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我只想休息,我好累!
孫嬤嬤張口結舌地站在原地,乾笑地勸導:「哎這,夫人辛辛苦苦這麼久,怎麼就突然這樣……您馬上就要熬出頭了,咋還鬧起彆扭了呢?」
7
她喋喋不休地說了許多。
「老夫人脾性直了一輩子,並不是壞心眼之人。」
「丫鬟的手藝不是不行,只是擔心辦壞事,泡好茶過於小心翼翼,老夫人嫌她們不夠大方。」
「她一向挑嘴,難得喜歡夫人您泡出的茶湯。」
「再則老夫人也是給夫人機會,她鮮少會主動求和,可見是真的很喜歡夫人您呀!」
往日裡這樣的話我聽過無數次。
一直以來我都安靜地聽完。
甚至覺得孫嬤嬤確實在我和老夫人中間起到緩和作用。
大概是不在意了,反而能注意到往日注意不到的細節,她每說一句話都帶著理所當然的指令。
看似勸慰,可話里話外似乎都在讓我不要不識好歹。
老夫人遞了梯子,我就必須下。
老夫人怎麼樣都是應該的。
老夫人滿意,我就該謝天謝地。
我輕撫緊繃的額角:「讓孫嬤嬤失望了,你就當我快要死了,已經不需要旁人的喜歡。」
病了該是什麼模樣?
我好像一年到頭臉色都很蒼白。
可晨間我對鏡瞧過,比起往日疲倦的蒼白,明眼人也該看出我今日的不同。
身邊的丫鬟都問我要不要請大夫。
孫嬤嬤這等老人,看過許許多多人的臉色,不可能看不出來。
所以她為何能對著我繼續說教?
或許是在享受對我的說教!
她作為老夫人的左右手,大多數時候,接觸的主子身份高貴,沒有一個是她能說得的。
唯獨我不同,她可以仗著老夫人對我的不喜,對我多加管教。
許多問題都有跡可循,只是我不想去計較。
一開始她對著我,總端著冷臉。
我接手管家權後,她的態度隨之轉變,但也不過是換成笑臉來教訓我。
孫嬤嬤反應很快:「呸呸呸,夫人耍氣性歸耍氣性,怎麼能說這樣傷人傷己的晦氣話!你……」
看著她裝腔作勢,我只覺得心浮氣躁。
「教訓的話嬤嬤還沒說夠嗎?可要把我訓斥得低聲下氣認錯,嬤嬤才肯罷休?」
她像是被掐住脖子的雞,臉上慈和的笑容再也維持不住:「夫人這是要拿老奴撒氣?」
對此,我選擇不和她爭執,喚來侍女:「去榮安堂,給老夫人回話,孫嬤嬤的教訓我聽到了,以後即便是病得起不來,也一定會過去給老夫人泡茶,還請她能饒恕我的大不孝。」
孫嬤嬤臉色煞白,囁嚅的神態,仿佛想求饒,可惜長輩架子端得太久,抹不開面子開這個口。
?
8
跑腿的侍女一溜煙沒了蹤影。
我慢條斯理地吃著早膳,晾著孫嬤嬤許久,才施施然道:「我就不送嬤嬤了。」
她連忙匆匆離去。
與孫嬤嬤撕破臉,帶不來丁點寬慰。
咽下的早膳,像是刮過傷口的刀。
驅走一個,我手裡的碗還未放下,謝容不顧旁人的阻攔徑直闖進來。
小姑娘一向傲,她的下巴永遠略微抬起,養在老夫人身邊長大,性格也像老夫人,自小深受長輩寵愛憐惜。
她衝到房裡,發泄地扯斷落地罩垂掛的珠簾:「我早早說過今日會宴請同輩來家裡,你為什麼沒有提前準備玫瑰餅!」
細細密密的珠子掉落滿地。
老夫人總說珠簾掛起來甚美。
實則是用串珠子的方式懲戒我。
國公府除了爺們,每個女主子屋裡都掛珠簾,斷掉的珠簾會收集起來,刻意留著等我來串。
謝容自小機靈,折磨人的方式也特別,她喜歡破壞老夫人交代我的事,讓我完不成任務得到更多的懲罰。
扯珠簾已經成為她發脾氣的習慣。
老夫人和謝聞珽偏寵她,縱容她的小性子。
第一次我提及,他們還反過來教訓我:你為什麼總和小孩子過不去?
