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笙安完整後續

2025-06-12     游啊游     反饋
1/3
將軍府易家夫人誕女那天,京城紅霞漫天,金光照室。

某雲遊道士大呼此乃大吉,似有鳳凰之象。

然而該道士未曾預料到的是,易家此胎乃雙生女。眾人皆笑,鳳凰怎能同時存在兩個?

於是招搖撞騙的道士被打出了京城。

只有我知道,他說的是真的。

我喚易安,是在漫天紅霞下出生的易家嫡幼女。

我有一個姐姐,她早我一炷香面世,喚易笙,為易家嫡長女。

我家是歷經四代的將門,守衛大啟上百年,堪為大啟的軍之脊樑,無數先祖英魂葬送沙場,至我出生,嫡支男子只余我父親與我兄長。

所以我們雙生姐妹的名字很樸實無華,諧音「一生平安」。我從小就知道,我的姐姐與我是不同的。

她不喜歡使奴喚婢,能做的事情總是自己做了,穿衣、吃飯、布菜等;她還很聰明,很小就通曉了千字文上的字;睡覺前,她還喜歡給我講故事,我記憶最深的是,一個醜醜的鴨子有一天變成了天鵝。

所以我年幼時一直錯誤地以為鴨子就是年幼的天鵝。

姐姐告訴我,我們出生的時候紅霞漫天,其實就是「火燒雲」。

火,燒,雲。

這三個字組成的詞我依舊不理解,但我已經習慣我姐姐說些我不明白的話了。

我很小就覺得,我的雙生長姐就是道士說的鳳凰。

至於我,可能是鳳凰破殼而生時不小心掉落的碎殼吧。

但我一點都不嫉妒我姐姐。

我姐姐的奇思妙想很有趣,但她也有很多不擅長而我擅長的地方。

她總是寫不好毛筆字,理解不了夫子講的《女誡》,掌控不了繡花針,發自內心地不理解世家最常見的三妻四妾現象,與夫子討論孔孟之學都能以獨特的角度把他氣出學堂。

我只好壓著她寫好幾張道歉信,挑出寫得最漂亮的一張,然後乖乖地替我姐姐把夫子哄回來。

夫子常痛心疾首地讓她與我這個世家貴族模板的妹妹學學。

只有我知道,因為姐姐不擅長,所以我才逼自己成為了表面模板。

本質上,我極其喜歡聽我姐姐與我說史,說經以及說一些不知哪來的「眾生平等」的學說,我覺得我的姐姐與世間所有人的姐姐都不一樣。

她最厲害,她也最愛我。

她會管我的看書時間,她會教我放鬆眼睛,她會與我說久坐不好拉我兜圈,她也會將父親買來裝儒雅的圍棋順出來帶我玩一種五個棋子連成一線就算贏的遊戲。

五六歲的時候,姐姐喜歡上了教人認字。

姐姐認為讀書要安靜,也要有樹木環繞才能保護眼睛,於是在徵得娘親允許後,她挑了一個靠山的僻靜院子做學堂,讓小丫鬟們輪休時過來學千字文。

彼時是少有夫子教丫鬟認字的,於是我和姐姐就成了易家丫鬟們的小夫子。

我和姐姐用了一整年的時間,培養出了第一批認全千字文的Y最。然後就由新Y

鬟作夫子啦。

那幾年,易家的丫鬟因個個識字聞名滿京城,出府嫁人都被搶破頭,易家雙生子的夫子事跡在世家中流傳了好一陣子。

讀書識字自古乃世家專屬,雖我們只教了千字文,但世家內心是否真正認可此事我不知道,倒是百姓口口相傳,易家千金一時風頭無兩。

不過很快,易家丫鬟要乾的活突然增多了,母親延緩了丫鬟學堂的教學進度,此事也就慢慢地淡出了京城人們的閒談中。

白駒過隙,我們到了豆蔻年華。

這十幾年因為大啟無戰亂,百年將門易家很安穩,駐紮西北的兄長也能時常歸京與父母相聚。

母親常開玩笑說,我和姐姐的名字真是取對了,易家一生平安。

兄長有點黑,小時候見到給我們帶禮物的黑大壯兄長時,我感覺他看起來凶凶的,忍不住往姐姐背後縮了縮。

