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就算如此,爸爸媽媽也從來沒有虧待過我。
媽媽會每天給我扎漂亮的小辮子。
爸爸會用木頭給我做很多手工玩具。
每次發工資的時候,他們還會偷偷給我準備一點驚喜。
亮晶晶的發卡、七彩的油畫棒、粘著塑料寶石的小裙子……
別的女孩有的,我一樣也不缺。
所以,那時的我,從來沒有意識到過自己家的貧窮。
在我眼裡,這個出租屋就是一座城堡,而我則是住在其中的、天下最幸福的小公主。
可這份幸福並不持久。
麻繩專挑細處斷,厄運專挑苦命人。
十歲那年,爸爸媽媽工作的那座氣味刺鼻的工廠,因為被檢測出了嚴重的污染而查封了。
而爸爸媽媽也被查出了肝癌。
並不是晚期,但如果要治療,對我們家來說也是一筆天價的費用了。
那時,我被爸媽瞞得很好,完全不知道發生了什麼。
我只知道爸爸媽媽不上班了。
他們天天陪我玩遊戲,給我講故事,給我做最愛吃的南瓜餅。
幸福得就像一場美夢。
讓我不願醒來。
那時,我曾經疑惑過:「爸爸媽媽不用工作了嗎?」
可他們只是摸摸我的腦袋,笑著說:
「不工作啦,我們家小離馬上就可以過上好日子啦!」
我興奮地撲進了爸爸媽媽的懷抱里,卻沒注意到他們泛紅的眼睛。
終於,在十歲的某一個普通夜晚。
瘋玩了一天後,我早早就洗好澡躺在了床上。
半夢半醒中,我忽然感覺到有誰為我掖好了被角,又在我的床邊站了很久很久。
一滴溫熱的液體落在了我臉上。
我在困意中迷迷糊糊地睜開了眼睛,然後看見了熟悉的身影:
「媽媽,這麼晚還不睡覺嗎?」
媽媽倉促地擦了擦眼角,然後笑了笑:
「還不睡,一會兒還要出門呢。」
「現在只想多看看我家小離。」
我下意識撒嬌道:
「有什麼好看的呀,反正媽媽明天又不是見不到我了。」
這次,媽媽沉默了很久都沒回答。
不知道過了多久,就到我困得又要失去意識時,她親了親我的額頭:
「爸爸媽媽要走啦,小離在家記得照顧好自己哦。」
我在感情上一向太過遲鈍。
明明隱隱覺得不對勁,卻因為從出生起一直都活在幸福而平靜的城堡中,最終也沒放在心上。
反正爸爸媽媽永遠都會為我遮蔽所有的風雨。
不管發生了什麼,第二天起來,我都一定能看到爸爸媽媽的笑臉。
抱著這樣的想法,我沉沉睡了過去。
可第二天起來,我看到的卻是二十八個未接來電。
在昨晚,爸爸媽媽失足落水了。
他們生前曾用所有積蓄購買了意外險,保險的受益人填了我的名字。
於是,在十歲那年。
我失去了家人,得到了一筆龐大的補償金。
那天過後,我有很長一段時間都過得渾渾噩噩。
我總是一遍遍回想爸爸媽媽離開的那一夜,然後一遍遍地後悔、流淚。
其實自從爸爸媽媽辭職後,他們身上就多了很多不對勁的地方。
可為什麼我這麼遲鈍呢?
為什麼沒能早點發現,爸爸媽媽其實因為生病消瘦了很多呢?
為什麼沒能早點發現,他們的眼眶總是通紅的,其實是因為流淚呢?
為什麼沒能發現,他們那時說過的很多話,「就算爸媽不在身邊,也要照顧好自己」「以後離開了媽媽,可不許哭鼻子」「你已經是個成熟的小大人啦」等等,其實另有深意呢?
為什麼我都沒能早點發現,然後留住他們呢?
