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孟景臣夫妻三載,別離四十載。
他在上京做權臣。
我在江南當富婆。
若不是有個兒子,我幾乎以為那三年夫妻是幻夢一場。
直到他差人給我送來了一封休書和一封遺書。
當晚,我在夢中溘然長逝。
再睜眼,我回到了三十年前,孟景臣剛入內閣那一年。
這次我收拾行囊,牽起一雙兒女。
「走,我們上京尋你爹去。」
1
今日是我生辰。
前院傳來消息說有京城貴人上門時。
跟了我幾十年的聽竹神色很是感慨。
「姑爺雖一心仕途,可這幾十年來,您的生辰他倒是年年不落。」
我不大愛聽她夸孟景臣那個死鬼。
只是熱鬧的日子,我也不會做出把人趕出去的事。
生意人,總講究個和氣生財。
孟景臣了解我的性子。
所以年年也只會在我生辰這日上門。
從前他還是個小官的時候,會告假自己來。
往往一個月的假,路上來回就要折騰二十八九天。
真正站在我府門前的時間,不過兩三個時辰。
後來他官越做越大,成了御前紅人。
假便也越來越少了。
來的人變成了旁的人。
只有送來的賀禮年年不變。
總有一套珍寶首飾並一些房屋地契,這些東西折下來,約莫是他一年花剩下的俸祿。
再就是他自娛自樂雕的一些小玩意兒或是好些不值錢卻精巧少見的小玩意兒。
拿我當孩子哄呢。
我心裡琢磨著,估計我和孟景臣也沒幾年活頭了。
他比我年紀大,比我勞心勞力得多,說不定死得比我更早。
那些酸澀閨怨早變成了一攬變質的桂花糕,沒了嚼頭。
所以不如今歲把人請進來,上杯新茶。
再修書一封讓來人帶回去給孟景臣。
讓他老老實實把和離書籤了。
我字字句句在心頭琢磨得甚好。
只是讓我沒想到的是,孟景臣這死鬼果然了解我至極。
他死在了我前面不說。
死前還給了我一封遺書,並一封和離書。
且大言不慚,說自己的罪過不禍及父母親眷。
讓我安心,莫要上京幫他收屍。
我呸,誰會去幫他收屍!
又說他為官多年積累的些許田產薄銀,早早已經轉到了我的名下,讓我和孩子務必珍重。
我又呸,不及我資財萬分之一的東西,誰稀罕!
只是連著兩聲呸完,心頭吊著我多年的一口氣好像莫名消散了。
我捏著那封要了四十年的和離書。
只覺得渾身疲乏酸軟至極。
來不及上榻歇下,就閉上了眼。
2
再睜眼,我回到了三十年前。
我恍惚了三日,才確信這事是真的。
阿彌陀佛,看來往日給道門佛寺捐的銀子起了大作用。
只是這事我不敢聲張。
重活一世固然美妙。
可我從醒過來,就覺得胸口好似壓著一塊大石頭,害我坐臥難安。
那石頭上明明白白刻著三個大字——孟景臣!
這死鬼果然是來克我的。
我嘆了口氣,把兒子女兒一併喊到面前,下定決心道:
「咱們上京,去找你們的爹爹吧。」
「娘,您說認真的?」
兒子照哥兒剛滿十一歲,年紀雖小,可已經懂得一些道理。
「可是家裡遇到什麼難處?娘您千萬要告訴我。」
七歲的芳姐兒寡言,可小小的身子卻貼緊了我。
「娘您別怕,有晴芳。」
我看著這兩個孩子。
上輩子我打從心底里覺得孟景臣辜負了我們娘兒倆。
從未動過找孟景臣的念頭。
後來照哥兒年紀大了,倒是上京瞧過他爹幾回。
這輩子他長這麼大,還不知道自個兒爹長什麼樣呢。
想起上輩子孟景臣不得好死的下場,我心頭一顫。
眼前又浮現出當年他被我趕出門的場景。
3
那是我和孟景臣成婚的第三年。
他本是我家奴僕之子。
父母早亡後便在家裡做小廝。
是我爹看他樣貌出眾,又聰明早慧人品端方。
便做主給他消了奴籍,還供他讀書科舉。
孟景臣也當真沒辜負我爹的恩情。
