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扶住蕭煜,強忍著發黑的視線,
在捕捉到他腰間香囊在被鮮血浸染的瞬間騰升而起的紫芒後,我方才放下心來。
我說:「再見,蕭煜。」
他不知道在這一刻他的生命已經被判處死刑。
我本想多說點狠話,可心口委實痛得慌。
卻沒承想這短短四字竟讓眼前的帝王慌了神。
他慌亂無措地伸出手,想要擦拭我唇邊的血跡。
卻不想越擦越多。
到最後他將我擁入懷中,淚珠滾滾落下。
他說:「不,不,是朕錯了,朕不要別人了,悅兒,我們不分開。」
嘖,傻杯。
7
我做了一個夢。
那是我剛與蕭煜成親不久時。
那時候的蕭煜依舊是不受帝王待見的太子,朝中支持他的人本就寥寥無幾。
最艱難的時候,蕭煜被皇帝下令圈禁府中,非詔令不得出。
他距離被廢只差一步之遙,我求到了當今太后跟前,她卻冷然不動,不願意因為此事去消磨她與先帝之間那所剩無多的感情。
到最後,是被困江南的蕭諶查出了當時水患貪墨官員的名單,再由楚游冒著生命危險帶回。
拿到名單的那一日,我喬裝打扮後趁著夜色,握著這份危險的籌碼孤身與從前支持蕭煜而今選擇觀望的一眾老臣談判,終於在天亮時分獲得了先帝太師的支持。
臨別時,他坦然相告,說這一整夜他都在糾結是否要直接殺了我奪取名單。
畢竟當時的蕭煜已無價值。
在這深暗見不到半點星子的一整夜中,我曾有無數次與死神擦肩而過。
萬幸的是我最後成功了。
這名混跡官場幾十載的老狐狸最終選擇了將寶押在最不顯山露水的蕭煜身上。
「娘娘不怕死嗎?」他問我,「婦道人家自有婦道人家的安分,娘娘何必同男兒一樣拚命。」
我沒計較他語調中的嘲弄,只是低斂眉目輕聲開口:「太子非池中物,他心有宏願,我要替他實現願望,死亦有何懼。」
那些話本就是為了攻略蕭煜而說的,最終傳到了蕭煜耳中。
彼時我一回到東宮,便被他緊緊抱住,如同抱住一件珍稀寶物。
那時候的他聲音濕潤,哽咽著在我耳邊開口:「我這一生雙親不曾憐,幸有卿卿在。」
我低垂著眉眼,只是輕輕拍了拍他的後背以作安撫。
那一次經歷實在艱險。
我們四人曾在事了之後月下煮酒。
那是我第一次見到蕭煜喝醉,他失了一貫清醒的模樣,如同孩子一般紅了眼眶,他說:「父皇薄我,母后薄我,那我便不要他們了,我還有容悅,日後我只要容悅。」
那夜他實在醉得厲害,眸中熨帖著暖意,拉著我的手一遍遍開口:「容悅,我們好好過。」
我斂眸看著杯盞,不曾應聲,只是適時為他遞去一杯暖胃的溫茶。
「好!」倒是一旁的楚游拍案應了聲,她喝得也不少,說起話來已有些大舌頭,「我們都在,怕什麼千難萬難,全是小事情。
「敬友情,我們真了不起!」少女高舉起酒杯,她的雙頰酡紅,眼神卻如星輝般閃亮。
蕭諶就在一旁支著頭看她胡鬧,等到楚游不勝酒力,終於趴在桌案上呼呼睡去時,他再伸手輕輕將人擁入懷中。
那時候的月色照進蕭諶眼中,他看向楚游的目光,分明溫柔至極。
楚游最終被蕭諶抱走了,而蕭煜趁著酒勁,問我討要不久前許諾給他的香囊。
在我親手給他系上之後,他掛著滿足笑意,輕吻我的指尖。
其實,那一日在太師府中,還有一句對白不曾傳出。
那是劉太師對我的點評,當時鷹隼般的目光似是透過了這副賢良的皮囊,探向了我的靈魂,他說:「太子怕是不知道,他的枕邊婦人才是最毒辣心狠的那一個。」
就像他不知道。
給他的那枚香囊中,放進了我從系統那裡兌換來的毒藥。
若是有朝一日香囊沾上我的鮮血,其間的毒素便會被激發出來,日夜蠶食佩戴之人。
從我這裡拿了東西的人,從來不准背叛我。
8
再醒來時,頭痛欲裂。
一旁侍奉的宮女見我轉醒,忙外出通報。
不消片刻,蕭煜便過來了。
他看起來很是憔悴,下巴上冒出了淺青的胡茬,嘴唇也泛了白。
