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用冰涼的指尖輕觸我的眉頭眼尾,嘴角慢慢揚起來。
「是,我總以為自己最是聰明伶俐,卻原是我錯了。我就該將你綁在我身邊,寸步不離地守著才好。」
我將耳朵輕輕貼在他胸口,那顆心還是跳動的,只他已全身冰涼,只餘下了胸口那團熱氣。
已然遲了,他能熬到現在不死,已是奇蹟。
醫者醫的是活人,從來不是死人。
我眼角的淚浸濕了他的衣衫,他似感覺到了,用冰涼的手指抬起我的下巴。
「莫要哭了,我自幼多病,只遲早有這一日的,你別怨小九吧!她這半生,亦是諸多不易。」
「是,我不殺她就是了,可她能還我一個好端端的瑾之麼?」
我已說不下去,伸手捂住眼睛,我最不願在他眼前示弱的,可沒法子,那眼淚不聽我的,順著我的指縫往下落。
「都是我的錯,既誤了你,又誤了她,傾城,莫哭,莫哭了……」
他眼中的光慢慢淡了,那手指一片羽毛般垂下,那日,他就那樣無聲無息地去了。
他說傾城,我太疼了,我們便死生不復相見吧!
小九瘋了,光著腳在院中唱戲,戲腔婉轉,她唱的竟是花旦。
我並不很悲傷,畢竟只是一個不愛我的男人去了。
只他說死生不復相見。
「柳瑾之,你到死也要看我的笑話麼?為何不再等等呢?等我梳洗罷了,收拾得妥妥噹噹再來見你,如今這般披頭散髮的像什麼樣子?只你怕要失望了,死生不復相見定然是不能了,你是要同我葬在一處的,你慢些走,我總是能追上你的。」
我親自將他埋在了只有我知曉的地方,小九還在那院裡住著。
她既瘋了,就這樣一直瘋著吧!死了豈不是便宜了她?
我每晚都做夢,夢裡總重複著我同柳余的那一晚。
他額角的汗滴在我胸口,我似還能感受那炙熱滾燙。
他嘴裡喃喃念著我的名字,薄唇落在我眼角,他說:「傾城,別哭,別哭,我也疼。」
那時分明,分明他是愛我的樣子呀!
他分明是愛我的樣子。
如若不是我親手給他灌下的藥,我就要信以為真了,原他是愛著我的。
可那人,終究是沒了呀!
9
我從各處搜尋著同他相似的少年,不論眼角眉梢,只要有一絲相像的,我皆帶回府中。
我不斷地重複著那晚,可沒有一個人像他,也不可能像他。
我的慾望,我的痴念,慢慢變了味道。
我心中溝壑難平,忽然渴望起了權力。
渴望起了將所有人玩弄於股掌間的快感。
我背棄了對父皇發過的誓言,亦忘了那許多年裡讀過的書,柳余走了,似將我僅有的道德人性皆帶走了。
我喜歡未知的事情帶給我的刺激,我蓄養了一大批謀士。
我並不想做什麼九五至尊,只想做這世間的最強者。
許是我的心早已一片荒蕪了吧?
總要做些什麼,好證明趙傾城還活著。
不過一個不愛我的人,一個曾將我玩弄於股掌之間的男人,沒有了他,我不還好好地活著麼?
執念一旦開始,便是山呼海嘯般,能瞬間將人淹沒。
我本甚少出汴京的,可自那年後,我在京城與汴京間不斷遊走。
太子離京已有數載,皇帝整日煉丹求藥,我在朝中的影響越來越大。
那年瓊林宴,我遇見了少年的溫肅。
年歲同我初遇柳余時差不多,他也是狀元郎,他同柳餘生得那樣像,特別是那雙眼睛,雖極力裝出溫潤親近來,可明明又那般冷漠。
他是太子的知己好友,接太子回京的聲音漸勝,他恰巧沒什麼根基,我又恰巧看中了他。
我從未見過像溫肅這般能忍耐的少年,畢竟是血氣方剛的年歲,喂了烈藥,將他綁著,我便守在一旁看著。
他只蜷縮在地上,我怕他咬舌了,叫人用布塞進他的嘴裡。
他只顫抖著,身上水洗了般,卻依舊一聲不吭地忍耐著。
從那時起我就知曉了,他不是個普通的郎君。
他誓死不從,直到我說你怕還不知,你家中的幼妹,還一人流落在外呢!
我從未見他哭過,可那日,他哭了,流著淚應下了我。
那雙桃花眼裡燃著熊熊烈火,又藏著數不清的屈辱遺憾。
文人麼,將風骨看得比命更重,他不怕死,可他為了救他的家人,屈服於我。
他是個有血有肉,有夢想亦有愛的郎君。
我已上了年歲,對男女之事早已看淡了。
只不知為何,對上他那雙眼睛,便總也忍不住生出那許許多多的慾望來。
我知曉,我將對柳余的愛,對柳余的恨,對柳余愛而不得的慾念,全投射在了他身上。
誰叫他們那般像呢?
他越是冷淡,便越是像他。
他同柳餘一樣,閒時便倚在窗口讀書。
微微垂首,脖頸修長好看,只一個側顏,也是一幅畫兒了。
我愛飲酒,他坐在窗前看書,我在廊下擺了酒看他,誰也不讓跟著,只我一個人,靜靜地看著他。
看著看著就起風了,風掀起他的書頁,他微微轉頭,便看向了院中的我。
「瑾之,你每日都看同一本書有什麼意思啊?」
「你怎知我日日看的同一本?」
「我日日瞧著你,自是知曉的呀!」
他垂著頭一聲不吭,哐地一聲放下了窗,便再也不理會我了。
窗里的人已不是柳余,廊下的人也早已是個老婦人。
10
我因貌美被父皇賜名傾城,可再美的容顏又如何?終究抵擋不過歲月,終究也沒能得到一顆真心。
都說歲月從不敗美人,可我早就年老色衰。
活著也無非只憑著心底的一股執念,我不知我不顧一切想要得到的,還是不是我想要的。
溫肅很少說話,他的家底我已叫人查的底朝天,他唯一值得贅述的,約只餘下是太子摯友這一點了吧?
可太子如今自身難保,是顧不得他的。
我應了他保他的父母兄弟,探知他幼妹下落,自是說到做到了。
我保了他們性命,卻不曾使力氣將他們放出來。
他們在牢中一日,溫肅便能一日聽話,我不需要他愛我敬我,只需在我想起某人時,他能在我身邊守著。
我叫他做什麼他便能做什麼,如此就夠了。
夏日我叫他坐在榻前給我打扇,冬日叫他給我穿衣,我想牽他的手走過十里長街,他卻從不肯。
我打著傘走在前面,他在後面慢慢跟著,雪下得那樣大,他穿著一件紅色斗篷,將那傾世容顏映得更勝了三分。
因著雪大,路上並沒幾個人。
他也不打傘,雪落在他發頂肩頭,眉眼便顯得愈發冷清了。
「溫肅,你可心悅過什麼人?」
我笑著問他。
「不曾。」
他答得很快。
我知那是真的,畢竟他去了山西讀書,一讀就是許多年,接觸的都是師長同窗,約還沒機會接觸什麼像樣的女娘。
「若是還不曾有,便一直不要有了吧!」
「……」
他不曾回應我,我也並不在乎。
「我雖生在宮中,卻自幼得父皇寵愛,皇兄們還不能隨意出宮時,我便能打馬過街,這十里長街哪裡賣什麼,誰家的吃食做得好 ,我無不知曉。
那時總想著待我有了喜歡的人,便要帶他來一遭,將他喜歡的都買給他。如今我已到了這個年歲,卻不想與我同來的會是你。
說說吧!你喜歡吃什麼?我買給你。」
他抬眼看我,眼裡覆著萬千冰雪。
他不需要我請什麼,只是我心有遺憾,不曾帶那人來一趟。
「公主買碗羊肉湯給我吧!」
或許是我的目光太過迫切了,他竟應了我。
還是心太軟了,看著冷清,心卻還是溫熱的。
那日我同他坐在街頭吃了碗羊肉湯,熱氣打濕了他眼底的冷意。
「待回了汴京,你挑個時候,回去看看你阿妹吧!」
他陪我吃了一碗羊肉湯,這是我還他的。
「嗯!」
他應得乾脆,他也等著這一日吧!想見見他家中的人。
只那日,我受了傷,身邊十餘護衛,竟被一人所制,若不是一侍衛捨命相護,我便死了。
那一劍本要刺在我的胸口,被擋了一下,刺在了我的肩窩。
溫肅就坐在凳上冷眼看著,拋開恨,我終究是個同他無關的人。
他也一樣,若將他換成柳余,此刻他若無動於衷,我不知會多傷感,可他不是。
11
足足兩月我的傷才養好了。
我本就多夢,自此便更不能安睡了。
夢中總是柳余,他同我坐在房頂,將還帶著他體溫的斗篷披在我肩頭,將我攬進懷裡。
「莫在喝了,喝多了傷身。」
「才不是,你不知曉,酒是個好東西,能叫你將不開心的事兒都給忘了。」
「你為何不開心?」
「因為我喜歡的人不喜歡我啊!我心心念念他數年,先時以為他喜歡的是郎君,便在他面前穿男裝,期盼著他能多看我一眼,後來才知曉他喜歡的人原本就是個女娘,他只是不喜歡我罷了!
