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然,厲兵秣馬後,胡宗憲的首要目的,就是剷除盤踞東南沿海數十載的倭寇。面對汪直這位「海上徽王」,胡宗憲則展現出了驚人的政治智慧。
他釋放汪直老母妻兒,遣密使蔣洲、陳可願赴日陳情,更效仿諸葛亮七擒孟獲,對徐海施以反間計。
1556年,徐海率倭寇兩萬登陸乍浦,胡宗憲暗中收買他的女人王翠翹,散布徐海欲獨吞財帛的謠言。
陳東、葉明信以為真,率部與徐海火併。待三股勢力兩敗俱傷時,戚繼光率新練「戚家軍」一鼓作氣,斬首千餘級。
次年,汪直率三千精銳登陸岑港。這位海上梟雄提出了驚人條件:若開海禁,許商船往來,願為大明守東海門戶。
胡宗憲心動了,他深知汪直不同於尋常倭寇。
此人通曉兵法,治軍嚴整,且與日本大名交厚。若能招撫,東南可保十年太平。他連夜上疏請開市舶司,卻在奏摺送達京師前,聽聞街頭童謠:胡公銀山高,汪直血海深。
顯然,清流已將他視為嚴黨爪牙,若再倡「通倭」,必遭滅族之禍。
畢竟,在赴任浙江不久,胡宗憲為獲得嚴嵩支持,獻白鹿祥瑞取悅嘉靖。又為了籠絡趙文華,他還不惜構陷張經。
當時,張經取得抗倭首捷「王江涇大捷」,趙文華卻誣陷他「養寇自重」。胡宗憲明知張經冤屈,卻附議彈劾,致使張經、李天寵被斬於西市。
縱然胡宗憲與嚴嵩父子虛與委蛇,卻在清流派中,成了「必須除掉」的嚴黨。
於是,胡宗憲焚毀奏摺,改書《請誅汪直疏》。那一刻,胡宗憲面如死灰,擲筆長嘆,聲震屋瓦。
汪直被誘殺於杭州官邸時,胡宗憲正在西湖畫舫宴請嚴世蕃。絲竹聲中,他突然掩面痛哭。嚴世蕃譏諷:胡公莫非要效婦人悲泣?
他拭淚答曰:東南十年倭患,今夜方休。喜極而泣耳。
無人知曉,他袖中藏著一封未寄出的信,上書:徽王兄台鑒:事急從權,負約之罪,九泉之下當負荊請罪。
嚴黨崩解與政治清算
1565年,嚴嵩倒台。錦衣衛沖入胡宅時,他正焚毀與嚴世蕃的往來密信。火光中,他喃喃自語:飛鳥盡,良弓藏,果不其然。
獄中,他寫下萬言《辯誣疏》,字字泣血:臣以一書生,處濁世而欲清滄海,舍權謀無可憑依。昔年構陷張經,實為借嚴黨之力以平倭;獻瑞邀寵,乃固君心以保東南兵權。
然而,嘉靖的硃批冰冷如鐵:功難掩過,其罪當誅。
臨刑前夜,他索要紙筆,畫下一葉孤舟搏擊怒濤。題詩曰:百年心事歸浪涌,千古罵名付海潮。
翌日晨,獄卒發現他以碎瓷割喉,血書遺言僅四字:愧對東南。然而,縱然萬念俱灰,以死明志,嘉靖依舊未曾放過胡宗憲的妻女。
胡宗憲死後二十年,戚繼光巡視岑港舊戰場。海風呼嘯,似有金戈之聲。老將軍突然下馬,面東而拜。
副將不解,戚繼光愴然道:若無胡公當年周旋廟堂,何來今日戚家軍?
這位複雜的歷史人物,恰如他筆下那葉孤舟。在道德的驚濤與功業的暗礁間,他選擇了最險惡的航道。
有人唾其諂媚嚴黨,卻不知若無他「曲線救國」,大明海疆或將早淪倭寇之手。有人贊其力挽狂瀾,卻忽視了他腳下累累忠魂的屍骨。
他的故事,終究印證了一個永恆的悖論。
在潰爛的體制中,理想主義者若要成事,往往不得不先成為自己所憎惡的人。這種撕裂與掙扎,或許正是胡宗憲留給後世最沉重的鏡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