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日那晚,莊序喝多了,把我當成表姐,在客廳初試雲雨。
第二天起來,他問我要多少錢。
我擦乾手心滲出的汗意,假裝若無其事地打手語。
「都是誤會,沒什麼。」
離開時,他朋友問:「就讓她這麼走了,不怕她報警?」
莊序只是漫不經心地吐了口煙:「她一個沒爹沒媽的小啞巴,怎麼敢?」
如他所願,我當晚就拿著錢搬走了。
正文:
1
莊序的話像刀子一樣,刺得我五臟六腑都在發痛。
也許我該推門進去,狠狠扇他一巴掌。
但現實里我仿佛被定住了,只能聽著房內他朋友肆意的笑聲。
「不過你也不虧,陳稞雖然沒她姐姐陳煙漂亮,但也挺乖的。你不考慮對人家負點責?」
莊序冷淡的聲音從裡面傳出來:
「算了吧,我不喜歡上趕著的。
「這件事不要讓煙煙知道,我擔心她傷心。」
「好好好,大少爺,我保證守口如瓶。」
「至於陳稞,她要錢最好,」莊序的語氣裡帶了一絲厭惡,「但如果她想憑藉這個破壞我和煙煙的關係,我不會放過她。」
……
我忘了自己是怎麼離開的。
只記得,風很大,也很冷。
我穿著薄外套,全身都像被拖拉機碾壓過一樣難受。
強撐到舅舅家時,臥室的房門已經被鎖了。
我有氣無力地拍了拍門。
陳煙每次打遊戲都喜歡反鎖房間。
她為了避免打擾,每次都會戴降噪耳機。
門一直沒開。
這是她的房間,即使我可以在裡面有張上鋪的床,可我沒資格擁有一把鑰匙。
我在門口站了很久。
然後轉頭,去了樓上堆滿雜物的閣樓。
2
我是在一堆亂七八糟的報紙和雜誌上睡著的。
不知道為什麼,身體全身都使不上力,反而有種無形的力,一直拉著我往下沉。
迷迷濛蒙間,我仿佛看見莊序低下頭,溫和地笑著問:
「因為我喜歡你啊,你難道不喜歡我嗎?」
喜歡。
這是一個太稀有的詞。
自從父母去世,我就被舅舅一家收養。
陳煙是舅舅的女兒,也是莊序的青梅。
昨晚十一點半,陳煙突然讓我去替她給莊序送生日禮物。
我到莊序家裡時,本來是想放下禮物就離開的。
但客廳燈光昏暗,又飄浮著酒氣。
被莊序撲倒在沙發上時,我還有些茫然。
他抱著我,問我是不是喜歡他。
藏在心裡的喜歡突然被戳穿。
我很慌張。
可莊序說,他也喜歡我很久了。
朦朧的燈光下,他的眼睛那麼溫柔,仿佛在看什麼珍重的寶物。
就像很久很久以前,媽媽看著我的眼神。
我沒能推開他。
我以為,莊序知道我是誰。
直到第二天早上,他把腦袋放在我的肩膀上,迷迷糊糊地喊,煙煙。
我才知道,莊序認錯了人。
我和陳煙其實只差一個月,但比她瘦小一些。
她不喜歡了的衣服,舅媽就會拿給我穿。
而昨晚,我穿的就是陳煙的舊衣服。
這個烏龍過於可笑。
因此當莊序煩躁地點起煙,問我要多少錢時,我什麼也沒說。
只是假裝若無其事地打著手語。
「都是誤會,沒什麼的。」
畢竟爸媽去世後,我這樣的人,本來就不值錢了。
3
晚上六點,電話響起。
打工咖啡店的店長問我,要換晚班了,怎麼還沒來。
我匆匆洗了個澡,又出了門。
戴著口罩一直工作,大腦依然昏沉沉的,身體的酸痛感不僅沒有緩解,反而越來越嚴重。
打碎第二杯咖啡時,店長嘆了口氣。
「陳稞,出來。
「遲到就算了,還笨手笨腳的。
「回去吧,不用來了。」
……
我瞬間清醒了。
這份兼職是我所有生活費的來源。
如果被辭退,其他店也不會再要我這樣一個啞巴。
我張了張嘴,急切拿出手機打字想解釋。
眼前卻一黑,徹底暈了過去。
4
我沒想到,醒來時會在醫院看到莊序。
周圍都是刺鼻的消毒水氣味。
他穿著一身黑,站在人群里十分出眾,表情卻帶著幾分煩躁。
我想起第一次見莊序。
