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愣怔著回答,連自己也沒有發覺,聲音含了幾分疲倦。
可是蕭遠山察覺了,他側目看我,清亮、烏黑的瞳仁有著柔軟的光,下一秒伸手握住了我的手。
我抬頭看他。
自幼一同長大,沒人比我更了解他。
蕭遠山堅韌、勇敢、骨子裡還有深深的執拗。
我比他和青柳更早地去了官紳老爺家。
在他入府成為家奴的時候,我已經是大老爺的人了。
府宅深深,他和那幫馬奴一樣,都被我踩著上過馬車。
我對他視而不見,與陌生人無異。
但他做不到。
我喂老爺吃葡萄的時候,老爺順勢握住我的纖纖玉指,逗弄調戲,而我一臉順從地笑。
侍奉午睡,房內嬉笑聲不斷,直到尋歡作樂歸於平靜。
赤著腳走出屋子時,我會看到蕭遠山站在院中,青銅木下,少年身子繃得很緊、很直,一動不動地也不知站了多久,濃眉下的那雙眼,寫滿了戾氣與絕望。
一個奴隸露出這樣的神情,是很危險的。
我從他身邊徑直走過,從來不跟他說一句話。
只有一次,他膽大包天,一把將我拽過來,固執地摟在懷裡。
隔著屏風推門,屋內睡著大老爺,他在我耳邊道:「青魚,我帶你走吧,我們逃出去。」
我目光冷冷地看著他,直到他心生絕望,一點一點地鬆開了我。
他是知道的,我從來都有著超出同齡人的理智和冷靜。
可是七年之後,我們還是站在了一起,走上一條無法回頭的路。
雁山山頭,他握住了我的手,手掌粗糲,卻很溫暖。
幼時濃眉大眼的夥伴,已經是頂天立地的男人。
那雙凝眸時的瞳仁,像是攝人心魄的黑海,映著流動的暗光,讓人一不小心便會沉淪下去。
但我又一次,理智地掙脫了他的手。
這次蕭遠山卻不肯放,甚至來了幾分脾氣,一把攬過我的腰,將我緊緊地抱在懷裡。
我一邊掙脫,一邊怒道:「蕭遠山,你放開我!」
他個子很高,力道大得令人掙脫不開,望著我眸中含笑,聲音竟有幾分愉悅:「青魚,你現在真像一條活蹦亂跳的魚。」
我氣急,抬起腳猛地踢向他。
蕭遠山反應很快,不僅躲過,還更加用力地鉗制住我,令我動彈不得。
他眼睛亮得像星星,在我慍怒的目光下,毫不躲閃,低頭靜靜地看我,然後越來越近,將額頭抵在我的額上,溫熱呼吸近在咫尺:「你到底還要我怎麼做?我真的不喜歡青柳,我只能把她當妹子待,你饒過我吧。」
我平復了下心情,別過臉去:「可是青柳喜歡你,蕭遠山,我就這一個妹妹,她已經夠可憐的了,權當我求你,別傷了她的心。」
蕭遠山掰過我的臉,眼中閃過悲色:「我的心呢?青魚,我也是有心的,我不可憐嗎?
「我從幼時就喜歡你了,從未改變心意,你為何偏要視若不見?別再推開我了,我去和青柳說清楚,她能理解我們的。」
「蕭遠山!你敢這麼做,我殺了你…….」
我氣急敗壞,他卻不管不顧,大手環住我的腰,另一隻手扣住我的腦袋,徑直堵上了我的嘴。
我奮力地掙扎,咬破了他的唇,甜腥味漫延開來。
他皺著眉頭鬆開了我,對上我兇狠的眼神,神情無力且執拗。
最後他像是豁出去了一般,攔腰將我抱起,輕放在青草地上,伸手去解我的腰帶。
「蕭遠山,你敢!」
我驚得白了臉,極力地掙扎,他眸中閃過固執,沉下聲音道:「我並不想這樣,可是只有把事情坐實了,你才能接受我,不再把我推給青柳,是不是?」
短短几秒,我已經平靜下來,目光直直地看著他,笑了一聲:「你不會以為我還在乎這些東西吧,蕭遠山你想清楚了,跟我睡過的男人可都死了。」
山風拂過,空氣中混雜著青草和泥土的氣息,四面寂靜,他最終閉上了眼睛,敗下陣來:「青魚你知道我不怕死,我只怕你離開我,你只需一個眼神,我從來對你言聽計從,小時候是這樣,長大後也是這樣,如果可以,我希望一輩子都是這樣。」
……
阿卡沒有殺夏湛。
她跪在我面前,生平第一次忤逆了我的意思。
她說:「青魚,我覺得他說得很有道理。」
一瞬間,我氣急反笑。
我忘了,夏湛那個人是多麼的狡猾,巧舌如簧,迷惑人心。
阿卡懇切地看著我,一把抓住我的衣服:「你曾經也說過的,暴亂和廝殺並不是我們的初衷,我們要的是脫離賤籍,翻身為良民,父輩有田可耕,吃飽穿暖,睡醒不愁,婦人紡車織布,釀桑落酒,稚童可在春日折柳,背白鹿洞書院。
「路雖遠,行則將至,事雖難,做則可成。青魚,你說的每一句話我都記在心裡,是你號召我們奮起反抗,以今日之深淵,換取他日之璀璨,你說過的,螻蟻潰千里之堤,是要讓他們驚醒、害怕和悔悟,從頭到尾,我們的目的不都是這個嗎?
