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家裡的老大,卻是爸媽的第三個孩子。
上面兩個姐姐因為性別不對都被拿掉了。
小診所的醫生篤定我是個帶把的。
可惜我呱呱墜地,還是個女兒身。
1
我是女兒,爸媽大失所望。
可他們還是沒放棄。
做賊一樣東躲西藏,五歲那年,媽媽總算生下了弟弟。
因為超生,爸爸的工作丟了。
家裡的東西也被搬空。
媽媽躺在兩塊門板拼成的床上,看著襁褓里的弟弟笑:「總算不用再懷了。」
奶奶抱著弟弟喜笑顏開:「再生個兒子,將來貴才也有兄弟撐腰。」
貴才這個名字是懷我時就取的。
到如今終於用上了。
奶奶得了金孫很開心,抱著弟弟滿村炫耀。
炫耀完,就扔回給媽媽。
她逼著爸媽生兒子,卻從不幫忙帶。
爸爸丟了工作,家裡捉襟見肘。
月子裡,爸爸去奶奶的雞窩摸兩個雞蛋給媽媽吃,被奶奶追著罵了一天。
「就你金貴,我當初生孩子三天就下地幹活,天天喝的稀飯,現在不照樣好好的……」
爸爸悻悻地把雞蛋又還了回去。
媽媽一邊給弟弟喂奶一邊哭。
我上前幫她擦眼淚,她直勾勾盯著我,輕聲道:「你要是個男孩該多好,我也不用遭這罪。」
第二天我去村口的理髮店把自己的長髮剪成了平頭。
我開開心心回家,告訴媽媽:「你看,我現在是男孩了。」
媽媽和奶奶輪流罵我。
「你的頭髮那麼長,至少能賣二十塊,你怎麼那麼蠢啊!」
「你就是把頭髮剃光,也成不了男孩。」
奶奶罵完我後,衝到理髮店去找老闆要我剪下來的長髮。
一番爭吵後,村裡很多人都知道了。
同齡的孩子笑話我:「男不男女不女,周曉燕是小怪物。」
過完年,弟弟滿了半歲。
爸媽決定帶著弟弟去浙江打工,把我留下給奶奶。
臨行前,媽媽拉著我的手,帶著愧疚:「你爸一個人去那邊我不放心,弟弟太小,我也不敢給你奶奶照顧。」
「你在家要乖,等我回來給你買糖吃。」
2
我哭著求她留下來,我以後永遠都不吃糖了,只求別把我獨自留給刻薄又兇惡的奶奶。
她不耐煩了,緊緊皺著眉甩開我的手:「你這孩子怎麼這麼不聽話!」
「時間來不及了,我得走了。」
我追著老舊的大巴車一直跑一直跑。
在車輪揚起的厚厚黃土灰里,遺失了父母的蹤跡。
村裡的留守孩子很多。
但我應該是比較慘的那個吧。
我承包了所有的家務活,做飯洗衣服喂豬喂雞割豬草,連奶奶的內褲都是我洗的。
我小心翼翼不招惹她。
可她打牌輸了還是會拿我撒氣。
用灶上舀出的熱水澆我頭上。
剝光我的衣服,將我推到院子裡,用竹掃把狠狠抽打我。
結冰的天,她讓我用屋外水缸里舀出的冰水洗腳。
……
折磨完我後,她繼續出門打麻將。
我獨自睡在偌大的一幢磚頭房裡,夜風吹動後山的樹木,發出嗚嗚的哀鳴。
我用兩床被子緊緊裹住自己。
將自己縮成小小一團。
抵抗著疼痛、孤獨與恐懼。
一開始媽媽會在每周六晚上七點多打電話回來。
我每每五點就吃好飯等在劉嬸子家。
我總是說不了幾句就哭,問她什麼時候回來。
她總說:「你嘴甜一點勤快點,別惹她生氣。」
或許是嫌我煩吧。
慢慢地,電話變成了兩周一個。
天冷之後,變成了一個月一次。
但她還是答應我,過年回來會給我買一身新衣服。
還會給我帶浙江那邊最好吃的糖。
日盼夜盼,到了過小年這天。
媽媽打電話回來了。
我滿懷期盼:「七伯五叔他們都回來了,媽媽你什麼時候回呀?」
「曉燕,票太緊張了,我們沒買到,等過完年媽媽再回去看你。」
電話那頭南方嗚嗚的寒風,似乎順著話筒線鑽進我的耳朵,直達我的心房。
我再也控制不住,吼道:「你怎麼說話不算數,你答應過我的……」
媽媽敷衍地安撫我。
那頭弟弟哭鬧起來,含糊喊著:「牛奶喝牛奶……」
我聽到媽媽語氣溫柔:「乖兒子,不鬧,媽媽一會就給你買。」
我喚了一聲:「媽媽……」
她已然不耐煩了:
「買不到票回不去我跟你爸也沒辦法,誰還想在外地過年?
