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安,我們來啦。」
畫面里的這句話突兀地和螢幕外的聲音重疊。
我猛地側過頭。
這片草坪毗鄰山水,春天的暖陽墜在遠處山間,照亮一世界的爛漫。
許朦和應佳妮穿著禮裙,楚珩和陳星宇一身西裝革履。
他們出現在最耀眼的地方。
四個少年仿佛一夕間長大,從青春里翩然走了出來。
他們走到我面前,笑著對我說:
「夏安,我們來啦。」
13.
心裡酸得要命。
但我拚命揚起笑臉。
說好了不許哭的,我可不能當第一個違反規定的人。
我先下嘴為強:「你們遲到啦。」
楚珩上前接手我的輪椅,許朦不服氣地鼓嘴:
「夏安,明明遲到的是你。」
我聳肩,大度地道:
「好吧,那第二個環節,我賠你們一句真心話。」
葬禮的第二個環節是:只傾聽不評判。
每個人要說一個與對方有關的秘密,當事人只能聽不能評判。
大家落座長條桌後,陳星宇第一個發言。
「許朦,你小學的時候很喜歡的那本不見了的漫畫書,其實被我拿去墊桌角了,我一直忘了告訴你……」
許朦猛地瞪向陳星宇,下意識就要罵人。
但想到遊戲規則,她又忍了下來。
她轉頭看向應佳妮,糾結了片刻才發言:
「佳妮,高中的時候你暗戀的那個學長突然對你冷淡,其實是因為我拒絕了他的告白……」
「我知道。」
應佳妮突然笑了笑,回看向許朦:
「我不是因為他突然冷淡才揍了他一頓,我揍他,是因為聽到他被你拒絕後在背後說你的壞話。」
「......」
許朦怔住。
我笑眯眯地聽到這裡,故意裝作不滿地開了口:
「喂,你們就沒有什麼瞞著我的小秘密嗎?我也想聽呀。」
陳星宇立馬搭腔:
「什麼能瞞得住你啊?就你那火眼金睛……」
我剛要嘚瑟。
「有。」
楚珩低沉的聲線插入,他定定看著我:「夏安,六歲那年,其實我一直在等你靠近。」
14.
「我本來也想嚇你一跳。」
他說這話時唇角帶起稀薄笑意。
我的唇角也跟著彎了彎,正要開口回應。
楚珩的聲音卻繼續響起:
「還有一年前,你讓我不必等,我說我第二天回紐約,其實我留在這裡又等了七天。」
「還有兩年前的除夕夜,我在紐約給你打電話,那天我說的,其實不是醉話。」
兩年前的除夕,楚珩因為母親生病沒能回國。
夜裡他給我打來電話,祝我新年快樂。
我笑著同他說:「我們不在一個時區,按照你的時間,還沒到新年呢。」
楚珩幾乎脫口而出:「我想到你的時間裡。」
這是一句可以當成表白的曖昧情話。
只是我還沒回應,他便以喝醉為由掛了電話。
「還有……」
楚珩仍然在倒退著回憶。
他像是要把所有與我有關的小秘密,都全盤托出。
我的臉上一直帶著淡淡的微笑,一派雲淡風輕。
放在膝上的手卻默默攥緊了。
「還有十七歲那年,我們在山上等日出……」
等日出的時候,陳星宇待不住在山頂閒晃。
應佳妮和許朦在找各個角度拍照。
只有我和楚珩坐在原地等待。
我靠著楚珩的肩膀眯了會兒,要他在日出前叫醒我。
楚珩在叫醒我之前,在我的耳邊說了一句話。
「當時你沒聽到的那句話是……」
「夏安,我喜歡你。」
15.
山間的風吹響心跳。
有一剎那,我在楚珩的眼睛裡看見了春和景明。
我被晃得閉了閉眼。
「夏安,你聽到了?」
楚珩的聲音輕不可聞,帶著啞意。
我睜開眼,淡然地笑了笑:
「聽到了。」
十七歲那年就聽到了。
只是當初站在未來的分岔路口,我沒勇氣留住你,所以選擇裝睡。
就像此時站在生死的分界線,我沒勇氣回應你,所以裝作不在意。
別怪我啊。
快死的人終將死去,活著的人要好好活著啊。
我直視楚珩的眼睛,看著他慢慢垂下頭。
一切話語都變得無力。
「嗯。」
他應了一聲,又一聲:「嗯。」
場間一時寂靜。
應佳妮率先打破沉默,轉移話題:
「夏安,輪到你了。」
我毫無負擔地耍賴:
「我沒什么小秘密。就用真心話抵吧,隨你們問問題。」
說完,我連忙豎起一根手指補充:
「僅限一個問題哦。」
「夏安,你也太小氣了吧!」
我得意地說:「沒辦法,誰讓我是夏安呢。」
應佳妮和許朦面面相覷,良久,還是應佳妮先開口。
她面帶緊張,聲音低了幾度,顫著聲問:
「夏安,你遺憾嗎?」
我對上她濕潤的眼眶,又看了看其他三個人同樣緊張的面色。
我笑了,語氣篤定:
「我活得足夠盡興。」
幾人仿佛齊齊鬆了一口氣,許朦哽著嘟囔了一句:
「少驕傲了……」
我笑得更愉悅了。
直笑得眼角濕了,我才看著他們說:
「我這輩子最大的驕傲,就是擁有四個很好很好的朋友。」
16
葬禮的第三個環節:悼念詞 freestyle。
亡者聽不見悼念,不如生前好好告別。
不是我告別他們,而是他們向我告別。
而之所以是 freestyle,是因為這個環節在開始之前,一直是對大家保密的。
他們毫無準備。
「夏安,別為難我們了……」
許朦苦著臉,眼淚要掉不掉:
「你會好起來的,你就在這裡呢,我們悼念什麼啊……」
這場葬禮,好像這一刻才終於顯示出它的真面目。
殘忍的、悲傷的。
「別忘了,你們可是簽過協議的,不許毀約。」
我揚著語調,試圖緩和氣氛:
「實在想不出說什麼,可以誇我,我最愛聽彩虹屁啦。」
「我不……」
許朦還想掙扎,一直沉默的陳星宇忽然站起來:
「夏安想聽,那我就說。」
許朦震驚:「陳星宇!」
陳星宇紅著眼眶,一字一字說:
「別讓夏安有遺憾。」
我愣愣地看向陳星宇,一瞬間被他帥到了。
他也看向我,嘴唇嗡動:「夏安……」
剛喚了個名字,他的喉嚨就跟堵住了似的。
他深深吸了口氣,才繼續說下去:
「夏安,你是我見過最勇敢的人,小時候我就愛跟在你後面跑,因為跟在你後面就什麼都不用怕,你又聰明又有趣……」
我聽得心裡暖融融,正等著誇獎。
陳星宇頓了頓,忽然淚崩:
「我說不下去啦嗚嗚嗚……」
他猛地趴到桌上,埋頭痛哭。
「......」
17.
