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聽說總是回憶,便是老了。
我總愛這樣,總要同寶銀相處的點點滴滴想了游想,為著什麼我也不知,只是總不由自主的就想這樣做。
原我是老了呀!
拾安明日才行,我卻是要比他先走的,且還得乘著天黑出城。
我若數日不上朝,明眼人一看便能知曉。
河南道官員不會不知,只我半明半暗,更利於行事罷了!
這日天似比平日黑的快,除了寶銀,我沒讓家中其餘人送。
糰子已然是個大姑娘了,我去看她時她趴在桌上寫字。
她鄭重的同我說她會照顧好阿娘同圓子,叫我安心。
我像她幼時般將她抱於膝頭,她是我的第一個孩兒,自是珍之重之。
她又同旁的孩兒不同,聰慧且早熟,不知從哪裡聽說我同她阿娘不易,做事時便更是認真,又能吃苦。
她時自幼就跟著給趙大寶尋的老師習武讀書的。
自懂事了,她便不如幼時同我那般親近了。
」你阿娘總說不想你太過懂事兒,叫你做個天真頑皮的笑女孩兒才好。「
」阿爹同阿娘日後不在生阿弟了,我便是家中頂門立戶的人,自是該更努力些才是。「
我竟無話可說。
寶銀常說不能因著是女孩兒便什麼都不會,事事都指望旁人,若是有一日指望不上又該如何?
誰知糰子長著長著,竟就真這般董事了呢?
我身邊跟的除了貼身小廝,還有陛下親選出來的四名侍衛,皆是各中好手。
寶銀將我送到門口,便不走了,只看著我,替我將大氅拉好,將帽子戴上。
」好了,去吧!早去早回,家中的對聯還等著你寫呢!「
她說的輕鬆,聲音里無一絲惆悵,似我出門只是為了同旁人吃一頓飯。
她不過不想我心中難受,便兀自忍著。
「好,桃符也留著我同孩兒們一同畫。」
她點點頭,笑的更開了。
「家中事你放心,有我呢!」
「我放心不下的從不是家中。」
「是,我知曉的,你怕我太累,可溫肅,我亦是家中的女兒呀!」
是,誰說不是呢?她亦是阿爹阿娘的女兒,是二郎三郎的阿妹,寶珠的阿姐。
「快上馬去吧!別叫人家等的太久,行路累了便多歇歇,做事不在那一時半刻上的。」
她伸手握住了我的,搖了搖,有些撒嬌的意味,又很快鬆開了。
我伸手攬過她,緊緊地抱住,又鬆開,頭也不回的打馬去了。
若是在多看一眼,我怕是就不能走了。
此行確實兇險,還不曾進了河南的地界,就已遭遇了數次偷襲。
我行的不快,日常並不住在客棧,只尋一家尋常百姓家,給了銀錢住一日半日。
等到了汴京時,沿途看到聽到種種,已叫人心驚。
拾安比我早來十來日,已同大小官員見了數次,過程曲折,卻一無所獲。
尋找貪墨的證據證人,其中種種艱辛不足外人道。
唯一值得說一句的,我受了些傷,不致命,卻挺嚴重。
等一切有了結果時,離過年只餘下十來天了。
拾安押解著一眾人犯歸京,河南道官員十不餘一,我有傷在身,不便遠行。
河南道亦需要人暫時看顧,待朝中派了新官員來了,秩序一恢復,我才能歸家。
17
我讓拾安捎了封信,只那信約還沒到,寶銀卻來了。
她只帶了個護衛,騎馬來的。
那日我在知州府中處理事務,只因背後同腿上各挨了一箭,時日不多,走路還不方便,事務就在就寢的房內處置。
她推門進來時我以為是伺候的小廝,並未抬頭,直到她走到我眼前,彎下腰來伸出手挑起我的下巴。
是極輕佻的動作,可她身上帶著風霜,眉眼間的冰雪還沒化透。
她望著我久久不語,我想說點什麼,一時又說不出口。
她的眼睛黑漆漆一片,看不出情緒來。
或是心疼,或是氣憤,總要有些什麼。
可此刻我瞧著,她眼裡竟什麼都沒有,我有些怕她。
「翩翩我公子,機巧忽若神。」
許久後她鬆開了手,慢悠悠說道。
我不知她為何在這樣的時候說這樣一句話,可她終究是說了一句,我便鬆了口氣。
「寶銀。」
我叫她,她卻不理我,兀自脫了斗篷,去了帽子,又喚來小廝要了吃食。
她將帶來的包袱打開,將隨身帶的幾件衣服放進了柜子,又去給炭盆添了炭。
至始至終都不在同我說句話,我想起身去抱抱她,可我腿疼,不能久立。
還沒到吃飯的時辰,廚房給她端了一碗粥,她喝完就上了床,不過半刻,已睡過去了。
我叫來與她同來的護衛問話。
「皇后娘娘宣夫人進宮,約是說漏了嘴,回家後夫人就將包袱草草收拾了,同老太太老太爺說您這邊事務年前是處理不完了,她要來陪你過年。我們一路上不眠不休,馬換了幾匹才趕來的,夫人怕是累壞了。」
原是這樣麼?
是我,又叫她擔心了。
只何止是擔心而已?她這一路上不知是怎樣走來的。
等她醒來時,已是掌燈時分。
我坐在床沿上看著她,她睜開眼,或是還迷糊著,喃喃喚我的名字,衝著我伸開雙臂。
我將她攬進懷裡,下巴輕壓在她的發頂上,原她,真是一路風塵而來的。
「寶銀,應我。」
「嗯,郎君。」她只迷迷糊糊時才這樣叫我。
「累壞了吧?」
她在我懷中點了點腦袋,又安靜的將臉頰貼在我胸前。
我胸前的衣服濕透了,那濕意似一團火,燙的我心口發疼。
「寶銀,別哭,乖,別哭,我無事的,你瞧,我無事......」
我抬起她的頭,她閉著眼睛,那眼淚珠子般滾滾而下,我手足無措的給她拭淚。
娶她時我發過誓,在不叫她掉淚的。
可我又將她惹哭了。
她抽泣著,又扯過我的衣袖,將眼淚鼻涕皆糊在我的袖口。
直到她哭罷了,才要看我身上的傷。
我捂著不讓,她瞪著一雙又腫又紅的眼睛瞪著我,我屈服了。
傷口是早上才包紮過的,因那箭頭上有倒刺,拔時費了一番功夫。
如今再看,那傷口確實有些猙獰。
她看罷將傷口重新包紮過,喚人將飯送了進來。
18
我有傷在身,飲食是極清淡的,她跟著我吃一樣的。
「拿筷子時疼不疼?會不會牽扯到傷口?」背後一箭在左肩偏下,牽扯到了確實是疼的。
我想說很疼,想同她撒嬌,叫她給我喂飯,可看她那般累,又怎麼捨得?
「不疼。」
「定是疼的,只你不願說。」
她將我眼前的飯碗端過去,舀了粥喂給我喝。
「寶銀,不必的,我可以自己吃,你這樣累......」
「你聽不聽話?即你那般怕麻煩我,我回去便是了。」
眼看她又要掉淚了。
她都這樣說了,我怎敢不吃?