「你就不能懂點事嗎!
「行了,你弟餓了,我先掛了。」
媽媽,其實我本來是想說:不買糖不買衣服也沒什麼,你跟爸爸別那麼辛苦。
但。
你根本不在乎。
過完年,能買到票了,他們還是沒回來。
反正年都過完了,回來似乎已經沒有意義。
我,不是他們放在心尖上的牽掛呢。
奶奶春節打麻將天天輸,咒罵我是掃把星。
拿炒菜的鍋鏟狠狠敲我的頭。
砸出的包十來天都沒消。
春歸的燕子在我的窗戶下壘了窩。
我割豬草時撿到一隻被遺棄的小黑狗。
我用剩飯剩菜喂他,它天天晚上會趴在我床邊陪我睡覺。
早上它搖著尾巴送我上學,放學它掐著點在村口等我。
我的生活里有那麼多傷心難過,也有許多細碎的新鮮與溫暖。
可是。
我不再期待與媽媽分享。
又是兩年過去。
他們總算買到了回家的票。
村裡人都問我。
「你爸媽和弟弟要回來了,你很開心吧?」
3
不。
或許我的期望和歡喜,早就被一點點消磨光了吧。
臘月二十。
爸媽拖著大包小包回來了。
她給我買了一包糖。
我剛打開拿了一顆,弟弟就過來搶袋子。
我死死拿著不放。
媽媽道:「你是姐姐,讓著弟弟點。」
「他不會吃你的,他都吃膩了。」
果然,弟弟搶過去後就吃了一顆,剩下的全扔地上了。
我等待幾年才得到的獎勵,原來是弟弟看都不看的邊角料。
我還在媽媽的行李箱裡看到了相冊。
我還以為是給我買的書。
結果翻開扉頁,裡面爸爸媽媽和弟弟,他們開心地依偎在一起。
啊。
原來是全家福。
沒有我的全家福。
媽媽給我買了件紅色的羽絨服,迫不及待讓我試試。
衣服很長,快到腳後跟,袖子更是像唱戲的。
媽媽有點尷尬:「王姐家女兒也是八歲多,穿著正合適,你怎麼沒長個啊?」
奶奶歡歡喜喜試著自己的衣服,瞟我一眼:「小孩子的衣服就要買大點,可以多穿幾年。」
大年三十,我穿著袖子被挽到胳膊的新衣,過門檻的時候被絆倒。
磕出一嘴的血。
奶奶張嘴就罵:「大過年的你不長眼睛,見了血多晦氣?你是不是巴不得我早點死!」
弟弟跳起腳哈哈笑:「你好蠢哦……」
他大步跨過門檻,蹲在我面前指著我臉上的血哈哈笑:「蠢貨蠢貨……」
媽媽笑盈盈看著他:「都沒人教你,你從哪學的罵人的話?」
小黑一直趴在角落裡睡覺。
此刻突然衝出來,齜牙對著弟弟汪汪叫。
弟弟嚇壞了,往後一仰,後腦勺磕到門檻上,痛得眼淚鼻涕齊流。
爸媽急壞了,一口一個心肝寶貝安慰。
弟弟指著小黑號啕大哭:「打死它,打死它!」
我嚇得趕緊把小黑關到柴房裡。
它不懂自己做錯了什麼,汪汪叫個不停。
初八那天,同族幾個叔伯來家裡找爸爸喝酒。
小黑聞到生人味,又汪汪叫。
弟弟嚇得趕緊鑽進媽媽懷裡哭。
爸爸指著柴房,笑道:「家裡這隻狗太討嫌,咱們今天抓了殺起做個狗肉火鍋吃吧!」
4
幾個大男人說著就往柴房去。
我的血直衝腦袋頂。