姐姐小聲與我說兄長是守家衛國頂天立地的大英雄,然後拽著我與兄長眉飛色舞聊起了邊疆軍旅生活。

我的長兄長姐啊,眼裡有光,嘴角帶笑,說到熱情處,恨不能勾肩搭背大口吃肉喝酒。

這就是我的兄長與長姐啊,有奇才,不墜易家威名。

我就做個歲月靜好的世家嫡幼女吧。

姐姐不擅長的琴棋書畫、世族譜、女誡經綸,這些我來替她會。

我的姐姐易笙,合該一生瀟洒肆意。

3

大啟女子十五及笄,娘親疼愛我們,待我們十四時,便少了許多課,也允我們時常出門。

娘親有時會與我們念叨,女子鬆快的時光就這幾年了,讓我們多出去看看。

姐姐不以為意,她私下會與我說人的世界應廣闊如大海,方才不負來這個世上一遭。

我笑著點頭表示知道了,我姐姐的世界一定會廣闊如大海的。

我會幫她。

十四歲這個春天,蘄州生了瘟疫。

姐姐拿出從小到大的所有私房錢,留下封信半夜帶著些許家丁打馬想去蘄州抗疫。

被我攔下了。

我撫慰擔憂的爹爹娘親,再三做了保證。

最後是在家榮養的沙場老將爹爹拍板做的決定:

「我易家乃大啟脊樑,食萬民應護萬民,兒郎守家衛國,女娘也膽識過人,決不於國難時獨坐深閨!」

這句話被母親下了禁令,不允僕人外傳。

自此,我們帶著自願前往的大夫,買空了京城的藥材,拿著父親的手書前往蘄州。

蘄州地處平原,空氣濕潤,春雨淅瀝,柳樹搖曳。

濕潤有風的天氣最有利於瘟疫蔓延。

我們花費兩旬時間,到達蘄州的時候,蘄州哀鴻遍野,生靈塗炭,城內藥物不斷地燒著,四周的樹木都失了顏色。

城外一片孤寂,方圓五十里已無人煙,蘄州恍若被世間遺棄的死城。

一位憔悴麻木的士兵確認我們的身份後,伸出黝黑枯瘦的手幫我們開了城門。

於鋪天蓋地黑雲的蘄州,我們邂逅了同來抗疫的世家白家子,白守竹。

4

大啟的百姓信神佛道,瘟疫在他們眼裡乃上天賜下的罰,我們進城路過破廟時,

時能看見裡面擠滿了衣裳襤褸的難民。

早來一旬的白守竹與我們言,更有甚者,偷偷將感染的家人置於廟裡的金身背後,祈求上天降下福祉,恩賜眾生。

上天的恩賜就是廟裡棲息的百姓十有九病。

長在京城富貴窩的我感到深深的茫然與難過。

姐姐在短暫的低落後就振作了起來,成為了我的方向,或許說是我與白守竹的方向。

白家公子擅調度,懂人心,爽朗慷慨。他不懂如何應對疫情,我也不懂,但我無所不能的長姐懂。

在我們來之前他出人出力幫著大夫行事,在我們來之後他劃撥了一隊人隨我們行事,自己也來往城中隨時看顧。

大夫抗疫以紗巾蒙面,長姐對此做了改良,蒸藥時將紗巾隔空置於蒸藥爐子上熏,再浸沒在稀釋的藥渣水中,最後摺疊成雙層覆面。

無論大夫還是士兵,無論老少,無論得病與否,皆以此蒙面。

長姐還要求任何人勤洗手,固定用餐碗,不准串用,日常相處距離最好間隔一米

長姐還在城內邊緣尋了片宅子,取名「眾生所」,與白守竹商量,配備了士兵和大夫,以及打下手的醫女。

戴著藥紗的長姐站在城中央,大聲呼籲百姓將病了的家人送入眾生所,免費吃住的同時,還會配備最好的大夫免費治療,若能生則送出,但很抱歉若死亡屍體不能與之見面,得直接於宅子後的空地處焚燒。

時人講究落葉歸根,在我們來之前,很多病人臨終前都被想方設法帶回了家中,於家中逝去。

焚燒,會被人們認為是對已逝之人的侮辱。

那天的蘄州城的天空很灰,我看見了在微風打圈兒的藥材碎,隨著無聲的寂靜飄向遠方。

姐姐、我、白守竹在眾目睽睽下率先住進了眾生所。

那天夜裡,姐姐抱著我,卸下了白天的成竹在胸,哽咽地與我說:

「安安,姐姐只能幫他們到這裡了。

「姐姐不懂醫術,這是姐姐能做的極限了。

「安安,你知道我為什麼要取名眾生所嗎?」

我說我知道,眾生所,希望住進這裡的眾人們,皆能獲得生機。

第二天,沒有人入住眾生所。

第三天,有些許重病患者不願拖累家中,自願入所。

第七天,入住病人已達一千,因為病人的配合,大夫研究出初步藥方。城中人皆讚頌易家姐妹,言乃上仙降世。

第十天,少量病人死亡,焚燒,只給予了家人一盒燒完後的灰。

第十一天,死亡人數略微上升。

第十七天,現實判定初步藥方無用,死亡人數當日上百,累計已超三百,城中謠言四起。

變故是在第二十天晚上發生的,當日死亡人數累計超過五百,我與姐姐焦心勞碌了一天,剛準備洗漱睡下。

眾生所被百姓圍了。

沒有錢打火把的百姓,拖著殘破的身軀站在門前,眾生所大門邊的燭燈被風吹著,一晃一晃的,瑩瑩地照在百姓黝黑的臉龐上,光線從藥紗晃到骨骼突出的顴骨,映出了每雙眼睛中的憤恨。

姐姐不讓我出去,但我還是跟了出去。

我們站在眾生所的石階上,嘗試用語言解釋事情的合理性。

我們的聲音淹沒在了人群的唾罵中。

閉上眼睛的瞬間,我於嘈雜中聽見了「魔鬼臨世,墮易家威名」。

下一秒,有什麼圓圓的東西碎在了我的臉上,黏黏的液體流到了我的唇邊。

我嘗了一下,腥的。

5

意料之中的暴亂發生得猝不及防。

我感受到了姐姐的懷抱,於蛋清黏液中勉強睜開眼,只來得及看見姐姐驚慌卻果斷地將我推進了門內。

「關門!護好二小姐!」姐姐悽厲地下命令。

一瞬間的愣神後我看不見姐姐了,眼前紅棕木鑄的高大闊氣的門緊緊合著,我發了瘋似的想掙脫禁錮我的嬤嬤們,她們哭著死死地拉住我。

有很多人在罵,也有很多人在哭,隔著一道門,雖然有個聲音很小,但我還是清晰地辨別出,那是我姐姐的哭聲。

我那瀟洒恣意的姐姐在哭啊,求求你們去幫幫她,求求你們放我出去。

求求你們啊。

想像是世界上最可怕的東西。

我看見我無力地跌坐在地,為了更好地聽見外面的聲音,我不敢哭出聲。

外面的喧囂聲,從遠處逼近,到最後恍若響在耳邊;你們知道拳頭砸肉是什麼聲音嗎?那是一種厚重而沉悶的膨膨聲;你們知道拳頭砸骨是什麼聲音嗎?咔擦聲悶在肉體中不再清脆,但仿佛響在人的心裡。