一餐飯吃了些時候,屋外風大,吹著檐下的銅鈴叮咚作響。
她給我擦了身子,又自己洗了澡才上了床。
我想將她攬進懷裡,她怕碰著我的傷口,只遠遠躺著,甚至給中間堵了一床被子。
她睡覺其實是極老實的。
她看著我,看著看著便笑了。
「笑什麼?」
「你怎就生的這般好看?」
「一副皮囊罷了!」
「你可知我剛對你生了賊心時想的什麼啊?這麼好的一顆白菜, 若是叫我給吭了,不知旁人會怎麼想?」
她說著, 撲哧一聲笑了。
眼裡閃著動人心魄的光芒。
「我在你眼裡就只是一顆白菜麼?「
「即便是顆白菜,那也是一顆長在高嶺之上的白菜啊!幸而我這隻豬勉強還能爬山。」
她笑的越發大聲了。
「寶銀, 我從未問過, 當日我那般待你,你為何心悅於我?」
「廢話,這麼一個芝蘭玉樹的郎君擺在眼前, 是顆石頭也會心動好不好?」
她伸出一根手指輕輕拂過我的眉梢眼角同鼻頭,最後落在了唇上。
「我就只餘下臉能看了麼?」
「腰也挺細呀!」
她砸吧著嘴,又沖我挑挑眉頭,活脫脫路邊閒來無事調戲良家婦女的盲流子。
「在也沒有了麼?」
「明明是個對我很不好的郎君, 可他寫的字真好看啊!明明那般有氣節, 又忍著痛救了家人,明明受了許多傷卻不曾變成一個惡毒自私的人,明明想待我好卻又口是心非。
他笑時眼裡便藏著一條星河, 儘管被折斷了雙翼, 他仍胸有乾坤,他心裡裝著天下,背上立著山河, 他步履艱難卻從未曾停下過腳步。
這樣的一個人, 我怎能不喜歡?溫肅, 你這樣好,我怎能不喜歡。」
我竟不知她說的人會是我麼?
我在她眼裡,原是這樣一個人麼?
我伸手點在她的額上。
寶銀,若不是我早早就遇見你, 何來這許多後來?」
「我心中若有你,不管多晚, 終歸總是你。只如今你將你能給的都給了我, 天下誰人不羨慕我呢?我尋的郎君,天上地下只此一個。你日後若要作甚危險的事情前,只需想想, 你的命便是我的命,如此就是了。」
「嗯, 你的命亦是我的。」
只我同她兩個過日子, 好似從未曾有過。
一枝紅梅穿牆而過,帶著微微清冷的香氣。
她折下一枝來插瓶,又說梅花太清冷了, 她喜歡熱鬧的。
我做了一首關於梅花的詩來,她在檐下溫酒喝。
「你如今也是兩個孩兒的父親了,做事更是該慎重些,今日在朝上你原不該當面駁了陛下的。」
「作(」她隔著窗戶趴著瞧我作畫, 又輕佻的說道:」誰家郎君這般好看?只不知郎君你婚否?「
「已婚。」
我答她。
她搖頭晃腦一番惋惜。
不知郎君娶的女娘是何模樣?
同你生的很像。」
她紅了臉頰,我甚少見她害羞的模樣。
「我若親一口郎君,不知你夫人會如何?」
「你且親一口才知曉啊!」
我將唇貼在她微涼的唇畔, 輾轉反側, 不能自已。
日子還長, 可過起來總是很快。
若是可以,我想就同她這樣過到天荒地老。
父母終會逝去,孩兒們總會長大, 能同我相伴到老的也只一個她。
她教會我的,都是最珍貴的。
約是我過的好吧?總盼著旁人也能如我這般。
娶一人到白首,愛一人終不悔。
(全文完)
一夢如初番外:南樓
春日正好,阿娘一早便起了。
今日要去踏春,要安排的事還多得很。
春紅拉開衣櫃,在忙著選衣服。
春枝在翻首飾盒子。
我坐在炕沿上瞧著,人是醒了,腦子還糊塗著。
阿娘昨日同我說過了,今日踏春,有個人要見我。
她雖沒明說,可我知曉要見的是誰。
1
阿爹雖是正二品的輔國大將軍,卻是個散官,手裡沒有兵馬實權。
我二叔在西北戍邊,帶了二嬸去,將三個孩兒留在了京中。
這些年我阿娘活得戰戰兢兢,生怕旁人說她苛待侄子侄女。
家中有好的便都要先緊著他們,二叔將兩位兄長接去後才稍好了些。
我曾有過一門親事的。
老太太說南笙可憐,父母皆不在身邊,眼看都十七了,也沒個去處,說著便用眼角瞟著我阿娘,叫我阿娘用心些,給南笙尋個好人家。
我阿爹糊塗膽小,唯唯諾諾不敢說話。
南笙養在老太太院中,只比我小了半歲。
老太太出身顯貴,自我記事起她就說過,她院兒里的東西日後都要陪嫁給南笙的。
彼時我還年幼,阿娘將我抱在膝頭,摸著我的發同我說了一句話。
「南樓,日子是自己過出來的。」
我那時還不知這話是何意,待慢慢長大就懂了。
阿娘只生了我一人,這許多年什麼藥也吃過,方子也試過,終究是沒能再生出一男半女來。
阿爹光妾室就有七房,不論我阿爹如何努力,後院裡這許多年了,一點動靜也無。
老太太不喜我阿娘,覺得是我阿娘生不齣兒子在背後使得壞。
因此她也不喜我。
待有一日同我定親的游松在及冠之年考了個榜眼時,老太太便將我阿娘喚去了。
待阿娘回來,什麼也不說只攬著我掉淚。
阿娘出生平常,能嫁進來全憑我外翁救過我祖父的命。
只這日後,我再未見阿娘對著老太太笑過。
不論老太太說什麼她都一概應下,再不多說一個字。
直至老太太說動了我阿爹,叫他來同我阿娘說。
游家的親事便讓給南笙吧!當日兩家只說要做親,卻並未說過要同那個女兒做。
南笙自幼便體弱多病,父母又不在身邊,甚是可憐。
待咱們南樓嫁人時,咱們多多備些嫁妝予她就是了。
我就站在房門外聽著,阿娘笑了,只對著阿爹說了滾字。
阿爹甩簾而出,看見我時有些尷尬,終究什麼也沒再說。
幾日後游家來談親事,說的是南笙。
自此我在相熟的人家成了笑話,阿娘病了半月未曾下床。
待阿娘緩過了勁,她親尋了一趟老太太,又將阿爹尋去說了半天話。
時光匆匆,南笙去歲冬日嫁進了游家,嫁妝之多,驚動了半個京城。
二嬸娘進京來操辦南笙的婚事,平日裡待阿娘同我還有些親近,此次從始至終卻冷著一張臉。
南笙的婚事阿娘未曾過問,直至那日游松來接親時,我因老太太的要求去送南笙出門,待南笙被接走了,阿娘才握著我的手冷冷笑道:「她的好日子也便過到頭了。」
自打南笙嫁了,阿娘便帶著我時時走動。
今日要見的,是翰林院吳翰林家的小兒子。
去歲剛及冠,太平盛世,陛下雖從未曾說過,可更倚重文臣。
這親事是我姨母親自撮合的,阿娘聽聞吳家人口簡單,那小兒子讀書讀得亦是不錯的,婆母又最是疼媳婦的人家,自是千百個願意的。
今日我要去同吳家的小兒子見一面。
2
春光溫和,踏春的人便極多。
阿娘領著我,先去了吳家的圍帳。
吳夫人團團圓圓一張臉,甚是愛笑,說話又好聽。
只看我的眼神,也說不上嫌棄,只約莫和她想像中的人有些出入吧?