怯懦的我不知從哪來的勇氣,飛一樣地衝出去,緊緊抵住柴房門:「爸爸,別殺小黑。」
「求你別殺它!」
小黑感應到我激動的情緒,大聲「汪汪汪」。
爸爸不耐煩了:「到一邊去,別礙事。」
「冬天的狗肉火鍋最好吃,一會我給你分條腿!」
說著,他就要伸手來扒拉我。
我的眼淚不自覺流了出來,對著爸爸吼:
「這幾年你們給弟弟買牛奶買糖買衣服,帶他去拍全家福。
「卻把我一個人扔在家裡,是小黑一直陪著我。」
我抄起一旁的斧頭塞到爸爸手裡:「你把我一起殺了算了,反正你跟媽媽也不要我!」
幾個叔伯神色尷尬:「算了算了……」
爸爸漲紅了臉,抬手甩了我一巴掌:「你胡說八道什麼,誰不要你?」
「要不是為了你們姐弟,你以為我跟你媽願意跑那麼遠去打工?」
媽媽聽到動靜過來拉架。
奶奶吐著瓜子皮:「你這個女兒脾氣大得很,要不是我平時打得狠,她都能上天……」
她叭叭叭說個不停。
爸爸看我的目光也帶著厭惡。
媽媽也低聲道:「不就是一條狗,天天嚇你弟弟,你這麼護著做什麼……」
寒風刺骨。
沒有人支持我。
也沒有人在乎我。
我後背緊緊貼著柴房,感覺一隻毛茸茸的爪子,透過門縫扒拉在我手心。
是小黑。
隔著老舊的門板,它發出低低的「嗚嗚嗚」聲。
我握住它的爪子,仿佛握住這世上唯一的溫暖。
小黑暫時活下來。
但在爸媽眼裡,我變成了不聽話的孩子。
媽媽指責我:「一條狗難道比你弟弟的命還重要?你怎麼那麼冷血?」
爸爸嫌棄我:「天天沒人管你,性子都野了。」
……
可是,我為什麼會沒人管呢?
我以為小黑安全了,可正月十五這天,我去村頭看耍龍。回來的時候,正好撞見狗販子用三輪車將小黑拖走。
它雙腿雙腳都被捆著,絕望地哀號。
我追著三輪車一直跑。
可最後,它被淹沒在喧天的鑼鼓和鞭炮聲里。
我哭著回家,聲嘶力竭地質問。
爸爸輕飄飄地說:「一條狗而已,回頭再給你弄條聽話的回來就是!」
奶奶翻白眼:「早就該弄死了,煩死人。幸好還賣了一百五十塊錢,不算虧本。」
也就是在那一刻。
我恍然醒悟。
他們不愛我。
不管我多麼溫順乖巧,不管我做得多好。
他們也不會如愛弟弟那樣愛我。
所以……
我為什麼還要期盼,還要討好呢。
第二天,爸媽又帶弟弟去浙江了。
他們要讓弟弟在那邊念昂貴的私立幼兒園。
臨行前媽媽給我雜費生活費。
她數了五百塊出來,想了想,又抽走一百後遞給我:「我跟你爸賺錢不容易,你要省著點花……」
他們一走,奶奶就露出真面目。
一言不合,就拿著火鉗要打我。
5
這一次我不再乖乖被打,而是跟她扭打成一團。
搶過火鉗,學著電視劇里的樣子,用力抵在她的脖子上,狠狠道:
「我以後再也不會任你欺負了。
「我會越來越大,而你只會越來越老。
「你打我一下,我就打你三下,你剝我的衣服,我就把你衣服也撕了!
