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衍是青年才俊不錯,可謝家並非只有他一位公子。
他還已經自立門戶,相當於放棄了繼承謝家龐大的家業。
而衛燎原,是衛家板上釘釘的下一位家主。
前途更是一片光明。
就這樣一個人,正在討著我歡心。
我呆愣愣地想著。
我頭一次知道,衛燎原是話多的人。
他又道:「謝衍還是我的叔叔,著實有點老了。」
「他做事不厚道,你若是當了我的娘子,可以和我一起管他叫叔叔。」
我:……
自降輩分。
這也不算什麼值得高興的事吧?
我有話想同衛燎原說,可偏偏沒有辦法開口。
我想問問他,到底是何意。
衛燎原竟看懂了。
他勾唇笑了笑,耳根染上薄紅。
他道:「姐姐真是忘記我了。」
「謝衍父親是一代名士,我曾被送去謝家修習過一段時間。」
「姐姐來尋謝衍時,就沒發現我嗎?」
我愣了愣,努力回憶了許久。
結果從記憶里扒拉出一個黑煤球。
在我給謝衍送糕點時,他像一頭野蠻小野豬一樣衝過來。
在謝衍淡淡道:「他不喜甜食。」時,小野豬已經「夯吃夯吃」將我的糕點吃了大半盒。
「謝家的廚子做飯也太難吃了!」
「小爺的嘴快淡出鳥了!」
我的婢女氣憤道:「哪來的小孩,這麼沒禮貌,這是我家小姐做了一上午的!」
我擺了擺手,笑道:
「小公子若是喜歡,我明日再給你做一份。」
小野豬進食的動作一愣。
他看向我,剎時呆住了,嘴角掛著糕點碎屑。
「你是叫小野嗎?」我問道。
小野豬漲紅了臉,扭扭捏捏道:「小爺、不是、我叫……原。」
他的聲音太小,我只聽到了最後一個字。
「好,那圓圓,明日見。」
我正好尋到個理由,明日再見謝衍。
小野豬一路將我送到了謝家門口。
「你明天要再來哦。」
他揮著小豬蹄朝我告別。
我從記憶中回神。
在誦讀的間隙,不確定地喚了聲:「圓圓?」
衛燎原「嚯」地站起來,走了出去。
外頭傳來兩聲倒地聲。
他又翩翩然回來了。
耳根子的紅韻降下了一些。
「對,就是我。」
這麼說來,我確實抱過他幾次。
但彼時的我,不知道他是何人,只當是謝家那個偏房的孩子。
衛燎原告訴我,我被謝衍退婚時,他在邊塞。
等他回來已是三年後。
京城已經沒有了賀家大小姐,賀知意這人。
時間回到宴席當日。
衛燎原將我拉到暗處。
他伏在我後脖頸處,輕輕嗅了嗅。
「姐姐,你考慮好了嗎?」
10
時隔五年。
我對謝衍的歡喜已經消散得乾乾淨淨。
我不會歡喜一個退過我婚的男人,何況他還已經有了夫人。
可很多人不這麼想。
其中包括衛燎原。
那夜。
盛大的煙火下。
他對我正式表明了心意。
在我點頭時,他還不相信似地再三確認。
該不相信難道不是我嗎?
我並非覺得自己配不上他,我覺得自己是最好的。
即便按照世俗的意義上來說,我是退過婚的下賤女子。
但我並不覺得。
那不是我的錯。
只是衛燎原明明有這麼多選擇,偏偏挑中了我。
在我問出來後,他抿了抿唇,沉默了片刻。
然後實在忍不住似的,親了上來。
「阿弟冒犯了。」
唇瓣研磨,津液涌動。
他親得很努力,親紅了自己的嘴唇,染上了一抹紅,嬌艷欲滴。
「你以前眼裡只有謝衍,沒發現我眼裡只有你。」
衛燎原將我送回了家。
一路上都在吃著謝衍的醋。
「我比他更歡喜你。」
父親在看到他的那一刻,臉上冰冷的怒意被震驚取代。
繼母絞著帕子,試探著問:「可是我家女兒做了什麼出格的事,恰好被衛公子撞見……」
衛燎原沒有理會她,看向我父親,語出驚人。
「伯父,我改日來提親。」
「這事還請伯父暫時保密。」
父親連連應下。
沒幾日,我要成婚的事還是傳遍了京城。
只是無人知道我要嫁給誰。
我收到的宴席帖子一下子變多了起來。
都是想來打探打探,哪個倒霉蛋還願意娶我。
有傳言說,我要嫁給新晉的寒門進士。
那位剛入朝為官的寒門進士慌忙澄清。
大庭廣眾下,他道,他絕不會娶一個被退過婚的女子。
還有傳言說,謝夫人大度,謝衍大發慈悲,願給我一個歸宿。
謝衍聽到時,沉下了臉,道:「無稽之談。」
