迫不得已找了個自己看不上的男人,還要照顧他的小拖油瓶。
對一個在外面過慣了富裕生活的風塵女來說,心裏面多少怨氣無處發泄可想而知。
那之後周邢就找到了船上的工作,有個老師傅看他為人踏實能吃苦,願意手把手帶他。
可是沒人照顧周梨廷,他怎麼放心一去大半年不回家?
那女人也聽說船上收入高,不肯離婚,跪在地上求周邢給她一次機會,承諾她一定會對周梨廷好,絕不會再打孩子了。
「結果那年收成不好,船出了問題,沒趕上季節,大家都沒掙到錢,灰頭土臉地回了家。」
「回家後她提出離婚?」
「她發瘋砸了家裡所有的東西,要不是我護著,一整壺開水就全潑梨廷身上了。」
周邢沒有細說那壺開水的事,直到後來看他換衣服,我才看見他背後大面積的燙傷。
「那……後來那個呢?怎麼……」
本來我想讓周邢一次性說清楚的,那邊忽然起了風浪,信號像被海風捲起拋下的海水,斷斷續續連不成句,然後通話就被切斷了。
「你想知道我前一個繼母是怎麼離婚的?」
忽然出現的少年音把我嚇了一跳。
為了時刻注意周梨廷的動靜,我休息時候也不會把房門關死,會留一條小縫。
這時候周梨廷就站在門外的縫隙里,語調里是調侃和諷刺的笑意,明顯在外面安靜地偷聽了許久。
「我直接告訴你好了。畢竟我才是那個知道真相的人。」
10
他擅自偷聽我打電話,卻沒有擅自闖進我房間,抬手叩了兩下房門。
「能進?」
「能。」
得到我肯定的答覆,周梨廷才推開房門,指尖提著一瓶冒冷氣的可樂,姿態慵懶隨意地窩進我床邊的沙發里。
「你來我家快一個月了吧?」
「有一個多月了,我記得你經歷了兩次月考,老師說你進步很大,明年有可能進衝刺班。」
「你還進了我班級家長群?」周梨廷笑得意味不明,帶著排斥和反胃的噁心。他側頭一邊藏起眼裡閃過的情緒,眼睫也跟著輕顫幾下。
我當作沒看見:「你爸不在家,這些都是我應該關心的事,群里的『收到』總要有人回。」
靜謐的夜色中,只有風偶爾划過窗戶,把窗外凌亂的枝條倒影拍打在玻璃上。
「她和你一樣,也是別人給介紹的,原本在小區里的維修中心做接線員。」
他沉默許久,緩緩仰起頭,看著天花板上普通的圓形吸頂燈。
「那時候我們有點錢了,也已經買了這棟房子。我爸給她的條件和給你的差不多,只要她能照顧好我,工資全部上交給她。」
那個女人剛進家門的時候很不一樣,她很熱情地討好著周邢父子倆,讓兩個漂泊的男人第一次體會到家庭的溫暖。
那應該是周梨廷最開朗的一段時間吧。
正是因為那段時間的美好,周梨廷在學習上進步驚人,從甩尾班的甩尾學生一躍衝進尖子班前幾名。
可這對父子的坎坷並沒有就此終結,這樣美好的生活僅僅持續了不到兩年。
那一天周梨廷放學回家,聽到她在和周邢打電話,言語間說的話很難聽,好像因為那年周邢的收入只有八十幾萬,和給她的承諾不一樣。
初中生已經有了完善的金錢概念,他不覺得他們在家要花那麼多錢,於是偷偷觀察那個女人的消費行為。
他用手機搜索了女人房間的物品,不僅發現大量價值幾萬元的輕奢品,還找到了許多票據,一千多的美甲、兩千多的髮型,甚至是五千多一頓飯,幾萬的整形手術單。
周梨廷當時就火了,氣急敗壞地把這件事告訴周邢。
但周邢這人老實,沒什麼脾氣,總喜歡體貼別人。
他覺得這個女人雖然花錢大手大腳,但對孩子不錯,從來沒虧待過周梨廷。
他說:「人突然有錢都會洒脫些,跟暴發戶心態一樣,沒事,爸現在把路子都跑起來了,以後也不只掙這點兒。」