是我生得不好看麼?還是他嫌棄我年歲比他大?只是我有什麼法子?我阿娘將我生得早,有什麼法子呢?你知不知曉,他是我表弟來著?其實我同他生得是有些像的。
或是我脾氣不大好吧?喜歡一個人太難了,我喝了酒,就能將他給忘了……」
「莫要忘了他……」
我從夢中驚醒,不知這是夢還是真有過這樣一段過往。
該只是夢吧!若是真的他,只會蹙眉說你儘快將我忘了才是最好的。
我睡不著了。
昨夜睡在我旁邊的是溫肅,府中那許許多多郎君,我能記住姓名的實無幾個。
我不允他們半夜離開,溫肅每每完了事便要去洗澡,洗完了也不在上床來,只依著榻躺著。
他同別人不同,我自是要慣著他些的。
我房裡的燈從不熄滅。
他躺在榻上,睜著眼睛,嘴角帶著一絲若有似無的笑意。
自打叫他見了幾趟他阿妹,他慢慢便不同了,從不輕易惹我不快,卻想著法子規避男女之事了。
他是個安靜的人,願意聽我說話,我說了他也從不對旁人說起。
他不同府中的任何人交好,我想,他約是喜歡上了什麼人。
他喜歡的人,定然是個了不起的女娘吧?
定然是知他懂他的人,才能叫這清冷的郎君動了真心。
我覺得意外,卻並不想去查證。
總有一日我要死的,這天下遲早會是年輕人的天下,會是他們的天下。
待那時,他便自由了,愛誰恨誰,全同我無關了。
許是聽見了我的動靜,他絕不會像旁人一樣來噓寒問暖,只看了我一眼,便又迅速地閉上了眼睛。
侍女端了水喂我,我喝了一口。
將敞著的領口往一處扯了扯,我老了,肌膚沒了少年人的瑩潤光澤,早已不再好看,即便是我自己,也不願多看幾眼。
12
我復又躺下,睜眼看著天青色的窗幔。
約是酒喝多了,我記性已然不大好了。
有時候想起什麼,待想說時又忘了。
對了,我要去京城了,日後就在京城待著,不回來了。
我心裡盤算著要帶走的東西,還有要帶去的人。
「再過幾月,你便隨我入京去吧!」
許久不見答覆,我轉頭去看,只一個即便睡著也依舊端正的清瘦背影。
他不曾睡著,只是不願同我說話。
或是年歲大了,我脾氣已不如以往大了?
想一想每每抽他咬他掐他,他身上從沒好利落過的傷口,我忍不住嘆氣。
不知為何,看他即便喝了烈藥也依然清明冷淡的眼神,我便忍不住要那般對他。
我想將那冷漠撕碎,想讓那雙眼裡只餘下我。
我知曉,我將他當成了誰。
他若是懂得求饒便好了,可他從不求我。
白日我身邊總會圍著四五個郎君,給我打扇喂水捏腿,只他,每到這樣的時候便遠遠站著,微微垂著頭。
從我的方向看過去,便能看見他揚起的嘴角。
他在發獃,只不知想的是誰。
他這樣一個少年郎君,眼裡心裡裝了一個人。
他同當年的我那般像,本是冷淡的性子,可因為心裡有了誰,便溫柔起來了。
世上所有的事都可以偽裝,唯獨愛時,因為萬般小心在意,總會露出些許破綻。
「你可是有喜歡的女娘了?她是什麼模樣的?好不好看?有一次遊船,我看你盯著橋上看,莫非那女娘亦在橋上看你?」
那端正的脊背忽悠得僵硬了幾分,我只是隨口說一說,看來那日那女娘確實是在的呀!
只不知她看著溫肅在我身下,心裡又是如何?
「殿下想多了,並沒有那樣的人。」
他清冷說道。
「有便有吧!我又不曾說什麼,只你需記住,莫要陷得太深了,你的身份,她雖不說,總要嫌棄的。」
我惡劣地抿著唇笑了。
看他更加緊繃的肩頭,心裡似鬆快起來了。
不論多麼矜貴冷漠的人,在喜歡的人面前,總會小心翼翼,總怕她覺得自己不夠好。
溫肅這樣的性子,聽了我這樣的話,不知又要輾轉反側幾日。
他太聰明了,定然比旁人想得更多。
正如我所想,他第二日便有了黑眼圈,神色恍惚,悵然若失。
我滿足了惡趣味,放了他一日假。
我也並不是日日都閒著的,府中的謀士亦不是白養的。
說起治國之道,他們能說幾日都不累,我將好的挑揀著用了。
我辦了女學,免了束脩,叫願意去讀書的女娘去讀書。
很多人不滿意,可不滿意又如何?他們終得聽我的。
我想得很簡單,只有讀書才能開智,只有開智了才知道自己要什麼。
生而為人,本就不易。
生而為女人,更是大不易。
連我這樣的身份都覺得不易,更何況她人呢?
我做什麼都不大認真,唯獨這件事兒,從頭到尾都是自己親自參與。
14
溫肅去得早,回的卻是晚的,我招了他兩次,伺候他的小廝皆說還未歸。
我散了發,梳洗罷了靠在床頭讀書。
今夜伺候的是個剛進府的郎君,他父親有求於我,便將他送與了我。
他才十五六的模樣,青澀得如同春日的杏子。
戰戰兢兢跪在床邊看著我,我若是有孩兒,也該有十來歲了吧?
我忽就沒了興致。
「你下去吧!」
我叫他下去,他不僅沒走,卻抖抖索索脫起了衣服。
真的還只是個的少年,胸膛白皙單薄,又能擔得起什麼?
我捏起他的下巴看他,一雙圓眼裡蓄滿了淚。
「為何不走?」
「我阿爹說了,定然要討得公主歡喜,若是公主將我送了回去,便叫我去死。」
他悲戚道。
說著,那淚就流了滿臉。
這樣狠心的父親,也是有的。
「我不送你回去,你下去歇息去吧!」
我叫人將他帶了下去。
又去傳溫肅,他卻回來了。
晨間的陰鬱一掃而空,臉上泛著柔和的光。
我開始好奇起來,她喜歡的女娘是個什麼模樣。
我將才那個小少年的事兒說了,問他該當如何。
他凝神思索了片刻。
「此事不該問我,殿下覺得該當如何,便如何吧!」
我笑了笑,他雖不說,卻將我的脾性揣摩透徹了。
第二日我便將那少年的爹尋了個由頭給宰了,賣子求榮之人,誰敢大用?
自此後我便不再招溫肅侍寢,叫他來也只是說說話。
過些時日便讓他出去一趟。
我對那個女娘充滿了好奇,便生出了親自去瞧一瞧她的心思。
那日晌午溫肅便出了府,他剛走,我便帶了兩個人悄悄跟著。
也不是很悄悄,我不怕他知曉。
那是間餛飩鋪子,看牌匾我便知那是溫肅寫的。
那鋪子的對面便是家茶樓,我就在那二樓瞧著。
窗戶開著,能將那小小的鋪子同後院看得清清楚楚。
照看鋪子的是個女娘,梳著條又長又粗的辮子。
我朝甚少有女娘將頭髮這樣編的,她很白,我自愧弗如。
我從未見過比她更愛笑的女娘了,她走路輕快,那辮子便來回晃動著,發尾都泛著一層柔和的光。
鋪中只她一人,因是晌午,來吃飯的人極多,她忙前忙後。
溫肅安靜地在那後院坐著,他什麼也不做,就那樣安靜的待著。
小院的景色那樣單調,只一棵葉子都快掉完了的杏樹。
不知他這般坐著無不無聊呢?
他本就是那樣安靜的性子,沒有他這個年歲該有的鮮活。
待過了晌午,那女娘似忙完了。
我看著她將一個碗並勺子遞到了溫肅手裡,又彎腰不知同溫肅說了什麼,又轉身去了。
那總不鮮活的人便熱烈起來了,我看不清他的表情,卻清楚地感受到了從他身上散發出的一種炙熱的光芒。
他不知有多喜歡那女娘。
不一時那女娘提著個小板凳坐在了他旁邊,歪頭看著他,嘰嘰喳喳不知說的什麼。
可聽那聲音,分明是歡快的。
溫肅偶爾回一句,可不知為何我卻知道,她問的,他都回答了。
15
我在那茶樓待了整整一日,看他那有些痴的阿妹下學回了家。
看他出了那門依依不捨的背影,看那女娘同他阿妹看他走出了好遠還立在門口看著。
並沒什麼盪氣迴腸,只是平日裡的煙火氣息。
可不知為何,讓人好生羨慕。
我看溫肅去而復返,站在那女娘面前,那女娘的臉恰是對著我立著的窗口的。
她嘴角的笑能化了春風,溫肅磨磨蹭蹭許久,拿了一根簪子出來,在她頭頂比劃,看她編了辮子無處可插,又賭氣般地將簪子塞進她手裡。
「我甚喜歡。」
獨這句我聽得清清楚楚,是那女娘說的。
聲音清脆悅耳,不知為何,就這般聽著,也能讓人心生歡喜。
似她的世界一直是這般的,這般陽光明媚,從未受過任何苦難。
溫肅一步三回頭地去了,原他,也有眷戀不舍的時候啊!