無論是他們嫌棄還是生氣,都和我無關。
父親重新對我笑臉相迎。
我並不覺得高興。
只有一種荒唐之感。
似乎,我的價值,唯有出嫁這一條。
我推掉了所有的邀約,直到衛母送來了請柬。
我到時,收到了一堆注目禮。
有貴女道:「架子這麼大,衛國公夫人請了才賞臉來。」
「不知道的人還以為賀大小姐要嫁去當什麼一品夫人了。」
苔花站在那兒,緩緩道:
「好了,賀大小姐許是近來太忙了,還輪不上我們這些閒人。」
我這才想起來,苔花前些日子辦了場賞春宴。
她反覆邀請了我三次,皆被我拒絕了。
對此,我該說的都已經說過了。
我施施然走了,留下身後人氣得指著我,差點口不擇言。
見到衛母時,她正與幾位夫人在投壺。
我看了一會兒。
百發百中。
衛母收了手,打量了我兩眼,問道:
「你似乎一點都不緊張?」
我笑著道:「其實是有一點的。」
「我幼時曾聽聞您的事跡,征戰沙場,以少勝多,雍州城一戰令人嘆服。」
「實不相瞞,我的騎射效仿了您的風格。」
我見她緊張,並非因她可能是我未來的婆母。
而是因為,她一直是我敬佩的女子。
衛母挑眉一笑,威嚴中添了絲爽朗闊氣。
「你可知,衛燎原那小子知道我要見你時,他有多慌張?」
「他向來鬼點子多,少年老成,我還是第一次見他像個毛頭小子。」
宴席進行到一半,衛燎原匆匆趕來。
素來衣冠板正的衛將軍,難得露出胸前一小塊肌膚。
鎖骨上有一塊小小的紅痕。
是他昨夜夜闖賀府,被我咬的。
我們的眼神在空中交匯。
他沖我偷偷眨了眨眼,頗有種恃寵而驕的滋味。
11
我若無其事地挪開了眼。
我和衛燎原在人前還是不熟的模樣。
他狀似不經意地走到我身側,攏在袖中的手偷偷與我勾在了一起。
我突然有了種隱秘的快感。
一會兒的功夫,他就將我偷偷拉到了假山後頭。
他虛摟著我,到處嗅了嗅,像條春季的狗。
「阿弟心癢難耐,還請姐姐忍著些。」
不多時,外頭突然來了人。
一熟悉的女聲問道,聲音里略帶急切。
「這藥真的有效?」
我從小山的孔洞望去。
竟是苔花。
另一女子我見過兩次。
是某位官員的第十八房小妾。
我隱約記得,她好像並非清白人家的女兒。
她將小瓷瓶塞到苔花手中,道:
「夫人儘管放心,這藥保證讓你的夫君對你欲罷不能!」
苔花瞪了她一眼,她慌忙捂住了嘴。
兩人匆匆離開。
我再回眸,就看到了衛燎原那幸災樂禍的眼神。
他意味深長地道:「謝衍原來不行啊。」
我卻覺得不一定如此。
據我所知,謝家是有專門教導房事的奴婢的。
當年我身為謝衍的未婚妻,對此略知一二。
謝衍若是不行,這些年不會一點消息都沒傳出來。
只是謝衍和苔花已成親五年,但還無一男半女,屬實少見。
再回宴席上。
就見一人一身長衫站在那兒,正是前頭話里的當事人。
苔花小鳥依人。
仍是那般恩愛的模樣。
可這次再看,卻不知哪裡,有些奇怪。
我的手指被人捏了捏。
我轉頭對上了衛燎原有些不高興的眼神。
他低聲道:「不行的男人,有什麼好看的?」
又醋上了。
恰在此刻,有位長輩道:「燎原今年也有十八了吧?」
「老大不小了,該娶妻生子了。」
衛夫人應和了聲「是啊」,笑得頗有深意。
「可要老身做個媒?」
衛燎原恭恭敬敬喚了聲長輩,然後道:「我有心儀的姑娘了。」
話音落下,四座皆驚。
衛燎原受歡迎程度遠超我想像。
我瞧見幾乎全場的貴女都充滿希冀地看過來。
「我已對她表明了心意,我們情投意合,最為般配不過。」
「是哪家姑娘啊?為何還不成親?」
我有些緊張地繃直了身體。
衛燎原揚聲道:
「她還有要做的事,我願意等她。」
12
謝家連夜進宮請了太醫。
第二日,市集口。
謝家貼了告示,廣求名醫。
大夫進進出出三日不歇。
告示上的賞金越來越高。
我翻著醫書,輕輕地吐出一口氣。
謝母見到我時,愣了愣。
她眼裡並沒有多少信任。
只是死馬當活馬醫。
苔花正跪在屋外,唇瓣乾裂,身形搖搖欲墜。
她瞪著我,眼中閃過嫉恨。
我不明白,也懶得去明白。
家醜不可外揚,但現在謝衍躺在裡頭,恐有癱瘓的風險。
謝母顧不上那麼多,大致地與我講了講。