「可你回頭看看,我們如今落草為寇,藏於此處,乾的是山匪的勾當,多少人在這個過程中已經離了初心,你不在山裡的時候,黑狗他們殺人越貨、搶劫掠奪的勾當可沒少干。
「當初都是被逼無奈地走上的這條路,我們當中很多人,家還在江南,家裡還有年邁的親人,我們做夢都想回去,世子爺說了,朝廷並沒有為難我們的家人,朝堂之上還有文臣在為我們做主出頭,況且皇上已經答應了,天子一言九鼎,世子爺說他可以保證。」
我嘆息一聲,將她扶了起來:「阿卡你可知道,我們不會有第二次殺夏湛的機會,失了這個籌碼意味著什麼,你知道嗎?
「他會將我們趕盡殺絕,將更多的人弔死在樟樹林,所謂的天子一言九鼎,對我們來說是一場賭博,皇室之人最是狡猾,我不可能放過夏湛。」
阿卡沉默了,她長得像個牛犢子一樣壯,就因為那一身的蠻力,曾被她的主家套上韁繩,當成碾磨的驢子來鞭打使喚。
即便如此,她骨子裡仍有良善之心。
最早的暴亂殺戮,她站在我旁邊,除非不得已,實則不肯多殺一人。
我應該想到的,她這樣頭腦簡單的姑娘,被夏湛三言兩語地說動,太正常不過了。
夏湛這人,太危險,還是要殺的。
但今晚我心裡很亂,阿卡看似不經意的一番話,讓我心生警惕。
回雁山後,我見過祖朝兩次。
第二次他趁著大伙兒喝酒的空,坐在我旁邊跟我說了這樣一番話——
「阿魚,我們西峽寨里有近千婦孺孩童,祖輩靠山吃山,雖說乾的是土匪勾當,卻也有想守護的東西,當年叔公們挑選我為當家,我是發過誓的,不僅要讓西嶺寨越來越好,更要護寨里人平安。
「我知你一路走來十分不易,一個弱女子竟有如此魄力,著實令我欽佩,但我是西峽寨的大當家,肩上的擔子很重,我仰慕於你,也知道人各有志,為了大傢伙著想,今後我們便不過來了,各自珍重吧。」
當時未做他想,如今是滿心起疑。
這晚我睡得不安穩,後半夜的時候果然出事了。
夏湛不見了。
9
雁山人人手中握著火把,將各處照得燈火通明。
我還看到蕭遠山命人綁了阿卡,逼問她夏湛的下落。
阿卡定然是不知的,看著我茫然搖頭。
然後蕭遠山也將目光望向我。
我接過他手中的火把,緩緩地走過人群,火光亮堂堂地映在他們臉上。
都是奴隸出身,同生共死多年,彼此知根知底,我不信他們當中有人叛變。
但這山中地形,若沒有人接應,夏湛是跑不掉的。
我將火把扔給了蕭遠山,轉身道:「號召所有人搜山,現在就搜,找到之後,不論他們多少人,不惜任何代價,全部殺掉。」
一陣忙亂之後,寨子裡的人都出動了。
青柳也被吵醒,披著外衣,站在房門口擔憂地看著我。
我上前摸了摸她的臉,輕聲地哄她:「沒事的,回去睡覺,姐姐要出去一趟。」
青柳一向聽話,握了握我的手,依言回屋。
我連夜帶人去了西嶺。
夜半幽幽,山路快馬,空中彎月更像一把刀,泛著清冷的光,隨時會要人性命。
到地方的時候,被吵醒的祖朝在火把的照耀下像一隻炸毛的獅子,一臉不悅地嚷嚷:「阿魚你好沒道理,你們丟了人,跟我們有什麼關係,憑什麼要我們半夜三更地清點人數?」
火光晃動,忽明忽暗,我看著他道:「大當家的也不希望你們的寨子裡有朝廷的細作吧。」
祖朝臉色一變:「不可能,我們寨子的情況我知道,不可能混入朝廷的人。」
說罷,又想起了什麼似的,冷不丁地笑了:「你要找的人,莫不是被遠山兄弟拎出去給偷宰了吧,聽說那人曾是你男人。」