周邢說得沒錯,那個女人雖然大手大腳,但從來沒虧待過周梨廷,甚至可以說關懷備至,連周梨廷的內褲襪子都是她親自帶著去挑。
所以周梨廷生氣歸生氣,也沒真想著怎麼樣。
直到他初三那年……
11
「我當時在床上坐著看書。」
周梨廷話語間突然站起來湊近我,一條腿跪在床沿上,俯身直勾勾盯著我的眼睛。
他拿起我的右手,放在他脖頸的位置,然後一點點往下,滑到胸腹部。
初高中是男孩子的發育階段,周梨廷身姿挺拔,除去少年人的青澀,儼然就是個散著光和熱的男人。
他還想往下,我意識到危險,驚慌地抽回手。
「她就是這樣拿著我的手,放在她自己身上,帶著我撫摸她,然後一把扯下我的褲子……」
後面的話他沒繼續說,我看到他眼中噁心又排斥的神色,哪裡還能不明白。
那個女人喜歡上了自己的繼子,並且做出最最不該做的事,讓一個初三的孩子留下了永遠不可磨滅的心理陰影。
「她後來為什麼會走?因為你今天看見的那一幕,因為她發現我床下囤積的那些工具,因為她知道我連死都不怕。」
除了這棟房子,周邢死活不分,那個女人罵罵咧咧地帶走了所有值錢的東西,夾著尾巴逃跑了。
外面不知道什麼時候下起雨,房間裡的溫度變得很低。
我看著周梨廷,和他看著我的眼神一樣,空洞、麻木、沒有任何情緒。我在聽別人的故事,他在講別人的故事。
「怎麼突然願意告訴我?」
「你可以裝出任何你覺得有利於生存的樣子,母慈子孝也好,歲月靜好也罷。告訴你,是想警告你,想好好過就老實點兒。」
「嗯,記著了。」我沒有反駁他的針對,淡淡地點點頭,「睡去吧,放假後媽帶你去報仇。」
「用得著你?」
「我這人受不得窩囊氣,你和你爸這忍氣吞聲的風格能把我憋死。」
「……」
周梨廷以為我就這樣一說,沒想到周末第一天早上六點就被我從床上拖起來,坐著城際大巴車直奔他生母所在的地址。
「你有病吧,楊淺!我用你幫我報仇?」
「請對你後媽有點基本的尊重,叫我淺姨,不然我告訴你爸去。」
這點破事要不好好解決,周梨廷越積越深的仇恨永遠是顆雷,鬼知道哪天就炸了。
「倆大老爺們兒能被人給欺負成這樣,真行。」
「……」
12
韁成企業,老闆姜大通,周梨廷生母改嫁的老闆,主營保健品和低端護膚品業務。
別看企業不大,每年撈的油水不少。上坑客戶,中坑員工,下坑供應商,滿身的官司。
我帶著周梨廷直奔韁成對手公司,要求見他們老闆。
小企業的老闆除了應酬,基本都在公司辦公,我將連夜收集的幾份資料發給他,從他那裡換來了姜大通和周梨廷生母的聯繫方式。
周梨廷全程是蒙的,直到我在回城的大巴車上給他生母發信息,他才揉著剛長起來的頭髮問:「你到底是怎麼查到這些東西的?」
「我們做人事的人有套自己的查詢系統。」
只要一張照片,一個名字,足以在各個人事群查到大量有用信息。
「這樣的公司,員工離職的時候一定會備份把柄資料,確保離職後能拿到最後的工資。」
很幸運,我不僅買到了姜大通讓員工忽悠供應商和客戶的聊天截圖,還拿到了他和小三在辦公室的露骨照片。
回到家後相安無事了幾天,周梨廷上學時,我一直關注著韁成公司的現狀。
果然一個月不到的時間,地方新聞公眾號爆出視頻,姜大成老婆在辦公室當場抓姦,兩人在公共場合大打出手,雙雙住院。
沒幾天,韁成公司就因為供應商終止合作造成交貨違約,不僅失去了最主要的客戶,還出了大量違約金。
