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如……」
「謝紹。」我笑看著他,「母親離世的時候,你四歲。」
「我也不過七歲。」
我為何會以女子之身,出現在北疆軍營?
因為活不下去了。
被那對母女欺辱得活不下去了。
我冒天下之大不韙,當著群臣,跪在陛下面前。
說女子未必不如男,容音請求一戰。
我為何一年、兩年……六年,寧死不肯回京?
因為我知道。
若無赫赫功名,我的阿弟,再無出人頭地之日。
「謝紹。」我站起身:
「誰都有資格說這話,你沒有。」
抬步便走。
「我這不都是為了你好?!」謝紹在身後大喊。
我笑了笑。
是為了我嗎?
「謝容音!你到底姓謝,是謝家人!」
「你就不能以大局為重,多為謝家想想?!」
謝家人?
我回頭,看他最後一眼。
放心。
很快,就不是了。
13.
第二個來的,自然是裴晏。
他總不按常理出牌。
是拽著謝容霜來的。
一進臥室,甩開她的手:
「跪下!」
「給你阿姐道歉!」
謝容霜的臉腫得比剛剛還高,徑直就跪下:
「阿姐……我不該惹你生氣。」
「是我錯了。」
裴晏坐到我身側,換了副和善面孔:
「如此,可能消氣了?」
我扯了扯唇角:
「你知道發生何事了?」
「管它發生何事。」裴晏揚眉。
「惹到我的夫人生氣,便是罪大惡極!」
哦。
那就是什麼都不知道。
「還不快滾?!」他對著謝容霜冷斥。
謝容霜咬著唇,流著淚,一聲不吭地就走了。
「怪我來得太遲了。」裴晏握住我的手。
聲調更柔:「手有沒有打疼,嗯?」
我認真地望著他。
望入他眼底。
在親眼看見,親耳聽見之前。
我從未信過謝容霜的那些紙箋。
就像幼時她送些漂亮的糕點,假裝要同我好那樣。
我信了,一口咬下去,就是三日腹瀉。
那些紙箋,即便字跡再像,也定然是她偽造的。
裴晏那麼愛我。
那樣厭惡她。
怎麼可能與她有所勾纏?
可裴晏,真會演啊。
他抱起我,脫掉我的鞋襪,解開我的髮髻。
就像從前那許多個因為睏倦而焦灼難眠的夜晚。
溫柔又耐心地輕撫我的後背,哄我入眠。
「裴晏,你還記得新婚夜,你說過什麼嗎?」
我問他。
他笑了笑:「背叛誓言的人,要吞一千根銀針。」
「容音。」他撫上我的眉尾。
眸底是要溢出來的深情:
「裴晏此生,定不負你。」
我也笑了笑:「嗯,好。」
閉上眼。
醒來時,一片漆黑。
我起身,穿衣。
只憑著直覺,往外走。
很輕易就在院落的梅樹下,看到兩相依偎的身影。
一盞暖燈,幾片飛花。
謝容霜輕輕仰著臉,裴晏脊背微彎。
輕柔地為她上藥。
「到時說酒後認錯人,她便能同意我進門嗎?」
嬌俏的女聲輕輕細細的:
「你為何非要看她……」
「好啦好啦,你最愛我阿姐了,我不會同她搶的。」
「你讓我給她道歉,我不是馬上道了?」
「我今日真沒對她做什麼,哪知她火氣那麼大……」
「別鬧了!孩子能知道什麼!」
裴晏不知說了句什麼,低下頭便往謝容霜小腹上湊。
謝容霜推搡著,兩人笑成一團。
真甜蜜。
真溫馨啊。
還好,再也不會難過了。
我攏起落在手心的梅花,轉身回去。
點燈,磨墨。
「背叛誓言的人,要吞一千根銀針。」
晾乾紙箋。
連著那瓣梅花。
一併投入木匣。
14.
接下來的四日,裴晏告了假。
仿似一步都離不得我。
陪著我去寺廟祈福。
拉著我去成衣鋪買衣裳。
還為我放了一夜的焰火。
但這也不妨礙他的「戶部」,每日都有些零碎的事情要處理。
少則半個時辰,多則一個時辰。
倒是方便了我。
第一日,我將大部分銀子,換成了銀票。
第二日,我將沒來得及處理又想帶走的嫁妝,安插進我的隨行馬車。
第三日,我賣掉了龍舌弓、梅花匕和金絲甲。
最後一日,我收到京兆府辦好的新戶籍。
那日,我手寫文書,要改姓。
從今往後,我隨母姓「宋」。
不再是謝家人。
亦不再與謝容霜、謝紹有任何關係。
拿到戶籍後,我去拜祭了母親。
與母親說了半下午的話。
回去時,裴晏急壞了。
「你去祭拜岳母怎不喊我一道?」
「你可知我回來找不到你,恨不得將京城翻過來!」
「你以後切不可……」
「你不是去戶部了嗎?」我望著他笑。
他一愣。
突然傾身,緊緊抱住我。
「再也不去了,哪兒也不去了!」
「容音,為何你還沒走,我卻覺得你離我好遠。」
「一個月,最多兩個月,你一定趕在新歲前回來,好不好?」
他帶我去看一份清單。
上面寫滿了我回來後,他想要與我一同做的事。
放花燈,煮雪茶。
下江南,游名山。
他急切地吻我,想要與我同房。
我像前幾日一樣,推開他:
「月事還未完呢。」
他便抱著我,輕聲地哄我,直到我閉上眼。
終於,月落日升,紅霞漫天。
到了要離開的日子。
15.