「等你老了躺床上動不了的時候,我還會給你喂屎喂尿!」
……
老太婆被嚇到了。
「嗷」地一嗓子哭了。
她跟全村的人宣揚我的惡行。
那些嬸奶奶伯奶奶高高在上地教育我:「她是你奶奶,你這樣不孝要遭天打雷劈的。」
我面無表情:「那現在我沒被劈死,是不是老天爺覺得我做得對?」
她們啞口無言。
這年夏天,村裡有了一件大喜事。
宋伯伯家的朝朝姐考上了一個很好的大學。
她有個弟弟宋暮,宋伯偏心,不肯供她。
她是自己費了好大勁,才得以讀高中的。
通知書寄到的那天,宋伯滿村炫耀。
我們這些孩子也去看熱鬧。
我摸著燙金的信封,上面的建築古樸莊重,讓人心生嚮往。
我傻傻發問:「讀了大學,以後是不是就能賺好多好多錢?」
朝朝姐摸摸我的頭:「也不一定,但讀了大學,你就不用跟村裡很多女孩一樣,早早嫁人生孩子。」
她蹲下來,溫柔地注視我的眼睛:「小燕子,你才四年級,現在努力還來得及。」
她在我心裡種下了一顆希望的種子。
我上課不再分心,會認真聽講。
放學後不再到處瘋玩,開始好好看書。
老太婆笑話我:「你這個豬腦殼,還想讀出一朵花來?讀完初中就趕緊去打工。」
「早點結婚收點彩禮才是正經,女娃讀那麼多書也是便宜了婆家!」
……
我懟她:「我多讀書多認字,以後你死了,墓碑上的名字我可以親手給你寫。」
老太婆差點被氣死。
那會村子裡的孩子讀書,大多是看天分。
像我這樣自發努力的並不多。
大家都是渾渾噩噩地念著,稀里糊塗地畢業。
我們小學一個班六十個人。
我以班級第一的成績進了初中。
那時人口已經開始往大城市流動,鄉里的初中被合併到鎮上。
因為隔得遠,所以必須住宿。
其他孩子哭哭啼啼,我求之不得。
老太婆罵罵咧咧,說乾脆別讀,現在就去打工賺錢。
6
被村支書罵了一頓:「國家規定必須讀九年,你不讓她去讀書,你要坐牢的,你去坐嗎?」
老太婆瞬間就慫了。
爸媽不在乎我的成績,幾乎不問。
但是他們卻特意在浙江給弟弟找了家不錯的小學寄讀。
是走了後門花了錢才進去的。
「貴才這麼聰明,我們得好好培養他!」
我入學成績不錯,原以為初中可以大展拳腳。
可初一的期中考給了我重重一擊。
我只排到班級第十五,年級一百多名。
也就是從那時開始。
我發現讀書真的是有天分一說。
同桌天天上課睡覺,下課打籃球,可不管什麼題,他只要看過一遍就都能觸類旁通。
我需要幾十上百遍才能背下的古文,他看三遍就基本能複述。
對於缺錢的孩子來說,專注讀書是一件格外辛苦的事。
媽媽給我的生活費很少。
更不願花錢給我買輔導資料。
我只能從三餐里省。
買五毛一包的鹹菜,再從食堂一塊錢買三個饅頭。
一塊五毛錢,就能過一天。
有時夜裡餓得不行,就咕嚕嚕灌自來水。
水是免費的。
趕集十塊錢買的一眼假的名牌鞋,天天穿著。
底部開裂,就買 502 粘上。
反反覆復粘了數次,直到體育課上跑步,整個鞋底都掉了。
我腳趾和腳底板都破洞的襪子暴露在空氣中。
才不得不捨棄那雙鞋。
我那會已經發育了。
可媽媽不給我買內衣。
「小姑娘穿大人衣服,騷里騷氣的。」
所以我只能把五塊錢兩件的弔帶縫了又縫,讓它緊緊勒在身上,這樣就不會四處晃動。
