠的星級酒店幫工。
累死累活,還差點因為翹課剛入學就被扣光了平時分。
結算工資的時候,大堂經理連我工作時間多喘了一口氣,都要折算成錢,從微薄的薪資里扣除。
我缺錢,不肯認輸,直接鬧了起來。
衣冠楚楚的大堂經理和莽撞易怒的大學生。
沒人幫我。
我被幾句言語挑得失去了最基本的思考能力。
想要不管不顧發瘋,是賀矜抓住了我的手腕。
「放下。」
我紅著眼,小獸一樣。
用了力氣也沒有掙脫他的桎梏。
他一邊鉗制我,一邊言語得體問清了整件事的來龍去脈。
列舉了數點可以抨擊對方的證據。
圍觀的人群開始向我這邊倒戈,紛紛指責酒店的處事作風。
鬧來鬧去將負責人都驚動。
那人來了,很客氣地叫賀矜。
「賀總。」
工資順利拿到。
很明顯賀矜的地位遠高於對方。
問及關係,賀矜和我對視。
「家裡不懂事的孩子,沒有社會經驗,這不一出來,就讓人欺負了。」
將對方說得面紅耳赤,還得上趕著賠笑道歉。
他再開口,語氣依舊沒變,鉗制我的手鬆開。
語氣毋庸置疑。
「東西從哪裡拿的,放回哪裡去。」
我手裡拿著的,是隨手操起來的水晶煙灰缸,原本要往前台的電腦上砸。
6
「問你話呢?」
「小朝,我跟你什麼關係?」
我身體一抖,賀矜已經換了乾淨衣服回來,頭髮都重新打理了。
我哪裡知道我跟他是什麼關係。
他家孩子?還是家屬?還是情人?亦或者是看見就想追殺的仇人?
最親密的時候,我們連呼吸都是共享的。
他養我也跟養孩子沒差了。
我偷看他的臉色,小心翼翼試探。
「哥?」
他笑笑,捏了捏我的臉。
「還知道叫哥,一會兒就跟我回去。」
我不想跟賀矜回去。
宴會結束後拚命給余橋使眼色。
他沒看懂。
「韓朝,你眼睛進沙子了?」
「要不要我給你用生理鹽水沖沖?」
我確定賀矜笑了。
笑得我一激靈。
我硬著頭皮說。
「余哥,我明天不是還約了幾部劇試鏡嗎?」
「推了呀。」
「賀總說,他會幫你選劇本,還有,公司在你去洗手間的十分鐘已經被賀總收購了。」
「以後我就專職做你的經紀人兼司機,你開不開心?」
你看我像不像開心。
現在徹底玩完了。
7
我上了車,還看見余橋跟我揮手告別。
笑得那叫一個燦爛。
他揚了揚手機,我的褲兜顫抖了一下。
我拿出來。
「韓朝,你哥那麼牛你不早說,你玩我呢?」
「是親哥不?豪門恩怨,同父異母?」
「叛逆小少爺離家出走,溫柔大哥跟屁股後面又哄又追?」
「你逃他追,你插翅難飛……」
什麼跟什麼。
賀矜湊過來,給我逼車玻璃上去了。
「是親哥嗎?小朝。」
我臉唰一下紅了。
親哥親哥,沒有血緣關係,包親到呼吸不了的親哥。
啊!!!