這些當初未曾注意過的細節,就像刀片一樣,一遍遍凌遲著我。
於是,那段時間,為了分散注意力,我開始用油畫棒畫下了爸爸媽媽的容貌。
一幅又一幅。
睡覺時,躺在這些畫上面,就好像還躺在爸爸媽媽的懷裡、聽他們哄我睡一樣。
於是,我徹底愛上了畫畫。
當初沒留住的人,終於可以通過這種方法,重新陪在我身邊了。
慢慢長大後,也許是受傷太深,我的大腦自動開啟了保護機制。
我刻意遺忘了那段時間的記憶。
那些記憶就像是被打包了起來,擱置在了時間的角落裡一樣。
如果不去刻意打開,我是不會再想起那段記憶的。
可現在,這份記憶卻驟然展現在了我面前。
因為這慘痛的一幕又重現了。
謝輕宴要離開了。
這個滿心滿眼都是我的人,在還沒來得及聽我說清心意、說開誤會時,就要先離開了。
而且,還是以我最恐懼的一種方式離開——
為我而死。
這就好像當初爸爸媽媽離開我的情節,再次上演了。
可我已經不想再看一遍了。
無論如何,我都再也承受不住有人為我犧牲了。
已經夠了。
而另一邊,在謝度說完了那個離譜的交易後,謝輕宴也說出了自己的要求:
「我可以答應你,但你必須要先放開時離。」
「先給她解綁,再讓她打車離開,直到我確定她安全到達目的地後,才會同意簽署財產轉讓合同。」
「然後要殺要剮都隨意。」
直到說完最後一個字,他的聲音里都沒有一絲波瀾。
平靜到了絕望的程度。
就好像他對這個世界已經沒有絲毫欲求,包括求生欲。
謝度哈哈大笑,掏出小刀,唰唰兩下就割開了我身上的繩子,然後拿出了塞在我嘴裡的布條。
他在我背後推了一把,「恭喜你,撿回一條命。」
「快點滾,別耽誤了我和好弟弟的交易。」
我被推得朝謝輕宴踉蹌了兩步。
謝輕宴立刻快步上前,伸手將我攬進了懷裡,防止我摔倒。
熟悉的氣味,熟悉的體溫。
就像一個令人安心的擁抱一樣。
可下一刻,謝輕宴就鬆開了我,輕聲道:
「走吧。」
「去哪裡都好,但記得要離謝宅這個地方越遠越好,再也不要回來了。」
「從今往後,你就自由了。」
我定定地看著他,沒有動。
然後突兀地換了個話題:
「其實我今天來找謝度,不是因為想離開你,而是他騙我說你車禍了,我太著急,這才中了他的計。」
謝輕宴一愣。
我一股腦把心裡話全倒了出來:
「其實五年前我並不是故意拋棄你的,只是因為一些誤會……離開你的那五年,我也總是做噩夢。」
「其實我從沒討厭過你,之所以總是拒絕你、躲著你,只是因為我太遲鈍了,一直沒有察覺到自己的心意。」
「其實你求婚的時候,我心裡是想答應的。你看,你給我戴的戒指,我還好好戴在手上呢。」
謝輕宴的眼睫劇烈顫動了起來,連呼吸都亂了:
「你……」
我努力露出了一個溫柔的笑:
「還有最後一件事,其實我喜歡你。」
「這句話,真的遲到了好久啊。」
謝輕宴終於再也忍不住,緊緊將我抱在了懷裡。
他抱得很緊,就像是要把整個我都嵌入他的身體一樣。
落在我肩上的冰冷雨滴中,有一滴,變成了溫熱的。
再開口,謝輕宴的平靜已經煙消雲散,連尾音都在顫抖:
「沒有遲到。」
「能在死前聽到這句話,就算是騙我的,我也已經沒有遺憾了。」
他鬆開了我,眼裡滿是洶湧的愛意。
明明自知死期將至,語氣卻比任何時候都要輕鬆,還帶著一點撒嬌,就像是又變成了五年前的那個少年:
「我唯一的願望,就是在我死後,離離可以慢點忘掉我。」
「太早忘掉的話,我就算在天上也會難過的。」
「好了,你該走了。」
我忽略了最後一句話,低頭朝懸崖旁的大海看去。
巨浪拍岸,波濤洶湧,仿佛能吞噬這世間的一切罪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