他喜歡的女娘,原是這樣一個人,或者本該是這樣一個人的。
「有些人是有救贖的,可有些人終究什麼也不會擁有。」
我說道。
自不會有人也不敢有人回我的話。
馬車就在後巷裡等著,外表樸素,裡面卻是極華麗的。
只車角一顆照亮的夜明珠不知價值幾何,桌上擺的各色點心賞心悅目,茶杯里的茶是最好的六安瓜片,還蘊著熱氣。
抱枕毯子,無一不奢華。
可此刻看著,只覺寂寞。
原最好的並不是最奢華的,原也只是一碗餛飩。
溫肅和旁人不一樣,他雖在我身旁活得屈辱,可只要出了那道門,總有一個人燃著一盞燈在等他回去。
我想,他總是有回頭路可走的。
可我想回頭,身後卻空無一人。
我有些羨慕起溫肅了,好生羨慕。
我回去使人將那女娘查了個底朝天,真是不曾想到,她原本只是溫家的一個婢女。
只是一個婢女,哪來的這般魄力?
一個人帶著一個有些痴的女孩兒在這汴京,無親無故,無依無靠,到底是怎麼做到的?
且不必說一個女娘,即便是一個成年郎君,要謀生亦是艱難的。
旁人的刁難覬覦,睜開眼睛就要吃要喝得小小女孩兒,還有獄中時刻需要打點的一家人。
她竟然能拖著這許多人,走了這許多年。
溫肅喜歡她,我忽就覺得並不奇怪了。
也只有這般的女娘,才配得上這許多年一腔孤勇的溫肅吧?
他從未倒下過,她也未曾,彼此依靠著,支持著一步步朝前走。
我想他們終能到的,到他們想去的地方。
勇敢這東西,同你的出身,同你是誰皆無關。
它是在窮途末路時因為有所依仗還能咬牙往前走去,是在狂風暴雨里禹禹獨行爺不覺得害怕,是生活給你什麼,你都能接受,且坦然自若地活著。
我想我走到如今,不是因為我擁有的太少了,只是我得到的太多了。
太多了,太滿了,才敢肆意揮霍。
只我明白得太晚了。
16
那年我入了京城,朝堂詭秘,一日一變。
我自幼學得四書五經,治國理政,可我並不愛這些。
我那荒唐的皇兄日日求仙問藥,我去看他,他穿著一身道袍,束著道髻。
手裡一柄拂塵,一副不問人間世事的模樣。
只他皮膚青黑,眼裡無有一絲身材,人也虛胖,走一步,喘三喘。
後宮中吳貴妃得寵,她生的三皇子身份自然是水漲船高的。
我去見皇后,她同我算是故舊。
我還在京城時,她便同我皇兄成了親。
她娘家是京城一小官,當年皇兄帶她離京就番,我去送她。
彼時她已有了五六個月的身孕,人卻浮腫得不像樣。
她在一眾皇妃里並不顯,生得平常,又不愛說話,可看人時眼裡透著鎮定自若的光。
後來我總在想,她生的兩個孩兒皆像她吧!
若是像我皇兄,這大慶,便真要亡了。
皇嫂穿得極日常,見我來了便叫人端茶倒水,親自端了一盤肉脯來。
「你年少時吃過一回,說是好吃,聽聞你要進京,我便親自做了些,不知你還喜不喜歡吃。」
她鬢角已然生了白髮,似同天底下所有這個年歲的婦人一般,溫和安穩。
似那因各種緣由驕傲的兩個孩兒不是她生下的。
這便是能成大事者才有的模樣,怪道她從未將吳貴妃那般的跳樑小丑放進眼裡。
她還記著我愛吃她做的肉脯啊!
「還是舊日的味道,從未變過似的。」
我捏了一片來吃。
「只是你念舊又不自知。」
她笑著看我,笑容親切淡然。
「皇嫂你覺得我這些年變沒變?」
「年歲長了些,還同舊日一般愛意氣用事,只沒了人庇護的孩兒,總要想法子自己立住的。」
她端著茶杯飲了口茶。
「我想將太子召回京城,皇嫂以為如何?」
「他是我的孩兒,我自是願意他時時在我身旁守著,可他亦是大慶未來的天子,你若覺得他已擔得起這天下,便招他回來,若覺得他還擔不起,便在歷練歷練也無妨。」
話說到這兒,自是再無繼續下去的必要。
聰明人都是點到為止,我已知皇嫂心中所想。
她又同我說了些閒話,後宮佳麗三千,來了又去,去了又來的,聽聞我進了宮,儘是要來求見的。
皇嫂也不攔著,只讓我自己做主。
我自幼長在深宮,什麼樣的沒見過。
只這許多年過去,原來宮中的娘娘們已然沒了舊日的鬥志。
或皇嫂這皇后做得實在太好,將人都調教得這般知理懂事兒。
我亦笑著這般同皇嫂說的。
「這後宮中的女人,能依仗的也只陛下的寵愛,可陛下如今除了吳貴妃,誰也不願看一眼。都是同我一般的可憐人,還有何好爭鬥的?」
我點點頭,女人一生幸福皆繫於一男人身上,他若好便罷了,他若不好,這一生也就毀了。
皇嫂聰慧,早看得透徹。
可笑我那皇兄,說起皇嫂時竟還諸多嫌棄。
只他不自知,這宮中,最傻的怕不是他。
可悲可嘆,可也無法,腦子不好,心還大。
若是真有長生不老的法子,始皇總要活個千千萬萬年的,怎會輪到叫他這樣的人做個一國之君?
我想,活得這樣長長久久又有什麼意思呢?
17
京中三年,真正是勞心費神的三年。
我那空有副好看皮囊的三侄兒上躥下跳,竟是沒一日消停的。
太子已然還朝,可朝中勢力繁雜,各有各的想法。
我不愛同文人打交道,除了迂腐酸臭,還九曲迴腸,最是惹人心煩。
可朝政就是這樣,是兵不血刃的戰場。
皇帝已然命不久矣,嗑藥磕的床都下不來了。
吳貴妃哭哭啼啼在旁伺候著。
太子監國,我從旁督政。
太子坦蕩,胸懷天下,是天子不二人選。
身旁又有溫肅飛揚這樣一群少年人幫襯著,我沒什麼不放心的。
只這許多年將他折騰得狠了,太子看我的眼神總帶著戒備。
我無話可說,亦從未生出過要同他親近的心思。
我是個惡人,從前就是,以後自然也是。
從朝中到朝外,誰不說我要篡位奪權?
我是個同武后呂雉般的毒婦,從來就是殺人不眨眼的存在。
她們且還生過孩兒,我為了那皇位,一生連個孩兒也未生。
不是不願,只是能讓我給他生孩兒的人已然不在了。
我的孩兒只能姓柳,可他早不在了。
我想我的時間亦不多了,只不知他還會不會在黃泉路上等我一遭?
夢醒時分我總在想,當初為何要放他走呢?
我該將他拒在身邊,折騰便折騰吧!沒了他我也沒少折騰啊!
又想我找了那許多像他的人藏在府中到底是為什麼呢?
只是心有不甘罷了!
不甘心啊!
不甘心他就那樣去了。
什麼也未曾留下。
我再不召見男寵,將府中的人都遣散了。
只留下了溫肅,太子在明,他在暗,留他亦只是為了方便他行事。
或者只是為了護一護他吧?
畢竟我那三侄兒對他和飛揚,甚是在意。
他問我為何?