銀行聞到風頭立刻終止合作,姜大成想貸款挺過去都辦不到。
與之相對的,垮了一個韁成,對手公司的業務一飛沖天,更是把客戶全攬在手裡,要韁成死只是時間問題。
「怎麼樣?解氣嗎?」
我拉著周梨廷在館子裡改善生活,把收集的情報都傳給他。
大碗酸菜魚和水煮肉的蒸汽後,周梨廷垂著眼瞼沉默很久,最後點了點頭,聲音有些低啞:「吃吧,別涼了。」
他沒有說感謝的話,也沒有改變和我說話時針鋒相對的態度,但在家裡會穿上寬鬆的家居服,不再是一條短褲到處晃了。
「你兩個繼母的信息不用我從你爸那裡套情報了吧,發給我。」
「你又想搞什麼?」
「閒得難受,找找刺激。」
「……」
看得出來,周梨廷骨子裡是恨的,哪怕事情已經過去了。他表面上覺得我煩,夜裡卻還是把那兩個女人的所有信息發在我手機上。
13
周梨廷的第一任繼母根本不用報復,我讓人拍了一段視頻發給他,是一間陰暗潮濕,不足三十平的屋子。
四十歲的女人看著像五十多歲,枯瘦地坐在床上,對著鏡頭勉強扯出個笑臉,做出嫵媚的姿態。
拍視頻的人問:「多少錢?」
她說:「四十。」
「有病嗎?」
「治了,治好了,真的。三十也成,別急著走。」
女人的床上一片狼藉,怎麼看都不像病治好了的樣子,就算隔著螢幕,也仿佛能聞到房間裡令人作嘔的氣味。
她最終還是為自己的選擇付出代價,走上了原本那條看著是糖,其實全是玻璃碴的不歸路。
「周梨廷,你相信惡有惡報嗎?」
我看著躺在河堤邊眼神空洞茫然的周梨廷。
他動了動嘴唇,沒回答,遠遠眺望著天邊橘紅色的殘陽,像看著一段即將謝幕的歌舞。
「沒關係,你會相信的。」
我又發給他一份文件。
這份文件是他第二任繼母的現狀。
一個原本月薪三千的女人突然獲得百萬年收入,她的生活品質被急速拉升。
奢侈的品牌、高端的美食、塑造完美的美容整形、富麗堂皇的住所……
飛機在萬米高空翱翔時突然沒油了,剩下的只有毫無懸念的墜落。
短短一年多的時間,那個女人的信用卡和各種網貸全爆了,欠款一百八十多萬,隱私照片被發得到處都是,還多次被催收的人打進醫院。
「周梨廷,仇恨有時候不需要極端的手段解決。雖然你們早已沒有聯繫,但她們都在默默關注著你們。你們過得好,比殺了她們還難受。」
「別跟我說大道理。」
「那說點現實的,你爸今年回來得早,元旦我們去太平洋接他,一起在海邊玩幾天再回家。」
別人家的孩子聽說爸爸提前回家,全家人能一起出去玩,肯定喜笑顏開。周梨廷卻顯得愁眉不展,隨口嗯了一聲,晚飯都沒吃幾口。
不僅僅是他,我晚上跟周邢視頻,對面的男人也笑得很勉強,整個人像被海水沖刷過的老船,有氣無力地皺著眉,話語間都是小心討好。
「這次能休息多久?」
「可能……有點久,一直到……開年吧。」
他喉嚨里哽了哽,眼尾有點發紅,在小麥色的皮膚上看著不太明顯。嘴角扯起來的哪是個笑,比哭還難看。
「受什麼委屈了?」
「哪有,在船上誰給我委屈受,風浪大了點而已。」
「那說好了,我和周梨廷元旦去海上接你。」
「哎,哎好……」
他心不在焉地答應兩聲,藉口要出艙去看看,就切斷了視頻。
14
後面一段時間父子倆如出一轍,都跟霜打的茄子一樣。
周梨廷連懟我的語氣都變得軟綿綿的,偶爾幫我一起打理公共區域的衛生,回家路過炸雞店還會幫我帶雞架。
「說真的,你父子倆這態度很像組團出去嫖被抓包了似的。」
「……」
周梨廷把筷子咬得咯吱響:「楊淺你會說人話嗎?」
「叫淺姨,或者叫媽。」