其實最早我想,離開之前,我一定要拿出謝容霜那些紙箋。
同裴晏論個子卯寅丑。
為何背叛?為何欺騙?!
一定要將那封婚書甩在他臉上。
祝他和謝容霜百年好合,萬古長春。
一定要他與我同去京兆府。
好聚好散,一刀兩斷。
可我漸漸發現,不是所有問題都有答案。
不是所有答案,都能解你所怨。
一如裴晏上一息還在說「定不負你」,下一息,就在與旁人花前月下。
上一息還在紅著眼說「再也不去了」。
下一息,踩著夜露也要與人一晌貪歡。
「容音,不想這個時節還有蚊蟲……」
裴晏騎在馬上。
陛下的踐行酒後,他送我出城。
脖子上一片曖昧紅痕,引得旁人暗笑連連。
我點頭:「冬季的蚊蟲,的確可惡。」
「夫人,昨夜我……」
「我知道啊。」我望著他笑。
「想來是我要離開,你輾轉難眠,出門閒逛了一圈。」
裴晏扯了扯唇角,笑得不太好看。
「我還想到,你我相識九年,從未分開過。」
「想必,你會十分挂念我。」
裴晏雙眸一紅,拽緊韁繩。
「你上次不是問我,那木匣子裡裝的什麼?」
原來演戲也不是那麼難。
我的表情定然十分真誠:「那是我特地為你準備的驚喜。」
裴晏一瞬興奮如孩童:「當真?」
「但今日日沉之後,你才能打開。」
「好,好,好。」
一連三個「好」。
馬兒都感知到他的愉悅,興奮地踢著腳下的塵土。
「裴晏,你還記得那年墨水河一戰嗎?」
那年腹背受敵。
我和他兵分兩路,將後背交給對方。
殺出一條血路。
裴晏仍舊那樣懂我。
調轉馬頭,揚起馬鞭。
和當年一樣:「五。」
輾轉反側這些時日,我終於明白。
「四。」
我要做的,不是問別人,為什麼。
「三。」
而是問自己。
「二。」
要什麼。
「一。」
啪——
馬鞭同時落下,兩匹馬兒,一南一北。
如離弦之箭。
疾馳的風中,我仿佛聽到破空的哽咽大喊:
「容音,我在京城等你!」
不,你再也,等不到我了。
16.
三年後,橫嶺以南。
還未入夏,天氣就已經潮熱。
我帶著玲瓏去買驅蟲草藥的時候,正好看到官府門口。
新換上的懸賞畫像。
「這姓裴的侯爺怕不是有病!」
「一月換一次畫像,說什麼尋妻。」
「弄得跟通緝犯似的,尋妻,去人娘家尋不就行了?」
「這你就不知道了吧。」
有人繪聲繪色將我和裴晏的過往講了一遭:
「陛下親賜的和離書,又令謝將軍駐守北疆。」
「說來也怪,那謝將軍一去,北夷馬上老實了,一個月後,謝將軍就消失了。」
「據聞啊,他不止一月一畫像,還一月一跪陛下,問謝將軍的下落呢!」
「呸!這不是他負心在先?還有臉把人畫像到處掛?!」
「嘖,這樣說起來,這畫像,倒是跟咱宋將軍有幾分相似呢……」
「咱將軍姓宋!他找的姓謝,有個屁的關係?」
「真晦氣,撕了撕了!」
玲瓏「噗嗤」一笑:
「將軍,我就說,咱嶺南百姓,最是可愛了吧?」
這是我來嶺南的第三年。
三年前在北疆的談判結束之後,我便照與陛下約定的。
以「宋櫻」之名,前往嶺南。
仍舊是從小將做起。
只是半年前,陛下給我來了一信:
「容音啊,再不封你個將軍,朕怕會被嶺南百姓的唾沫淹死啊。」
於是我成了宋將軍。
雖得封,卻未回過京城。
嶺南與京城數千里之遙,大抵也尚無人知曉。
這突然冒出來的「宋將軍」,是位女將軍。
只是這日回去,我又收到了陛下的快馬急信。
「容音啊,朕盡力了。」
17.