比起生活上的窘迫,學業上的艱難才更讓我絕望。
或許我天生就不是讀書的料。
我就是沒法像別人那樣,舉一反三。
我就是不能七八遍就大致記住一篇課文。
明明我一刻也不鬆懈,我的成績就是難以突破。
日子很快就到了初三。
很多同學都不讀了,直接打工去了。
奶奶慫恿爸媽:「貴才念書要那麼多錢,讓曉燕退學算了,反正只有一年了,讀不讀一個樣!」
爸媽很意動。
媽媽道:「要不你跟著我們去浙江,現在廠裡帶個新人進去還能有五百塊獎金!」
7
我斷然拒絕:「我要讀書,我要考高中,我要念大學!」
奶奶瞪大眼睛:「有什麼好讀的,反正你要嫁人的。而且你這個成績也不可能考得上一中!」
媽媽也道:「讀完初中就差不多了嘛。」
我不想在他們面前哭的。
可眼眶忍不住紅了:
「憑什麼呢?我跟弟弟都是你們的孩子,為什麼他就可以陪在你們身邊,我就要被扔在鄉下?
「你們給他花那麼多錢讀書,我一學期所有的費用就一千塊,就這樣你們都不願意出?
「心也不是這麼偏的吧!」
……
我的嗓門太大,左鄰右舍都被驚動。
院子裡有人看熱鬧,在問怎麼回事。
爸爸一向愛面子,此刻深覺掛不住。
板著臉道:「行。就讓你再讀一年,要是考上一中就讓你讀,考不上你就打工供你弟弟讀書!」
我繃緊的精神放鬆下來。
那一刻,我甚至有點感激爸爸的讓步。
可當晚,我上廁所時聽到了他跟媽媽的談話。
「要是曉燕考上一中,真讓她去讀嗎?」
爸爸嗤笑一聲:「她不可能考上的。」
……
初三那一年,我真的是除了吃飯睡覺,都在看書。
經常做夢都夢見自己在考場。
解不出題。
然後大汗淋漓被驚醒。
我已經有同學挺著肚子回來了。
外面太大,誘惑太多。
她們沒有被父母深愛過,所以猛地踏入社會,很容易就被男孩的幾句甜言蜜語迷惑。
有了孩子,稀里糊塗嫁人。
渾渾噩噩一輩子。
我真的好怕,好怕自己也變成那樣。
日子很快到了中考。
那會流感盛行,很不幸我中招了。
一邊流鼻涕一邊咳嗽一邊寫試卷,頭還昏昏沉沉。
出成績那天,正好是弟弟十歲生日。
因為爸媽廠里的設備檢修,他們都放假。
所以一家人都回來了。
媽媽在縣城給弟弟定了一個雙層的生日蛋糕。
家裡很多親戚都來了。
弟弟坐在中央,眾星拱月,接受著大家的祝福。
「貴才現在越長越帥了。」
「才十歲就一米五,以後肯定是一米八幾的大高個。」
「聽說成績也不錯,在班裡前十名,是重點大學的苗子啊!」
……
我想起我的十歲生日那天,想要兩塊錢買雞蛋糕吃。
但老太婆沒給。
那天是周末,我從早上八點等到晚上九點。
也沒有等到媽媽的電話。
她又忘了我的生日。
原來生日蛋糕沒有想像中的美味,甜得發苦呢。
我將叉子放下,舅爺爺問:「曉燕這次就跟著你爸媽一起去浙江打工吧?」
「不,我要讀高中。」
舅爺爺連連搖頭:「聽你奶說你只會讀死書,我看你就不是那塊料……」
親戚們紛紛附和:「讀書是要靠老天爺賞腦子的,不能強求。」
「你爸媽養你這麼多年也不容易,你現在長大了,也該替他們減輕負擔了。」
「一中哪是那麼好考的。」
……
你一聲我一聲中,爸爸的波導手機響了起來。
他按下免提後,班主任急吼吼的嗓音傳來:「周曉燕在家嗎,中考成績出來了!」
8