「我的字典里沒有『媽』這個字,你死了心吧。」
一晃就到了元旦前。
我收拾幾件厚冬衣和生活用品,周梨廷提前請了兩天假,兩人拖著行李箱去港口坐提前預訂的便宜小遊艇。
按計劃,我們會在外面最近的港口和給漁船補給的周邢會合,然後坐他開的漁船返程,體驗一下漁船在外的生活。
周邢這段時間心不在焉,信號也不怎麼好,直到我們上了小遊艇給他發消息,他才驚醒般給我們發來視頻。
「梨廷,淺淺!你們真出發了?」
「嗯,上遊艇了。」
「說好了去海上接你的,忘了?」
我帶著周梨廷跟他在視頻這邊揮手。
周邢勉強笑笑,抬手抹了把臉:「要不你們玩兒一圈,到時候再坐遊艇回去吧,漁船上生活很艱苦的,我怕……」
「這次來體驗的就是艱苦,對吧小廷廷。」
我拍著周梨廷肩膀,忽略他側頭時留下的白眼,繼續跟周邢道:「孩子想見爸,我想見老公,還怕什麼艱苦?」
「嘿嘿。」視頻那頭的周邢不停搓臉搓手,快四十的人了,笑得像個靦腆害羞的傻子。
笑完很快又陷入愁緒中,眼尾又開始泛起紅色,喉嚨里不知道哽著什麼,一直做著吞咽的動作。
看到他的樣子,旁邊的周梨廷眨眨眼,起身說去趟洗手間,落荒而逃似的跑了。
「那行,不跟你說了,你忙,停靠了跟我們打電話。」
冬季的海風帶著鹹濕的涼意,三天後我們終於在小港口和周邢會合。
他穿著墨綠色雨衣,帶我和周梨廷在最近的館子裡吃了頓烤魚。準備上船時就將雨衣脫給我,幫我細緻地扣好。
「外面風大,傘打不住,別淋雨著涼了。」
「沒幾步路。再說,你倆咋不怕著涼?」
「我們倆皮糙肉厚的,涼不著。」
周邢比我大十來歲,照顧我比照顧周梨廷還細緻。
上船的木踏板破了個缺口,他生怕我一腳踩進去,非要背著才行。
船上的船員都笑話他:「老周恨不能把新媳婦供起來。」
笑話歸笑話,笑完幾個船員臉上又低落下來,有的走開時幽幽嘆了口氣,有的抹著臉搖了搖頭。
「都怎麼了?馬上要回家團圓,怎麼感覺都挺難過的。」
「沒……沒事,就是都累了,你……別多想。」
15
漁船里的生活比不上遊艇,但周邢有個自己的小單間,來接我們之前就被他打理得乾淨規整。
周梨廷去跟著船員擠宿舍,把獨立空間留給我們。
上船時候淋了雨,周邢在角落裡換衣服。
頭髮上的水珠順著他肌肉緊緻的背脊滑落,在腰窩停留,像乘著酒的器皿微微傾斜,把那醇香的美酒倒入男人下方隱秘的方寸間。
「後面我幫你擦。」
我起身接過他手裡的毛巾,揉過他背後的皮膚。也就是這個時候,我看清了他背後已經痊癒陳舊的燙傷,還有數不清的大小疤痕。
男人身上蒸騰的熱氣卷過來,帶著令人安心的氣息,我撫著那些傷問他:「當時很疼吧?」
「沒,還好。」
他和周梨廷不同,他好像不管經歷了什麼總也沒有怨言,也從不叫苦,就這樣默默過著並不平靜的日子。
「好了好了,你先休息,我處理完事馬上回來。」
他背脊繃緊僵硬,忽然握住我的手,快速套上衣服,貓腰逃跑似的出了船艙。
我只看見他小麥色的皮膚上泛起紅暈,連耳朵尖都是紅的,不由得偷偷笑了許久。
到我半夢半醒間,周邢才終於回來。
夜間的風浪很大,漁船起伏晃動。他從背後抱著我,把頭抵在我肩膀上,用被子將我們裹緊。
和許多相親夫妻一樣,我們之間缺少一份感情基礎,更多是眼緣和那一點權衡利弊的好感,所以貼在一起也沒有那麼親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