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收留沈倦時,他衣衫破爛,混在乞丐堆里,與野狗爭食吃。
他是大梁不受寵的皇子,卻仍心懷天下。
十六歲那年,沈倦為了救我,被皇帝送入燕國當質子,成了任人折辱的玩物。
他想復仇,我便做他手上那把殺人的刀。
篡位登帝後,沈倦任由燕國的馬蹄踐踏大梁的土地。
我才意識到,曾經赤忱的少年只剩殘暴。
後來,我半跪在地,懇請沈倦放我出宮。
沈倦神色慍怒:「謝纏,為什麼連你也要拋棄我?」
「你這條命是我賣身才救回來的,誰都能嫌棄,唯獨你不行!」
1
我將刀柄轉了兩圈,老皇帝口中發出「嗬嗬」聲,掙扎的幅度越來越小。
最終,死不瞑目。
沈倦替我擦掉臉上的血,我猛地回過神躲開,後退三步,伏跪叩頭。
「奴婢自己來,別髒了殿下的手。」
沈倦冷笑,狠狠將帕子砸在我頭上:「你是覺得老畜生的血髒,還是我髒?」
沈倦六歲時,與母親一起流放崖州。
十六歲被接回宮中,養了半個月的病,便火速送去北燕做質子。
我們能活下來,且帶著北燕的兵馬篡大梁的皇朝,全靠沈倦爬了北燕太子的床。
思及不堪往事,沈倦一腳踢翻了燭台,瞬間引燃了帷幔,不多時火便燒到了房梁。
我沉默瞧著沈倦的背影,維持著伏跪的姿勢。
「如今殿下大業已成,請恩准我出宮。」
下一刻,側臉被重重扇了一掌,嘴角似乎裂開了,淡淡的血腥味蔓延開。
「謝纏,現在皇帝死了,我就是大梁國的新帝,你不為我高興嗎?」
我默不作聲,直到臉上傳來冰涼的觸感。
沈倦用手磨搓著我略微紅腫的臉頰,語氣變得溫和,眼底卻望不到一絲情感。
「打疼了嗎?」
我偏過頭去,不願讓他觸碰。
沈倦的手隨即掐住了我的脖子,力道逐漸加重。
我被他掐的喘不過氣,但仍直視著他的雙眼,語氣堅定道:
「殿下,請放我出宮。」
沈倦的眼神變得暴戾,伸手一抬直接將我甩在地上。
「為什麼!為什麼連你也要拋棄我,謝纏,難道你就這麼嫌棄我?」
他低啞的聲音帶著幾分病態的痴狂:「你這條命是我賣身才救回來的,誰都能嫌棄,唯獨你不行!」
被沈倦軟禁的第十天,傳旨太監來了。
「陛下口諭,賜謝纏姑娘與大總管為妾。」
「謝姑娘,過了今夜奴才便要稱您一句『師娘』了,恭喜啊~」
2
我被指婚的消息,傳遍了整個後宮。
貴妃用腳尖挑了挑扔在地上的喜服,嗤笑著:
「聽說你曾被丟到北燕軍營?這樣骯髒的身子,連太監也瞧不上。若不是看在你曾為陛下鞍前馬後的份上,這恩典,你嗑破了頭也求不來。」
沒有她預想中的羞憤難當,她乾脆讓人強行為我換上喜服,提早送到了大總管的住處。
臨走前,貴妃在我耳邊陰惻惻地說:「太監的花樣可多著呢,跟你在軍營里試過的男人可不一樣!」
我被宮女壓在地上,冷眼回她:「陛下都沒有碰過娘娘,娘娘怎知道男人有什麼花樣?」
貴妃面色大變。
我緩緩露出微笑,聲音輕柔又縹緲:「陛下有沒有說過,娘娘的身子很噁心?」
貴妃氣得一巴掌扇在我臉上,眼珠子都快瞪出來了。
大總管見狀,諂媚地笑起來:「娘娘息怒,既然陛下把這人賜給了奴才,還不是奴才想怎麼玩都行嘛。」
他暗示貴妃,一定會好好折磨我。
隨後他肥胖的身軀朝我步步逼近,臉上帶著猙獰的笑,身上是連焚香都蓋不住的騷氣。
我猛然掙脫宮女的束縛,舉起袖中的短刀,準確刺入大總管的脖頸。
瞬間,鮮紅的血液噴濺在我的臉上,充滿鐵鏽味的氣息衝進鼻腔。
桃紅色的喜服被染得更加艷烈,像披了一身晚霞。
貴妃驚叫一聲跌坐在地上,她的聲音因驚嚇而顫抖不已:
「你,你竟敢在皇宮內院動手殺人,我,我要去告訴陛下,告訴陛下你竟如此狠辣。」
我抹了把臉,將臉上的血擦乾淨。