我眉頭一蹙,倒也思索了這種可能性:「也有可能,不過為了穩妥起見,還請大當家的現在組織清點人數。」
祖朝咬了咬牙:「你這女人可真夠狠的,幸虧當初咱們倆沒成,否則我定是要被你整死了。」
深更半夜,西嶺敲鑼打鼓,篝火點燃,人人臉上帶著被吵醒的怒意。
但很快地他們就笑不出來了。
祖朝氣急敗壞,差點兒跳了起來:「他娘的,還真有細作,馬上去抓,看我不剝了他們的皮!」
何止是有細作,細作還不止一人。
包括祖朝身邊經常露臉的一個二把手,跟了他一年多,清點人數的時候,居然也失了蹤跡。
憤怒之餘,又令人心生恐懼,祖朝道:「這些年朝廷看著對我們不管不問,剿匪行動都少了很多,原來是趁著鬆懈,打算一鍋端了。」
心有餘悸之餘,他又提醒我道:「看樣子我們要避避風頭了,阿魚,你也小心些吧,那魏王也不是什麼善茬,你們當初起義為的是討一個公道,何必捲入皇權紛爭。」
腦中那很多的起疑,突然在這一刻明了。
一手策劃奴變起義,被夏湛稱為青幫真正的頭子,可如今看來,我是不稱職的。
我對青幫的很多事一無所知。
蕭遠山竟然投了晉陽的魏王。
青幫如今分割兩派。
一派是以阿卡等人為首的舊部,盼著早日結束紛爭,回去過踏實日子。
另一派已經全然聽蕭遠山指揮,野心勃勃,妄想真的將天翻過來,成為人上人。
蕭遠山是何時勾結上魏王的,我一無所知。
興許是我不在山中的這一年,也興許是更早之前。
但有一點不用懷疑,明面上還聽我指揮的青幫,實際已經脫離我的掌控了。
我身邊只有阿卡等少數舊部,如我一樣被蒙在鼓裡,不知蕭遠山等人的雄心壯志。
阿卡說得對,一路走來,漸行漸遠,很多人的初心已經變了。
但我描述給他們的未來,不是這個樣子的。
蕭遠山回來的時候,我坐在房中等他。
夏湛沒找到,還是讓他跑了。
彼時已經快天亮了,油燈快要燃盡,屋內昏暗不明。
蕭遠山走上前,將我攬在懷裡,頭抵在我頭髮上,輕聲地安慰:「青魚,沒事的,我們沒有輸。」
我抬頭看他,眸光平靜:「當然沒有輸,蕭遠山,我們還有魏王這座靠山,對不對?」
他身子一頓,望著我神情柔軟,嘴角勾起一抹笑意:「你都知道了。」
「投誠一個有謀逆之心的魏王,成為他的一枚棋子,這是你為青幫選的路嗎?」
「青幫不是任何人的棋子,青魚,你小看我了,我們一起創立的幫派,我不會允許它成為別人的利器,相反,魏王也不過是我們的翹板而已。」
「所以,你究竟想做什麼?」
我不可思議地看著他,如同看一個陌生人。
蕭遠山眸光深邃,眼底如黑河暗涌,手指撫過我的臉,認真道:「我要權利,要站在高處,看他們哭。」
「蕭遠山,你是不是瘋了?……」
「我早就瘋了,在你被管婆帶走的時候,在你躺在官老爺懷裡笑的時候,我就已經成了一個瘋子,脫離奴籍並不是我的最終目的,青魚,我要權利,要做人上人,要呼風喚雨,要永永遠遠地有保護心愛之人的能力。」
我愣愣地看著他:「所以你踏著青幫人的屍體往上爬?」
他皺眉,不解地看我。
我心裡一片發涼:「三年前,你告訴我說朝廷答應了和談,其實都是假的,你根本就沒有跟他們提出和談的意向,甚至在朝廷派人過來的時候,先行殺人,導致皇帝震怒,大力地圍剿我們。」
蕭遠山沒有否認,也沒有辯解,只是道:「為什麼要和談?脫離賤籍又如何?我們仍是螻蟻,既然已經邁出了這一步,手摘星辰也是指日可待。青魚,我們不能一直被壓在底下,不只我一人這樣想,選擇今日這條路,是大家共同的抉擇。」