未及弱冠便考了個解元,一時風頭無兩。
我那時剛及笄,正是說親的年紀,爹爹身子卻越發不好。
他找了孟景臣來,問他想不想娶我。
若是願意。
日後便是我陸家的姑爺。
若是不願意。
我爹想讓他做我的義兄。
待我招了婿,盼他能照拂我一二,讓我不至於被人欺負了去。
孟景臣考慮三日後選了娶我。
而我看他長得好看,又有個解元的好聽名聲,兼之好幾個閨中密友心悅於他。
便覺得嫁給他是一件能揚眉吐氣的樂事,歡歡喜喜嫁了。
不得不說,婚後那三年,孟景臣待我極好。
以至於後來他不顧我的反對,堅持想要上京趕考時。
我難以接受,說出了和離的氣話。
那時照哥兒剛滿一歲,孟景臣先說我們一同上京。
見我不願意,便說我可以在家等他,等他考中,再接我們過去。
可我還是不願意。
爹爹沒了,我最親的人除了襁褓中的幼子,便是孟景臣。
閨閣中看的話本子總說男人發達了便會拋棄糟糠妻。
我不想孟景臣發達。
我想一輩子做他的大小姐。
可一向對我百依百順的孟景臣這一次鐵了心。
他說京城有他的抱負。
我氣壞了,親自寫了一封和離書,將他趕了出去。
「日後你走你的陽關道,我過我的獨木橋,孟景臣,我這輩子都不要見到你了。」
我不想做被拋棄的糟糠妻。
所以我選擇了先拋棄孟景臣。
後來,孟景臣中了狀元回來接我,我沒見他。
他堅持說和離書上他沒簽字,也沒去官府驗明便算不得數。
整整四十年不願鬆口談和離。
可在臨死前,卻親手寫下一封簽了名、蓋了印的和離書不遠千里差人送來給我。
我上輩子,活得也算圓滿,有錢有閒,兒女孝順。
重活一世,再過一遍這樣的日子也未嘗不可。
可每每想起孟景臣,卻總覺得心如刀絞。
不知是為他遺書里那句。
【摯愛寶珠,回首一生,我對得起天地君師,唯獨對不起你和照兒。】
還是為他上輩子獨行風雪。
回望來時卻找不到路的孤絕。
總之這輩子重來一次,我忽然變了想法。
我想陪著他,走完剩下的泥濘半生。
4
我帶著兩個孩子,並隨從護衛一行人路上走了足足一個半月才抵達望京。
問到如今的翰林學士孟府時,正是晌午。
照哥兒下車後盯著眼前的宅子一臉古怪。
「娘,這真是爹爹的宅院?」
我看著眼前二進大小,門庭狹窄,坐落於幽巷深處的宅子也是難掩意外之色。
孟景臣如今已是正五品的翰林學士,天子近臣。
住處卻如此簡陋逼仄,實在不符合他的身份。
說話間,院門忽然從里打開。
我心如擂鼓。
下一秒卻好似被人兜頭澆了一桶冷水。
一個身姿豐嬈、姿容俏麗的婦人從裡面走了出來。
婦人年紀和我差不多,一雙眼望向我,帶著幾分打量。
不過她很快收回目光。
朝身後一個小廝模樣的青年笑道:
「不必再送,那袍子可要你家大人早些試過,若是有哪處不夠妥貼,我再上門來改。」
說完腰身一扭,款款離開了。
那小廝滿臉堆笑送她離開。
轉過身看到我們堵在門口,立刻換上了客氣冷淡的神情。
「不知諸位有何貴幹?」
我唇角緊抿:「這是孟景臣家嗎?」
小廝點點頭:「正是,您是?」
我從懷裡掏出紙張泛黃的和離書,丟在那小廝面前。
「給你家大人送和離書來!」
胸口好像有一團火燒著,我吩咐馬夫僕婦打道回府。
待我冷靜下來時,已經快要出城門了。
照哥兒和芳姐兒兩個人左右坐在我身側,一言不敢發。
我想是自己的反應嚇到他們了。
忍不住將芳姐兒抱到懷裡,又摸了摸照哥兒的頭。
只是還是生氣。
真是豈有此理。
我心心念念孟景臣在望京日子如何難挨。
誰承想人家身側早有佳人相伴。
紅袖添香不知如何快活。
我此番帶著孩子巴巴跑來,簡直是自取其辱!自取其辱!
等回了江南,我也要養他十個八個小倌。
我還能輸給他不成?