在等他來的時候,旁邊的宮人早便說了,我昏迷了整整七日,蕭煜便衣不解帶守了我整整七日,直到方才,才去小憩片刻,卻不想我在這時醒了。
我背靠著軟枕,神色懨懨。
坐在我身旁的蕭煜亦是滿面的頹唐。
「御醫說你虧損過重,傷了氣血,悅兒,是從前那些日子熬傷了你,朕對不住你。」
他說著,伸手想要過來撫上我的頭髮。
探出的手臂卻又在我譏嘲的眼神中凝滯在半空,蕭煜唇邊的笑容苦澀。
我想他當是要來求我了,求我放過安平,求我不要再計較舊事。
可我不曾料到的是,蕭煜自身後輕輕擁住我,他說:「我打算將老三派往洛郡,安平……就隨他一道去吧。」
蕭煜將頭埋在我的肩上,從前他脆弱時便總是這副姿態。
他說:「容悅,你不要改變,我們還和從前一樣好嗎?」
我沒有應他。
屏風外適時傳來了內侍的通報聲。
「秉陛下,安平郡主她投湖了。」
如同石子扔入水中炸出道悶響後便消了聲息,一室之內,只余寂靜。
只有蕭煜擁著我的手在下意識收緊,且越發用力。
終於,到了後半夜。
宮人再度來報,卻是說安平郡主昏迷不醒,整個人危在旦夕。
蕭煜再也坐不住。
他看著我,滿目愧疚:「安平終究是朕的恩人,朕不能棄她不顧。」
他說:「朕只是去探望一下她,等朕回來。」
他自然是不會回來了,我必然也不會等。
待他離開後,我從榻上起身,走到窗欞前,一封密箋正躺在其上。
送信的人早不見了蹤影,我就著燭火將信箋展開,其上記載著一個地址,這世間倒也多的是滄海遺珠。
我在展閱完後將信紙燎在了燭火中。
後半夜,有人將我放在妝奩第二格中的手令取出,他們會代我去見一個人。
蕭煜一夜未回,發生在安平郡主府上的事,我大概也知道。
從湖中被撈起的可憐人兒,在蕭煜趕來之後才慢慢甦醒。
她撲進蕭煜懷中,哭得梨花帶雨。
只說著不願意離開京城,不願意離開君王身邊。
「安平,賢王保證過,只要你隨他離京,他不會傷害你。」
可安平郡主不願意,哭到傷心時,她問:「是不是皇后嫂嫂容不得我?我只是想待在自己的家園,兄長,我曾經為了你,孤身去了草原啊。」
不知是哪句話觸動了蕭煜。
安平最終還是和蕭諶出發了。
只是剛離了京郊,安平的車馬便失了控制,整個人連人帶馬車一起墜入深崖,被稱為安平郡主的人在這世上算是徹底被抹消了。
同去賢王爺不信,執意要去探那馬車虛實,也被帶了下去。
萬幸的是他受傷不重,只是醒來後人瘋魔了,說是在他瀕死時見著了心念之人。
賢王從此不再理正務,每日如同孤魂般遊蕩,想盡了法子傷害自己。
只因他說這樣能讓他見著自己故去的王妃。
消息傳回京中時,蕭煜正守著我。
聞言他只是低頭輕吹著手中的湯匙,目光專注地喂我喝著湯藥。
我將他手中的藥碗掀翻,他也不惱,只神色淡然地再續一碗。
直到一整碗藥飲盡,
他將藥碗放下,迴避著我的目光似在對我開口,又似在欺騙自己。
「朕對安平,從來只是報恩而已。
「容悅,你和旁人永遠不一樣,你是朕唯一的妻子,你能理解朕的,對嗎?」
他已做出了決定,
我沒理會他。
只是看著他那隱隱透著烏紫色的嘴唇,笑出了聲。
9
再見到安平是在半個月之後。
彼時她已經換了身份,成了侍奉在太后身邊的孤女。
這名先帝在時無寵的皇后,在小女兒離世後,便一心求佛問道,不問世事。
而今,外界皆知我纏綿病榻。
而這後宮總還是需要管事之人,她便是打著這樣的名號歸來。
並且將蕭煜送往她那的人一併帶了回來。
蕭煜很是憤怒,他恨他的母親,卻又為了安頓安平,不得不與之合作。
太后回宮那日,身為兒子的蕭煜不曾前去相迎。
可是太后卻是不甚在意,這些年看守皇陵的生活似乎打磨出了她的善意。
她命隨身的嬤嬤將一碟糖糕送去了御前。
據說那是她親手做的,趕來的路上怕涼了,還專門起了炭爐烘著。
那一日,蕭煜在御書房中枯坐一下午,最終還是沒有退回那碟糖糕。