「別放屁了!」
我突然來了怒氣,一把將他推開,惱怒道:「蕭遠山,不要為自己的野心找藉口了,青幫起義為的不是我們的私心,也不是為了捲入皇權紛爭。
「我們要的只是一份公道,你仔細地看看,他們都是普通人,渴望的是我們說過的安穩生活,你不能領著他們踏上別的路。」
「已經來不及了,青魚。」
蕭遠山嘴角勾著笑,神情竟還是溫柔的:「我們已經與魏王結盟,談成了合作,他日事成,天下分羹,有我們青幫一份。
「這條路,是他們自己選的,我說過了,沒有人願意被壓在底下,不博一把,如何登天。」一個月後,我與蕭遠山徹底地鬧掰了。
這期間發生了很多事,比如定國公府世子爺夏湛,活著回到京城。
皇帝信守承諾,由內閣起草了廢除佃奴制度的相關文書,改良嚴苛徵稅,禁縉紳之家蓄養奴隸。
數百年代代相傳的賤民終於翻身成了平民。
對此蕭遠山冷笑一聲,妄圖使我認清事實:「青魚你看到了,這條路我們走了七年,死了那麼多人,付出那麼多的代價,結果對於上位者而言,僅是一道聖旨便可解決的問題,我們拚死一生做出的努力、流的那些血,像不像一個笑話?
「這就是權利,處於高位之人,掌生殺大權,主宰別人的人生,憑什麼我們不可以做那樣的人?」
蕭遠山眼中的那份野心,恍惚讓我覺得陌生。
但那道倔強的影子,與記憶中站在縉紳院中的少年,又無比重合。
我突然發覺,其實他一直都是這樣的人,自幼一同長大,我好像沒有自己以為的那樣了解他。
我沉重地閉上了眼睛:「蕭遠山,你說過要一輩子對我言聽計從的,奴變起義的目的已經達成,現在我要帶青幫的人回家,你可還願意回去?」
「回家?」
他像聽到笑話一般,眼神憐憫地看著我:「青魚,他們當然可以回家,但你向來是聰明人,我們回不去的。」
是的,朝廷雖然已經頒布了廢除令,但我們都知道,對於作亂起義的領頭人,還是要緝拿歸案的。
如江陰的削鼻班和荊州里同會,已經被我們救出去的陳四發和崔匠本,仍是重金懸賞的要犯。
皇權是不可挑釁的。
夏湛回去不久,朝廷組織了大批人馬,以空前未有的規模,勢必要將嶺南翻個底朝天。
西嶺的土匪頭子鎮山魈,聽聞在舉寨逃竄的途中,還是被抓了,當場斬殺。
彼時我們青幫的人馬也已經因為泄露了蹤跡,及早撤離。
而我們之所以沒被人發現,我想與蕭遠山身邊突然出現的那位孫先生有關。
蕭遠山要帶著青幫的人去晉陽,那裡是魏王的地盤,無需多問,前來接應的孫先生也是魏王的人。
行至半路,駐紮山林時,我率阿卡等人徹底地與蕭遠山決裂。
我要帶他們回江南。
那晚青幫的人分為兩派,終於站在了對立面。
我的目光遙遙地望向他們每一個人,那些曾經熟悉的面孔,一起同生共死多年的夥伴。
我說:「江南故土是我們最初起義的地方,也是我們的家,當初大家一起出來,如今理應一起回去,若你們還認我為主,願意追隨,我劉青魚對天發誓,哪怕豁出性命也會送你們一程。」
那位面容陰鷙的孫先生,但笑不語,眼中含著嘲諷的笑。
蕭遠山靜靜地看著我,眼底有一閃而過的悲色,他道:「青魚,你非要如此嗎?」
我沒有理會他,翻身上馬,目光清冷地掃過在場的每一個人。
很可惜,那些出生入死的夥伴,大都與蕭遠山一樣,離了初心。
他們沉默地看著我,不少人眼中還有不屑的微光。