我自幼貪嘴,又不愛長個,比起別的姑娘千嬌百媚,最多也只占了個圓潤喜慶。
吳夫人也是這般說的。
這孩子生得好生喜慶,看著就是個有福氣的。
再沒了後話,我知她沒瞧上我。
只說都是年輕人,一起說說話去吧!
吳翰林家的小女娘帶著我出去尋她兄長說話。
桃花開得正好,草地上搭了許許多多圍帳,各式各樣的,長長一排,遠遠看去像條扎染的彩帶。
再往下走便是緩坡,坡下是一條河,不甚寬,水卻是極清澈的。
那吳家小郎君就在河畔等著,他背後是一顆極粗的柳樹。
我長到這般大也曾少女懷春過,畢竟我曾經的對象是旁人眼中游松那樣端正且有才的郎君。
自他娶了南笙,不知為何我忽覺得自己老氣橫秋起來了。
男人麼,總先看重相貌,再是家世,阿娘說我是內秀。
內秀那東西,一時間看不見摸不著的,誰在乎呢?
誰知他遠遠看見我同他幼妹來了,竟轉身跑走了。
小女娘才十三,一時不知所措地愣住了。
「你去尋尋你四兄,我在此處等著。」
小女娘揉著衣角隨同丫鬟去了。
離得這樣遠,他就看清我的樣貌了?或我真的是貌丑無鹽,生生將來相看的郎君給嚇跑了。
這事若是叫旁人知曉,京城的閨閣中便又多了一樣談資。
今日同來的是春紅,她脾氣不大好。
自看見那郎君跑了就吭吭哧哧不高興了,臉拉得老長。
「欺人太甚,還是個讀書人,呸!」
我靠著那柳樹坐下,捏出荷包來,荷包里裝了許多零嘴,拿出一顆蜜餞塞進她嘴裡,自己也吃了一顆。
「姑娘,你就不生氣麼?怎還吃得下去啊?」
「春紅,即便是要生氣,也得吃飽了才有力氣不是?」
「姑娘!」
「這有什麼?食色,性也。你家姑娘我還喜歡生得好看的呢!」
春紅便不吭聲了,我知她一心護我。
「春紅,春日正好,哪個人不是來看花兒的?可你家姑娘我恰不是一朵花兒呀!」
我看著淺淺溪水,有小小銀魚探頭探腦地游過來,我伸出手指,只碰了一下水面,魚忽悠跑走了。
「哪有什麼緊要?姑娘你上得廳堂下得了廚房,脾氣性子又是頂頂好的,怎還配不上一個翰林家的兒子了?」
「莫要胡言。」
我將手指放在唇邊做了個噤聲的姿態。
若是被旁人聽了去,又是一場是非。
我在溪邊等了約一個時辰,將荷包里的吃食都吃完了也不見吳家兄妹回來。
如此也就不能怨我了。
我站起來拍拍衣裙,帶著春紅要回去尋阿娘。
那棵柳樹後露出一角靛藍的衣角來,春紅先瞧見的,驚了一跳,捂著嘴看著我朝那人指了指。
原樹後坐了一人,只他何時來的?我同春紅說的話不知聽了多少去?
我想了想才將說過的話,似沒什麼不妥的,最重的一句約莫是春紅說起老太太時,我說了一句:「老太太一頓一碗飯地吃著,卻不知吃的是誰家的,很是該餓她兩頓的。」
3
我默了默,此事說大不大,說小亦不小。
若傳出去了,旁人說我倒是無妨,定然要說阿娘不孝之類,要是傳到老太太耳中,恰就讓她抓了把柄。
二叔家的二兄已二十有一,孩兒都足兩歲了。
老太太將南笙嫁了後又琢磨起了另外一事,要將二兄過繼到阿爹名下,承繼香火。
整個京城裡怕都沒有這般荒唐的事兒吧?誰家會過繼一個二十歲的成年男子?
都是從族中挑個年歲小的,自幼養在身邊,即便如此也是諸多麻煩,我想起二兄往日待我阿娘的模樣,他若過繼了來,我阿娘日後不知該如何過了。
阿爹定然不是老太太親生,如若不然,她也不會時時都想著將我家的東西往二叔家劃拉呀!
我想我該同他談一談的。
我走過去,看那郎君屈膝坐著,手裡拿著一塊木頭,另一手一把小刀,不知在雕何物。
他穿一身靛藍長袍,露出了腰間的白玉腰帶來,光從樹葉的縫隙里灑下來,落在他肩頭同臉上。
睫毛好長呀!眼尾也長,鼻樑也挺,腿也長,他是個好看的郎君,且這郎君瞧著還很有些錢啊!
畢竟他腰間的玉帶一看就不是凡物,可頭上偏偏又只用一根同衣服一樣顏色地發獃束著。
約是我站得太久,他停下了手裡的活,抬頭看向我。
怎麼說呢?是一張好看卻又略微憨氣的臉。
他是個上了年歲的郎君,同少年不同,身上有些沉穩的氣息。
他見我看他,起身收了手裡的木頭同刻刀,看著我笑了笑,笑起來有同他年歲不大相符的清澈。
「姑娘有事麼?」
聲音微沉,
能讓人生出許多安穩來。
我墩身行禮,思量著該怎麼開口問他。
「我家中祖母已七十有二,一頓一碗飯,郎君覺得她吃得多不多?」
他看著我,愣了愣,又啞然失笑。
「我家中有兩妹,每頓兩碗飯,姑娘以為吃得多不多?」
今人以瘦為美,世家大族的姑娘,是決計不敢吃兩碗飯的。
我沉默著,因為他嘴裡的兩碗飯。
所以說我將才的話他是聽見了還是沒聽見呢?
他見我沉默,亦沒再開口,背著手慢悠悠地往遠處走。
我亦不好再多問,就當成他不曾聽見吧!
「姑娘,他若是將那話傳出去……」
春紅蹙眉無錯道。
「傳便傳好了,老太太每頓一碗飯又不是我瞎編的。」
才該問一聲他是誰家郎君的,哎……
今日這事兒不大圓滿,我要見的人遠遠瞧見我就跑了,於我而言無甚,可於阿娘卻打擊極大。
她歸了家就說頭疼,我要去陪她,阿娘也拒了,帶著貼身伺候的春曉急匆匆走了。
第二日姨母來家中,約莫是同阿娘說了吳家的事兒。
我叫春枝去瞧,春枝只說姨母氣呼呼地走了。
如此,我和吳家的這一場婚事,算是作罷了。
也不算無疾而終,終歸是人家沒瞧上我呀!
4
春日雨多,阿娘近日愈發忙了,總是來去匆匆。
我喜歡推開窗子趴在桌上讀書,或去小廚房做些吃食,不矩做些什麼,只要能安安穩穩就是好的。
我同阿娘說過,叫她同阿爹和離算了,待在這家中,憋屈了都無處說去。
我外翁是個百夫長,阿娘幼時是習過武的。
阿娘性子烈,皆是為了我才這樣咬牙忍著。
若我嫁了人,她沒了後顧之憂,和離了後定然要將泥巴扔到老太太臉上,罵上數聲老虐婆。
我當日說和離,她並未說同不同意,只摸著我的腦袋說我長大了。
我想她亦是願意的,以老太太的脾氣,只要我阿娘提了,她恨不能立時將我阿娘掃地出門。
我阿爹就更不用不提了,他只聽祖母的。
懦弱無能心還大,說的就是他。
我早就長大了,還有什麼不懂的?