我又好笑又心酸。
但陳星宇的開頭顯然起了作用, 許朦緊接著也開了口:
「夏安, 你知道的, 我嘴笨不會說話……」
她的嘴角高高揚起, 努力作出輕鬆的表情:「
「我希望你快樂, 希望你活著的每分每秒都快樂,所以我不會哭的……」
她這麼說著, 臉上卻已然掛滿了淚。
我忽然後悔定了這樣一個環節。
可他們不再給我反悔的機會。
「夏安, 你休想輕易丟下我們。」
應佳妮咬唇,用惡狠狠的語氣:
「你要敢丟下我們, 以後每年生日我都給你做你最討厭的芒果蛋糕,每年春節放煙花都不給你留仙女棒, 每年……」
她也沒說兩句, 就再也說不下去了。
「不是吧, 這麼狠。」
我虛虛地笑了一聲, 終於後知後覺。
這麼短短兩三個環節, 我的狀態已經差得有點支撐不住。
「夏安,回醫院吧。」
楚珩說話的聲音十足小心翼翼。
「別耍賴哦,該輪到你了。」
我緩緩眨了眨眼, 沒什麼力度地威脅:
「你不說的話, 我可又要睡著了……」
「夏安……」
楚珩捧住我漸漸歪倒的臉, 額頭輕輕抵上來。
我困惑地掀起眼皮, 忽覺一滴淚落在我的睫毛上。
微微一顫, 那淚落下, 就好似心裡下了一場雨。
「夏安……」
楚珩啞著聲,以投降的姿態訴說:
「我給你一個從未有過信仰的人的忠誠。
我給你我設法保全的我自己的核心——不營字造句,不和夢交易,不被時間、歡樂和逆境觸動的核心。
我給你早在你出生前多年的一個傍晚看到的一朵黃玫瑰的記憶。
我給你關於你生命的詮釋,關於你自己的理論,你的真實而驚人的存在。
我給你我的寂寞、我的黑暗、我心的饑渴;
我試圖用困惑、危險、失敗來打動你……」
他的聲音輕飄飄鑽進耳朵,像是一首安眠曲。
我緩慢地閉上眼,一邊在心裡笑罵。
楚珩這個狡猾的傢伙, 怎麼能用念詩來打發我。
他念的什麼詩來著?
我恍惚中想起,是博爾赫斯的——
我用什麼才能留住你。
18.
再睜眼,我又回到了病床上。
「夏安!夏安醒了……」
迎面還是熟悉的那幾張臉。
我剛恢復神志, 便忍不住嘟囔:
「葬禮還沒辦完呢……」
後面還有骨灰盒 DIY、樂隊表演的環節, 我可是很期待的呢!
那可是我最愛的樂隊啊,因為知道我的病情專門趕來的。
結果一首歌都沒聽到!
我痛心疾首,耿耿於懷:
「連合照都還沒拍……」
「拍了,無人機全程拍著。」
應佳妮啞著聲音安撫我:
「樂隊也表演了, 他們特意錄了視頻留給你看……」
我又高興了起來。
但嘴上還是作精一般:
「那也不完美,我不管, 我要再重新辦一次葬禮。」
「好。再辦一次, 等你好了,我們再辦一次……」
任性被滿足的感覺真好。
我舒舒服服地邊睡過去,邊叮囑:
「下一次你們都要給我寫祝福語, 就寫……」
「友誼萬歲。」
19.
轉眼,夏天到了。
夏安的第二次葬禮如期舉行。
陳星宇還是哭得最凶的那一個。
許朦在強忍眼淚,一邊警告陳星宇:「
「夏安說了不許哭。」
應佳妮在對場地布置進行挑刺:「
「這個花開得不夠好,今天的天氣也不好, 夏安的照片擺歪了……」
楚珩呆呆站著,像根木頭在等人靠近。
夏安說:「再見啦,朋友。」
這是她的墓志銘。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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