大抵是在唾棄我的貪生怕死,沒骨氣地順從於皇權。
我身邊僅有阿卡等百餘名忠心耿耿的舊部,何其諷刺。
我將手伸向一旁愣著的青柳——
「走,上馬,姐姐帶你回家。」
一向聽話、乖巧的青柳,抬頭看我一眼,眸中情緒難言,一步步地退到了蕭遠山旁邊。
我的心突然一陣刺痛。
原來捨棄我的,不止是青幫這些人,還有我至親的妹妹。
眼眶一熱,我幾近哀求地探下身子,對青柳道:「青柳,只當是姐姐求你,跟我走。」
我伸出手去,她連連搖頭,神情是前所未有的固執。
然後她堅定地握住了蕭遠山的手。
我緩緩地閉上了眼睛。
「你既做了抉擇,從今往後,我只當從未有過你這個妹妹。」
林子飛鳥撲棱,樹葉作響,我拉了拉韁繩,厲聲地「呵」了一聲:「阿卡,我們走!」
馬蹄聲響起,傍晚天際殘陽,染紅了半空。
我聽到蕭遠山奮力地叫了我一聲——「劉青魚!你回來!」
記憶恍惚了下,是幼時在田間溪塘,幾個孩子赤腳捉魚,溪水下卵石很滑,扎著兩個羊角辮的青柳不敢下水,站在岸邊指揮著我們——
「姐姐、遠山哥哥,那邊,那邊有條大魚,快點兒逮住它!」
我回頭沖青柳一笑:「等著,姐姐這就給抓給你。」
對準了那條魚,我奮力地撲上前,誰知腳下一滑,撲進水裡成了個落湯雞。
小夥伴們都在笑。
我來了脾氣,不顧一頭一臉的水,徑直去捉那條魚,順著溪流走遠了。
身後是少年蕭遠山急切的聲音:「劉青魚,你回來!
「你回來,那條魚我來幫你抓!」
……
10
我帶著阿卡等人連夜趕路,不曾停歇一刻。
可是馬兒總歸是要休息的。
天快亮的時候,馬跑累了,人也跑累了。
阿卡說:「青魚,我們歇歇吧,實在吃不消了。」
我聞言下馬,警惕地環顧四周,取下馬背上的皮囊水壺遞給了她。
以我對蕭遠山的了解,他不會放過我們的。
即便他肯,那位陰惻惻的孫先生也不見得會放過我們。
我知道他們太多的秘密。
非我族類,其心必誅,這個道理我比任何人都明白。
因此稍作休息之後,我提議與阿卡等人分兩條路走。
阿卡向來是個頭腦簡單的,對我的指令從來都是「順從」二字。
我們約定好了,在揚州城外匯合。
我慶幸自己做了這樣的安排。
那晚我帶著一小隊人,在林子裡燃了火堆準備休息的時候,四下危機環繞,還是被人追上了。
我那僅能用來防身的三腳貓功夫,怕是連一招都抵擋不過。
但我知道,那幫人的目標主要是我。
因此快速地翻身上馬,對一眾舊部道:「大家都是拼殺的好手,保存好力氣,一定要活著回去,到了江南,我請你們吃酒!」
說罷,狠狠地揮了馬鞭,快速地飛奔而去。
果然,刺客也是兵分兩路,大部分人來追了我。
那日也不知跑了多久,林子裡飛鳥走獸,鬼火幽幽。
馬兒被斬殺,我挨了一箭。
生而為奴,我的忍耐力和生存能力絕非他們可以想像的。
我在林子裡東躲西藏,潛入水草纏身的水底,又躲在巨石坑洞半宿,憑藉敏銳的洞察力,幾次脫險。
天亮的時候,刺客終於走遠了。
我捂著傷口,臉色慘白地上了一輛進山拉柴的牛車,趁車夫不備鑽入了滿車的柴火堆里。
牛車晃晃悠悠地行駛在山路,我哆哆嗦嗦地睡了一路。
直到渾身是血地站在喧鬧的大街上,在眾人驚懼的目光下,我朝著衙門的方向奮力前行。
「反賊劉青魚!前來投案!」
我不想死,但他們不會放過我,到了這個時候,能護著我的反而是一心緝拿我的朝廷。
府衙大門近在咫尺。
「嗖」的一聲!