我姻緣如此波折,只因我阿爹不爭氣。
當日游家求娶南笙,只因二叔人雖在西北做個四品武將,那卻是個實打實的差事。
我阿爹聽著是個二品,只是個虛職,是不參政議事的,一年中上朝的機會不超過三次。
旁人若不提,陛下怕是想都想不起他這號人。
我討厭南笙,又不頂討厭,畢竟討厭一個人也是極費力氣的事,我這人懶,她若不來欺我,我定然不會去尋她的不痛快。
可她自幼時便有個毛病,時時刻刻都要拉踩我,似只有將我踩進泥地里,她才能活得痛快。
阿娘說南笙沒出息,若是真有能耐,怎得不同淮王妃比去?
人人都說人家痴傻,可看看人家嫁的什麼人?過的什麼日子?
我覺得阿娘說得甚是有道理,可京中敢同淮王妃比的,約莫也只她阿姐溫大夫人了。
這日雨過,天碧如洗。
一早老太太便遣了她身邊伺候的春哥來,說南笙再過一刻鐘就到家了,叫我去陪著說說話。
我同她能說什麼呢?
可我樂意見她,有事無事給她添添堵也是好的。
她想噁心我,可我這人腸胃消化甚好。
聽聞她已有了兩月身孕,這時候不在游家好好養胎,跑回娘家是何道理?
走到院門口時聽見房裡低泣不成聲,春枝用一雙小眼瞅了瞅我,她不知緣由,可依舊幸災樂禍地露出了大牙花子。
我瞪了她一眼她才收斂了。
守在門口的是老太太房裡的二等丫頭春梅,見我來了便揚聲叫了聲大姑娘。
待我進了屋,南笙已收了聲,隻眼睛還紅著,她的貼身丫頭春螢給她遞了熱帕子擦臉。
我本該在院裡等一等的,可我偏生不願意,我就想瞧瞧她窘迫的樣子。
老太太拉著南笙坐在榻上,見了我來南笙要起來,老太太拉著她的手不讓。
我問了安,老太太只輕哼了一聲。
我不知她是叫我起還是叫我繼續蹲著,我便站直了,坐在了老太太的另外一邊。
老太太自幼養尊處優,老了依舊是圓潤喜慶的一團。
我生得不像阿爹也不像阿娘,實則甚像老太太。
按理說這樣的長相到如今的年紀該是豁達慈愛的,可我家的恰是個狹隘刻薄的老太太。
或許她的慈愛全給了南笙,又將所有的刻薄都留給了我吧!
我坐著不吭聲,瞧著南笙收拾妥當了,捏了桌上的一塊千層糕默默地吃起來。
「你妹妹都傷心成什麼模樣了,你竟還吃得下東西去?」
祖母瞪了我一眼,又去拍南笙的手背。
你說她傻吧還知道安排個人守門,你說她精明吧明明說不定南笙不想讓我知道游家的事,她還非要說破。
「阿笙因何事傷心?」
若我懂事些,就該裝作不知南笙哭過,可怎麼辦呢?恰我就是愛瞧她的熱鬧,聽聞她哭了,我今日合該在多吃一碗飯的。
南笙自幼確實體弱多病,吃飯都是數著碗里的米粒的,反正喝藥比吃飯多,待讀了幾本柳居士的詩集後又學起傷春悲秋來,眼淚掉起來跟不要錢似的。
老太太不喜我,約莫是因為我吃得多,壯得跟頭牛似的,打小連場風寒都沒得過。
因她多病,我同阿娘,也曾真心實意待過她,幼時她哭時,阿娘將她抱在懷中哄,她走累了我亦背過她。
可時光啊!不知為何就能叫她將那些事都遺忘了。
5
南笙垂眼,抿著嘴角,不肯說的模樣。
「她那婆母,說是南笙有了身孕,不方便伺候游松,要給她兒納妾。」
我挑了挑眉,和我猜測的沒多少出入。
南笙不樂意地瞧了眼老太太,又來看我,眼裡又包了許多淚。
「祖母……」
南笙扯了扯老太太的袖口,老太太抱著她又是心肝寶貝的一通哄,哄著哄著兩人又哭到了一處。
南笙的乳母莫媽媽瞅了瞅我,幾度要開口勸,又都忍了下去。
「……,若是當日嫁過去的是南樓就好了,她心寬,也不至於傷懷。」
我點點頭,老太太說的是,除了溫家,誰家的郎君沒個妾室?若為了這事哭,如皇后那般的,豈不是要哭死?
老太太罵了好一陣,又用這樣一句話作了結尾。
「祖母不是說游家甚好,只有南笙這般的姑娘才壓得住這樣的福氣麼?」
我喝了口茶,慢悠悠說道。
「……」
老太太目瞪口呆地瞧著我,這確實是她當日要將南笙嫁到游家時同我阿娘說的話。
「阿笙有那般多的嫁妝,又有祖母撐腰,納個妾罷了!還能越過了她去?
祖母怎不問一聲她今日哭哭啼啼回來,心裡有何打算?」
南笙悠得捏緊了手裡的帕子,臉上的戾氣一閃而過。
我也不是個任人揉捏的麵糰,她亦不是個善茬。
游家要給游松納妾,定然也不是只為了她懷了身孕這一點。
她起身下了榻,跪在了老太太眼前。
莫媽媽見她跪下了,亦跪在了南笙旁邊。
我接過春枝遞過來的熱帕子,擦了擦手。
「求老太太憐惜我家姑娘,姑娘自嫁進游家,侍奉公婆,友愛姑嫂,只姑爺……」
她說到此處竟瞅了我一眼,停下了。
老太太叫春哥扶了南笙起來,目光凌厲地看著我,叫莫媽媽繼續往下說。
「姑爺竟時時惦記著大姑娘,一時說大姑娘做的春餅好吃,一時又說大姑娘章刻得好,一日醉了酒,抱著姑娘竟喊著大姑娘的名字……」
「你這孽障,還不跪下。」
不待莫媽媽說完,老太太已發了怒,一掌拍在桌上,我只聽著都覺出了手心疼來。
「那游松時時念著我,同我有甚關係?我只見過他三次,且每次見面時南笙亦是跟著的。
第一次見面祖母您叫南笙同他討教畫技,將我趕去廚下做點心,第二次南笙同他吟詩作賦,南笙順帶提了一嘴,說我除了刻個石頭,便一無是處。
游松要看我刻的石頭,是祖母遣了春哥帶了我刻的一枚印章來,第三次見便是她們定親那日。
既想方設法嫁過去了,好生過日子不好麼?非要找些牽強附會的緣由來攀扯我做甚?
莫非要叫我去做游松的小妾不成?南笙,你心大的沒邊兒了。
他游松是個什麼東西?也配我去給他做個妾?」
我下了榻,走過去挑起南笙的下巴看她。
許是懷了身孕,她臉有些腫,眼底青黑,膚色蠟黃,哪裡像個不滿二十歲的姑娘?
「南笙,蠢些無妨,若是蠢還不自知,便不大妙。
是不是覺得我任由你拿捏慣了?覺得我怕你?