他來舅舅家裡,等陳煙一起去上補習班。
不巧,陳煙跟家裡吵了架,反鎖著房門誰也不願意見。
舅舅、舅媽,還有莊序,一個接一個地站在門外哄她出來吃晚飯。
我尷尬地坐在客廳里,肚子裡發出「咕嚕嚕」的聲音。
莊序似乎聽見了。
他什麼也沒說。
只是從袋子裡拿出一個布丁,輕輕放在我面前。
我侷促地抬起頭。
看見少年微卷的頭髮和淺棕色的眼睛。
他看了我一眼,微微露出笑。
那是我來到舅舅家裡後,見到的第一個笑臉。
後來,莊序再來找陳煙時,總是會給我多帶一些東西。
有時候是蛋糕。
有時候是巧克力。
還有時候是草莓味的牛奶。
每次這種時候,陳煙總會露出不屑的表情。
「你對她倒挺好。」
而莊序則會頭也不抬地玩手機。
「那不是你的妹妹嗎?何況我又不愛吃這些。」
也許莊序只是無意。
但那時起,我每天起床第一件事。
就是期待莊序今天會來。
……
「不是算了嗎?」莊序看著我,露出一個冷笑,他又煩躁地點起煙,「你找我到底想幹嘛?」
我沒找。
我默默地心想,應該是店長用我手機打的電話。
「我和陳煙今天已經正式在一起了,」莊序冷聲道,「你應該知道,以後什麼該說,什麼不該說。」
我拿起手機打字:【我不會說話。】
「那也不准打字。
「如果你敢告訴她,我就有本事讓你上不了大學。
「而且……陳煙父母如果知道了,也不會再收留你。
「所以,但凡你聰明一點,都知道該怎麼辦。」
莊序冷著臉威脅。
我只是沉默地點頭。
最後,臨走前,莊序放下一張卡。
「裡面有五萬塊,密碼是煙煙生日。」
他笑得諷刺。
「也不必清高,五萬對你而言也算多了。
「睡了你,算我倒霉。」
5
我坐在病床上,感覺全身冷透。
那種被一種無形的力一直拉著往下拉的感覺又來了。
無數情緒在身體里翻騰,我死死咬著嘴巴,不讓眼淚流下來。
莊序已經轉身走出了醫院的大門。
「他是誰?」
店長拎著藥突然冒出來。
【你給他打的電話嗎?】我低下頭,掩飾性地打字。
「是啊,我看他在你列表第一個,應該是你男朋友吧。」店長說。
我搖搖頭。
店長把藥放在我床邊:「醫生說你低血糖,加上發高燒沒注意,休息幾天就好了。」
我在醫院掛完了一瓶吊水。
回去路上,我刷到陳煙的朋友圈。
【漫長的考察期通過!小莊同學正式上崗啦~】
我下意識點進去看了一眼。
是她和莊序的合照。
底下很快有人評論,一排全部都是:
【祝幸福!】
【又相信愛情了!】
【莊序眼裡還真的全是你!】
店長把車停在小區門口,便匆匆回店裡了。
我收起手機,仰頭看向眼前的居民樓,三樓是陳煙家窗口,裡面透出暖黃色的燈光。
我沒進去。
微信里,陳煙剛剛給我發了信息。
【我戀愛了,以后庄序會經常來家裡找我。
【你在,我們會很不方便。
【而且你已經成年,我爸媽也沒有撫養你的義務了。
【別想賴在我家裡不走,趕緊搬出去。】
……
我走了很久,最後到了公園背後,一個很大的湖泊旁邊。
我靜靜地坐在黑暗中的椅子上,盯著它看了片刻。
然後毫不猶豫,朝著黑色的湖水跳了下去。
6
我爸媽,是自殺身亡的。
原先只是打牌借的幾百塊錢。
後來癮越來越大,借款和利息也越滾越高。
最後,只能用命還。
我的爸媽沒了,家也沒了。
舅舅在葬禮上收養了我。
他們一家三口原本就住在九十多平的單位房裡,沒什麼多餘的空間。
陳煙不得不和我共享一間房。
她噘著嘴巴不樂意,最後被舅舅哄著同意了。
心情好的時候,她會喊我妹妹,使喚我做事。
心情不好的時候,就會用力掐我的胳膊和腿,往我的床上倒冷水。
……
我從沒覺得在這個世界上活著是一件有意思的事。
莊序曾經短暫地成為我活著的意義。
但現在,我寧願從未認識過他。