不知何處射出的一隻長箭,穿進我的身體。
滿腔血腥,意識模糊,我踉蹌地又朝前走了一步,嘴裡念念有詞——
「劉青魚,前來投案……」
我想我可能命不久矣了。
腦中很多一閃而過的畫面,像是迴光返照一般。
有我的妹妹青柳,從小就依賴著我,小小的手攥著我的衣服,躲在我身後探出頭看人。
有一同長大的蕭遠山,小小少年有濃黑的眉,他在看著我笑,眼眸澄凈,牙齒潔白。
還有那將我調教成揚州瘦馬的管婆,夏日蟬鳴,她悠閒地喝著茶,桌上放著鞭子,對我們一眾小女孩字正腔圓道——
「人分三六九等,攤上了這樣的命,你就得認,認不清的,就只能死,索性賤命一條,也不值錢。
「今日我只為告訴那些能認清的,想往上爬的,奴也有奴的好活法,你守規矩了,主家才會喜歡,他們喜歡了,不光你有好日子過,連帶著家人也能照拂一二,所以小姑娘們,好好地活著吧……」
我還記得她咧著的嘴,一張一合,猩紅無比,最終化為漫天的火。
強殺掠奪、飽受摧殘的奴役們,舉起鋤頭、砍刀,任何可以拿起來的武器,揮向吃人的權貴。
整個過程,阿卡站在我旁邊。
我在做什麼呢?
哦,我在冷眼看著。
高高在上的人啊,從現在開始,火燒到你們腳下了。
那些肆意增長的仇恨,伴隨著每一次殺戮,令我染紅了眼。
血濺在臉上,是溫熱的。
手中那把宰人的刀,是生冷的。
直到徽州城外,我混跡在流民之中,躺在那顆抽出新芽的柳樹下。
夜半月圓,探出頭去,那個男人閉著眼睛,大氅之下,我環著他的腰,坐在他的腿上。
皎潔的面容,泛的是慈悲的光。
他可真好看啊,比天上的月亮還要好看。
……
我可能要死了。
我聽到夏湛在叫我。
「玉姿,玉姿……」
聲音與記憶重疊,我聽的最多的是抵死纏綿時,他在我耳邊啞著嗓子的呢喃,他叫我名字的時候,那般動情。
可這次,他的聲音那樣急促,如雨點一般,密密地砸在我心上。
「玉姿,你不准死,爺不准你死,你欠我的,還沒還清。」
好霸道無禮的人。
我劉青魚,從不曾虧欠任何人。
……
一年之後。
上京人人皆知,定國公府近來有大喜事。
那位年逾二五的世子爺,終於要成親了。
宮內賞賜不斷,太后高興得連連稱好。
世子爺要娶的,自然是與他青梅竹馬一同長大的表姐——曾經的江西總督之女,趙明玉。
然而沒人知道,新婚那晚,著一身喜服,蓋著紅蓋頭的,是我劉青魚。
趙明玉已經死了。
我也是後來才知,她自幼便有不足之症,常年不離湯藥的養著。
後來驚聞家中噩耗,氣急攻心,身子已經是油盡燈枯。
回京時,遠在襄陽的國公夫人便給夏湛遞了書信,只道那邊的名醫診斷,趙明玉活不了多久了。
嫁給夏湛,一直是她的心愿。
但她是真的命不好。
她心心念念的那場婚禮,最終還要被她一直瞧不起的江南奴頂替了身份。
夏湛替她向我道歉,為的是曾經的暗嘲和輕視。
他說,阿姊真的是很好的人,她從小心地善良,無論是對身邊下人還是街上的乞兒,都存了一副好心腸。
但家中遭的那場難,讓她的憤怒和怨恨無處排解。
我搖了搖頭,告訴夏湛,我怎會恨她?那場奴役之爭,耗盡了所有人的心力,沒有贏家。
我的身子骨也不太好了。
一年前那根穿進身體的長箭,讓我一隻腳已經踏進了鬼門關。
我睡了很久,醒來的時候,第一眼看到的便是夏湛。
他趴在床邊也睡著了,面容憔悴且疲倦,長睫下的暗影,一片清冷。
僅有的那隻手,還緊緊地握著我的手腕。
後來我便留在了他身邊。
如今的定國公府,真是老弱病殘,樣樣都有。
夏湛缺了一條胳膊,我問他恨不恨我,他只淡淡一笑,眸光深遠且溫柔——