「只望著盈盈期盼你的人終能見你安穩地回去吧?我已時日無多,當年既應承了父皇,這許多年已荒唐夠了,到了最後總要回護你們一二的。
就當我欠你們的吧!」
恰逢除夕,皇兄已臥床數日不起,人早糊塗了。
吳貴妃日夜在他身旁守著,我那糊塗的皇兄被她哄著寫下了遺詔。
待我得到消息時,三皇子的人已將皇宮圍了。
太子的人卻都在外,一時半會兒趕不回來。
有了遺詔,三皇子繼位自是順風順水,可就此,我大慶便也完了。
我那三侄兒,還不如他父皇。
如此我便反了,帶人進宮時,皇帝人早都死了。
這一場殺伐,將皇宮染透了。
用水整整洗了兩日都未曾洗凈,宮裡到處都是血腥味兒。
朝中眾臣皆以為我要繼位,要死要活折騰,沒一刻消停。
我已乏了,我答應父皇的已做到了。
這世上已沒什麼捨不得的,亦沒什麼舍不下的。
18
是夜,我招了太子同溫肅入宮。
依舊在我舊時住過的宮殿,宮裡出了這樣一遭大事兒,人死了大半。
一時間找不到合心意的庖廚,酒菜有些簡譜。
只他二人都是受過苦的,並不嫌棄。
我將父皇當年贈與的一半虎符放在桌上,看著太子,今晚過後,他便是新皇了。
「姑姑何意?」
「拿著吧!這是你皇祖父當年給我的,我今日將它給你,算是完成了當年對你皇祖父的承諾了。
你且記住,今日這江山得來不易,你這許多年是如何委曲求全,終於走到這一步的。
既得來這般不易,自是更該慎之重之。
我幼時同兄長們一起讀書,四書五經,讀史,讀資治通鑑等等,我卻最認同韓非。
我無心於政,當時讀只覺他著書甚有道理。
於政事你定然比我體會更深,只我覺你有時間或可瞧瞧。
你如今身旁有文臣武將,定然是要開萬世之盛舉的。
大慶交於你,你皇祖父定然也無話可說。
我今日尋你來,緊要的也只一句。
一國之君,萬不可同你父皇一般, 耽於美色,又虛幻於長生。」
過了今夜便是一國之主的侄兒跪於我眼前, 竟認認真真給我磕頭。
「侄兒謹記姑姑今日所言。」
「你便去吧!拾掇一番,天便也亮了, 過了今夜,你便是我大慶的新帝了, 姑姑一生荒唐, 直到前不久才悟出了一個道理。
在上位者, 雖握著生殺大權,但萬事不可只從心, 亦要出於義,這義便是義務的義。
天家受萬民供養,自是改為萬民鞠躬精粹。
只可惜, 我明白得太晚了。
我還有些事要同溫肅交代, 只餘下這一遭了, 你不要多想, 應了就是。」
父皇聽了也只笑一笑,若是還有人多言。
「作(」我什麼也未為他做過,卻厚著臉皮覺得欣慰。
「今日你便陪我飲一杯吧!我誤了你這許多年, 算是給你賠罪了。」
我將杯中酒一飲而盡。
這許多年的荒唐,不是一句賠罪便能了了的。
那是許多少年郎君一去不復返的意氣風發, 壯志未酬。
燭光昏黃, 溫肅安靜地將杯中酒飲下, 並未說原諒或者不原諒。
我曾將少年的風骨踩得粉碎,或後來有人又為他拼湊完整了吧?
只傷害終究已造成,他今日還能心平氣和地同我說話,約只是看在新帝的面上。
「我若死了, 你便將我埋在城外柳家村東頭的小山坡上吧!那坡上有個墳包,你就將我埋在那墳包旁邊即可。
此事只你知便可。」
我將屋外的人都遣散了,或是喝了酒吧?
我提著劍舞了一曲,實則我是不會舞劍的,只那人還在時,他同我說過,他覺得劍舞最是好看。
我那時想, 我終是要學會的,待我學會了,定然要在雪地里穿著紅裙為他舞一曲。
他走了, 我亦不曾學會。
我眼角淌著淚, 怎得想起我同他, 皆是遺憾呢?
門外喊聲震天。
溫肅用劍穿透了我的胸口,我不疼, 早不會疼了。
這便是我教太子的第一課,為人君者, 需殺伐果決。
他要名正言順地做皇帝, 我一個殺了先帝的人, 怎還能活?
這些恨啊怨啊,便都隨著我去吧!
只我的少年郎君,不知還有沒有等我?
若有來生, 若有來生……
若有來生,我還能遇他,定然要說一句:我心慕你久已。
(全文完)
一夢如初番外:歲歲拾安
我叫寶珠,我阿姐給我起的名兒。
我阿姐不要我了,我日日趴在院裡的老槐樹杈上等她。
因為老槐樹很高,可以看得很遠。
牆東邊有個好大的院子,院子裡有個男人日日舞刀弄槍,呼呼喝喝甚是煩人。
我等阿姐,他便等著我。
?
1
旁人都說我痴,只我阿姐從不嫌我。
阿姐平日裡說的最多是:我們寶珠長得真好看,我們寶珠真聰明,我們寶珠自是天底下最好的女孩兒。
我阿姐卻不知道,她才是這天底下最好的女孩兒。
她護著我從春日到冬日,從沒說過一句累。
在阿爹阿娘和兄長們不能護著我的歲月里,她將我護得妥妥帖帖。
她最常說的一句話是:寶珠啊!你看,日子總歸是有盼頭的。
我也不知自己要盼什麼,可阿姐盼什麼,我便同她一起盼著。
盼著盼著,阿爹阿娘兄長們都安然無恙地回來了,我住進了大院子,成了溫尚書的幼妹。
我想吃什麼穿什麼戴什麼就有什麼,明明日子好起來了,我卻沒了我的阿姐。
她說要回老家嫁給村頭的狗蛋,待她嫁了人,便又要回汴京,到時就來接我,我就能和阿姐長長久久地在一起了。
可阿姐不見了,她既不曾和村裡的狗蛋成親,也不曾回汴京我們的鋪子。
她不要我了,我的阿姐丟了我。
長兄派去尋她的人回來了,說阿姐全無蹤跡。
阿娘哭得快斷了氣,嘴裡喃喃地罵阿姐是個孽障,是要疼死了她才算罷!
我阿爹坐在檐下,一整日不吃不喝不說話。
二兄和三兄蹙著眉頭,嘆了又嘆。
我拉著長兄問我阿姐去了何處?她是不是不要我了?
長兄平日裡很是冷肅,話也少。
只那日他摸著我的發頂,說她最喜歡的人是你,怎會不要你?她總要回來的。
說這話時,他嘴角還帶著笑。
我長兄是極厲害的,我信他的話。
我自小不愛哭,聽說得了痴症的人都這樣。
可我阿姐走了,我留了她最愛吃的桃花糕在櫃里,桃花糕發了霉她也沒回來。
阿娘給我同她一人打了一副紅寶石的頭面,我將那頭面擺在梳妝檯上,日日看著,盼她有一日忽就回來了,抱著那頭面瞧了又瞧,摸著我的發頂說我們寶珠長大了,會心疼阿姐了。
頭面都落了灰,我擦了又擦,她還沒回來。
我哭著去書房尋長兄,春日都過了,我阿姐怎得還不回?
長兄正在畫畫,畫上的人眉眼彎彎,一條辮子垂在胸前,身上穿的還是她舊日裡的青布衣。
畫上的人是我阿姐,她是我阿姐。
「後院的老槐樹長得那般高,你同長兄搬了梯子,去那樹杈上等她,她若是回來了,你一眼便瞧見她了。」
長兄搬了梯子,同我在那樹杈上坐了一日。
已是夏日,卻不很熱,微微有些風。
「長兄,我想吃阿姐做的餛飩。」我咽了咽口水。
「我也是。」長兄低著頭,不知想到了什麼,嘴角抿了個淺淺的笑。
長兄忙得很,哪裡有時間日日陪著我。
我每日無事,便一人坐在那樹杈上。
遠遠看著,東京城裡樓宇層層,總是要擋住我的視線,我伸著脖子,想看得遠些,再遠一些。
夏日裡阿姐是要給我縫細棉布的新裡衣的,因為我愛動,出的汗多,要有好幾件換洗才好。
夜裡我抱著阿姐的畫像睡覺,對著那畫喃喃自語。
阿姐,我又長高了好些,裡衣穿起來都小了,你何時回家呀?
恰好阿娘來尋我,聽見了,抱著我又哭了一場。
阿娘總說阿姐是我家的福星,若沒有她,便沒有溫家。
阿姐亦是她和阿爹的心頭肉,尋她不到,他們不知有多疼。
我不疼,我只等著她,我聽她的話,日日都好好吃飯睡覺,日日都過得開開心心,她知道我聽她的話,定然是要回來的。
阿娘給了我許多碎銀子,我一兩都不曾花過,全攢在錢匣子裡,日日拿出來數一遍。
我阿姐最愛數銅子兒,每每數時,她總要彎著眼睛笑,說寶珠,你看我們又存了好些錢了,等你嫁人時,阿姐定然能給你攢出一副厚厚的嫁妝來。
如今我也有錢了,我要給我阿姐攢嫁妝。
隔著一道牆,是個極大極敞亮的院子。
每日一早便有個人呼呼喝喝,不是在耍刀就是在弄槍。
他生得高,臉也不像我阿兄們那樣白,下巴方正,看起來又端肅又英武。
他刷槍時,那銀槍似長在了他手上,騰挪輾轉,很是好看。
我看遠處累了便看他,他很愛穿一身黑色的胡服,顯得腿很長。
我阿姐說了,男人長得好不好看不緊要,最緊要的是腿要長,腿長的男人幹活不怯場。
我知他的。
他是淮王,叫趙拾安,是個戍邊的少年將軍,近日才歸的京。
他的封號承自他一個造反叔父,他說皇家情薄,將這樣一個名號賜給他,自是要他時時警醒的。
我愛自說自話,他有時聽著,便要問一句,先是站著聽,後來又坐在了牆頭上。
我說我阿姐,三日也說不累。
他不愛笑,也不插話,算是個極好的聽眾。
只他有時候似比我還痴。
我說我同阿姐住在汴河邊的倉庫里,那老鼠比貓都大,我阿姐脫了鞋丟過去,那老鼠竟叼著我阿姐的鞋跑了,第二日我阿姐便少了一隻鞋穿。
我阿姐還要上工,便穿著我的鞋,我穿著阿姐的一隻鞋,坐在河邊等她。
他就問為何不買雙新鞋穿呢?
你說他痴不痴?