腳邊的屍體餘溫尚存,大總管睜著雙驚恐放大的眼睛,寫滿了不可置信。
周圍是宮女慌張奔逃的叫嚷,我靜坐在一旁,盯著面前的喜服。
十六歲時,我也曾幻想穿上火紅的嫁衣,與心上人共結連理。
可惜,這個願望再也無法實現了。
3
貴妃將我捆了,丟到沈倦面前。
「貴妃想如何處置?」
沈倦容色懨懨,甚至懶得施捨我一個眼神。
「她敢動手,無非是仗著與陛下共患難的情分,又嫌棄大總管不是男人;未免有人議論陛下刻薄寡恩,不如送她去百花樓,也算成全她那顆想男人的心。」
沈倦突然笑了。
他終於抬起眼皮,居高臨下地看著我。
舉世無雙的容顏在熠熠燭光下,顯得更加精緻。
我曾無數次為他這張臉心折。
「你不為自己求情?」
「百花樓在宮外,也算陛下成全奴婢了。」
砰!
沈倦驟然變臉,冷不防砸了茶碗。
貴妃嚇得瑟瑟發抖,噗通跪在了地上。
滿殿的宮人也簌簌跪下,殿中寂靜無聲。
沈倦走下高台,半蹲在我面前,伸手想要摸我的臉,卻終究在半空中握成了拳。
「你就這麼想離開我?寧可作踐自己,也要拋棄我?」
沈倦幾乎咬牙切齒。
「你十六歲那年,在月下發過的誓,都忘了嗎?」
我抬眸,撞入沈倦的眼睛。
窗外明月皎皎,我仿佛看見了十六歲的沈倦,抱著滿懷的荷花,說要跟我一生一世、永不分離。
我拉著他去月下叩拜,虔誠起誓。
「信女謝纏,求太陰君見證,將於沈倦結為夫妻,從此榮辱與共、不離不棄。若違此誓,不得好死!」
四年了,我夜夜仰望天空,再也沒見過那樣美麗的月色。
以及,那個赤忱美好的少年。
我漸漸從回憶中抽離,再次看著沈倦妖冶的眸子。
他不是我的少年。
4
貴妃嬌聲喊了句「陛下」,沈倦卻一巴掌扇過去。
他力氣極大,貴妃的嘴角溢出鮮血,半邊臉霎時就腫了起來。
「貴妃的提議極好,來人,拔了貴妃的舌頭,送去百花樓。」
貴妃花容失色,連求饒也來不及,便被硬生生拖走。
貴妃身邊的宮女、太監,以及大總管的徒弟們,全部杖斃。
這一夜,月光照著滿地的鮮血,也照著沈倦絕世皮囊下,可怖的骷髏影。
我想起了姐姐。
我五歲時父母俱亡,是姐姐一手將我帶大。
後來姐姐因美貌被採選入宮,成了先帝寵妃的宮女。
寵妃滑胎,宮女被賜死。
先帝至死也想不起來,我究竟在為誰報仇。
如今的沈倦,比先帝還要殘暴。
我阻止不了他,更下不了手殺他。
於是我開始織白綾。
這是姐姐傳給我的手藝。
我在北燕見過一種新的織機,紡織速度更快,經緯更緊密,可惜北燕人不許我多看。
這段時日,我一直在仿製北燕的織機。
如今已經初具雛形。
我狂妄地想,若是改良織機能使百姓富足起來,來日北燕入侵,大梁未必不可與之一戰。
可沈倦輕而易舉打碎了我的幻想。
太監將我修改了無數次的織機劈成碎片,潑了火油,油燈一靠近,霎時躥出猖狂的火焰。
宮女將我繪製的織機圖樣,一張張丟進火里,又被夜風捲起,盤懸著在半空中熄滅。
我腦中只有四個字——飛蛾撲火。
「謝纏,憑你也想救大梁?」
「這裡的一切都壞掉了,毀滅才是它唯一的結局。」
「你看那火焰多美?來日皇朝傾覆會比這更美,你得陪我一起看。」
先帝該死,可大梁國的百姓何其無辜。
可我低估了他對先帝,對他這個親生父親的恨意。
5
大梁的傾覆來得猝不及防。
沈倦大開城門,迎接北燕兵馬。
是最大的賣國賊。
皇都上下,無人不唾棄辱罵。
便是宮裡也有不少人悄悄給沈倦扎小人,詛咒他不得好死。
北燕太子輕佻地捏了捏沈倦的臉,誇他是條好狗。
沈倦低眉順目,與此前濫殺無辜的暴君,仿佛是兩個人。
我給北燕太子斟酒時不慎弄灑了兩滴,他非但沒有怪罪,反而多看了我一眼。
半個時辰後,宮女通知我,今夜去侍寢。
焚香、沐浴,蒸騰的水霧與紗簾相互糾纏。
砰!