「如你所說,將身赴死以換取明日之光,總需要做出犧牲的,若那條胳膊沒有送到皇兄眼前,大概他不會真的警醒。我那時在想,莫說是一條胳膊,即便真的丟了這條命,換你展顏一笑,也是值得的。」
聽起來多麼深情。
他的眼睛含著細碎的光,笑意隱約,可我從不相信他真的愛我。
我願意留下,也僅是因為無處可去。
夏湛給了我趙明玉的身份,反賊劉青魚已經死了。
索性趙明玉回京後很少露面,沒人懷疑我的身份。
我與他成婚不久,老國公夫婦便又回了襄陽。
我不知夏湛是如何跟他們解釋我的身份的,但國公夫人是個慈悲的人,她離開時反覆地叮囑我:「阿湛這孩子是真的喜歡你,這些年為了老公爺的病,我們久居襄陽,對他關懷的太少,你既是他放在心裡的人,便替我們多照顧他,他日早些誕下子嗣,也不枉我全了他的心思。」
一句話我便知道,她僅以為我是夏湛喜歡的一個通房丫頭,喜歡到他不願娶別人,又執意地要給我身份。
她必定不知,夏湛的胳膊是被我斬下的。
七月的時候,聽聞晉陽發生了一起叛亂,魏王竟然被殺了。
朝廷還未插手,那位造反的賊子已經一路往北,在北方奪下三城,自立為蕭元王。皇上自然是要出兵平叛的,但此事已經與定國公府無關了。
定國公府的世子爺夏湛,因缺了一條手臂,如今已經卸下兵權,樂得在家休閒自在。
他學會了左手作畫,畫得最多的仍是海棠。
他作畫的時候,我便站在一旁為他調配顏料,紅的、綠的,極其鮮艷。
有時站久了,會臉色發白,頭暈目眩。
我的身子應是傷透了,也如曾經的趙明玉一般,全靠湯藥養著。
但我比她還要慘,我每日要喝兩碗湯藥。
其中一碗,還是曾經在定國公府常喝的避子湯。
夏湛後來輕挑眉毛,哭笑不得地問我:「誰告訴你是避子湯,爺可從未讓人端給你那種東西。」
「那是什麼?」
「宮廷女醫開的婦人方子,自然是調理身子的。」
我沉默了下:「我不懂,你難道不知,我這樣的身子,是沒有生養機會的。」
「無妨,我要的不是那些。」
夏湛目光柔和,眼神充滿憐愛:「玉姿,我只要你好好地活著。」
我從不知夏湛真的將我放在了心上,直到婚後半年,我在書房的一處暗格,發現了一幅畫卷。
畫中女子容顏艷麗,身穿水綠色的曲裾錦衣,端坐在海棠樹下,眉眼溫婉含笑,鬢間戴了一支寶藍色的朱釵。
枝間新綠一重重,小蕾深藏數點紅,愛惜芳心莫輕吐,且教桃李鬧春風。
那女子是我,落款是揚州名畫大家的手筆。
我驚愕地抬頭看他,對上的是他含笑的眼眸。
他說:「玉姿,好好地活著,我們將來,還會有很多故事。」
(正文完)
【番外:夏湛篇】
定國公府世子爺夏湛,近來得了一幅畫。
據說價值萬金。
畫上是一端莊、明艷的女子,坐在海棠樹下,眯著細長的眼睛,唇角彎彎,笑得溫柔。
不知是畫師技藝高超,還是姑娘確實美麗動人,那雙盈盈含笑的眼睛,明明是死物,卻無比傳神,莫名地讓他心頭一動。
他還記得這幅畫是在京城首富周家見到的。
當時周家擺了一場宴席,及早地給他下了請帖。
定國公府聲名顯赫,夏世子作為老國公唯一的嫡子,在京中一眾世家子弟剛剛啟蒙的時候,他已經被父親帶著戰場溜達了。
夏湛文韜武略,能力出眾,有乃父之風。
當今太后又是他嫡親的姑母,皇帝表哥對他的喜愛,更甚那些同胞親王。
在他掌了禁軍二十六衛後,風頭空前絕後,上京人人追捧奉承。
可大家都知,世子爺克己復禮,性情矜傲,並不喜那些無用的社交。
但周家的不一樣。
不久前,這京中首富大手筆的捐了不少軍需,還求下了周家嫡子與慶曆公主的婚事。
貴如夏湛,也有躲不掉的人情世故,該給的體面還是要給的。