他並不貪甜,可他卻貪戀從前漠視他的生母為他親手做糖糕的這份快意。
只是一份點心,便讓他紅了眼睛。
那一夜,他在我的宮中長坐許久,他似是有許多話想同我說,從他少時的委屈到如今這份點心。
可他少年時的過往我早已全然知曉,眼前的這份點心我並不能看得上眼。
但最後,他便這樣枯坐了整夜。
到最後,第一縷晨光照進來時,他說:「容悅,或許我該放下了。」
他想放下過去的仇恨,與曾經的自己和解。
僅僅是用一盤點心,這條我和楚游在他被生母棄之不顧時為他拚死保下的性命,便輕易選擇了原諒。
我有些震驚,這些天來第一次正眼瞧他,目光從他越發蒼白憔悴的面容上掠過,最後發出點評:「夠賤。」
可蕭煜並不這樣認為,他看著我,沉聲開口:「容悅,朕是帝王。」
這是他第一次在我面前強調他的身份,在得到生母賞賜的一盤點心後,在自以為能把握住年少時缺憾的愛之後。
蕭煜就這樣,毫不猶豫地,背棄了曾經的自己。
到最後,他站起身來,居高臨下地看著我:「容悅,若你總是這般固執,你不願意理解朕,自會有人願意。」
10
理解他的人自然是在太后那邊。
蕭煜渴望了二十多年的生母之愛,雖是來遲,但終歸是有了。
可那份愛似乎也並沒有那麼真,
至少太后不曾關注到蕭煜日漸虛浮的步伐,和逐漸單薄的身形。
可蕭煜確實很容易滿足,一碟糕點,幾句關懷,流水似的珍寶便朝著太后寢宮送去,似要將這些年的虧空盡數彌足。
相比之下,我這邊便顯得冷清了許多,也自由了許多。
這一日,我剛借著喂魚的由頭,將手中的密信投入玲瓏池中的錦鯉口中。
轉身,卻撞見了站在我身後的安平郡主。
她帶著帷帽,披散的髮絲遮住了她缺失的半隻耳朵。
「你真可憐。」她看向我,笑著挑釁,「你再不願意我留在京中,可我不僅留下了,還住進了皇宮,甚至陛下還准我在御前侍奉,我與他,整日都在一起。」
見我沒有反應,她更是欺近一步,言語中是毫不掩飾的惡意。
她說:「你和你的朋友,都是沒用的廢物。」
聞言我一把投盡了手中的餌料,看向了她。
安平的笑容消失了,
我不過是朝她走近一步,她嚇得渾身一抖。
可她依舊沒有後退,眼角餘光瞥向了暗處,那裡已經有人悄然離開,前樣御前通風報信了。
像是生怕我將她罰得不夠狠,安平口中還在不斷地招惹。
「你那朋友可真沒用呀,不過是當著她的面刺上你幾句,她便急得要動手。可笑她待那兩兄弟如此真心,到頭來卻沒人願意信她。」
「還有……」她話未說完,一道清脆的巴掌聲便打斷了她。
我沒有動,只是朝左右宮人看了看,便有人上前將她按下,伺候在我身旁的個個可都是精挑細選的。
甩起人巴掌時可從來將胳膊掄得滾圓。
縱然安平是來故意挑釁,此刻也被打懵了。
「顧容悅,你這個賤人!」她的面頰高高腫起,看向我時神色怨毒。
「啪!」再一掌,她的一顆牙齒被擊飛出去。
庭院外傳來匆匆的腳步聲,
安平看著我,眼中透出得意,下一刻,她語調里透出哀戚。
「陛下救我!」
可來的人不是陛下,是太后身邊的掌事姑姑:「陛下今日在御書房暈倒了,太后叫姑娘快些回去準備探望。」
說罷,她才好似剛見著我一般,瞬間噤了聲。
我頗為好笑地看向安平,
此刻她的面上是真真切切的驚恐。
我卻沒有再朝她發難,只是看向她墜在心口的鷹哨。
「好別致的玩意。」我說,「聽聞安平郡主從前嫁與草原之王前,便曾得到過這樣一枚鷹哨作為定情信物,坊間有傳言她在和親之前,便已與草原之王定情,若是當真,便可真是一樁美談。」
左右桎梏著安平的人鬆開手,她渾身顫抖著直接跌倒在地,
看向我的眼神如同見鬼了般,甚至連行禮都忘卻了,從地上渾渾噩噩爬起來就跑。
那天夜裡,便有人將密箋傳到了我的手上。
傳音的人語調急切,只說著自己可能已經暴露,問奇襲軍隊已然行至何處。
我想了想,揮手落下回信:將至城下。