我阿姐身上的銀子,是要留著租船的,若是買了鞋,少了的錢要幾日才能賺得到?
等下了工,阿姐蹲在河邊編草鞋,那日的黃昏似於別的不同,天邊焦黃焦黃的一片,光暈在阿姐身上,又堅毅又溫柔。
阿姐編好了草鞋,穿上在我眼前走來走去,說比布鞋還要舒服。
我說趙拾安,你穿過草鞋麼?
一日阿姐睡著了,我偷偷穿上試,一點都不舒服,磨得腳底生疼,我阿姐就穿著這樣的鞋,在碼頭上搬貨。
一搬就是一整日。
不知為何,我眼裡的水似乎裝滿了,滿得再裝不下一滴,只能溢出來,不停地溢出來。
他坐在牆頭上看著我,很久後說:「你別哭,你阿姐若是知道你哭,該有多傷心。」
2
「那是水喝多了,我阿姐說了,水喝多了會從眼裡流出來。」
我用袖口遮住了眼睛,阿姐說的,那不是淚,是喝多了流出來的水,若是日日都流淚,那該有多少傷心事兒啊?
「嗯!」
他從牆頭一躍而下,站在樹下仰頭看我,日頭有些曬,他微微眯著眼。
「聽聞後日就是你阿娘的生辰,我兄長親自同你長兄交代了要大辦的,不知你阿娘喜歡什麼?」
他背著手幽幽問道。
阿娘喜歡什麼?
「阿娘想立時就讓我阿姐回來,你辦得到麼?」我低頭看著他興沖沖地問道。
他什麼也沒說,挺著脊背越走越遠了。
辦不辦得到,總該留句話呀!
莫非他是去尋我阿姐了?阿姐說皇帝最大,他是皇帝的親弟弟,他不是第二大麼?
天下都是趙家的,他定然能尋到阿姐的。
阿娘生辰那日,家門口車水馬龍,巷口都堵了,阿爹說我長兄同陛下的情分不同,家裡人更應該謹言慎行。
阿娘說陛下這樣做,也是為了長兄的親事,畢竟和他年紀相仿的郎君,孩兒都好幾歲了,他還不成婚,定然是借了這樣的由頭,要讓長兄多見幾個女娘的。
緣由是什麼又有什麼緊要?長兄昨夜就出了門,說晚上才歸家,誰家的女娘也見他不著就是了。
我一早便在門口等著,等那王爺尋了我阿姐回來。
只那趙拾安卻姍姍來遲,來時手裡只提著個盒子。
我見是他,連忙跑過去。
將他前後左右都看了一遍。
「難不成你這盒子另有乾坤?裡面藏的是我阿姐?」我驚訝得睜圓了眼,那樣小的盒子,將我阿姐憋壞了怎辦?
他脊背一僵,不聲不響地立著。
「我阿姐呢?」
「我並不曾說過能尋見你阿姐。」
「可你也沒說過尋不見呀!」我拿過那盒子翻開看,裡面只一尊玉佛。
裡面不是我阿姐。
阿娘的生辰她都狠心不曾回來,她真的不要我們了。
我將盒子遞還給他,低著腦袋進了院子,再不願意說一句話。
只是今日是阿娘生辰,阿姐說過,阿爹阿娘遭了大難,我不能再惹他們生氣傷心,我是個好姑娘,我聽阿姐的話。
我默默立在阿娘身後,聽阿娘同一眾年齡相仿的夫人聊天。
聊的正是我三個兄長,他們定沒定親?若是沒的話,她家正正好有個閨女如何如何的賢良淑德。
問得最多的便是我長兄。
阿娘說長兄的親事她做不得住,他何時想娶,要娶何人,得他自個兒願意。
於是又問我阿娘我長兄喜歡什麼樣的姑娘?
「愛笑的,性子穩重豁達,能同他共患難的。」
阿娘笑著說道。
我怎麼聽著像在說我阿姐呢?
皇后同太后親來給我阿娘過生辰,這是給了我們家極大的臉面了。
誰知晌午開席時,陛下也來了,我長兄就在他身後跟著,長兄面冷,並不曾因為陛下來了就好轉。
我是第一次見陛下,不想他話這樣多。
宋閣老的家的小閨女和我同歲,也不曾嫁人,陛下將她同我長兄扯在一起說了又說,大意是她為了等我長兄給耽誤了。
其實那姑娘生得十分好看,正正經經是個美人兒,可她同阿娘說的那種姑娘離得太遠,一看就是畫本子裡從不曾吃過苦的大家閨秀,約莫我長兄不會喜歡她,畢竟陛下越說,我長兄的臉就越發黑了。
陛下讓我長兄帶她出去逛逛,我長兄黑著臉,看起來極不耐,卻還是將人帶出去了。
以我長兄的脾氣,定然將那姑娘氣哭了才能了事。
3
老人們坐一處說話,我聽了一會兒,覺得無趣得很。
悄悄退了出去,我如今是尚書幼妹,我長兄在朝中風頭無兩,即便旁人嫌棄我痴,臉上也不會顯出來。
我懂的,我阿姐說了,不管旁的人是否真心待你,你只要自己分辨得清楚就行了。
我分得清,她們不明明白白地嫌棄我,只是為著我長兄。
今日來的姑娘也有好些,我家院子好大,花園裡種了真正的花兒,各式各樣各種顏色的。
再不用像在汴京一樣了,只要有一小塊地方,我阿姐都要翻了土種上菜,從春到秋,我家的院子總是一片新綠。
花兒很好,可終究比不上我阿姐種的菜,雖不比花兒好看,卻實惠。
如今我家飯桌上日日都有新菜,日日都有肉,可再沒我阿姐做得新鮮好吃。
姑娘們都去吃宴了,花園裡空空蕩蕩,我想我阿姐,她若是在,定會揪著我的袖口叫我去吃飯。
「阿姐,今日家裡來了好些人,可我看得出來,阿爹阿娘同兄長們都是強顏歡笑,你今日若是在,阿娘即便只吃碗你做的長壽麵,也該是喜笑顏開的。你讓我不要惹阿爹阿娘生氣傷心,可為何你就能呢?阿姐這樣壞,竟真的狠下心不要我們了。
阿爹說要給我說一門親事,將我嫁出去,因為我已經長成一個大姑娘了,不能在守著家裡過日子。
可是阿姐,我害怕,我怕嫁了人他便不讓我日日回家等阿姐了,你快點回來成不成?」
我蹲在一叢月季處,紅色月季開得燦爛極了,花瓣絨布般,我阿姐最喜歡紅色的月季了。
我伸手想折一枝下來,卻被刺扎破了手指,沒一時便沁出了一滴血來。
「帶刺的花兒是要用剪刀剪的,你不知道麼?」
竟是趙拾安。
他臉黑,說話又沒什麼起伏,我實看不出來他心情好壞。
他蹲在我旁邊,拿了帕子給我擦血,只一滴血罷了,又不疼。
「疼不疼?」他擦得十分認真小心,兄長們都不曾這樣小心翼翼地對過我。
「你不知道我自幼便有痴症麼?痴症就是傻的意思,傻子是不知道傷心難過,也不會疼的。」我抽回手指,看著他認認真真地答道。
他久久沒說話,站起來伸手要拉我,手掌厚厚的一層老繭,他是個王爺,也是個戍邊的將軍。
我就著他的手站起來,蹲得久了,腿有些麻了。
「你不傻。」他說。
我衝著他笑,阿姐說我頰邊有梨渦,笑起來才好看。
「我阿姐也這樣說。」
「你喜歡什麼樣兒的花兒?」
「我不喜歡花兒,喜歡我阿姐種的菜,我家在汴京時,阿姐將院子裡的牆角都要翻了種菜的,我日日給它們澆水,看他們發芽長大,最後成了桌上的一道菜,心裡覺得高興,我也不是全無用處的人,也能幫阿姐分擔的。」
「你就那樣喜歡你阿姐麼?」
「你不懂的,我們過得艱難時,我阿姐瘦得竹竿一樣,卻不曾讓我餓過一回肚子,冬日裡冷,阿姐便將我的腳攬進她的懷裡,抱著我睡到天亮,誰也不敢笑話我痴,因為我阿姐會找他們拚命啊!」
旁人都說溫家那幾年過得苦,但是他們不知道,唯獨我,從不知苦是何種滋味。
他看著我,下巴嘴角都透著堅毅。
「你阿姐很好,你也很好。」他張開大手,拍了拍我的腦袋。
他生得實在高,我三個兄長已然很高了,可他卻更高些,我看他,得揚起下巴才好。
「真的麼?」
「嗯!你很好的。」
這是除了家人,第一個說我也很好的人啊!
「你可知溫尚書為何久久不願成親麼?我皇兄為了你兄長的親事,快要愁白了頭。」
「大概能配得上他的姑娘還不曾出現吧?」畢竟從沒見長兄對除了我和阿姐以外的姑娘有過好臉色。
「我皇兄曾提過,溫尚書曾拒了宋閣老家的親事,說要娶你阿姐,只這事兒被他和宋大伴給攪黃了,雖溫尚書沒說,但皇兄覺得他是怨他們的,心裡很是愧疚,就一心想給溫尚書尋個好姑娘。」
我看他說得認真,竟真有這樣的事兒麼?