和我猜想的差不多。
謝衍吃了虎狼之藥。
他本身又有體寒之症,只是這些年正值精力旺盛的年紀,被掩蓋住了。
我隔著紗幔給謝衍診了脈。
床上的謝衍睜開了眼睛。
我垂著眼眸,並沒有看向他。
「賀知意?」
他面色慘白,聲音有些嘶啞,帶著驚疑。
「我是在做夢嗎?」
我沒有回答他。
銀針一根根插入他的穴位。
謝衍眼眸顫了顫,似又要昏睡過去。
「賀知意,我怎麼又夢到你了,這些年你過得好嗎……」
說著,他失去了意識。
看來,他對我是有幾分愧疚的。
只可惜,這些愧疚,於我沒有什麼用。
謝衍醒來時,我已經走了。
在謝母驚喜的目光中,謝衍下了床。
謝衍看向謝母,問她:「何人來過?」
謝母沉默不言。
苔花搶了話道:「是婆母特地請來的名醫!」
並非我的醫術有多高明。
只是我的醫術從一開始就是為了謝衍而生。
十八歲前,我研究的皆是體寒之症,我要侍奉照顧的唯有謝衍一人。
我與衛燎原坐在廊下。
衛燎原解下外袍給我披上,嘴裡道:「我沒有吃醋。」
我點點頭。
衛燎原腮幫子動了動。
在他醋勁更大前,我與他講起了我十八歲前的事情。
講起了我為了做謝衍妻子,做了哪些努力。
我學騎馬時,好幾次磨破了大腿根,抓著韁繩的手心磨出了老繭。
我修讀醫術,對症下藥,為了找尋缺的那一味草藥,親自去山上採藥。
夜寒露重,我一腳踩空,差點摔了下去。
我想治好謝衍,我想讓這個救我出賀家的人,能長命百歲。
能與我白頭偕老。
這些事,我原是準備在婚後講給謝衍聽的。
後來,當然,不了了之。
他娶他的心上人。
我去我的尼姑廟。
衛燎原握著我的手,不由得收緊。
「我說這些,是想告訴你,我早就放下了。」
「起初,我是怨他的,怨他不顧我的死活,退了婚。」
「可後來,我想通了。」
我厭的是這個世道。
謝衍只是在這個世道被偏愛的人。
而我為謝衍學的那些,長在我自己身上,說起來,並不算我吃虧。
況且,我本就不該將希望,全部寄托在另外一個人身上。
那樣的話,風險太大了。
「謝衍只是想娶喜歡的人。」
「設身處地,我亦想嫁給……你。」
我看向衛燎原,他的臉已紅了個徹底。
他將臉別了過去,暴露了自己紅得能滴出血的耳垂。
轉角處傳來木棍落地的聲音。
我想去瞧瞧。
衛燎原拉住了我的手,道:
「是個不行的瘸子。」
13
衛夫人進了宮,進言興辦女學,設立女官。
出乎意料,謝家的宮妃也頗為贊同。
她與謝衍一母同胞。
有傳言,是治好謝家大公子的,是一位女醫。
天子因要封和親公主失了一部分民心,正好由此填補。
那是衛夫人二十年前的願望。
只可惜當時,邊塞征戰,她無暇顧及。
二十年後。
天時地利人和。
天子召我進宮,他與皇后問了我一些問題。
我對答如流。
可做出這等決定,優柔寡斷的天子無法立刻下定決心。
正在這時,謝貴妃突然發難:「要想和男子一樣,也要看你有沒有這本事!」
「你會騎馬嗎?」
周圍安靜了一瞬。
天子背著手,打量著我。
當年衛夫人能上戰場,是因衛大將軍突然亡故,她臨危受命。
後來越打越順利,可這麼多年始終沒有名正言順的將軍封號。
如今整個京城,幾乎沒有貴女學騎射。
可偏偏我會。
我與人群里的謝衍對上了眼。
我知道,那是他為我做的。
我翻身上馬,動作無比利落。
開弓——
正中靶心。
人群爆發出歡呼喝彩聲。
天子最終點了頭。
星火的種子已經落下。
我要讓所有人知道,女子的價值並非婚姻!
我用五年,懂了這個道理。
在我看不見的地方,還有許許多多女子沉寂在了被退婚那時。
我要為這個世道的女子,點亮一盞燈火。
我走出宮門。
衛燎原正在不遠處等著我。
他被我支開,此刻才趕回來。
我怕我瞧見他會緊張。
亦怕他看到我失敗的模樣。
不知何時,他已經住進了我心裡。
好在,結局很好。
春風拂面,少年郎朝我奔來。
他朝我抱拳,一本正經地道。
「末將恭賀賀大人,得勝歸來。」
我與衛燎原相攜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