你怎得不想想,再不濟,我也是輔國將軍府的嫡出大姑娘,我的臉就是輔國將軍府的臉。
要將我拿出去與人做妾,如溫閣老那般的人家,怕還要三思。」
我轉身,一巴掌摔在莫媽媽臉上。
6
「可知何為刁奴?說的便是你這般的,你家姑娘糊塗,你不勸也就罷了,竟唆使她生出這般糊塗的心思。
若是還有下次,你看我饒不饒你。」
我帶著春枝出了老太太的院子,將老太太同南笙的叫罵聲丟在了身後。
我這許多年,確憋屈壞了。
是時候立起來了,若我永遠裝痴賣傻,阿娘怕是永遠都跳不出南家的火坑。
今日是武侯府老太太的生辰,我家和武侯府是個八竿子打不著的親戚。
阿娘回得晚,今日的事不知是老太太不讓傳還是旁的,總之阿娘還不知。
「阿樓,溫閣老家要做春日宴了,阿娘今日見了溫家的二夫人,她親口同阿娘說改日派了人送帖子來邀咱們去。」
阿娘說著便笑了,有些得意,像個吃了糖的小孩兒般。
溫閣老家呀!
溫閣老約莫是大慶史上最年輕的閣老了吧?
我這樣年歲的女娘,關於溫閣老的事都是從家中長輩嘴裡聽說的。
聽聞溫閣老真正是個芝蘭玉樹的郎君,不僅大才,且深得陛下信重。
不過最為人津津樂道的,還是他同夫人的一段情。
京城裡哪個女娘夫人不羨慕溫家大夫人呢?
聽聞她幼時曾是溫家給溫閣老聘的童養媳,溫家出事後不離不棄,一人將淮王妃撫養長大。
他們的故事是一段了不得的傳奇,京中說書人將那段故事說了又說。
溫閣老是如何拒了諸多親事一心只等著離家出走的溫夫人,夫人又是如何堅毅聰慧,只一心念著溫閣老的。
我亦去聽過兩回,除了「羨慕」二字,還能說什麼?
只他們那般般配,天造地設般。
溫家尋常並不舉宴,家中一個一品大員,兩個三品大員,平日卻是極為低調的。
聽聞溫家有個家規,溫家兒郎皆不納妾,若無所出,即便過繼也不可納妾。
這規矩是溫閣老親定的。
溫家三個郎君,已有兩個成了親,只餘下一個溫侍郎,京中多少世家貴族的女娘擠破了腦袋想嫁進去,只溫家娶媳婦的標準似同旁家不大相同。
那溫侍郎今歲都二十有九了,還未曾娶妻。
溫家春日宴的名帖,一貼難求,竟說要給阿娘麼?
「或是話趕到了哪裡,不一定真送的。」
我將銀耳羹遞到阿娘手中,不是打擊她,只怕到時沒有,她太過傷感。
「溫家的人從不虛言,二夫人既說了會送,定然是會送的,阿娘也不想著高攀了溫家去,只春日宴上的郎君夫人極多,雖比不上溫家,但總有好的。
阿娘在珠玉閣給你訂的頭面,明日便好了,讓春紅陪你去取來,到了春日宴……」
我的婚事,是阿娘的心頭大病。
若是可以,我也想立時將自己嫁出去。
7
春日的天已慢慢長起來了,平日是要一大早便去老太太房中問安的,可自昨日事後,想來老太太也不願見我。
阿娘去了一趟,很快又回來了,說南笙昨日來的,晚間不曾回遊家去。
老太太忙著,沒時間搭理旁人。
又問起昨日在老太太房裡的事兒,不知是誰說的,總之阿娘是知道了。
我觀阿娘臉色,並不曾生氣,我也沒瞞著,將細節同阿娘說了一遍,阿娘輕撫著腕上碧綠的玉鐲,一句話都沒再講。
今日休沐,難得是阿爹竟也在阿娘房中,我們一家三口沉默地吃了一餐朝食。
阿爹期期艾艾許久,定然是有我在不便說的話,我先出了門。
不用聽我也知曉,約莫又看中了那家姑娘,想納妾。
男人都是如此,喜新厭舊罷了!
日日看著阿爹,我對男人早沒了太多的期待。
溫家那樣的人家,畢竟是鳳毛麟角,甚少見的,不知該有多大的福氣才嫁得。
阿娘想讓我嫁那樣的人家,可我有什麼呢?
日頭還不高,我帶著春紅去珠玉閣取阿娘定下的頭面。
珠玉閣不是京中最大的,因阿娘同掌柜娘子是交好,價格又公道,樣式也不少,所以我同阿娘的首飾頭面便多在她家做。
我對首飾之類並不十分熱忱,每每親來,只為尋一塊適合刻章的石頭。
我這人性子十分無趣,除了吃便是瞅著石頭髮呆。
我祖父在世時最喜寫字,刻章次之。
我打小看著,慢慢也懂了些,後來就真正喜歡上了。
一張紙一塊石頭並不需要想方設法的去刻意維護感情,你只要用了功,它自然就能立刻給你回報。
好不好,看一眼立馬就能知道。
時候還早,店裡的人並不十分多,掌柜娘子和我阿娘差不多年紀,生得弱柳扶風,人卻十分爽利。
見了我便讓人帶我去了二樓,親自將阿娘定的頭面送了來。
是一套粉晶的,春紅捧在手裡只說好看,眼睛都直了。
對我來說卻太過粉嫩了些。
我知道阿娘的心思,也笑著說好。
「姑娘,你不是想吃榮升齋的千層糕嗎?今日還早,興許能買得著,奴婢去瞧瞧去!」春紅急匆匆去了。
又來了客人,掌柜娘子下樓招呼去了,我走走看看。
二樓並無首飾,擺的都是各類原石,專做熟客的生意。
「這塊可否取出來給我瞧瞧?」
我指著櫃里一塊黑色的卵石對著夥計道。
夥計是做老的,自是麻利地將石頭取出來托在布巾上給我看。
「姑娘好眼光。」
他只說了這樣一句,便不再多言了。
我拖著石頭到了窗口對著光瞧,此時看,不過一塊極普通的黑色石頭罷了。
石皮極薄,手觸之圓順溫潤。
「是塊好石頭。」
身後忽傳來說話聲,我驚了一跳。
回頭去看,卻是那日柳樹下見過的郎君。
他背著手,微微彎腰看著我手上托著的石頭,眼角微翹,嘴角帶笑。
本是十分不妥當的姿態,可由他做來,又覺不出絲毫的輕佻來。
這是個說什麼都帶著十分認真的郎君。
8
「看質地該是塊黃山石,只暫時不知是什麼顏色,若是黑色,不知姑娘可否割愛?」
他直起腰,拱手對著我道,樣子十分真誠,真誠里又帶著三分羞澀?
這樣一把年紀的郎君,竟會羞澀?
