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城作為關要,我選了黎城。
而錦州城外,敵軍盤踞,他們用三天時間屠了一座城。
當時我母親剛剛將我們的冬衣寄來邊關,他們到死也沒有穿上。
父兄死訊傳回京師後,母親悲痛欲絕,在家中自盡,我也沒有見到她最後一面。
想必他們恨極了我,都不願再見到我。
如今向晚也知道了,肯定會離我而去。
我呆滯地低頭看著芙蓉糕,想拿起一塊,手上竟沒有一點力氣,反而將一整盤芙蓉糕打翻在地。
「將軍該服藥了,夫人想必今晚不會回來了。」
丫鬟擔憂地勸道。
我卻像被抽離了靈魂一般:「不,我要等她回來。」
就算她大罵我一頓,或者恨我,厭惡我,我都想見她最後一面。
我想好好道個別。
曾經離別,我以為總會重逢,可惜有的人永遠留在了昨天,我一次都沒有好好地道別。
8
拂曉來臨時,那個小小的人影出現了。
她好像很累,平常總是昂揚的腦袋耷拉著,一臉疲憊。
走到府門口才慢慢抬起頭,看我的眼神多了幾分複雜。
「吃飯了嗎?」我率先開口,甚至帶著幾分討好的意味。
她又低下了頭,小聲道:「吃過了,我先去休息了。」
然後慢吞吞地往府里走。
我心下一緊,她沒有罵我,也沒有問我。
我寧願她對我橫眉冷對,也不想她失去往日蓬勃生機的樣子。
也可能她也在害怕我,怕我像舍下父兄那樣舍下她。
她回來後把自己關在屋子三天,不去軍機營,也不出來見人。
而我在她屋外待了三天。
像一個等待審判的罪人。
知道刀已經懸在脖子上,卻還不死心,偏要等刀落下,偏要等她自己說離開。
直到舊疾復發,下人們把我抬回屋子。
病來如山倒,我覺得腿上似有萬蟻噬骨,疼得我想往牆上撞,四個人按著我灌了藥,才讓我昏睡過去。
夢裡光怪陸離。
我夢見了兄長,那時他 20 歲,我 17 歲。
我們跟隨父親出征。
我騎著雪白的馬兒跟在他們身後,笑著跟兩旁歡送的百姓揮手。
可父兄卻笑都不笑一下,就冷著臉往前走。
那是我第一次上戰場。
光景猛然變幻,這次兄長躺在血泊里,而母親立在一旁,面容扭曲:「我來給你哥哥送冬衣,你也穿上跟我們走吧!」
「你來……接我了嗎?」
我拖著病腿,爬向她。
可卻她冷冷地看著我,扯著嘴角:「是啊!行簡,走吧!時辰到了。」
9
走?我確實該走了,前路白骨累累,至暗潮濕,我感覺到前所未有的解脫。
她應該走了吧?
又是不告而別。
不過這樣也挺好,我可以直截了當地去了。
倏忽間,我睜開眼,屋內只一盞昏暗燭火,幾個心腹手下在另外一間屋子與太醫討論我的病情。
我掙扎著起身往前探去。
輪椅就在前面一點,右邊把手藏有弓弩。
我要給自己一個解脫。
「將軍憂思過重,況且他根本沒有求生意志。」
「那要不換幾味藥?總得想辦法吧!」
「唉,再名貴的藥材,也要他自己想好才行。」
隔壁時不時傳來議論聲,我也終於靠近了輪椅,伸直手去拿把手裡的弓弩。
突然,外間傳來砰的一聲,似有人撞在門上,剎那間,我收回了手。
向晚穿著裡衣跑了進來。
她……她竟然沒走!