我歪頭看著他,不大明白他的意思,我阿兄要娶我阿姐麼?
「是這樣麼?你皇兄和那宋阿公簡直太不招人喜歡了。」阿姐若是嫁了長兄,她定然不會就這樣丟下家裡人走掉。
趙拾安看著我,扯了扯嘴角,看起來想說什麼,終究又什麼都沒說。
可我長兄竟要娶我阿姐麼?
長兄是喜歡我阿姐?可是阿姐沒說過,長兄也從來沒提過呀!
只阿娘曾提過,要讓長兄娶阿姐的。
阿姐沒答應,我問過她為何。
阿姐說過,喜歡一個人只喜歡就好了,若是夾雜著其它,不要也罷!長兄的喜歡莫非不僅僅是喜歡麼?要不然為何阿姐不願意嫁呢?
我雖沒聽明白,可長兄喜歡阿姐,僅僅只是喜歡麼?
「這世上的喜歡,果然是頂頂難的一件事兒啊!」我嘆了口氣。
「好像你很懂似的。」他笑著說道。
他笑起來就不顯得那樣凶了,有些少年意氣。
4
我坐在樹杈上等阿姐,他在院裡耍完槍,無事時便坐在牆頭同我說話。
總是我說得多,他只聽著,偶爾答幾句。
牆外不知誰家的孩兒,年歲大些的男孩兒指著我,同年歲小些的女孩兒說:「你萬不可跟她學,好人家的女孩兒那個會爬樹?阿娘說她是個傻子。」
恰好我手裡捏著一枚梨子,我聽阿姐的話,若是有人說我是傻子,定然要反擊的。
我將那梨子扔過去,恰恰好砸在了那年歲長些的男孩兒肩頭。
他瞧瞧地上摔爛的梨子,又瞧瞧我,我抬著下巴,理直氣壯地瞪著他,又不是我的錯。
他哇地一聲哭了,哭得驚天動地。
那年歲小的女孩兒看見他哭,哇地也跟著哭了。
很快從宋閣老家的角門兒跑出了一個年歲不大的婦人。
宋閣老家的大人我約莫都識得,可我並不識得她。
她尖著聲問兩個孩兒怎得了?
那男孩兒指著我說好端端的我用梨子扔他。
那年輕婦人轉身仰頭看著我,她生得並不頂好看,眼小下巴尖,臉頰又沒什麼肉。
「你好端端為何扔我家孩兒?你是誰家的?怎得沒一點教養?」
她雙手叉腰,做油壺狀。
我有些驚訝,竟說我的教養不好麼?我是我阿姐教養長大的,說我沒教養豈不是說我阿姐沒教好麼?
「胡說,我阿姐教出來的女孩兒,怎得會教養不好?」
我反駁道。
那婦人似沒想到我會這樣說,嘴巴微微張開,露出了微黃的牙齒來。
就隔著一道院牆,離得太近了,她這個模樣,實不好看。
那婦人不知怎的了,不依不饒地罵了起來。
我跟著阿姐在市井長大,怎樣凶的人不曾見過?
她是不算什麼,只我不願同她多費口舌。
沿著梯子爬下來,角門沒上鎖,只一個守門的婆子,耳朵有些背。
我開了角門,探出腦袋看那婦人。
她蹲在地上,拉著那男孩兒上上下下地看,似怕他被一顆梨子給砸壞了。
她不討人喜歡得緊,可待她的孩兒卻一片拳拳之心。
阿姐說看人不能只看一面,各人有各人的難處,有長處必有短處,同樣的,有短處定然也有長處,只看你怎麼看就是了。
我便原諒了她剛才罵我的事吧!
只趙拾安不知何時站在我身後,他本就肅穆英朗,不笑時就有些嚇人。
「你剛才為何不罵回去?」他問。
「我阿姐說了,他們朝你扔泥巴,你便拿泥巴種荷花呀!且她也並不十分壞的。」
我笑嘻嘻地看著他。
他伸手遞給我一個油紙包,聞著味兒我都知道,是他家廚子做的千層糕。
若論好吃,我吃過的千層糕只他家的最好吃。
日子匆匆,已是秋日,滿城菊花。
皇后娘娘辦了個賞菊宴,我並不願去,可我阿娘不允,一是因為皇后娘娘親自派人來我家傳過話兒了,二是我早已過了嫁人的年歲。
長兄做了尚書後,來我家求娶的人極多,只我阿爹同他們說話不足三句,便打發了人,阿爹說他們待我不是真心。
若他們不是真心求娶,阿爹說寧願養著我到老。
自從家裡逢了難,阿爹阿娘同兄長對成婚這樣的事情似乎看得極重,他們將真心這兩個字也看得十分要緊。
阿娘都說非要去了,我無法,家裡除了我阿娘,無人陪我,可皇后娘娘請的卻都是不曾成婚的小娘子同郎君。
我阿娘千叮嚀萬囑咐將我託付給了三位兄長。
5
這年秋雨多,淅淅瀝瀝下個沒完沒了,人都要發霉了。
只這天卻是個難得的好日子,秋高氣爽,秋風得意?
皇后選的是一處郊外的莊子,聽聞是她的陪嫁,不過阿娘說皇后的出生並不好,這處莊子約莫是陛下給她的。
阿娘說陛下待皇后,倒是有幾分真心的。
阿姐說真心是這世上最難求的東西。
皇后娘娘辦的賞花宴,東京城裡能來的姑娘郎君該是都來了,雖很多我都不識得,可好大一處莊子,到處熙熙攘攘都是人,可見來的人有多少。
我本不大歡喜看花兒,可姑娘們人比花更嬌艷,各式各色的衣服,各種香味夾雜在一起,我連著打了數個噴嚏。
我又不識得誰,兄長們也不能時時陪我,二兄是個溫潤性子,如今正備考呢!今日難得出一趟門,長兄尋了幾個才學極佳的公子,要他好好同他們聊一聊。
長兄倒是進門同皇后娘娘問了聲安,皇后娘娘讓他留下來吃宴,他竟說戶部還有事兒,就先走了。
我都知道他是睜眼說瞎話,今日休沐,陛下都得閒,他能有什麼大事兒啊?只不過藉口罷了!
他既有這樣好的藉口,為何不將我也一併帶走呢?阿娘是怎麼同他交代的?難道沒說過讓他時時看著我的話麼?
長兄如今也很不可靠了。
這樣的宴會其實沒什麼意思,寫詩作畫,彈琴下棋,我一樣也不會。
只打馬球還有意思些。
一群小娘子坐在球場邊,場邊早就搭好了棚子,鋪了地毯擺了桌子,桌上各色點心果子,今日難得的好天氣,我不願坐棚子裡,只站在邊上看著。
場上已開始了,一隊穿白色騎馬裝,一隊穿黑色的。
只騎一匹紅棕馬的有些眼熟,他的馬比其它馬高出了許多,他也腿長,臉又黑,一手拉馬一手持杆,一揮手就是一球,那球精準地進了球門。
他的馬離球門還好遠呢!臂力騎術皆好,怪道場下的小娘子都要盯著他看呢!
趙拾安是有些厲害的。
我用手在額前搭了個涼棚,將他盯著,畢竟他的馬兒那樣健壯好看,尋遍東京城,估計也尋不出第二匹這樣好的馬兒了。
我也想騎馬試試,只我阿娘不允,怕我摔了。
趙拾安只打了半場便下來了,約莫是覺得實力太懸殊,沒意思。
他牽著馬,溜溜達達走到我旁邊時,我竟還有些緊張。
馬兒在我眼前打了個響鼻,我伸手摸了摸它的腦袋。
「你可太神氣了。」我圍著它走了一圈,將它細細看了一遍,通體棕色,一根雜毛都無。
「怎得不去棚子裡,外頭這樣曬?」趙拾安問道。
他額發還有些濕,看起來也不像平日那般肅穆,少年氣十足。
「難得一個好天,不曬一曬太陽豈不吃虧?它有名字麼?」
「流光,它叫流光。」
「它的名字同它一樣神氣。」
只不待我們多說,皇后娘娘便讓人尋他過去,我雖痴,可看皇后身邊圍著一群小娘子,定然是要介紹給他認識的。
「你在此處等我,我去去就來。」
他將馬韁交給了侍從,急急忙忙去了。
6
我看著他背影,搖搖頭,他還太年輕,不知曉婦人們最愛操心旁人的婚事兒了。
他又是個王爺,自然更吃香些的,想嫁進王府的人不知凡幾,叫我等他?
要等到何時啊?
我自是不會聽他的,只在莊子裡晃悠了一圈,看別人都摘了菊花插在髮髻上,我也摘了一朵粉色的,讓我的小丫頭替我別上。
年年歲歲,歲歲年年,花前月下,似都這樣,若是我的阿姐在,日子過起來便更有意思些。
因她每天都忙忙碌碌,多的是干不完的活兒,我坐在灶前燒火,阿姐煮了肉,用筷子撈出一塊兒來,吹涼了喂給我,叫我嘗嘗味兒。
我說好吃,她便笑著說好吃是什麼說法?總要說出個一二三才作數啊!