我的心瞬間被高高拽起。
就聽得班主任說:「周曉燕考上了,她真是幸運,就比一中的錄取分數線多一分。」
喧鬧的堂屋猛地一靜。
爸爸喃喃道:「沒搞錯吧?」
奶奶白眼翻到天靈蓋:「你是走的什麼狗屎運!」
親戚們你一言我一語:「鎮上的初中教學質量不行,一年也就能考三十幾個一中生吧?」
「曉燕運氣真是不錯。」
「看來是祖宗保佑。」
……
考上了。
我真的考上了。
我咧著嘴笑,笑著笑著又哭了。
不是運氣,也不是祖宗保佑。
是我,用盡了所有的精力,才換來兩條腿跨過那道門檻。
大家討論的中心都是我,弟弟很是不滿。
他大聲道:「擦線進的一中,有什麼了不起的!」
「就這成績也考不上好大學。」
……
舅爺爺喝了一口老酒,嘆道:
「貴才說得是,我們村裡有兩個念一中的,連個二本都沒考上。
「曉燕這個成績,我看也是懸!
「別到時候三年高中讀完,錢花了大學還沒考上,竹籃打水一場空。」
爸爸臉色沉了下來。
我心裡一慌,趕緊道:「爸爸,你答應過只要我考上一中就讓我去讀,你得說話算話!」
爸爸拉長臉:
「你要是排名靠前,我肯定讓你去讀,你現在吊車尾的成績,讀了也是浪費錢。
「不如早點打工賺錢。
「我把你養到初中畢業,已經完成了任務。」
夏日炎炎,天氣多變。
遠處驚雷滾滾,卻比不上他這幾句話刺人炸心。
我環視一圈,所有的親戚都避開了我的視線。
我嘴唇顫抖,眸色通紅,大聲吼道:
「弟弟一年學費生活費兩萬多,我只要他五分之一,這都不可以嗎?
「你答應過我的,你怎麼能反悔?
「你還是不是個男人!」
……
爸爸霍然站起,抬手一巴掌甩在我臉上。
「啪」的一聲,我腦子嗡嗡作響。
「沒大沒小,這是你跟我說話的態度嗎?
「我不會給你出一分錢,你有本事就靠自己去讀!」
9
我捂著腫脹的臉,退後幾步,狠狠盯著他:「好,等你以後老了,我也不會給你一分錢!」
爸爸氣得面色漲紅:「老子有兒子養,不要你的錢!」
我轉身跑出堂屋:「我也不要你錢,我自己想辦法。」
烏雲滾滾,黃豆大的雨滴狠狠砸在我頭上。
我在大雨里奔跑。
雨水鑽進我的眼眶,再變為眼淚不斷湧出。
我早該知道的。
他們從來說話不算話。
當初答應過年回來,我一等就是三年。
當初答應不殺小黑,轉頭就將小黑賣了。
我不該信。
不該抱有期望。
但我不想放棄。
我跑去三奶奶家,請她借點錢給我讀書。
「借給你讀書可以,讓你爸爸來,你一個半大的孩子,怎麼借錢哦!」
我又跑去支書家,希望他能施以援手。
他唉聲嘆氣:「你伯娘前些日子查出腎有毛病,我也在籌錢做手術呢。」
……
所有可能的人家,我都問了一遍。
全都被拒之門外。
甚至還有人要我理解爸媽的不容易。
衣服緊緊貼在身上,腿上全是厚厚的泥漿。
雨水將頭髮衝散,死死粘在我臉上。
原來夏日的雨啊,也可以如冰錐一樣涼。
我一路求到了村頭。
張伯家的兒子張帥今天二婚,正在辦婚禮。
很是熱鬧。
新娘是收了二十萬彩禮嫁過來的頭婚姑娘。
我站在大樟樹下,看著新娘被幾個鬧婚的人抬起來,仰面朝天,在大雨里奔跑。
那些男人手腳不幹凈,趁著抬人時亂摸。
大雨沖花了新娘的妝容,她明明很不情願。
卻還是咬緊腮幫,擠出一個笑。