是以那場宴會,夏湛去了。
然後在周家的四公子手裡,看到了這幅畫。
周家的四公子,是正室嫡出最小的一個兒子,也是出了名的紈絝,放蕩不羈,煙花之地的常客。
彼時他正拿著那幅畫,給二三好友顯擺,稱畫中女子天仙下凡,乃人間絕色。
夏湛只不經意地瞄了一眼,一瞬間感覺腦子放空了下。
海棠花下那一抹艷光,如春日驕陽,就這麼燒了起來。
他感覺喉頭一滯,難得地開口問了一句——
「這是京中哪家小姐?」
「嘿,京中小姐多端莊,可沒有這般艷絕,這是揚州瘦馬,據說還是高家養的瘦馬,嘖嘖,太美了,此畫可是我花了一萬五千兩買下的,傾家蕩產不說,還被我爹暴打了一頓。」
周四公子聲音沾沾自喜,全然沒有注意是誰在同他講話。
那圍在一旁的世家子弟中,有人笑了一句:「四公子嚴重了,一萬五千兩,不至於讓你傾家蕩產這麼誇張吧?」
「你懂什麼?是一萬五千兩黃金,可不是白銀,我連最喜歡的那套廣陵玉杯都給典當了,私房錢掏光,還管我大哥、二哥借了幾千兩……」
別人在心裡感嘆周四公子為了一幅畫如此荒唐行事時,夏湛心裡想的卻是,果然,不是良家女子。
揚州繁華之地,富商雲集,當地鹽業更是朝廷的經濟命脈所在。
細說起來,揚州最大的鹽商高家,富可敵國,便是與上京周家比起來,也是不遑多讓。
當地養瘦馬之風盛行,都說江南女子是水做的,眉眼間氤氳著水霧,眸光瀲灩,嬌美可人。
京中那些勾欄場所,自然也是有揚州瘦馬出身的妓子,頗得上京達官貴人們的喜愛。
夏湛家風良好,自幼被老公爺帶在身邊養著,性情冷靜自持,更是克己復禮的君子。
從小到大,接觸最多的女子,也僅是養在母親身邊的表姐趙明玉了。
趙明玉與他同歲,但自幼體弱,常年離不開湯藥養著,所居住的紫薇閣,總是縈繞一股苦澀的藥味。
他與趙明玉一同長大,喚她一聲阿姊,又因母親的囑咐,從小便對她頗多照顧。
一個身強體壯、活力充沛的人,對一個孱弱到隨時咳血昏迷的人,那份憐愛里也帶著幾分無力感。
趙明玉身子弱,性子也弱,且多愁善感,很愛哭。
夏湛總覺紫薇閣也如她一樣,籠罩著一股鬱鬱寡歡的氣息,陰鬱沉悶。
他喜歡一切充滿生命力、向陽而生的東西。
也喜歡一切看起來美好的東西。
如那幅畫,海棠開的甚美,那女子看著年齡不大,唇角勾起一抹笑,明艷張揚,整個人仿佛都逆著光,生機盎然。
可惜,那樣美的人,是個妓子。
就此作罷。
然而他卻沒想到,那副價值一萬五千兩的畫,只因他多嘴問了一句,被一旁的周家嫡長子聽到了心裡去,當晚將那幅畫送到了定國公府。
若說一開始,他是對這幅畫產生了興趣,看一眼也無可厚非。
可周家嫡子著實可恨,竟將畫直接送給了他,讓他每日在書房展開來看,仔細地看,看著看著,不知不覺對這畫中女子產生了聯想。
那雙疊放在膝上的手,纖纖玉指如柔夷,握著的帕子是白雪紅梅。
水綠色的衣衫無比得體地穿在她身上,肩頭纖細,勃頸也纖細。
整齊的雲鬢,插了一支寶藍色的珠釵,眉如柳葉,眼含春波,微微勾起的朱唇,鮮艷似火。
畫師題的詩是海棠。
枝間新綠一重重,小蕾深藏數點紅,愛惜芳心莫輕吐,且教桃李鬧春風。
夏湛的手撫上畫中女子,腦中想的卻是那句——冰銷遠硐憐清韻,雪遠寒峰想玉姿。
誰也不知,那一向冷靜自持的定國公府世子爺,竟然也開始想女人了。
夜裡佳人入夢,鮮活地站在他面前,溫柔一笑,盈盈地朝他行禮——
「世子爺。」
聲音也與想像的一樣,如珠落玉盤,十分動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