我們就因為這樣一塊肉,也能說半日。
又或者我學會了新的字,教她寫,她一邊學還要一邊問這樣一個字的出處。
我便抱著書翻找,不論找不找得到,我們也能自己想半日。
日子就這樣半日半日地過,過得好快啊!十幾年,似只是一眨眼。
阿娘說日子過得好才會覺得快,我是過得太好了,日日都過得好。
只苦了我阿姐一人,不僅要拖著我往前走,還得撐著整個溫家。
若是我有,我定然要將這世上最好的都給她。
「寶珠!」
喚我的小娘子就是宋閣老家的小閨女。
「宋娘子!」我屈膝給她回了禮。
她生的嬌嬌弱弱,很有些弱柳扶風的意思,這樣好的天兒,還披著件斗篷。
臉頰卻是紅潤的。
「你喚我元貞就是了,不必這樣客氣的。」
她同我一處慢慢行著,我第一次同旁人家的小娘子相處,有些不知所措。
「今日天氣倒是很好,家裡的書翻出來曬一曬才好。」她杏眼微轉,看著我說道。
「是,也該曬曬被子的!」我家的書都在兄長的書房裡,曬書的事兒自然該他們操心,我只曬好我的被子。
她抿了抿嘴角,愣了一瞬。
許久無言。
「你長兄平日裡都幹什麼?」她問出了口,似有些害羞,又低下了頭,脖頸修長好看。
「或見客,或外出,我也不知他在忙什麼。」有時候吃飯也見不著。
「你阿姐生得好看麼?同我比呢?」她忽立住不走了,眉眼深深,我不知她為何突然這樣問。
「我阿姐生的極白,我長兄白不白?只她比我長兄還要白許多,她愛笑,一笑眼睛就月牙般彎了起來,唇紅齒白的,這世上我阿姐最好看了。」
再沒一個人能同我阿姐比了。
「是嗎?她竟這樣好看麼?」她聲音有些淡,似一下子沒了剛才的熱情。
她同來時一樣突然,又突然地走開了。
我知她想嫁我長兄,卻不知她為何又要問我阿姐。
開宴時皇后娘娘招我同她坐一席,桌上坐的都是趙拾安之類的皇親國戚,我默默地填飽了肚子,等著吃完宴兄長們來接我。
趙拾安想同我說話,可每不及開口,就有旁人同他講話,到散了宴席,我們都沒說上一句。
花賞得極累,我不曾等到兄長們,只能讓馬夫先送我歸了家。
到家立時便同阿爹阿娘告了一狀,他們丟下幼妹不顧,自去逍遙快活了。
阿娘卻笑著說極好,他們能同別人吃酒說話的,是極好的。
只我長兄一個不曾參加宴會的人竟吃醉了酒,是被他的侍從攙回來的。
此事我們本不知,到吃晚飯時他還不曾歸,阿爹問了一句,才知他白日醉了酒。
阿娘放心不下,我便陪著她去瞧。
7
長兄平日住在外院,外院冷清,屋裡只一榻一桌一椅,他便躺在榻上。
約莫是醉了酒,臉色蒼白,眉頭緊鎖。
眼角紅透了,我忽記起某日看見他在畫舫上的模樣。
阿姐說他生得太好看,他就是生得太好看才遭了許多許多罪。
阿姐叫我將那日忘了,就當從不曾看見過。
他只是我長兄,到何時都是愛我護我的長兄。
他眼角沁著淚,一滴一滴,不知為何總也止不住。
阿娘喚了他數聲,他才睜開了眼。
阿娘問他哪裡難受,他只搖搖頭。
過了許久,他才問阿娘,他說阿娘,寶銀她是不是氣我?氣我從不曾說過一句歡喜她的話才要走?她是不是就再也不回了?
問完他又閉上了眼,樣子又脆弱,又無助。
這日我才知曉,原來長兄歡喜的人是我阿姐。
阿娘看著他只掉淚,罵他怎得不早說。
這日後我便時時同長兄頂嘴,我知他歡喜阿姐,卻不說,只擰著性子同他作對。
若是他早些說喜歡阿姐?阿姐又怎會走掉?我心裡怨他。
只他說阿姐生的丑,性子不好之類時,我便將只知嘴硬這樣的話在心裡說了一萬遍。
「我阿姐最最好看,又白又好看,只長兄你最丑。」
我每每這樣頂嘴,長兄便彎起嘴角,問阿姐哪裡好看?
他將口是心非,演繹得淋漓盡致。
我忽想起過去,有時長兄來,阿姐正在灶上忙,長兄便倚在門框上看著。
偶爾同阿姐說一兩句話,眼角眉梢都帶著笑。
有一日阿姐拿著一根木簪在油燈下瞧了又瞧,我睡了一覺醒來,阿姐還瞧著。
我問她不過一根木簪,有何好看的?
她卻搖搖頭說它便是這世間最好的了。
那日長兄恰好來過,如今想來,該是長兄親做的,畢竟是那樣粗糙的手藝。
只我明白得太遲了,若是能早些,定然要想法讓長兄說出真心話來,這樣阿姐便不會走了。
這年冬天來得特別早,十月頭上就下了一場大雪。
雖被除了族,可阿爹想回一趟老家,去阿爺阿奶的墳上瞧一瞧,給他們送點紙錢寒衣。
兄長們沒時間,阿娘身體不好,天又寒,阿爹不讓她跟著。
我在家也無事,便自告奮勇地同阿爹一道去了。
老家離東京城就兩日的路,只雪大,行路不易。
馬車裡卻是暖和的,阿爹同我講些幼時在老家的趣事。
我聽得正有趣,馬車卻停下了。
我掀開車簾去看,馬夫胸前插著一支箭,已倒在了地上,血還順著傷口往外流。
我長到這般大,何時見過這樣的事兒?
抖著嘴角喚了聲阿爹。
阿爹拉著我進了車廂,叫我噤聲。
我靠著阿爹,第一次覺得害怕。
我若是死了該怎麼辦?我還不曾見到阿姐,她若是知道我死了,該多傷心愧疚?我不想死,也不願她傷心愧疚。
「怎得?還待我請才肯出來麼?」門外的人粗聲喊道。
阿爹牽著我下了馬車,車外立著好些黑衣蒙面的人,手裡拿刀拿劍的,眼睛裡透著殺氣,好生嚇人。
「溫相公且去報個信兒,你這小閨女我等便帶走了,你回去同溫尚書說,我等在長公主府等他,給他兩日,他若是不來,我便殺了她。」
8
一人將我阿爹使勁推遠,又將刀架在我的脖子上,我已嚇得軟了腿失了聲。
一人將我扔在馬背上趴著,他一打馬,馬背頂著我的胃,我一下吐了。
只看阿爹追著跑的影子越來越遠。
就這樣跑了一日,第二日我便到了熟識的汴京城外。
城門口查的極嚴,約莫是長兄已知曉我丟了。
幾人尋了城外的一座舊道觀,觀里只一人老道士,看樣子同他們是熟識的。
我被他們綁了手腳蒙了眼睛扔進了一間屋子,中間只喝了一碗水,我胃裡難受,將水又嘔了出來。
我說要上茅廁,說了數次,無人理我,長大後第一次,我尿了褲子。
不知是羞憤的還是嚇的,我哭著哭著便暈過去了。
待我醒來時,眼前蹲著個人。
他臉黑,此時看著我,臉就更黑了。
「趙拾安。」
我喊他,他鬆開了我手上和腳上的繩子,我才看見他手邊還放著一把劍,劍上還淅淅瀝瀝往下掉血珠。
他身上有殺氣,好生嚇人。
我哆哆嗦嗦看著他,憋了許久,又哭出了聲。
「趙拾安,他們不叫我上茅廁,我尿褲子了,你為何不早些來?嗚嗚……」
我分明瞧見他愣了一瞬。
卻解下身上黑色的大裘將我裹住,抱進了懷裡。
我將眼淚鼻涕蹭在他的胸口,天已黑透了,只看的清院裡橫七豎八倒了許多人,流光就在道觀門口,他將我放到了馬背上。
大裘擋住了風雪,我並不覺得冷。
「你如何知道我被綁了的?」我問他道。
他牽著馬,背影修長堅毅。
「你阿爹來宮裡尋你長兄,我恰好也在。」
他答得雲淡風輕。
「已過去幾日了?」
「一日!」
才一日麼,我竟覺得過了好久啊!
「他們為何要綁我?你又為何來救我?」
「你長兄砍下了長公主的腦袋,他們要尋你長兄報仇。」
他就這樣牽著馬,馬馱著我一路進了汴京城。
他帶我去了客棧,給我尋了衣服換上,又給我買了飯,我害怕不敢睡,他便坐在椅子上陪了我一夜,卻始終沒說為何來救我。
待歸了家,我便甚少出門了。
一是膽子小,二是不願見他,畢竟他知道了我尿褲子這樣的事兒,我還有什麼臉見他呀?
聽聞阿爹和兄長們送了好些禮品去謝了他,話本子裡都說救命之恩當以身相許,我同兄長們這樣說時,他們便立時變了臉,將我房裡的話本子搜羅得一本也不剩,當著我的面燒了,叫我日後再不要看這些有的沒的。
其實下一句我還沒來得及說啊!