「我為何要讓給你?」
於我而言只不過一塊石頭,有或沒有皆可,可不知為何看著他的模樣我便起了玩笑的心思。
「過幾日便是我長兄生辰,我想刻塊印章送他做生辰禮。」
他是個滿身滿臉都寫著真誠的郎君,平日裡我們管這種人叫做老實人。
只著郎君生得高大俊朗,將那滿身的老實遮掩了一二。
「也可,只你得拿件東西來換。」
我笑眯眯地瞧著他。
他蹙眉思索了半刻,竟真的從隨身的荷包里掏出了一塊小小的印章遞到了我眼前。
印章通體色黃,質地寶潔,透明,通靈,肌理紋路隱約如絲,是塊極好的黃山石打磨雕刻的。
表面油潤細膩,一看就是時常拿在手中把玩。
他竟真的要拿東西來換。
我驚住了,他看我不動,又將那印章往我眼前遞了遞。
我看清了印章上刻的字。
「清風朗月。」
刻的竟是這四個字。
字體乾淨利落,是隸體,章底並無印泥,新得一般。
「只是一塊石頭,且石皮還包裹著,裡面到底是什麼顏色亦不知曉,我只說要換,你至少該等我將石皮去了在換呀!」
他默了默,有些訝異,又笑了。
牙齒潔白齊整,笑得有些憨厚。
「無妨,去了石皮即便不是黑色的我也要,總之看著該是塊好石頭。」
我嘆了口氣,叫了夥計來,問了石頭的價格,拿出荷包里所有的銀子才夠買下。
這是我省吃儉用幾個月才存下的,就買下了這樣一塊石頭,可好的石頭就是這樣,可遇而不可求。
不過此時我並不為著這塊石頭,我看上這郎君手裡的印章了,要拿這塊石頭去換。
「姑娘你大可不必如此,我可以買下的。」
約莫我掏錢時的模樣太過肉疼,讓這樣一個人生出了不忍來。
或他本就是這樣的性格,善於吃虧。
「郎君如此說甚是不妥,我看上郎君的印章,若不買下這石頭來換就要了這印章,便是郎君送我的,我同郎君非親非故,平白無故拿郎君的東西怎說得清楚?」
他的嘴張張合合,卻沒說出一個字來,只是擺著手,著急的模樣。
「郎君不必多說,我知郎君不是孟浪的人。現下是我看上了郎君的印章,想用這石頭換的,一會兒不論這石頭內里是何顏色,郎君且末後悔才是。」
我歪頭看著他,語氣不由自主便帶了三分玩笑的意味,一時自己都有些納悶了,我從不對旁人這樣。
「怎會?是姑娘成全了我才是。」
他一揖到底。
我從未見過這樣的郎君,或是我見的郎君還不夠多?
難道他們都不該是我阿爹同游松那般?
他是個看著憨厚老實,卻能體察人情世故,又心懷善意的郎君。
9
夥計去了石皮,那石頭內里確實是黑色的,如此便皆大歡喜了。
等春紅的間隙,我翻看著手中的印章,甚少有人刻「清風朗月」這樣的字在章上的。
或是這是他對自己的寄望?
只這章上的字刻得實在是好,石頭又是好石頭,說來還是我占了他的便宜。
他就坐在我對面的椅子上,什麼也不做,哪裡也不看,微微垂著頭,露出修長的脖頸來,他就那麼認認真真地等著。
約是來幫家中女眷取首飾來的吧?
有些人見了無數次也叫人揣摩不透,有些人只見了一兩面,卻能看出本性來。
我想他該是個很好很好的郎君。
是我看他的眼神太過直白了吧?他似有所感,回頭來看我,眼神里透著詢問,見我不說話又微微垂下頭去,耳朵慢慢紅了。
我想問一問他年歲,怎的像個不曾見過女娘的小小郎君?
自陛下即位,男女大防沒過去那般重了,可一個女娘追問一個郎君的年歲,終究是太過唐突了。
我活了這許多年,做過最出格的事便是和一個陌生郎君坐在一張桌子兩側,且毫不避諱地盯著他看了許久。
春紅來得恰恰好,看完我又轉頭去看那郎君,眼裡寫滿疑惑。
她手中大大小小許多紙包,看來是將能買的各色糕點都買了一遍。
我從她手裡接過紙包,挑揀了兩包推到對面的人眼前。
「我請郎君吃糕點。」
「姑娘你竟捨得將吃食分給旁人?」
不待那郎君說什麼,春紅先開了口。
真是她家姑娘我的好丫頭!
我紅著臉蹲了蹲,帶著春紅下了樓。
將那郎君留在了樓上。
即便春紅不說那樣的話,看看我圓潤的身材,他定然也知道我極能吃的。
我恍恍惚惚回了家,春紅嘰嘰喳喳說的什麼一句也沒聽見。
日子同往日並無不同,我阿爹又納了新的妾室,是個膚白藍眼的外族姑娘,官話都說不清楚。
她極得寵,家中其餘妾室看她不慣,每日明爭暗鬥。
阿娘免了她們的禮,不叫她們到正院來。
阿娘對阿爹早就死了心,乾脆眼不見心不煩。
南笙在老太太院中住了三日,游松親來接她,她便回去了,走時還將老太太院裡的一個二等丫頭春梅帶了去。
聽聞又游松換了個衙門,我家的老太太,是有些真本事得。
我本就呆,近些時日呆得更厲害了些。
有事無事便靠著窗棱發獃。
我自幼便不大喜歡春日,因為到了春日,日頭慢慢長起來了,睡得便會少。
現如今又多了個不喜歡的緣由,春日麼!似人人都要懷春才算了事。
我時不時便想起那郎君微微垂著頭紅了耳朵的模樣。
虧他生得恰好,若是再壯些,要做出這樣的姿態,不知有多嚇人。
偏生就他做來,便顯出些恰到好處的純粹與清澈來。
我是個小肚雞腸斤斤計較且從不輕易相信旁人的女娘。
約莫是因著春日,又約莫是我確實沒見識過幾個郎君。
我便覺得他真的是極好的。
10
阿娘確實收到了溫家的帖子,她將那桃花粉的紙簽看了又看,又笑著貼在胸口上,似得了個天大的寶貝。
溫家的帖子難得,只因溫家甚少辦宴會。
這帖子便更顯得難能可貴起來了。
這日阿娘起得極早,又早早將我從被窩裡哄了出來。
春枝給我裝扮,連著換了幾套衣服阿娘都不滿意。
我本就生得矮,又肉乎乎一團,如何打扮也不能同別家姑娘一般顯出風情萬種來。
打扮得太過莊重只覺得是小孩兒扮作大人玩過家家罷了。
阿娘疼我,卻總不願接受她家姑娘我生得太過圓潤這樣的事實。
如此折騰一番,待出門時已有些晚了。
好不容易行到了溫家門口,阿娘領著我下了馬車。
溫家的人我只見過二夫人,今日在門口迎客的也是她。
溫二夫人生得溫雅,臉上帶著的笑叫人如沐春風。
看一眼就知曉她日子該是過得極滋潤順心的,只有心底真正滿足快活的人,才會顯出這樣的知足豁達來。
就這樣看她一眼,就讓旁人羨慕極了。
真不知那溫閣老的夫人又是什麼模樣。
阿娘曾再三叮囑我,見了溫家二夫人要喚表姨母的。
這一表便是八百杆子也打不著,可阿娘叮囑了,我便只得這樣叫。
「這便是阿樓麼?竟和我家的糰子有幾分相像。」
聽聞溫閣老家的長女有個小名兒就叫糰子,今年恰巧足六歲了。
可溫二夫人說的認真,既不像調侃,亦不是奚落,約莫我同那小糰子確實是有些相似處的吧!