「陛下這是何意?」
玲瓏是我身邊的女官。
對我的過往盡數知悉。
「難道……」她瞪大眼,「將軍的前夫……發現了?」
我將信收起。
裴晏發現又如何?
事過經年,早已翻篇。
做過虧心事的人,不是我。
「將軍放心!」玲瓏冷哼一聲,「他敢豎著來找您,我們就敢讓他橫著回京去!」
事實是,裴晏出現時,誰都沒認出來。
他也化了名。
叫「芝措」。
成了我麾下一名小兵。
他並不找我麻煩。
每日跟著新兵一起操練,做活兒。
只在我偶爾過去時,雙眼通紅地望著我。
為此他得了個小名,叫「芝紅眼」。
「你就說吧,咱將軍是不是救過你全家,每次見她跟得了紅眼病似的哈哈哈。」
他也不反駁。
繼續操練,做活兒。
我想我知道他想幹什麼。
他在等一場征戰。
然後他就有機會,故技重施。
為我受傷,讓我心軟。
可惜,嶺南自半年前那場大捷之後,久未起戰亂了。
三個月後的某個夜晚,他終於按捺不住。
守在我的營帳前,拉住我的手腕:
「容音,你要氣到什麼時候?」
18.
「容音,我知道錯了。」
「你莫要生氣了。」
「我不娶謝容霜了。」
「不,我原本就沒想過娶她。」
「我早就把她送走了,她的孩子也沒留下。」
「你同我回家,我們還和從前一樣,好不好?」
我不想在外被人圍觀。
進了營帳裴晏就迫不及待地想要抱我。
我拿劍抵開他的腰身。
轉身,倒了杯茶水。
潑在地上。
靜靜地看著他。
覆水難收。
裴晏的雙眼瞬間通紅。
「裴侯爺。」我放下茶盞,「請回吧。」
「容音,都三年了,你還在生氣嗎?」
我閉了閉眼。
「容音,你聽我解釋。」
「我和謝容霜,不是你想的那樣。我只是……」
「裴侯爺。」
我睜開眼:「首先,我沒有生氣。」
「從請旨賜婚,到請旨和離,我沒有一樣,是意氣用事。」
「只是我認為,這是於我三人而言,最好的結局。」
「其次你和謝容霜之間,我並不感興趣。如果你想講,出門左拐,京城各大茶樓,歡迎你。」
裴晏要哭的模樣:
「容音,這幾年我找你,快要找瘋了。」
「你我之間,就一定要這樣絕情?!」
我沉默地望著他。
我與他之間,至今十二年。
占據我的過半人生。
「裴晏。」我認真地說道,「你我之間的情,早就絕了。」
19.
裴晏沒有放棄。
反而大張旗鼓。
直接表明身份,住在了軍營附近。
今日送糕點,明日送人偶。
半月後,他還請來了他的好幫手——謝紹。
謝紹看到我,驚訝得半晌說不出話。
隨即和裴晏一樣,一副要哭出來的模樣:
「阿姐……我以為你已經……」
之後便同裴晏一起。
一左一右,宛如兩塊牛皮糖。
很快,我的身份傳遍軍營。
搭配著各種離奇過往和新鮮謠言。
有一日路過兵士們的營帳,裡面正熱鬧。
「善妒?咋就是善妒了?」
「要我說,絕對是那狗男女欺人太甚,才逼得咱將軍遠走他鄉!」
「改姓又咋了?憑啥說咱將軍大逆不道?」
「就是!拿腳指頭想都知道。」
「十二歲啊,毛都沒長齊的小丫頭,給人弄軍營去。」
「好不容易過點安生日子,妹妹跟丈夫搞上了。」
「家裡能不曉得?」
「憑他娘的姓謝哦!」
忍不住笑起來。
笑著笑著,眼眶就有些發酸。
原來不是所有付出,都只有「不值得」三個字。
所以裴晏和謝紹再次杵到面前時,我沒有視而不見。
「你們到底,想要如何?」
20.
「阿姐,我們只是想要你回去而已。」
「你一個女兒家,如何能過這風餐露宿的日子?」
「你跟我們回去,我們說好了,既已和離,你先跟我回謝家,姐夫……」
我並沒耐心聽謝紹說那麼多。
直接問裴晏:「你呢?」
裴晏似乎已經看出,我是要在今日跟他們來個決斷。
面色有些發白:「容音,別趕我走……」
我懶得同他們囉嗦。
徑直往外走。
直接將他們帶到校武場。
抽出一桿紅纓槍:
「今日,你們任何一個人贏了我,我跟你們回京。」
「誰先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