這般想著,平穩前行的馬車卻無端一個急停。
聽竹揚聲問:「怎麼了?」
下一瞬,一隻修長的手徑直掀開了馬車上的帘子。
腦海中被我臭罵的那張臉,就這樣出現在了眼前。
孟景臣額前帶著薄汗,神色焦急。
雙眼在看到我那瞬間,變得極亮。
「寶珠,真的是你……」
5
他那雙眼落在我身上時,眼底是濃得化不開的深情。
我看著這廝。
算算時間,我和他已近五十年沒見過了。
他如今不過三十出頭。
比當年執意上京時看著成熟穩重了許多。
只是那張臉依舊俊美打眼,一不小心就惹了姑娘芳心。
鼻尖的酸澀驀地化作了憤怒。
腦海中滿是那妖嬈女子的風韻。
我冷叱:
「哪裡來的登徒子,竟敢當街逼停女眷馬車,來啊,給我把他打下去扭送官府!」
家丁護院們聞聲而動就要拿人。
孟景臣急道:「寶珠,那是下人找來的繡娘,我並不識得。」
透過撩起的帘子一角。
那個在孟府門口的小廝跪在馬車前,滿臉惶恐。
「夫人,小的有眼不識泰山不知夫人大駕光臨!
「那繡娘的確是我找來的,我家大人連見都不曾見過她。
「還請夫人明鑑,我家大人是清白的啊!」
我冷哼:「誰知道是不是你們主僕串通好了蒙我!」
「寶珠,在你眼裡,我便是這種見異思遷,滿口謊話的小人嗎?」
孟景臣的眼神竟有幾分受傷。
我一怔。
他的視線已經落在了照哥兒身上。
嘴角露出一抹笑,可眼角卻紅了。
「這、這便是照哥兒吧,我上次抱他,他才不過一臂長,如今竟長得這般大了。」
照哥兒和芳姐兒也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孟景臣。
照哥兒嘴角緊抿著。
芳姐兒到底年紀小,怯生生藏不住話。
她縮在我懷裡。
「娘,這便是爹爹嗎?」
她一開口,孟景臣才大夢初醒般注意到她的存在。
很難說他那一瞬間臉上的神情變化。
似震驚、似悲傷,又似下定了某種決心。
他小心笑了笑,生怕嚇到小小的芳姐兒一般。
「寶珠,這是我們的女兒吧,她叫什麼名字?」
他笑起來依舊如二十歲時。
好看得讓人挪不開眼。
芳姐兒被他臉上的和煦迷惑。
脆生生道:「我叫晴芳,孟晴芳。」
孟景臣眼角眉梢便都染上了笑意。
他朝芳姐兒和照哥兒伸出手。
「我叫孟景臣,是你們的爹爹。」
兩個孩子看了看我,才慢慢伸出小手,被孟景臣的大手緊緊握在掌心。
看著這一幕,我鼻尖有些酸,可依舊梗著脖子。
「你少跟孩子套近乎!」
孟景臣絲毫不惱。
他把兩個孩子動作輕柔地抱進懷裡,視線牢牢鎖著我。
「既然來了,讓孩子們看看京城風物再走可好?」
我不說話。
孟景臣嗓音便低了下去。
他眼尾垂了下去,仿佛大雨天被主人拋棄的小狗。
「寶珠……」
6
陸家產業遍布大江南北,京城也多有涉獵。
我帶著他們住進了名下一處酒樓。
休整之時,聽竹卻告訴我,孟景臣也要了一間臥房,就住在我隔壁。
我有些惱怒。
「你怎麼不攔著他?」
聽竹聞言笑容狡黠。
「您上京城不就是來找姑爺的嗎?」
話是這麼說。
可真見到人了。
我又覺得哪哪都氣不順。
因此晚間吃飯時,我藉口乏了沒去。
只聽說孟景臣和兩個孩子處得甚好。
明明是好事,可我越發覺得氣不順了。
草草吃了幾口飯食,我沐浴躺下,卻翻來覆去沒有睡意。
聽竹見狀說她去要些熱水幫我泡腳解乏。
她去了許久開門聲才響起。
我懶懶從被窩裡坐起,可一抬頭,對上的卻是孟景臣的雙眼。
他身材高大、挺拔勁瘦。
在昏暗的燈光下顯得壓迫感十足。
當然了,如果忽略他手裡的泡腳桶的話。
「怎麼是你,聽竹呢?」
我有些不自在地往被窩裡縮了縮。
「她吃壞了肚子。一路上累壞了吧,我幫你按按腳。」
「不,不用,你放著,我自己來。」
可孟景臣已經不由分說抓住我的小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