小孩兒麼,莫不是肉嘟嘟的。
溫家請的人並不算多,該都是平日裡相熟的。
阿娘能得這樣一張帖子,不知到底是為何。
多是像我阿娘這樣的夫人帶著家中的子女來的,如今講究不那般多了,又都是年歲差不了多少的少年男女,這樣的宴會還附帶著另外的緣由,大家都心知肚明,亦心照不宣。
能同溫家來往的人家,家世人品這一條必然都是相當的。
所有人都去了正廳,溫家的老太爺老夫人在那處等著眾人問安呢!
溫家並不如想像中那般雕樑畫棟,看著倒是樸素舒適。
原來朝中閣老的家竟是這樣的,阿娘只說溫家的人是吃過苦的,看重的和旁家不大相同。
溫家大夫人甚少出門交際,她在外面有自己的生意,時不時還會各處去跑跑。
她是個見過山川大河的夫人,心胸同旁人是不同的。
溫閣老寵著她,萬事由著她自己喜歡,去歲又生下了次女。
各家都在傳,說溫閣老再不讓夫人生了,只因夫人年歲已長,生產太過危險。
這還是去歲我同阿娘去旁人家赴宴時聽說的,當日有個夫人,生了四個女孩兒了,肚子裡還懷著第五個。
她當日說這事兒時羨慕又嚮往的模樣,我還記得清清楚楚。
可這世上有幾個溫閣老呢?又有幾個溫大夫人那樣的女娘?
溫家這樣的人家是不會缺錢的,可她依舊東奔西跑地做自己喜歡的事兒,並不一味地依靠溫閣老,就這一樣兒,沒有幾人能做得到了。
溫家的老夫人老太爺皆是消瘦碩礫之人,笑起來聲音爽利,說話時都是慈愛親和的語氣。
眾人行完禮後,郎君們便同老太爺出去了,一群夫人們落了座,像我們這樣年歲的,便站在各家夫人身後。
溫老夫人身後立著兩個夫人,一個年歲稍長些的梳夫人們常梳的低髻,頭上就插了一隻玉簪,簪頭是一簇粉色的小花兒。
她生得極白,又愛笑,笑時眼便彎了,臉上胭脂都未擦,卻透著自然的紅暈。
原來這就是傳說中的溫大夫人啊!
京中關於她的傳聞中還有一樣,她是極彪悍的,曾舌戰群儒也不曾輸。
且連宮裡的娘娘們也怕她得很,只她進了宮,娘娘們便分外和諧。
長相和傳聞竟全然對不上啊!
約是我看得太過明目張胆了些,她竟轉過頭來看我,沖我眨眨眼,笑了。
笑得太過活潑促狹,全然不像個三十多歲的夫人。
我忍住驚訝,亦沖她回報了一個笑來。
12
另一個比溫大夫人稍矮些,我見過的夫人女娘中她是最美的了,本該梳夫人髮髻的,可她卻編了一條又長又黑的辮子,巧妙的是將那珍珠縫在了髮帶上,又同辮子編在了一處。
她穿一身粉裙,滿身少女才會有的嬌俏。
她挽著溫大夫人的胳膊,貼著她站著。
傳言淮王妃有痴症,是溫大夫人養的,今日這樣看著,卻絲毫覺不出痴來。
淮王當年娶她,其中各種曲折坎坷,聽說溫家的郎君們瞧不上淮王,很是為難了一番。
淮王亦是京城裡有名的寵妻,為了王妃連戍邊這樣的大事都推辭不去了,毫不猶豫地將兵權交出去,如今只在京中做得個閒散王爺。
娶側妃納妾什麼的,即便貴如陛下,也不敢同他提,畢竟當日娶王妃時,淮王便允諾過,今生只王妃一人,溫家才鬆了口的。
旁人都說這世上的好事都讓溫家人占全了,只如今這一番好,約都是當年的不易換來的。
溫家有多不易,他們不說,旁人又如何能知曉呢?
老夫人同幾個年歲相當地說話去了,其餘人便隨著溫二夫人出了門。
溫家種的皆不是名貴花草,只一片綠牡丹開得格外好。
相熟的女娘一處聊天說話,有些女娘我是識得的,有些卻沒見過,不管見沒見過的,年歲皆比我小,是說不到一處去的。
我便帶著春紅去看那片綠牡丹,此牡丹名為豆綠,甚是稀有少見,且養起來也十分費工夫,溫家隨隨便便就能種這樣大的一片,還養得這樣好,可見豪不豪富並不能只看表面的。
「姑娘,這牡丹只幾年前在老太太房裡見過一盆,說是汴京的姑太太家送來的,二小姐要了好幾次老太太才給了,可見是十分名貴的,不想今日卻見了這樣大一片。」
春枝一說,我亦想起是有這麼回事兒的。
「真該讓她來瞧瞧,嘿。」春紅衝著春枝一番擠眉弄眼,我明白她的意思。
我家老太太出身不凡,是見過世面的,她又自視甚高,一般人家並不放在眼裡。
旁人說起溫家,她總撇著嘴說溫家無底蘊,只不過靠著兒子會哄陛下才發跡的,並沒什麼了不起。
家裡人雖從不多嘴,可誰不知道她在京城的名聲?
只怕是溫家老夫人瞧不上她才是真的。
「莫要胡說,少說少錯。」春枝沖春桃搖頭,春紅便緊閉嘴巴不說話了。
春枝年歲長些,自是比春紅穩重。
13
誰家的宴會都大同小異,只不過吟詩作賦,投壺射箭罷了。
溫家辦的宴會註定不會過於熱鬧,但定然是暗潮湧動的,畢竟家中的三郎君還未曾娶妻。
如此我便比旁人淡定許多,以我的出身,溫家是瞧不上的。
吃吃喝喝,待阿娘尋摸好了同我合適的郎君,我便也能回了。
溫家的大夫人和淮王妃只露了那一面便再也沒見著,關於她們不愛交際的傳聞看來是真的。
要不然都這許多年了,京中說起她來,多用的都是傳言。
我原本就沒什麼出挑的,尋了迴廊的角落坐著,廊下有桌,桌上擺了各式各樣的點心,味道極好,同我吃過的都不大一樣。
我本就吃得多,味道既好,吃的便更多了。
「姑娘,聽聞溫老夫人將家中的三郎君喚回來了,你不去瞧瞧麼?你看這外面還有幾人?都去正廳了。」
春紅道。
我抬頭看了看周圍,才將還有人作畫呢,不過一時倒真的沒人了。
「我瞧了有什麼用?若是真瞧上了才是麻煩。」
若是真看上了,不過徒惹一場傷心罷了!