而張哥就站在門檻上,笑呵呵地叮囑著:「你們小心點,別把人摔了。」
如果我不念高中讀大學,未來的某一天,應該也會被爸媽收一筆高價彩禮,隨隨便便嫁個人。
然後,在新婚之日,像是猴一樣被人戲耍。
可我。
不想過那樣的人生。
也不知淋了多久,雨突然停了。
一柄大花傘撐在頭頂。
我一轉頭,迎上一張熟悉的臉。
「朝朝姐?你怎麼回來了?」
朝朝姐讀大學後,跟人合夥開了淘寶店,賺了很多很多錢,極少回村。
她笑了笑:「回來看老同學的婚禮,好提醒自己任何時候都不要戀愛腦。」
張哥也看到了我們。
他冒雨朝我們沖了過來,站在朝朝姐對面,侷促又緊張地打著招呼:「什麼時候回來的?怎麼不進去喝杯酒?」
朝朝姐抽出一個紅包遞給他,淺淺一笑:「開了車,不能喝酒。」
「新婚快樂。」
張哥接過紅包,目光迷戀地看著光彩照人的朝朝姐,良久輕聲回:「謝謝。」
朝朝姐攬住我的肩膀往回走。
張哥在後面追問:「你年紀也不小了,還不準備結婚生孩子嗎?」
朝朝姐回頭:「人這輩子又不是非要結婚生子!」
「除非我決意與對方共度一生,不然我絕不會將就結婚。」
朝朝姐一路將我送回家。
爸爸紅光滿面,正坐在堂屋跟親戚一起打撲克。
他把一對 K 甩出去,嘲諷道:
「沒人借錢給你吧?
「現在知道只有我跟你媽,才會心甘情願養著你吧!
「我們都是為你好,收拾收拾,過幾天跟我們一起去廠里打工吧。」
10
冷風瑟瑟,寒氣從腳底躥到天靈蓋。
濕透的我渾身發抖。
朝朝姐從院門後往前兩步,牽住我的手,擲地有聲:「誰說她借不到錢?」
「我可以借錢給她上高中!」
她的手瘦而細長。
卻如火爐一樣灼熱滾燙。
我猛地偏頭看她,她朝我微笑:「我借給你,我有錢!」
電影里說。
我的白馬王子,會踩著七彩祥雲來接我。
這一刻,朝朝姐就是那個救我於水火的王子呀。
爸爸驚住了,好半天才回過神:「她只比一中分數線高一分。」
「我知道。」
「她這成績考不上好大學的。」
「不試試怎麼知道?」
「你要是借錢給她,我不會還你的。」
「沒指望過你還。」
我眼淚滾落,趕緊接話:「我還,我將來賺到錢了,連本帶利一起還你!」
但爸爸還是不同意。
他梗著脖子:「她是我女兒,我不想讓她浪費三年時間。」
「你要是去讀書,我去一中拖也給你拖回來。」
如果他真的那麼做,高中我鐵定是念不成了。
媽媽拉了拉爸爸的胳膊,低聲幫我說了幾句話。
但爸爸沒鬆口。
媽媽嘆口氣:「曉燕,你爸就這脾氣,我也勸不動。」
這大概是我人生中最絕望的時刻吧。
不相干的人,遞給我希望的藤蔓。
助我攀高入雲霄。
我的親生父親,卻要拿斧頭狠狠砍斷。
拽我墜落進岩漿。
朝朝姐的眉頭輕輕蹙起,附在我耳邊說了兩句話後先行離開。
鬧了這麼一通,親戚們都回去了。
貴才很不開心:「周曉燕,你又瘦又矮又蠢,讀了高中也沒用。」
「你偏偏挑今天鬧事,是不是嫉妒我故意這麼做的?」
我緊緊捏著拳頭,死死控制著一巴掌抽死他的衝動,挪動腳步到了爸爸身邊。
低眉順眼地說:
「三年高中,我不用花家裡一分錢。
「萬一我考上大學,以後肯定能找到更高薪的工作,也能多賺點錢,補貼家裡,補貼貴才。
「你看朝朝姐,她要是沒考上大學,能賺這麼多錢嗎?