我很清晰地記得,那天的天空有星星,時間過得很漫長。

一炷香的時間漫長得我仿佛看見了人間盡頭的奈何橋。

喧囂停了,門緩緩地打開。

眼中帶煞的白守竹抱著髮絲凌亂衣著尚算整齊的姐姐,一步一步地朝我走來。

姐姐閉著眼,垂下的髮絲被風吹得一晃一晃,順著裙擺滴落的血跡,映著門外被光照亮的大片血跡,灼在了我的心上。

蘄州暴亂被白守竹以強勢手段雷霆鎮壓。

據統計,暴亂當夜,百姓死亡三百餘人,士兵死亡五百餘人,受傷者過千。

後來的時光很安靜。

姐姐安靜地躺在房裡,屋裡的木頭仿佛都散發著藥味。我學著姐姐之前的模樣,打理著眾生所的事物。

眾生所繼續收治病人,人數不減反增。

我知道是白守竹把控著城裡幾乎所有的藥材,派人半自願半強迫地把他們送入眾生所。

我刻意不再關注著眾生所外的一切,全權交給了白守竹。

第二十八天,大夫們研出了新藥方。

第三十二天,新藥方初見成效。

第三十七天,大夫宣布姐姐能進整碗流食了。

白守竹讓我別怪姐姐,她不是故意糟蹋自己身體的,她只是不能躲到門後。

我說我知道的。

我知道的啊,那樣沸騰的環境里,百姓必須有一個宣洩的口。

為了守衛易家先祖的名聲,為了保護門內的我,為了證明眾生所沒有錯,柔弱又堅韌的姐姐以身作牆,站在了門外。

第四十天,第一個病癒者踏出了眾生所的大門,感受到久違的陽光。眾生所外由寂靜到喧囂,喜悅的歡呼聲、感謝上蒼的聲音透過了紅棕木大門。

第四十五天,病癒者累計過百。

第五十天,病癒者累計總數首次超過感染者。

第六十天,蘄州城內的瘟疫雖未完全滅除,但已在可控範圍內。

第六十一天,姐姐傷勢初愈,已被准允離床,並可以小範圍地走動。

第七十天,我決定帶姐姐離開蘄州。白守竹與我們同行。

姐姐說,安安,你不要怪他們。

我說好。

我真的不怪他們,可是我心裡難受。

我不願讓姐姐留在蘄州養病。

離開蘄州的那天,已是夏末,是個難得的大晴天。陽光穿過雲層照在人群中,照亮了蘄州的蓬勃生氣。

百姓自發地守在出城必經的路上,給我們送行。

我在城門看見了一些熟悉的面孔,記憶中我在那個嘈雜恐懼的黑夜裡見過。他們很瘦,黝黑的手不安地交叉在一起,囁嚅著嘴想說些什麼,最終什麼也沒有說。

我們與蘄州漸行漸遠的時候,我撩開車簾探出頭,往後看了一眼。

碧空如洗的藍天下,安靜又熙攘的人群一直站在那。

距離拉長了我的視線,我沒有看見人群的盡頭。

白守竹將回京路程推進得很慢。我很滿意。

緩慢的路程利於姐姐將目光放在自然風光,以療愈身心的傷。

白守竹也像我們的兄長似的陪伴著我們。

我們經過了許多城池,湊過小鎮趕集的喧囂,蹭過鄉村成親的喜事,走過江南的園林,也上過西湖上搖曳的畫舫。

脫離蘄州的白守竹,渾然不像暴亂那夜的閻王,如墨君子,溫文儒雅。

那日姐姐雖被護衛捨命護著,但早已昏過去。

所以姐姐一直以為他本質上就是個溫文儒雅的君子。

君子端方。

七夕那夜,我們到達涼州,距京城僅有三天路程。

涼州橋上,我沉迷絢麗多姿的河燈,一個轉眼,身旁唯余婢女護衛,眼前仿佛還有姐姐與白公子離去的殘影。

公子如墨,美人如玉。

我遲鈍地意識到,白守竹想做的不是兄長,他想做的是姐夫。

我面無表情地一個人放了十盞河燈。

希望我的河燈能把下游姐姐和某人的河燈擠得無路可逃。

晚上姐姐回來後,一臉心虛地來見我。

我盯著她不說話。

臉上重新長了些肉的姐姐,眨巴著些許怯的眼睛悄悄看著我。

罷了罷了,我舉起雙手投降。

然後姐姐狡黠一笑:

「我就知道安安最好啦!」

我倆回京後,娘親好一頓生氣,將我們禁足一月。

但這止不住某人的相思。

白府借著蘄州情誼時常攜禮來拜訪,每次叨擾的人中都有白守竹。

至於禮物也夾帶私貨。

於是在姐姐收到一大批珍奇的同時,我也被愛屋及烏地送了許多小玩意兒。

我的心情很複雜,我不討厭白守竹,我覺得有手段的人才能護住我的姐姐。

我一直記著,在蘄州,於亂民中,是他護住了我們。

但我著實不想天天看著他們你來我往。

於是我自告奮勇去幫娘親打理庶務。

眼不見為凈。

7

十五歲,我們的及笄禮辦得盛大而隆重。

娘親是我們的主行笄者,為我們綰髻加簪。

高朋滿座,觀禮女眷誇讚聲不絕於耳。

榮耀的是,宮裡也賞賜了珍寶,派人前來觀禮,為我們做足了臉面。

唯一的遺憾是,駐紮西北的兄長本想回京參加我們的及笄禮,卻在啟程前夕因羌國的異動絆住了腳步。

他送了一大批奇珍異玩以及告饒信回府。

易家家訓,忠君護國。

我歸整禮單封庫時發現,太后娘娘的賞賜中,有一支未寫在禮單上的紅霞白玉鳳

凰簪。

昏黃夕陽映得它晶瑩剔透,冰冷刺骨。

我頓了頓,什麼都未說,安靜地將隨禮記冊封存。

及笄禮後,白家與家裡的走動愈發頻繁。

雙方父母都默認了此事,並為此樂見其成。

姐姐與白府正式下定前一天,我問她真的想嫁白守竹嗎?