我一度聽不得珠子的聲響,聽到就會心浮氣躁,整夜整夜地睡不著。
「我跟你說話呢!」
謝容見我走神,尖聲叱吒。
我回過神來,光是看著她充斥怒意的嬌容,便覺得有什麼沉甸甸的東西壓在心口,喘息都變得艱難起來。
我忽然意識到……
看著她我竟覺得有些恐懼。
我深吸口氣:「你宴請同輩與我何干?」
玫瑰餅如拇指般大小。
我娘以前很喜歡給我做。
為了安生的日子,我卑躬屈膝做了太多討好人的事。
我找來許多配方,循著記憶里的味道,精心做出許多吃食。
謝容嘴巴挑剔,胃口不好,唯獨我做的吃食她頗為喜愛。
她喜歡的也尤為難把握。
做一次耗時耗力,很累。
大抵是頭一回在我這裡得到如此冷淡的反應。
她怔住了:「你什麼意思!」
不想繼續對著滿地的珠子,我站起身往外走去,隨口道:「我不是教會廚娘做點心了嗎?」
謝容癟嘴追出來,語氣裡帶著她自己沒意識到的撒嬌:「她們做得不好吃,根本不對!你既然費盡心思做我母親,為什麼這次不做好,害我被她們笑話,她們竟敢說我沒吃過好東西,什麼玩意都說好!」
離開滿地琉璃珠的屋子。
我深吸口氣,轉向她:「我從來沒想做你母親,也從來沒想過嫁給你父親。」
9
「是你母親希望我嫁給你父親!」
話音落下,謝容呆住。
「王若芸!」一聲斥責自不遠處傳來。
謝聞珽不知何時站在不遠處。
我聞聲望見大步走來的男人,忽然意識到什麼,低頭看向謝容盈滿憤恨的面容,她眼裡含著倔強的眼淚:「你胡說!」
「分明是你貪圖富貴!」
「是你自甘下賤,闔府上下無人不知無人不曉。」
我張口剛想自證,轉瞬清醒過來,該拿到手的還未拿到手,她要是出問題了,王老夫人不把我娘和阿兄的牌位給我該怎麼辦!
謝聞珽溫聲哄上許久。
她才抽抽搭搭地與他告狀:「爹爹,我知道哭鬧不對,可我為了今日,準備了許久,祖母交代我的事一件也沒辦好,我擔心祖母會不喜歡我了。」
搬出謝聞珽還不夠,還要點上最疼愛她的老夫人。
我站在原地,身心俱疲,僵持片刻才俯下身,扯著唇角:「是我不對,容兒別生氣了,你想吃什麼,我現在就去給你做。」
謝容怯怯地看著我,轉而拽著謝聞珽的衣袖:「會不會太麻煩母親了,我答應她們,會給她們每人送上一份點心的。」
原來這就是她要來鬧這一番的目的。
越長大越會算計,估計是昨日不給他們面子,被她記恨上了。
昨日剛得知自己命不久矣。
一時沒能忍得住脾性。
不該這樣的,我應該多忍一忍。
挽起袖子進了廚房,一直從白天忙到晚上。
期間許多雜事干擾,謝聞珽派人來要書房裡用的香,謝奉安派人來要上次給同窗送禮的禮單作參考,管家派人來詢問大大小小事項的決策。
蒸完最後一批糕點,我打開蒸屜,聞到玫瑰餅的香味。
我不受控制地捻起一塊糕點塞入口中,香甜的味道在嘴裡化開。
與糕點粉嫩的顏色相比,我的手接觸水太久,泡得泛白髮皺。
一個、兩個、三個……
我仿佛回到幼時晨昏定省。
每次要在嫡母門外站好久好久。
夏天太熱,曬得人嘴唇發乾。
冬天很冷,手腳僵冷得沒了知覺。
年幼的我牽著娘的手取暖。
實在忍不住,我祈求般地撒嬌:「姨娘,好累啊,芸娘可以坐檯階上休息嗎?」
娘心疼地把我攬到身旁:「早上沒吃飽才會累,下次吃飽一點。」
為了有力氣,我一直很努力吃飯。
姨娘死後,每次我覺得很累就會多吃一點。
胃裡傳來的脹痛令我清醒過來。
看著空蕩蕩的蒸屜。
我再也支撐不住,跑出去吐了出來。
10
吐得手腳冰涼,險些站不住。
捂著胃蹲在地上,大口大口喘著氣。
春夜寒涼,穿堂風無孔不入。
從熱氣騰騰的廚房出來這麼久。
忽冷忽熱,凍得我瑟瑟發抖。
丫鬟春華辦完我交代她的事回來,就看到我蹲在地上,嚇得臉都白了,連忙丟下手裡的帳本跑過來。
一通忙碌,我才終於得以休息。
謝聞珽攜著酒氣踏入房間時,我正捧著藥碗小口小口地喝著,面前的小桌上是帳冊,需要今日過一遍,確認無誤才能呈到老夫人那裡去。
看到他的一刻,我心裡浮現沉重的疲憊感。
他醉醺醺地走過來靠在我身上:「芸娘,你近兩日實在不對。」
我知道醉酒只是遮掩,他每次趁機緩和關係,或者教訓我都是喝了酒再來。
我屏住呼吸,呼喚侍女進屋伺候。
可我叫了許久,也沒人進來。
也對,闔府上下都是謝家人。
他們覺得我應該伺候世子謝聞珽。
認為我們夫妻有矛盾,趁著世子醉酒正好解決。
他們自顧自地當作聽不到我的呼喚。
「芸娘,容兒遲早是要嫁出去的,奉安如今也足夠聽話,母親身體每況愈下,你我才是相伴最長久的人,如果你有什麼需要,可以和我商談,沒必要藏著掖著。」
我緊緊扣住碗沿,陶瓷在手指上壓出痕跡:「和離也可以嗎?幫我拿回我娘和阿兄的靈牌也可以嗎?」
謝聞珽揉著額角嘆氣:「芸娘,你娘嫁給你父親,靈牌自有她的去處,你非要取出來肯定會惹你父親生氣,如此也不合禮法。」
為了說服他,我與他說了許多。
那些不曾與外人說過的過去,通通給他講了一遍。
我心底浮起期盼:「我娘本來可以不用給我爹做妾的,我不希望她死後,還要在王家祖先面前卑躬屈膝,她至死都想回家,我只是想完成她這個願望,我沒有多少……」
不等我說完,他開口制止:「芸娘,即便如此,你讓我一個做女婿的人,去管岳父的事,還要從他手中拿走他妾室和庶長子的靈牌,你這不是求我幫忙,而是陷我於不義!」
不現實的期盼到底熄滅了。
我張了張口:「那,你能與我和離嗎?我可以自己去辦這件事,和離之後絕對不會連累到你。」
謝聞珽不耐煩地呵斥:「芸娘,此事我再次申明,和離絕無可能,你以後莫要再提,否則我只能給你休書一封!」
爭執聲一停,顯得屋裡格外安靜。
方才的爭執吵鬧,恍然如夢。
我垂下頭,揪住裙擺的手指蜷縮起來:「休書也可以。」
11
謝聞珽怒火中燒:「王若芸,你簡直不可理喻!」
這句話讓我有點恍惚。
曾經我父親氣急時也對我娘說過。
忤逆他們的規則便是不可理喻嗎?