他怕是已然嚇壞了,畢竟我這麼大了還尿褲子,更不用說叫我以身相許了。
冬日夜長,我的話本子沒了,睡了一整日還哪裡睡得著呢?
我披了斗篷在檐下看雪,雪大迷眼,院裡立著一人。
他好大的膽子,竟翻牆進了我家。
我砸吧砸吧嘴,想喊人,想了想又作罷了。
我不敢看他,低頭進了屋,他走路幾乎沒聲音,也跟著我進來了。
屋裡只燃著一根燭火,他站在桌前看我,我坐在椅上,揪著袖口,不敢看他。
「為何躲著我?」他聲音極低。
9
「我何時躲你了?只是不想出門……」
不待我說完,他忽蹲著我眼前,鼻尖快要碰到了我的。
「是因為害羞麼?嗯?那時候,誰都會那樣,畢竟水火無情。」
他微微笑了一下,鼻樑挺直,輪廓深刻。
「你為何翻牆來我家?」我眨巴著眼睛問他。
「你平日裡說你痴我不信,可今日一看,你是真痴,我歡喜你,你看不出來麼?」他柔聲說道。
我捂著胸口,覺得該是自己聽錯了。
他歡喜我?圖什麼呢?他本就是個王爺,不用借我長兄的勢,雖不如我的兄長們好看,卻也是個頂天立地的男兒郎。
我同他說話,他說起在邊關的戰事時運籌帷幄的樣子還歷歷在目,他是個很好的郎君,為何歡喜我?
「你阿姐難道不曾教過你麼?郎君說歡喜你時,你該低頭羞澀地問一句,你是想娶我的那種歡喜麼?」
「不曾,不曾教過我。」
「我想娶你。」
「為何?」
「因為你清澈赤忱啊!」
我恍恍惚惚一夜,第一次不是因為阿姐不在失了眠。
待第二日起床,看著床頭的刻著他名字的玉佩,我真覺得只是自己做了一場夢。
第二日午時剛過,他便來了我家,同我阿爹在書房待了半日。
待他走了,阿爹叫我過去。
阿娘同阿爹坐在椅上,臉色說不上好或不好。
「淮王殿下同我說要娶你,你告訴阿爹你歡不歡喜他?」
阿爹叫我過去,拉著我的手問我。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歡喜一個人是什麼模樣,畢竟我從不曾歡喜過誰。
「阿爹看他也是真心,不如你同他在相處些時日看看,若是到時你不歡喜他,也就罷了。」
阿爹開了口,他便常來尋我。
或騎馬或逛街,或只看他舞槍,日子忽又變得快了起來。
只三個兄長沒給過他一次好臉色看,二兄三兄忙著備考,偶爾阻攔他,尋了藉口不叫他進家門。
長兄只冷著臉看他一眼,哐啷一聲關了門,又養了數條惡犬放在院牆各處。
阿爹又讓家丁將狗牽走,我蹲在檐下笑眯眯看熱鬧。
趙拾安黑著臉,一直黑到過完了年。
二月時二兄和三兄皆參加了考試,二兄考了個探花,家裡擺了酒吃,兄長們雖冷著臉,卻第一次開門將他放了進來。
他借著酒勁求親,又被趕了出去。
我阿爹問我歡不歡喜他。
我想起阿姐說過的話來:同他一起,每日雖都是在平常不過的一日,可因為有他,這一日又變得格外不同起來,阿爹,我想我是歡喜他的。
他能耐著心陪我說許多閒話,給我買吃食,又不嫌棄我痴,你看他模樣,是不是就像阿姐說過的?心裡眼裡只有我一人?
阿爹讓他尋個人來提親,他竟尋了陛下來。
只我長兄將陛下趕走了。
只一句話特別不是味兒,你攪黃別人親事時,可想過有一日你家會同我家作親?
陛下灰溜溜地逃了。
我聽阿娘同阿爹說,長兄還記著當初陛下讓宋大伴編出一番忠僕之類的話來,生生將我阿姐給氣走的事兒。
只一夜,趙拾安忽又來了我房裡,蹙著眉問我願不願嫁他?
我點點頭,自是願的。
他又說若是要等著兄長們同意這門親事,怕是只能等到阿姐回來了,可他等不起了,如若再不成婚,他該去邊疆了,畢竟邊疆不安穩,外敵常常來犯。
如要兄長應允,只一個辦法了。
於是他同我將生米煮成了熟飯。
10
三月底時他知我有了身孕,便進了宮,跪了整整三日,挨了一頓鞭子。
我三個兄長無法,終於冷著臉應下了親事。
六月時我嫁進了王府,他說帶我去邊疆,我日日吃了睡睡了吃,脾氣卻大得很。
說不要同他去,要等我阿姐回來。
他皺著眉頭哄我,說他等到了邊疆,他定給我尋回阿姐來,叫阿姐日日陪著我。
我才不信他,若是他真的尋得到阿姐,怎得會受兄長們那許多氣?
七月底二兄終於成了親,二嫂雖出身不顯,卻是個極好極好的娘子,脾氣又溫順,待阿爹阿娘極為孝順。
聽阿娘說二嫂的阿爹起初並不同意這門親事,是長兄親自去說和的。
我知長兄心中苦,所以二兄喜歡,他不論如何都要幫二兄說和的。
只趙拾安雖做了我們家的女婿,在阿爹阿娘處有多受待見,在兄長處就多不受待見。
他去了我家,便要時不時地醉酒,或受我長兄擠兌,雖他功夫了得,可在耍嘴皮功夫上,不如兄長們多亦。
他說自己吃了讀書少的虧,每晚點燈讀書,我看著他認真的模樣,不由得扯開嘴角笑了。
冬至那日,我晌午吃了餃子,剛躺下,家裡的丫頭來傳話,說親家嫂子派人來傳話,大姑奶奶回來了。
我一時沒聽明白,這大姑奶奶是誰。
只丫頭說可不就是王妃日日念著的阿姐麼?
我披了斗篷,鞋都來不及提起來。
待到家時,我立在門口悄悄聽著,裡面的人說話不緊不慢,聲音歡快好聽,可不就是我阿姐麼?
我掀開帘子,阿姐就在炕上坐著,樣子同往日無異。
她是我阿姐,她終究舍不下我們, 還是回來了。
那日趙拾安悄悄同我說,長兄看阿姐的眼神可一點都不清白, 他定然要娶我阿姐的。
我家的人都知道,只阿姐自己不知罷了!
阿姐從我家出的嫁,我將自己攢下的銀錢搬出來給她, 都是我給她攢的嫁妝銀子。
趙拾安給阿姐準備了兩處莊子,叫我將地契一同給阿姐。
他給我時是這樣說的,莊子最是實惠,若是他們日後吵了嘴, 阿姐也有個去處安身。
阿姐看著那一箱碎銀子, 摸著我的頭髮。
眼裡沁了淚, 卻並不曾掉下來。
她說我家寶珠長大了,都要做阿娘了。看你尋了能愛你護你的人,阿姐不知有多開心。
王爺待你,一片赤忱, 你只往日如何待家裡人便如何待他,他皇家出身, 見得最多的便是人心詭秘,皇家親情淡薄, 只他來咱家時極自在。
家裡人只當他是姑爺, 無人當他是王爺, 你們既是夫妻,更應如此, 你只記住不論到了何時他只是你夫君就是了。
我懂阿姐的意思。
又同她說那陛下同宋大伴是如何攪黃了長兄同她的親事。
阿姐眯眼笑了,過了許久才點了點頭。
二兄和三兄蹙著眉頭,嘆了又嘆。
「作(」後來我長兄如願娶了我阿姐。
隔著一道牆,家裡便熱鬧了起來。
我阿姐吵著讓長兄在大槐樹下給她搭個鞦韆。
只兩日,那鞦韆便搭起來了。
又一日我阿姐說要在牆上打一道門,如此我回娘家便更便利了。
長兄拉著臉尋了趙拾安, 兩人拆了一日,在牆上挖了個洞。
阿姐對那洞不甚滿意,長兄做官還行,卻不會裝門,只能三兄親自上手了。
阿姐日日都有這樣那樣的事兒讓長兄做,長兄從不反駁, 每每都一副心滿意足的模樣。
我問阿姐為何要這樣?
阿姐說或許只有這樣,他才覺得我愛他吧!
再後來我生下了趙大寶, 不過一年二嫂又生了溫柔, 阿隔了半年,阿姐生下了糰子。
家裡一下子熱鬧得不像樣, 阿爹阿娘每日孫女照看著孫女外孫,人都年輕了許多。
長兄除了上朝,平日無事再不出門。
我阿姐的眉皆是他畫,發皆是他梳。
東京城裡誰人不羨慕我阿姐?
我想我終於知道自己盼什麼了, 大概就是這樣一日吧!
阿爹阿娘身體康健, 孩兒們雖調皮搗蛋卻快樂無憂,兄長同我和阿姐能尋得意中人,每日都過平常的日子,每日因為同他在一處, 又那麼的不平常。
願所有真心都能被收藏安穩妥帖,願所愛之人,皆是愛你之人。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