第二日,病中轉醒的蕭煜來到了我這邊。
他來為安平出頭,此刻正看著我,滿面的不贊同。
「她不比你,她在這宮中無依無靠,你又何必去為難她。」
「蕭煜,別再自欺欺人了。」我說,「這世間沒那麼多兩全的好事。」
蕭煜沉默了許久,方才在我面前開口:「可朕是帝王。」
這是他第二次在我面前強調他的身份,為的是向我宣告,為了補償安平,他已決定將她納為妃子。
從前,他最憎恨他的父皇以此為由,理直氣壯偏寵貴妃母子。
到了如今,這終於也成了他為自己失信毀諾開脫的理由。
恍惚間,他的面容於當初在宮宴上怒斥他為廢物的先帝眉眼重合。
權勢總歸是最迷人眼的,
我看了看他蒼白的面色,再想到那已暗中入京的人。
緩緩勾起唇角,
蕭煜如今是帝王,但很快便不是了。
我一般不會讓別人用同一個理由來招惹我第三次。
11
似是為了刻意敲打我,
蕭煜竟專門給安平準備了冊封儀式。
這是她人生最為風光得意的時刻。
她一身華服,滿頭琅彩,朝著她心慕之人而去。
她朝著他伸出了手。
卻在手掌將要相疊時,驀然變了神色。
安平猛然從袖中抽出一把匕首,對著蕭煜的心口便要狠狠刺去。
若是從前,蕭煜輕易便能避開這一刀。
可他如今便是連反應都要較人慢上半分,慌亂之下,他的手臂被匕首狠狠穿透。
等不及刺出下一刀,安平被趕來的御前侍衛制住,可她渾然不懼,吹響手中的鷹哨。
過了許久,卻無人回應。
「在等你的草原兒郎嗎?」我笑著,取出一把長弓,站在不遠處對她輕聲說道。
「你,你都知道了!」她霎時驚變了神色。
「我當然知道,因為,一直跟你聯絡的人都是我啊。」我笑著開口,手中長弓拉滿,箭頭對準安平那張全然失色的臉。
我說,「就憑你帶來的那幾個細作,還想裡應外合吞併城池。
「在你將他們安插進來的第一個月,那些人就被我盡數拔光了。
「還有你千辛萬苦偷來的城防圖,也在我手上,你的草原鐵騎從來都不曾收到信號,今日更不會有人前來救你。」
「為什麼!」安平尖叫起來。
我指尖撥動,一支羽箭瞬間貫穿她的小腹。
那是楚游最先受到傷害的地方。
「因為我這個人很是記仇,還很壞,最喜歡看人在最輝煌時跌入地獄。」說著,我單眼閉上,瞄準了她的小腿。
曾經,楚游被她推下湖中,凍壞了一雙腿。
又是一聲慘叫聲響起,我拉滿弓,再次對準了她。
今日我的精神特別好,忍不住唇角勾起,口中吹著氣音模仿著箭矢中的的聲音:「咻——啪——」
安平在風中嚇得顫抖,她渾身鮮血,匍匐在地,衝著我嘶吼:「你殺了我,你不如直接殺了我。」
「我會殺你的,你可以等著。」
在那之前,我要先將被虧欠的債務討回來。
……
直到最後,身中四十二箭的安平被拖下去,她被扔在了大獄中,慘呼數個時辰後咽了氣。
人們到此才發現,他們的偉岸帝王從頭到尾竟一言都不曾發。
再一看,蕭煜癱倒在地上,整個人變得好無知覺。
所有人都知曉,當今聖上是因為被心愛的妃子刺殺背叛導致急火攻心生了重病。
最開始,他還能發出些聲音。
他試圖要我救他,我只是笑著坐在一旁品茶。
在這期間,太后曾經來過一次。
在確認蕭煜已是廢人之後,她毫不掩飾面上的棄嫌,掩住口鼻離去。
蕭煜本來努力張嘴想要喚她的動作停下。
就因為梗著脖頸一路目送她匆忙遠去的背影。
那日之後,他便不能再開口。
可國不可一日無君。
是以當我將流落民間的九皇子帶回時,蕭煜睜大了眼,他的神情異常憤怒。
「父母之愛子則為之計深遠,先皇當初為了保護九皇子,可是費盡苦心,我也是花費許多力氣才與這方搭上的。」我說著,伸手理了理蕭煜面上散亂的發。
「當然,也有不愛子的父母,太后為了討新帝歡心,覺得你在這宮中還是太礙眼了,所以提議讓你遷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