我想跳車。
但是我不敢。
8
賀矜退回自己的位置,側頭看窗外。
半張臉就已經帥到犯規。
「前面路口停一下。」
他下了車,一個人走向了街角。
回來的時候,手裡拎著一個泛著熱氣的紙袋。
一小會,車內就是很香甜的味道。
車停在高檔小區樓下,進門前,他將紙袋遞給我。
「拿一下。」
我接過來,勾在食指上。
密碼是我和他的生日。
我的手心浸潤出汗液,察覺這扇門打開是我承受不了的重量。
一模一樣。
跟我和賀矜從前的家。
連窗簾上被小貓抓出來的痕跡都復刻得一模一樣。
隨意放在茶几上的水杯,還有半杯水,兩隻玻璃杯,一個是他的,一個是我的。
我當然知道剩下的半杯水不是當年我因為緊張剩下的半杯。
也知道這個「家」是復刻品。
我跑了很遠,從北到南,就是為了躲著賀矜。
「站著幹嘛?家都不認識了?」
我換了鞋,站在玄關不動。
「為什麼一模一樣?」
所有的小細節,都跟曾經一模一樣。
「要復刻這樣一套房,很浪費精力吧。」
他脫了外套,靠在沙發上。
「不是一套,是從你離開,到現在,我每次去一個地方,都給你留下一個家。」
「韓朝,你那麼愛哭,找不到家怎麼辦。」
我閉了閉眼,怕眼淚落下來。
從前有一次,我給賀矜惹到了,他讓我在樓道反省,自己進了家,關了門。
不出十分鐘,我就哭得樓上樓下在業主群問,誰家要把孩子打死了。
他開門,把我拉進去。
「我以為你不要我了,不讓我回家了。」
我做錯了事,他還要哄我。
後來再離譜的問題,他也不會把我關在外面。
「東西呢?遞給我。」
我遞過去,看著他打開紙袋,拿出還有餘溫的烤紅薯。
他沒看我,很認真給烤紅薯扒皮。
「賀矜。」
我叫了一聲,他不理我。
「哥。」
還是不理我。
他頭都不抬。
9
我識趣地站到角落裡,面朝著牆壁。
越想越想哭。
賀矜怎麼就把我給帶回來了。
我也是,長了兩條腿不知道跑,就知道跟。
死腿。
這一幕倒是跟我第一次跟賀矜回家很像。
我和室友終於抓到了那個變態。
我一時失手,給人開了瓢。
我沒有父母親人,唯一能稱得上親的,是在醫院住院的鄰居奶奶。
我只能打給賀矜。
名片還是上次在餐廳他給我的。
警察看了我遞過去的名片。
「有家屬不說。」
電話打到賀矜那裡去。
警察看了看我。
「你弟弟在警局。」
電話掛斷,警察跟我說。
「你哥馬上就到,他叫你別怕。」
賀矜來了後,被警察叫走,我不知道他們聊了什麼。
出來的時候,他說。
「先跟我回家。」
我跟他回了家,面對面,他跟我說。
「奶奶的醫藥費我續,你的學費生活費我出,以後好好讀書。」
「現在,站起來,去牆角站著,想想自己今天錯在哪裡。」
我嘟囔。
「憑什麼。」
「就憑,你說我是你家屬,在警察面前裝乖叫我哥。」
後來我再問他,幹嘛管我。
他說。
「你跟我那個離家出走,不知道躲哪裡去了的侄子一個樣。」
「不省心。」
不省心的我,那天晚上花了兩個小時才答出賀矜要的答案。
讓自己陷入危險。
10
眼淚一顆顆往下掉。
「你哭什麼?」
「坐過來,沒說罰你。」
我抽噎著坐到他對面的沙發上。
也不過五分鐘。
烤紅薯被他放在碟子裡,連勺子都準備好了。
「韓朝,你當年遇見什麼事了?」
「還是有人威脅你了。」
我哭得直抽抽,搖頭。
「沒有,是我看你那時候公司要破產了,我嫌你沒……」
「韓朝。」
我被截斷了話頭。
「我教過你,不要撒謊。」
「鄰居家奶奶給你幾頓飯吃,她生病你都賣房救她,小小年紀去打工。」
「你告訴我,你一走了之是因為我當時公司出了問題?」
賀矜根本沒有凶我。
他從來也沒有凶我,我跟著他後的幾年,幾乎被他養成了驕縱的性子。
他對我只有很簡單的要求:不要犯法,不要受傷,不要撒謊。
其餘的他隨著我鬧。
做錯事,道理揉碎了說給我聽,再犯也是站牆角。
連說話大聲都沒有一句。
「不想說就不說了。」
「回來就好。」
「我就當你買烤紅薯迷路了,現在才回來。」
他把勺子遞給我。
「陪我一起吃,吃完洗澡睡覺。」
我的手在顫抖,心痛得根本拿不穩勺子。
眼淚根本止不住。
「對不起,賀矜。」
對不起,在你最艱難的時候第一個背棄你。
我哭得一直打嗝,整個人直抽抽。
烤紅薯他只吃了一口,奪了我的勺子帶著我去洗臉。
溫熱的毛巾敷在我眼睛上。
明明我一直在長大,他還是比我高大半個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