我多希望,爸媽當初帶著我一起走了。
湖水已經浸透了我的身體。
我冷得骨頭縫都在抖。
冷水上涌,漸漸浸沒我的口鼻。
我想,很快,我應該能見到我的爸媽了吧。
佛經上說。
自殺者,死了也會入地獄。
我不怕下地獄。
我怕像垃圾一樣,在這個世界上毫無意義地活著。
7
我本來想一直浸在湖水裡,直到失去意識。
但是口袋裡的電話突然響了。
我不想管它,語音電話的鈴聲卻很執著。
怕它的聲音引來行人,我還是睜開眼睛,慢慢游到岸邊接起。
明明是舊手機,浸了半天水,居然還能用。
店長倦怠的聲音從手機中傳來。
「陳稞,你好像誤會了。
「我下午讓你不用來,是讓你今天回去好好休息,不是讓你永遠別來了。
「你是不是以為我把你辭了啊?」
我抑制著身體的冷戰,用濕答答的手打字:【店長,你打電話就是說這個?】
「啊?」店長說,「不行嗎?可你當時發著燒,臉還都嚇白了。」
他突然嘆口氣:
「而且我感覺你今天在醫院情緒也一直不太對。
「你放心吧,只要我裴理開店一天,就有你陳稞一天工資發。」
……
店長裴理似乎很睏了,依然撐著一股勁跟我碎碎念。
我捏著手機看了很久。
直到進水的手機終於支撐不住,螢幕陷入一片黑暗。
我還是從湖水裡爬了起來。
像個遊蕩的水鬼一樣,低著頭,一味朝前方走。
黑夜掩飾了我的表情,還有滿臉的淚水。
冷風吹透了濕衣服,很難受。
但是我心裡卻突然湧出一股莫名的氣。
為什麼我要像爸媽一樣用死亡來結束?
為什麼我要這麼窩囊地活著,又窩囊地死去?
風很冷,但我的心卻漸漸堅定。
我告訴自己,要繼續活著才對。
活下去。
哪怕沒人在乎。
哪怕失去了任何生活的意義。
……
生命沒有意義。
那就讓我自己,成為以後人生的全部意義。
8
終於走到一家藥店前,我擦乾眼淚,推門進去,買了一盒避孕藥。
店員拿一次性紙杯給我接了一杯熱水。
我抬起頭,把避孕藥吞進肚子裡。
雖然當時做了保護措施,但我不想後面有任何意外。
吃完藥,我把莊序給的卡拿了出來。
莊序想用這五萬塊買我的自尊。
他做到了。
對現在的我而言,自尊一文不值。
我買了新的手機。
加了電線桿上的出租廣告的微信,用半小時跟中介訂了一個帶陽台的出租房。
還在超市裡買了所有需要用到的生活必需品。
很快,我拿著新手機,躺進屬於自己的,不精緻卻很厚實的新被窩。
而完成這一切,只是用了還不到三千塊錢。
第一次花這麼多錢,我有些高興,想到它的來歷後,又有些沉重。
我在心裡模模糊糊地盤算著自己兼職的工資——兩個月也能超過三千塊錢,還是鬆了口氣。
沒關係的,陳稞。
你才十八歲,你還有很多年,可以賺無數個三千塊錢。
翌日,我睡到下午才起來。
梳洗過後,我走到陳煙家裡,準備把自己的行李搬到出租房。
也許是運氣好,陳煙這次沒鎖臥室門。
我把自己所有的東西都認真地收拾好。
衣服沒拿多少,畢竟大部分還是陳煙的。
只是把所有的書本和作業都帶走了。
就這樣,也裝了滿滿一紙盒。
離開前,我抱著紙盒,把正門的鑰匙放在客廳的桌子上。
一陣穿堂風從窗外吹進來。
我回頭凝視著這個房間。
然後呼出一口氣,頭也不回地朝外走。
9
我在出租屋裡休息了一天,又回到了咖啡店上班。
舅媽是最早發現我搬走的人。
她給我發微信,我告訴她因為自己新找的暑假工包吃住,她便沒再管了。
只是提醒我:
【不要天天就知道死讀書,現在就是研究生出來也找不到工作,不如趁著年輕找個有錢男人。
【你姐男朋友就找得好,不僅人長得俊,家裡有錢,對煙煙也捨得花錢。】
說著說著,她開始炫耀莊序給自己買的一對黃金手鐲。
舅舅倒是激烈反對。
「不行,你才十八歲,急著搬出去工作幹嘛?