反而提著裙子跑過來,像兔子般三步兩步蹦到了我的床上。
然後蠕動著往我被子裡鑽。
「外面的樹像老妖怪,好嚇人,我不敢回去了!」
她軟乎乎的窩在被子裡,我愣了好一會兒,才覺得臉上熱得厲害,趕緊出聲道:「那你也不能睡我床上……快出來,我讓人送你回去。」
我話音剛落,被子裡的人就手一伸,抱住了我的腰:「我不!我今天就要跟你一起睡!」
我僵直著身子,拉她的手遲疑了。
猶豫不定是軍中大忌,可是在李向晚身上我犯了太多次了。
「不行,快出來。」我的抵抗太過無力。
「不出來!不出來!」她蒙在被子裡,聲音瓮聲瓮氣。
「……」
對於現在的狀況,我也有些不知所措。
過了一會兒,被子被掀開一角,露出一張悶紅的小臉,她瞪著眼睛氣鼓鼓地看向我:「你好狠的心!外面那麼黑,你就不能讓我待在你身邊嗎?」
圓圓的眼睛瞬間蒙了一層薄淚。
她不是拿我尋開心,她是真的傷心了。
於是我慌張伸手,她卻把臉撇到一邊,不想讓我碰,但抱著我腰的手卻未鬆開。
「罷了,你想睡就睡吧。」
我好聲好氣中帶著幾分無奈。
她把臉轉了過來,眼睛紅紅的,語氣也帶著幾分哽咽:「紀行簡你快好起來吧!我們家的苞米真的快熟了。」
我目光微頓,心下瞭然。
夫人聰慧,她當然知道我剛剛想做什麼。
所以換了種方式挽留。
這次換我轉過臉去擦眼淚。
她一直都沒想過走,即便知道我如此不堪,她也願意和我在一起。
我將手伸進被子裡,試探著摸她的肩膀手臂:「剛剛是不是撞門上了?疼嗎?」
10
翌日清晨,我伸手向旁邊,摸到一片冰冷。
睜開眼,旁邊早已沒了人影。
丫鬟端著藥碗進來,瞧我一眼,意味深長地笑了:「夫人囑咐說將軍醒了記得喝藥。」
這算怎麼回事,第二天起來就讓我喝藥,好像我……
可昨晚……昨晚明明什麼都沒發生!
「別笑了,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樣!」
丫鬟不以為然:「我又沒說什麼,將軍現在可願出去透透氣?夫人去了祠堂。」
她去祠堂做什麼?
我心下一緊,快速喝了藥,讓人推我去祠堂。
祠堂內,所有靈牌都做了新的,一看就是出自她手。
一旁還立著一個一人高的長明燈。
小小的她,舉著香,在蒲團上跪得筆直:「三叔公、大伯、父親、母親、大哥……我現在正式來拜見諸位,不是以行簡新婦的身份來,而是以大梁子民的身份來,謝謝你們守著大梁,讓百姓安居樂業……你們是勇士,是大英雄。」
其實我兄長一點也不勇士,他也怕死。
他總念叨著,這仗什麼時候打完,他要回家娶妻生子,然後經營幾個鋪子,再耕耘幾畝良田。
他要與他心上人永結同心,還要帶著他的孩子下河捉魚摸蝦,像我們小時候那樣。
以前父親總罵他,說他心底全無前程,儘是些風花雪月。
他說打仗有什麼好,成了一將功成萬骨枯,敗了亦是馬革裹屍,黃土一抔。
他雖然嘴上這樣說,可後來也一個人死守了孤城三天三夜。
情緒在心口不斷翻湧。
日頭照在身上熱熱的,在這病體里麻木許久的靈魂,似乎也開始回暖。
當日我隻身一人進了皇宮。
魏子臨見到我的第一句話就是:「你竟還活著?」
11
他坐在金雕玉砌的龍椅上,居高臨下地看著我。
眼中早已沒有了為國為民的熱忱。
而我紀家世代忠良竟然侍奉這樣的君主?
「托陛下的福,我不但要活著,還要好好活著,今日入宮是想請陛下莫再叨擾我的家人。」
他眉毛一挑:「怎麼?你那不知不畏的夫人也怕你了?」
「勞您掛心,夫人明曉事理,回去就給為大梁犧牲的人重新做了靈牌,誠信祭奠。」
「只是魏子臨,你若再瘋下去,當心自食惡果!」
我冷眼看著他的表情逐漸扭曲,然後一腳踹翻書案,憤怒地指著我:「你敢這樣同朕說話!還當真覺得這天下是你紀家打的,便姓紀了嗎?」
「都是因為你!朝臣私下才會說我庸碌無為,憑什麼所有好名聲都讓你一人占了,憑什麼朕隨意指給你的人也能對你死心塌地,而朕摯愛的人……卻自請入冷宮……
「你們都嘲笑朕無能……都怨恨朕……」
自請入冷宮的人是葉貴妃。
她與魏子臨算是青梅竹馬,可是後來不知怎麼,死活不願意當皇后,所以魏子臨才立了現在這位。
封后大典當日,葉貴妃便自請入冷宮,如今已有四年。
「紀行簡,朕今日就要治你的罪!朕要讓你蹲大牢!讓你永無翻身之地!」
他說著就趴在地上找筆寫奏摺。
一副瘋魔無狀的樣子。
「他何罪之有?」
一道凜冽沉穩的女聲忽然傳來。
魏子臨整個人猛然僵住。
今兒這是什麼日子,葉娩竟出冷宮了。
在時隔四年之後。
「紀將軍近來身體可好?」
葉娩白了一眼魏子臨,朝我施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