沈倦一腳踹開了門,也踹倒了浴桶前的屏風。
隔著薄薄的紗簾,我看見了他猩紅的眼睛,水霧似乎也揉進了他的眸子,朦朧地像染了月色。
「為什麼要勾引北燕太子?」
「這是我唯一的機會。」
「你想入東宮?」沈倦不可置信,「當初我把皇后印都送到你手上,是你……」
沈倦的話戛然而止。
半晌,他澀然地笑了兩聲,比荒原夜風還要悽愴。
有什麼東西從他眼下划過。
小小一粒,卻如崩天巨石,猛地砸進了我的心裡。
我捏著浴桶邊緣,手臂不自覺顫抖。
起身時,水聲嘩啦啦濺了滿地。
沈倦倏然轉過身去,急切地關了門,雙手死死扣著門栓。
「我也讓你噁心了?」
「不是……」
沈倦急忙否認,突然就想通了我的動機。
「你想行刺?」
我沉默地穿好輕薄的紗衣,並未作答。
「你忘了你姐姐怎麼死的?這樣腐朽的皇朝,根本不值得你耗費生命!」
我撩開朦朧的紗簾,清晰地看見沈倦眼裡的狂躁和憤怒。
沈倦的軀體仍然活著,可他的魂已經死了。
「先帝殺死了姐姐,我要報仇;北燕太子殺死了你,我也要報仇。」
6
北燕太子見過的美人太多,我姿容平平,原本入不得他的眼。
但他看出了我和沈倦的關係。
「孤聽人說,沈倦和他母親被流放崖州時是你家收留了他們。」
「後來梁國的先皇后抓了你威脅沈倦,他竟心甘情願為了你,甘願成為大梁的質子,受盡折辱。」
「沈倦待你情深義重,你為何要背棄他?」
我斂下眉目,回憶不受控制地在我腦子裡橫衝直撞。
我家屋後有一片荷花池,因姐姐離家,只得我一人打理池中的蓮藕。
遇見沈倦的那天,他從滿是荷葉的池塘里鑽了出來,像是水裡的妖精。
我將他當成了小偷,踩著他瘦骨如柴的胸膛,要拿叉子叉他。
「別殺我,我只是……太餓了……」
他編著瞎話,說自己從嶺南來,尋親未果又遭了山賊。
可我大抵中了他的妖術,居然腦子一熱將他留下。
他在我家住了兩年,我同他關係愈發親密。
他會抓著我的手,虔誠如信徒:「阿纏,永遠不要離開我。」
也會在月色下,同我讀書認字,暢想大梁的未來。
平靜的日子,在我接到姐姐的死訊後,被徹底打破。
又過了半個月,一群黑衣人將我綁走,關在暗無天日的地窖里。
我以為我會死。
可沈倦打開了地窖。
他滿身都是血,像廢棄廟宇中,被打碎神像的仙人。
他絕口不提自己遭遇的一切。
只是輕輕牽著我的手,愧疚地保證著:「阿纏,我不會再讓你有事。」
很久以後我才知道,大梁戰敗,北燕索要質子,可宮裡只有皇后所出的太子。
皇后愛子心切,這才想起隨母流放的沈倦。
為了斷絕沈倦繼位的一切可能,皇后想了個陰招。
以我的命為要挾,逼沈倦去花樓賣身,又召集滿皇都的紈絝去折辱他。
沈倦回來後的第一件事,就是殺光那些紈絝。
他變得不擇手段,變得暴虐殘忍。
大梁鮮活的百姓,因他的不滿而屍橫遍野。
他是待我情深義重,可屬於我的那個赤誠少年早已不在。
沈倦,我找不回他了。
燕國殺死了他,我要復仇。
7
我努力壓下回憶,換上一副貪慕虛榮的嘴臉。