「而且讀了大學,以後才能談到更好的對象,彩禮也收得高。」
我笑著看向貴才:「等我以後賺大錢了,也給你和爸爸買房子,買朝朝姐那麼好的車……」
我繼續給媽媽和老太婆畫餅:
「奶奶,媽媽,等我賺錢了給你們買金鐲子,接你們去城裡住大房子。
「哪怕我考不上,也就是損失在流水線賺三年的錢,大不了我高中畢業再把這筆錢補上就是了。」
11
這一刻,我窮盡了這輩子的演技和智慧。
爸爸依然在猶豫,支書這時冒雨趕了過來。
他的褲腿上都是雨水和泥漿,胡亂用衣袖擦了把臉道:「又不要你們夫妻出錢,這高中還是能讀!」
「萬一曉燕能考上大學,以後你們夫妻不就賺翻了,貴才有個大學生姐姐,以後也有個依靠啊!」
支書在村裡說話很有分量。
爸爸將手裡的煙掐滅,一拍桌子:「行,那你就去讀吧。」
「也就是我跟你媽才慣著你,你看村裡那麼多姑娘,都是初中畢業就去打工了。」
可是她們都沒有考上一中。
柳叔家的墨姐,考上二中柳叔都供她讀了。
但這些說來無用。
他們從來只會承認自己眼睛願意看到的「事實」。
高中沒有想像中的那麼容易。
我的成績墊底,被分到十五班。
入學的摸底考,我考了年級倒數三十八。
在我後面的那些,絕大多數是靠錢或者權進來的自費生。
發成績單時,班主任老王神色嚴肅:「這次考試,我們班總體排名年級倒數第一,主要是某些同學嚴重拖了後腿。」
「希望期中考,這種情況不要再發生。」
那一刻,我深深低著頭,臉火辣辣的。
朝朝姐一次性給了我四千五。
除了學費住宿費服裝費這些亂七八糟的費用,我還剩下兩千五。
但我不敢亂花。
還是跟初中那會一樣。
早餐吃饅頭加免費的稀飯,午餐晚餐一份飯一份素菜一碗免費的湯。
軍訓發的鞋子,結束後大家都收起來了。
只有我拿著當換洗的鞋子穿。
學習上我也很認真,從不懈怠。
課間休息大家都出去打鬧,只有我除了上廁所都不出門。
同桌都笑我屁股長在了椅子上。
我周末極少回家,也不逛街。就是在教室或者宿舍學習。
我買了個手電筒。
白天在教室偷偷充滿電,晚上熄燈以後躲在被子裡再看一小時的書。
既然天資愚鈍,那我就勤能補拙。
可天不遂人願。
我付出那麼多時間,期中考試,名次只往前走了二十。
12
依然是當之無愧的吊車尾。
看到成績這一刻,我是崩潰的。
要知道,如果在山腳我都無法往上邁步,那我可能這輩子都不會有攀登高峰的可能。
我越是努力,就發現自己缺失得越多。
我知道自己不聰明,那就笨鳥先飛,比別人多花時間。
我打著手電筒學到凌晨兩點,第二天卻在課堂上睡著了。
錯過了重要的知識點講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