我已經和他說了我的訴求。
既然他幫不上我,我為什麼不能自己去做,以他的聰敏,不該意識不到,我會嫁給他是因為嫡姐的籌謀。
我大概知道他的想法,多半是覺得我上下照料得大差不差,沒有人如我這麼好拿捏,國公府地位複雜,不允許娶門楣太高的女子,否則以他的身份什麼樣的高門女子娶不到。
謝聞珽吃軟不吃硬。
我緩和一下心情,軟下語氣:「我知道你不缺一個聽話的人坐在這個位置上,在姐姐死前,你應該就已經有所準備,我不是多重要的人,不是嗎?求你了,放過我吧!」
謝聞珽靜坐片刻,到底還是走了。
不過他留下一句話。
「稍後我會把休書送過來。」
一瞬間,我心裡盈滿歡喜。
碗里所剩不多的湯藥已經變涼。
我也不在意,抬起碗一飲而盡。
沒過多久,休書果然拿了過來。
我翻來覆去仔細查看,小心翼翼地存放好,渾身卸下重擔,只待明日我就可以離開這裡了。
太過歡喜,竟有點睡不著。
我沒有收拾太多東西,只準備足夠多的私房錢。
五年下來,能記在腦子裡的東西我都記下來了,回家的路線我曾向管事打聽得一清二楚。
什麼樣的鏢師最好,路途會遇到什麼,各式各樣的經驗我都打聽過。
一夜好夢,我在鳥鳴中醒來。
太久沒能睡好,剛醒來還有點蒙。
我收拾好包袱,叫來春華。
讓她拿上休書去幫我處理戶籍,辦理路引。
本該等上多日的事,有國公府的名頭,一個時辰就處理得差不多。
拿上包袱出門時。
遇上在花園裡採花的謝容。
她看到我彆扭地哼了一聲。
我只當沒有看到,想要直接離開。
她沒忍住:「你要去哪裡?」
心情好,我隨口應道:「我要回家了。」
她提著裙擺小跑過來:「我也要去!」
我搖頭拒絕了:「我過去拿個東西就走,那裡不是我家,我要去安南縣,去我外祖家。」
她仰頭看著我愣住許久:「安南離這裡很遠,你怎麼不帶僕從,怎麼突然要走,馬車準備了嗎?爹爹會一起去嗎?」
等她問完,我一一作答:「沒有,只有我一個人回去,以後就不回來了。」
12
濛濛細雨忽然落下來。
我催促她:「春雨寒涼,別淋濕感染風寒了。」
她退後幾步,依偎在院門下看著我。
我小跑到能遮擋的地方。
本想向府上的人討要一把傘。
可不知為何,不想張這個口。
趁著雨勢還小,看來得出去買一把傘。
望向灰濛濛的天幕,我心裡琢磨,三月天安南應該也很多雨,路途可能比較泥濘,得想法子買點雨具,和方便趕路的靴子,備齊常用藥,免得到了要用時不便購買。
出了垂花門,恰逢謝聞珽要出門。
他看過來一眼,取走隨從手裡的傘,撐開擋住我上方的雨:「如果辦得不順,便回來,世子夫人的位置給你留著。」
我沒有拒絕,展開真心實意的笑顏:「多謝!」
拿過傘要走,他徒然攥住我的手腕,稍稍迫近一步,拉下傘遮擋住旁人窺探的視線,一個吻落在我的額頭。
他清冽的氣息縈繞在我臉頰一側:「世子夫人的位置以前或許誰都可以,但現在不是,早點回來。」
一直到他離開,我都不太明白。
他是什麼時候對我產生這樣的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