「現在正是玩的年齡,煙煙和同學前幾天跑去海邊瘋玩了,我讓她帶著你一起去。」
他說的是陳煙、莊序還有他們那幫朋友在海邊的畢業旅行。
我在朋友圈刷到了她的九宮格照片。
陽光很明媚。
陳煙的笑容也很美。
倒是莊序在照片里一直走神。
但都與我的生活無關了。
【不用。】我打字回復。
舅舅還想說什麼,舅媽在旁邊冷笑一聲:「誰出錢?煙煙的錢都是莊序出的。」
舅舅沒再哼聲,沉重地把電話掛了。
我在咖啡館工作完了整個暑假,還沒到月底,裴理就給我發了兩個月的兼職工資。
4500 塊。
比我想像的還多 1500 塊。
我首先請裴理吃飯。
畢竟當初他不僅送我進了醫院,藥費都是他出的。
一整頓飯,基本都是裴理在說話,我偶爾寫字回應他。
裴理也沒任何不適應,一個人滔滔不絕地說了一個多小時。
告別時,他突然問:「你是一直不能說話,還是後天?」
我猶豫片刻,寫字:【後天。】
裴理沒再說什麼,一副若有所思的表情。
三天後,他帶了一個女人來咖啡館。
我正在洗咖啡杯,他招手讓我過去。
「陳稞,這是魏醫生,專門來看你的。
「她已經治療成功過很多個……像你一樣的人。」
10
魏醫生問了我很多問題。
她很溫和,讓人不自覺地放鬆。
我慢慢寫給她失聲的原因。
爸媽還在時,我是能正常說話的。
他們去世後,我搬到了舅舅家,一個夜裡突然發了一場高燒。
從那時候開始,突然就發不出來聲音了。
魏醫生認真地聽著,不時寫下一些筆記。
後面她又單獨和裴理聊了會兒,就離開了。
不知道為什麼,聽完裴理臉色卻有些不太好看。
下班時,裴理拿起車鑰匙,說:「今晚我回請你。」
堵車了一個多小時,終於到了吃飯的地點。
市中心的一個平層。
一個女人正在客廳看電視,裴理喊了聲媽,我才知道居然到了裴理家。
我瞪大了眼睛,拿手機給裴理髮微信:【你怎麼不早說?】
裴理只是用眼神示意「沒事」。
很快,我就知道裴理為什麼這麼說了。
保姆上完菜,又推了個輪椅出來。
裴理將母親抱起,放在輪椅上,推到我旁邊。
裴母眼神很呆滯,卻一直盯著我看。
看了半晌,突然一副恍然大悟的樣子,握住我的手,不停地喊乖乖。
裴理很平靜:「乖乖是我妹妹,十一歲時生病去世後,她把每個女孩都認成乖乖。」
我一怔。
裴母已經殷切地拿起筷子,目光溫柔地在我碗里夾了一塊甜品。
她把我當成自己的女兒,一直緊緊地攥著我的手不放,有什麼好吃的都要夾到我碗里。
飯後,裴理準備送我離開。
裴母突然不幹了。
她傷心欲絕地從輪椅上滑下,像條毛毛蟲一樣在地上打滾。
裴理按了按太陽穴:「乖乖要去上大學了,下次放寒假,她還會回來的。」
裴母卻不看他,只是盯著我看。
我連忙點頭。
她依然覺得不滿意,伸出小拇指,鄭重地和我拉鉤。
我覺得有些好笑,被她溫柔的手掌握住手心時,又莫名有些眼熱。
裴理說送我到家,我給了他新地址。
「怎麼換了住的地方?」
我打字簡單地解釋,以前是寄住在舅舅家,現在滿了十八歲,舅舅一家就沒有繼續養我的義務了。
裴理沉默半晌,繼續道:
「魏醫生說,後天的突然失語,很大程度是因為心理問題。」
說完這句話,裴理又硬生生轉移話題。
「陳稞,你以前在舅舅家,過得很痛苦嗎?」
11
裴理的話讓我一時陷入回憶。
片刻後,我寫道:
【小時候覺得痛苦。
【但現在我長大了,可以自己搬走了,那些痛苦就變得很小了。】
裴理沒再說話。
車子在新小區門口停下。
他才開口:
「以後每個星期晚上不用去咖啡店了,魏醫生會在她的辦公室等你治療。
「不用急著拒絕。
「也許你覺得那些都已經過去了,但應激性事件引起的精神障礙潛伏期其實很長,有的甚至會持續很多年。
「如果打個比方,就像是下雨。
「正常人的世界有陰有晴,但是創傷患者的世界一直在下雨。
「久而久之,他們並不會覺得一直下雨有什麼問題。
「這是最可怕的地方——病入膏肓的人,並不知道自己生了病。
「直到一天,大腦里那根一直繃得緊緊的弦,突然就斷了。
「最後結果,也許是精神病,也許,是自毀傾向的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