「因為沈倦得到的東西,妾也想要。」
我跪在北燕太子腳下,輕輕牽著他的衣袍,像快渴死的野花,盼著天上的甘霖。
北燕太子倏然一笑:「孤還以為,你這小小女子,妄想效仿荊軻。」
「荊軻圖窮而匕現,妾若有心犯上,唯有削骨為刃。」我解開外衫,袒露出大片的肌膚,「那可要疼死的~」
北燕太子終於將我扶起來。
沈倦卻在數十名甲士的阻攔之下,硬生生闖入了內殿。
「殿下,此女不通人事,只怕會掃了殿下的興,不如讓臣親自教導。」
大梁的皇帝跪在殿中,熟練地對北燕太子行禮稱臣。
北燕太子好整以暇地勾了勾唇角。
銳利的眼眸里,是洞穿一切的瞭然。
「好啊,你教。」
他向來進退有度,極少在太子面前動怒。
此時卻徹底沉下臉,神色緊繃,眸若寒冰。
他伸手將我脫了大半的外衫拉上,四目相對,我卻是不解。
北燕太子在一旁調侃:「這就是你沈倦調教人的本事?」
沈倦睫羽傾覆,謙恭地看不出一絲鋒芒:「殿下別急,慢慢來才有意思。」
他視線朝向太子,一隻手卻悄然伸進我的背後,按住我緊握匕首的動作。
「快了。」
沒頭沒尾的話語讓太子疑惑出聲。
「什麼快了?」
甲士退出,卻沒有關門。
一旦殿中有異,他們就會第一時間衝進來,殺死作亂之人。
可也正因殿門大敞,剛好能看見西角樓的火光。
以及,隱隱的刀兵之聲。
皇宮早已被北燕軍控制,大梁的金吾衛也被收繳了武器,統一關押。
北燕太子驟然失去了看戲的興致。
此時,親信來報。
北燕的某位將軍,意圖刺殺儲君。
沈倦拽著我的衣袖往後退,繞過樑柱自小門離開。
夜風掃過耳畔,我腦子裡蹦出來一個詞:亡命鴛鴦。
「這世上如果有人能殺死我,那一定是你。」
8
沈倦在反駁我的話。
他從來沒有被北燕太子殺死。
他只是想借北燕太子的手,殺更多的大梁官員、士族。
他在等北燕內亂,然後親手了結北燕太子的性命。
但我打亂了他的計劃,他只好提前挑唆。
「謝纏,你為何不信我?」
他緊緊扼住我的手腕,力道大到隱隱發顫。
「你難道不知道北燕人向來敏銳奸詐,如果我晚來一步,我見到的就是你的屍體!」
他眼眸森然,清亮的嗓音中壓抑著滔天的怒氣。
這是我第一次見他如此動怒。
可我看著沈倦,忽而微微笑了:
「可是北燕太子一死,大梁國就能翻身,此後百姓才能安居樂業。」
「我不過草芥螻蟻,只要大梁安好,是生是死,又有何干?」
沈倦卻更加暴怒,他猛地掐住我的下頜,逼著我仰頭與他對視,那雙深邃的眼眸冰冷至極。
「謝纏!你的命,是我拚死換來的,誰准你這麼輕賤它?」
「你為什麼就不能再等等我?等我把大梁洗乾淨,你想要的盛世,我會讓你看到。」
沈倦的眼裡閃過受傷。
夜風捲起我的披帛,在他手背上撓了一下又一下。
遠處火光獵獵、殺聲震天,血腥味瀰漫在夜色里。
我卻感覺周圍安靜極了。
天地間,仿佛只剩下我和沈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