姐姐說,七夕那天她就想好了,山無棱天地合,這一輩子就是他了。

姐姐說,他允諾今生僅她一人。

姐姐說,她很怕疼,蘄州時白守竹聽人說美好的事物能減少疼痛,於是笨拙地搜羅了半個城的蘭花擺在她睜眼就能看見的窗外。

姐姐還說,她會幸福的,安安也要幸福。

我說好,姐姐會幸福的,大家都會幸福的,就像我們的名字,易家會一生平安的。

深夜,姐姐睡熟後,我安靜地去了父母住的上房。

月光明亮照室。

我穩穩地跪在父母面前,接過了那支紅霞白玉鳳凰簪。

8

賜婚聖旨如約而至。

彼時姐姐已成為白夫人一月有餘,白守竹疼她,她得以時常歸家坐坐。

與家裡人談起白守竹時,姐姐的臉如初春的杏花,眼角眉梢都帶著羞意與歡喜。

這樣就很好,我想。

我也時常會幻想,我的皇帝夫君是個什麼樣的人。

後來,我穿上了鳳袍,邁過了紅瓦宮牆,住進了鳳儀宮,成為了大啟的皇后。

洞房花燭之夜,弱冠的皇帝穩重之餘帶著些赧然。

帝後恩愛和睦傳為美談。

我和皇帝一起逛過御花園的每個角落,一起點評過每一道御膳,他會與我分享他的苦中作樂,我也會在他疲累時為他按摩額角。

成為皇后的第二年夏天,我懷孕了。

我與皇帝微服去七夕燈會放河燈時,我想,原來是這個感覺啊。

這次我沒有再放十盞燈。

閃爍著微光的河燈匯入如海燈流,寄託著誰的相思。

抬頭的瞬間,我在皇帝如星河般璀璨柔和的眼中看見了我的倒影。

唇角含笑,面目含春。

次年春天,我誕下了大啟嫡長子,皇帝賜名「殷雲舟」。

同年,皇帝初次大選,入後宮者十餘人。

皇帝開始雨露均沾。

賢良的皇后表示理解,並貼心地維持著後宮雨露的均衡。

9

第四年元月初一,命婦進宮朝拜。

鳳儀宮內,朝拜後姐姐與母親被我單獨留下。

姐姐如常逗弄著小雲舟,娘親勸她要個孩子。

姐姐與白守竹成婚近五載,雖未有子嗣,白守竹卻未納一人,對姐姐體貼如初。

京城內的女娘們都美慕得絞了帕子。

姐姐安慰母親,笑著說別擔心。

轉月,我於御花園中閒逛時,皇帝的新寵祁貴人撫摸著還未顯現的孕肚,拉長著嬌俏的聲音:

「這生不出孩子的女子啊,再得夫君寵愛又如何,白家老太君可是最注重子嗣的世家貴女,你且看以後吧。」

京城祁家,三十年前以文而立,祁老太爺在世時還像模像樣,近兩年文不成武不就,走了許多旁門左道。送進宮的祁貴人就是旁門左道之一。

皇帝喜歡她嬌俏的性子,最近頗得寵愛。

我踩碎了腳下的枝Y,似笑非笑地看著她。

我還沒來得及為難祁貴人,姐姐就出事了。

那是一日清晨,貼身女官稟報,白夫人夜深露重時便已在門口等候,礙於宮規,清晨才遞牌子。

「下面人說白夫人形容很是狼狽。」女官暗示。

我頓了頓,問:

「白大人呢?」

「在遠處守著。」

「知道了,好生帶夫人進來。」

我壓下了心中的不安感,取消了例行的每日妃嬪晨安,屏退眾人,於鳳儀宮中獨坐,等待著我的姐姐。

姐姐是紅著眼進來的,衣服帶著褶皺,臉頰還帶著風塵,抱著我抽泣:

「安安,我要與他和離。

「安安,他挑了幾個Y鬟關在別院,挨個.…寵幸,直至一個懷孕,打算去母留子,要將孩子抱與我養。

「我發現的時候,那幾個Y鬟已沒有人樣了。

「安安,世家子……是不是永遠無法發自內心地把下人當人。」

髮髻上的鳳凰金步搖晃晃悠悠,垂落在我的眼前。

我閉上眼,在心裡說,姐姐,我處在最無法與下人平等相處的地位,我是他們必

須恭敬的皇后。

良久,我看向窗外,紅牆邊上,鳥兒於枝Y中歡樂穿行,嘰喳聲不絕於耳。

為什麼我親手放出宮的鳥兒,最終也未曾得到幸福。

10

令人艷美的白家夫婦最終走向了和離。

聽聞白守竹處理了別院裡所有的Y鬟,長跪於易府門前,終未得姐姐原諒。

時人皆言,易家長女妒性大,受不得妾室。

只有我明白,姐姐真正介懷的是他骨子裡對下人生命的漠視。

在謠言最烈的時候,皇帝來鳳儀宮時,也嘗試過幫白守竹說情。

我笑盈盈地為皇帝遞上一盞茶,止住了他的話頭。我對皇帝說,我是您的易皇后。

皇帝明白了我的意思。

很快,謠言重心偏移,滿城贊易家兒郎沙場征戰錚錚烈骨,易家女娘賢良淑德母儀天下。

易家長女自此在言談中隱身。

我終於放下心來,正如我所想的,易家女,有一個賢良淑德的皇后就夠了。

祁貴人嬌貴眼熱,最見不得她人有自己無。

宮裡有兩位妃子懷孕,一位是祁貴人,一位是溫美人。

我賞賜的補品如流水般送入溫美人的宮殿,祁貴人看得眼熱不已。

很快,皇帝暗示我一碗水端平。

我瞭然地笑了笑。

之後任何補品,一式兩份,送往祁貴人的分量還更重些,以補償前幾月對她的疏忽。

祁貴人是在半夜破水的,當天皇帝歇在鳳儀宮。

我換上衣服想去看看,盡一下皇后的責任,皇帝卻把我攔住了,說不必如此辛勞,明早再看一樣的。

我頓了頓,將外衣還給婢女,慢吞吞地縮回了被子裡,與皇帝相擁而眠。

一夜無夢。

第二日,醒來時皇帝已去上朝,貼身女官言祁貴人孩子過大,母子皆亡。溫美人因祁貴人生產悽厲受驚,早產,也未保下胎兒。

我吩咐好生安葬祁貴人,便去看望溫美人。

失去孩子的溫美人仿若失了靈魂的木偶,睜著眼呆呆地躺在床上。

我略坐了坐,安慰了她些許。

次日,我將溫美人升為了貴人,賞賜金銀珠寶若干。

一月後,祁家欺男霸女、賣爵鬻官之事證據確鑿,舉家流放。

自此,京城再無祁家。

11

雲舟六歲時,西北邊境羌國尋了個由頭,與大啟正式宣戰。

兄長被打了個措手不及,戰況慘烈。

皇帝於早朝中發火,已達知天命年紀的父親自請前往西北征戰。

皇帝准允,配備大軍隨之前往。

我壓下心頭的不安,便服回家給父親送行。

這是易家子須承擔的使命,不論性別年齡。

近六十的父親的背已有些許佝僂,但穿上銀甲的他一如我記憶中單手將我放在肩

頭的威武模樣。

那夜,我不是皇后,我是易家幼女,我與姐姐、父母大口喝酒吃肉,一副今朝有酒今朝醉的模樣。

父親趕去後,不負沙場老將之名,局勢逆轉。

那幾日皇帝很舒心,連綿的賞賜送入鳳儀宮。

不過輕鬆並未持續幾天。

西南大漠作亂,深夜進城燒殺搶掠後逃回自己國土。皇帝一邊派出鴻臚寺卿,一邊整出冗餘兵力加強了西南邊境的守衛。

與此同時,西北戰況八百里加急,羌國大軍圍困軍事要塞臨城。彼時,主力分流在各城,易小將軍帶著兩千人馬深入羌國執行秘密任務;臨城坐鎮易老將軍,兵力薄弱。

當夜,我請皇帝來了鳳儀宮。

我穿著鳳袍,髮髻上戴著昔日的紅霞白玉鳳凰簪。

屏退眾人後,我對皇帝行了成婚後第一個跪拜大禮,求他派兵增援。

記憶里父親抱著年幼的我,對我們講述輿圖,明言臨城乃大啟門戶,是易家作戰

必不可失之地。

「安安,我不能動西南與京城的兵。」

額頭觸地時的冰涼直浸人心。

寂靜。

半晌,我聽見他發沉的聲音:

「易安,你是朕的皇后。」

我終於願意承認,我的赧然少年早已成為了殺伐果斷的皇帝。

娘親是在一個月後的冬天去的。

彼時,臨城被圍一月,一旬前早已彈盡糧絕,父親卻仍設法堅守臨城。

姐姐已下嚴令向娘親瞞下此事,卻終究於細碎處被病入膏肓的母親窺得了真相。

娘親出殯那天,漫雪飄零。

我身著素衣,站在宮牆上遠遠地目送。

母親無孫輩,唯一的兒子還在羌國無名處生死不明。

也因此,姐姐默許了白守竹為母親捧靈。

我望著出殯隊伍遠去,站著站著,大雪飄零。

雪停了,轉身時發現,皇帝不知何時撐傘站在身後。

我下意識退出了傘的範圍,行禮離去。

次日,姐姐帶著京城裡留守的少數易家兵,留下封信遞進鳳儀宮,連夜去了西北

自此,我成為廣闊京城中唯一的易家子嗣,孤零零地守在寂寥鳳儀宮中。

半月後,易小將軍為救援臨城,集合周邊能用的所有兵力,帶兵夜襲羌國大軍。

前線急報,戰況持續三日,慘烈如人間煉獄。

易老將軍為守住臨城戰至最後,屍體被敵人剖開,肚裡全是草泥樹皮。

易小將軍與羌國帶隊將領二皇子同歸於盡。

臨城戰至最後一人。

雙方死亡將士以十萬計。

大啟以血肉守住了臨城。

我悲痛過度,昏迷數日。

那個冬天異常地冷。

我醒來時,婢女們用炭火將鳳儀宮烘得暖暖的,但我仍舊能感受到從骨縫中透出的冷。

臨戰前,姐姐被兄長派忠僕強硬送回京城。

她也病了,但她還是強撐著進宮安慰我,希望我能好起來。

瘦骨嶙峋的姐姐伸出枯瘦的手如幼年時揉了揉我的頭。

姐姐說,安安要快點好起來。

姐姐說,安安,我再也不做出格的事了,你好起來好不好?

姐姐說,安安,我就在宮牆外,守著安安好起來,守著易家。

次年春,羌國派使節求和,割讓三所城池,獻上金銀珠寶無數。

為表誠意,以公主和親。

羌國公主被皇帝封為和修儀。

皇帝翻和修儀牌子的那夜,我掰折了手中的護甲。

13

雲舟七歲那年,和修儀進宮,皇后纏綿病榻,為溫貴人請封修儀,令其協理後宮。

雲舟八歲那年,皇后深居簡出,和修儀盛寵卻久未有嗣,溫修儀協理六宮有功,晉為溫妃。

雲舟九歲那年,我已與皇帝相敬如冰兩年之久。

姐姐進宮看我,沒有多說什麼,只是與我說:

「安安,雲舟九歲了。」

姐姐未再嫁,雲舟是易家唯一的血脈。

易家子嗣,忠君護國。

當日黃昏,我喚來下學的雲舟,慈愛地摸了摸他的小腦袋。

雲舟乖乖地陪著我用膳,與我講學堂的趣事。

我笑著笑著,眼淚流了出來。

這是我的雲舟,大啟嫡長子殷雲舟,至今未被立為太子。

我易家用生命守衛的大啟,也只有易家子嗣配坐上那個位置。

當夜,鳳儀宮請來了皇帝,帝後冰釋前嫌。

雲舟九歲那年,我將痛苦封存,學著初嫁皇宮時易安的模樣。

溫妃替我感到高興,欣慰地想將六宮事宜還給我。

我說身子還未好,堅決而又果斷地拜託她再掌管一段時間。

然後當天夜裡我就在御花園攔下了御駕,截了和修儀的寵。

一日兩食三餐四季。

除了上朝,我與皇帝近乎形影不離。

年長的宮人們都說,這三年的鳳儀宮歡聲笑語,仿佛回到了大皇子出生的那段時間。

14

雲舟十二歲那年,皇帝於行宮狩獵,攜後宮前往,允大臣攜帶家眷,共享樂事。

變故發生得突然。

上一秒載歌載舞,下一秒刀槍劍影。

刀劍揮向皇帝的時候,我毫不猶豫地以身擋了劍。

一切都仿佛成了慢動作。

我看見了我的血濺在了皇帝的臉上,我看見他看著我目眥欲裂,我還看見他眼中倒映出的我笑得燦爛。

閉上眼的瞬間,我想到的是父親。

父親,對不起,我雖然救了皇帝,但我不再是純粹地為了忠君護國了。

洪順二十年春,皇帝遇刺,皇后以身相救。

洪順二十年春,皇帝下詔,稱皇長子殷雲舟,德才兼備,立為皇太子,正位東宮

溫妃最終還是沒能如願將六宮事還給我。

我最後的日子昏昏沉沉,姐姐特被允許常住鳳儀宮陪伴。

姐姐問我疼嗎?

我說不疼。

其實我的胸口處很疼,但我又有點開心。

一日中,我有大半時辰都是睡著的。

有時候醒來時,我看見雲舟已成了個小大人,安靜沉默地坐在我身邊讀書。

有時候醒來時,我看見溫妃細心吩咐婢女各種事宜。

有時候醒來時,我看見姐姐用帕子蘸熱水,輕柔地為我擦著額角。

有時候醒來時,我看見了皇帝帶來的小姑娘。

大約兩歲的年齡,像個小豆丁,眨巴著黑曜石般的大眼睛,乖乖地看著我。

這是宮裡最小的公主,母親上個冬天染疾而亡,一直還未來得及安排她的去處。

皇帝說,安安,我給你一個小姑娘,讓她做我們的小女兒,你快點好起來好不好。

我給她取了個小名呦呦,懇求皇帝將她記在溫妃名下,時常過來陪我就好。

皇帝答應了。

呦呦鹿鳴,食野之蘋。

陽光下鹿群呦呦歡鳴,悠然自得啃食在綠坡。

我知道,我是好不起來了,何苦讓小公主再嘗失母之苦。

七夕前一天,我感受到了什麼。

我也明白,想成為皇帝最痛最難以忘卻的白月光,我還差那最後一步。

我抱了抱呦呦,讓她去尋溫母妃。

溫妃看著我,想說些什麼,我搖了搖頭說沒事兒,別擔心。

我讓姐姐歸家去,家裡也大半年沒有主人了,去拜祭拜祭父母兄長。

姐姐堅持要守著我。

我說那這樣好不好,你看我現在好好的,明天如果精神也挺好,你就歸家去,拜祭完了再回宮。

姐姐猶豫了一會,終是應了我。

第二日,我依舊如前一日般,病弱卻有著朝氣。

於是姐姐出宮了。

我深深地看著姐姐離開鳳儀宮的背影越走越遠,直至縮成一個小點,再也看不見。

我揉了揉呦呦的小腦袋,讓她去喚父皇過來。

皇帝早朝都沒結束就來了。

多年過去,他依舊高大偉岸,熟悉的面容卻再尋不著成親那夜的赧然。

我躺在他溫暖的懷抱里,深深吸了口氣,第一次喚了他的小字。
1/3
下一頁
游啊游 • 23K次觀看
游啊游 • 4K次觀看
游啊游 • 7K次觀看
游啊游 • 6K次觀看
游啊游 • 5K次觀看
游啊游 • 6K次觀看
游啊游 • 4K次觀看
游啊游 • 24K次觀看
游啊游 • 34K次觀看
游啊游 • 4K次觀看
游啊游 • 5K次觀看
游啊游 • 5K次觀看
游啊游 • 9K次觀看
游啊游 • 6K次觀看
游啊游 • 9K次觀看
游啊游 • 3K次觀看
游啊游 • 19K次觀看
游啊游 • 6K次觀看
游啊游 • 3K次觀看
游啊游 • 6K次觀看
游啊游 • 5K次觀看
游啊游 • 27K次觀看
游啊游 • 25K次觀看
游啊游 • 11K次觀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