「姑娘除了沒個好爹,哪裡就不如旁人了?」我看著春紅,這世上也只有她才說得出這樣傻的話來了。
「你這樣一說,我倒覺得我約莫是該多吃點壓壓驚,若是叫旁人聽去了,定然要來笑話我不知天高地厚,教得你什麼話都敢往外說。」
我伸出一根手指輕輕點了點春紅的額頭,又捏了兩塊點心遞給她和春枝。
「趁著沒人你們也快嘗嘗吧!回去了我們也試著做一做。」
約是怕被人看見說我沒規矩,眼皮子淺,春枝不叫春紅吃,只又將點心放到了我眼前的碟子裡。
溫家的下人並不很多,也不像旁人家的時時刻刻在眼前杵著。
她們遠遠立著,看那桌缺了什麼,或有人叫,便會立時過來,一看平日裡的規矩就是極好的,既不讓人覺得不便,又不會殷勤得讓人無所適從。
這就是人和人相處的道理,有了恰恰好的距離,就不會覺得累。
「你若喜歡吃,我寫給你張方子就是了,你回去做出來,味道同今日的定然絲毫不差。」
身後忽傳來了極悅耳的女聲,是淮王妃同溫大夫人,她們何時來的,我竟然毫無察覺。
我趕快起身行禮,溫大夫人卻伸手扶住了我的胳膊,不叫我墩。
「今日不知已被墩過多少次了,你且免了吧!乘著人都沒人,叫我同寶珠也吃口點心喝口茶吧!」
溫大夫人拉著我坐下,看丫頭要來給她斟茶,她抬手制止了。
我還算有些眼色,使眼色叫春紅同春枝也同那丫頭一起走遠些。
淮王妃給溫大夫人斟了茶,才給自己斟,竟順手也給我倒了一杯。
我起身要接茶壺,又被溫大夫人攔住了。
堂堂王妃給我斟茶,我怎麼敢喝?
14
「一杯茶罷了!誰倒不是倒?我們即坐到了一處,自在些就是了。」
「對,我阿姐說的極是。」
王妃附和道,又捏了塊點心來吃。
「二嫂說你同我家糰子有幾分像,細細看來還真是有幾分,你叫二嫂一聲表姨母,我同寶珠也算是你的長輩,長輩說什麼你便做就是了。你既覺得我家的點心好吃,不若每樣都試試?我去了一趟江南,江南有一富商,家中的點心做得十分好吃,我回來自己揣摩著寫了幾張方子,廚房也只做過兩次,今日做的卻比上次好吃多了。」
溫大夫人吃了一塊點心,才同我說道。
長到這般年紀,是第一次有人用這般平淡又絲毫不帶客套的語氣同我說喜歡吃就多吃點。
或是看出了我的窘迫,或是旁的,總之她們這樣雲淡風輕地將我給自己的丫頭吃點心且還想回去自己做的事兒一筆帶過。
既不曾裝作沒聽見,又讓我覺得聽便聽見了,遇見喜歡吃的,旁人同我是一樣的。
原來她是這樣的溫家大夫人啊!
叫人不喜歡實在是很難很難的呀!
「旁人都去瞧我三兄了,你怎得不去?」
王妃問我,她說話時就用一雙黑漆漆的大眼睛認認真真瞧著你,樣子既認真又稚氣。
莫名的我就想起了那個略顯憨厚的郎君來。
「夫人同王妃約是知曉我的,以我的年歲同出身,看與不看都是一樣的。」
或許是她們太過真摯,又或是我已經很久很久不曾和誰說過心裡話了吧?又或是溫大夫人生了雙能看穿人心的眼睛。
總之我不敢敷衍,也不敢說假話,即便我的一切都一無是處,可我在她們眼前,至少該做個真摯的人。
「你是什麼樣的人,同你家中人有何關係?」
大夫人看著我認真地說道。
我家在京城算是個笑話般的存在,若不是祖父對陛下有恩,死時將求了陛下將職位傳於了阿爹,以我阿爹的腦子同敗家的程度,要飯都要不到一口熱的。
老太太雖是郡主出身,年輕時就是個糊塗的,若不是祖父攔著,不知要跟著那謀反的長公主做出什麼糊塗事兒來。
京中將我同南笙爭游松的事兒笑話一般地傳著,不管真假,我家同我,確確實實是一場笑話。
阿娘東奔西走這許多時候,我的婚事還是沒有著落。
緣由我心知肚明,只是不願說喪氣話讓阿娘傷心。
她在南家過得艱難,又沒生出個兒子來,阿爹一房又一房的納妾,外面怎麼說阿娘的我都不敢細想。
阿娘心裡定然清清楚楚,可為著我這樣不爭氣的女兒不得不去看旁人臉色。
「只旁人不像夫人這般想,我自己確實也一無所長,除了吃飯吃得多。」
「我同阿姐也吃得多啊!長兄一頓才一碗飯,我同阿姐卻是要吃兩碗的,人活著若是連吃口飯都要計較多少,那便極沒意思了。」
王妃感嘆得極真誠。
不知她知不知道,其實這同吃幾碗飯其實也沒甚關係,有關係的是吃多了會不會長肉。
15
「你不去瞧我三兄便是極明智的,他沒甚好瞧的,見了女娘一句整話都說不出來。不過倒是比我長兄強些,不會動不動黑著臉訓人,亦不會同我搶阿姐。」
這話我不會接了,只能低頭默默聽著,將才的傷感似只是一場錯覺,我本不該是那樣多愁善感的人。
「三兄確實比你長兄強許多,叫他挖個門,他挖的狗洞一般,三兄來沒幾刻就修了個月亮門出來,又好看又敞亮。」
這世上敢說溫閣老不如旁人的,約只餘下這兩姐妹了吧?
看她們模樣就知曉,這話絕不是玩笑,她們是真心實意覺得溫閣老不如她們那三兄。
只是溫家這稱呼有些亂,溫大夫人亦將那溫三郎君喚做三兄。
傳說溫大夫人是溫家給溫閣老養的童養媳,莫非在一處時間久了,這稱呼便按著年歲大小叫了?
她們又同我說些尋常話,都是無關緊要的,平常的東西都是這樣的,讓人慢慢忘了緊張害怕,又慢慢生出了親近。
曾經那樣遙不可及的傳說里的人,原來也過著極平常的日子啊!
溫家大夫人使了丫頭去了一趟廚房,將那點心方子取了來。
也不知溫家有沒有,我將自己琢磨的吃食寫了一張方子做了回禮。
世家大族的食方,都是許多年傳下來或積攢的,也是不會外傳的。
她們給得那般輕易,我亦收得心安。
這世上原是有這樣一種人的,她們說平常的話做平常的事情,又讓人心底覺得無比熨帖。
她們不曾說教,卻讓我懂了一個道理,擁有很多的時候,安心接受再珍惜便就是了,不曾擁有的時候,日子也還是日子,往前走就是了。
今日能來溫家一遭,這便是我最大的收穫了。
那日我終是沒見著溫家的三郎君,只阿娘將溫家從上到下皆誇讚了一遍。
「我觀溫家的三郎君,磊落公子,且穩重踏實,人也生得體面,老夫人老太公皆是再好不過的性子。
那大夫人二夫人更不必說,真正是世間最好相處的妯娌了,王妃娘娘又沒甚架子,若是能嫁進溫家,真是天大的福氣……」
阿娘嘆了又嘆。
「只溫家娶媳婦又與旁人家不同,是要兩情相悅才成的,若不然阿娘豁出這張臉不要,也是要求上一求的。阿樓,你今日真該見見三郎君的……」
「阿娘,你覺得溫家好,旁人會看不出麼?你看今日來的女娘,哪個不是才貌雙全的?我去了又能如何?」
阿娘聽了我的話,便不言語了。
我看阿娘緊鎖的眉頭,心中多少不忍。
自有了我,阿娘便沒為自己活過一日。
「阿娘今日不是還見了旁家的郎君麼?可覺得有合適的?」
「你不知,今日那三郎君同溫閣老一同回的,他們一來,便將旁人比得瓦礫般,誰還有心情相看呢?」
我雖不曾見過,可看淮王妃長相,便能想出她兄長的模樣了。
並不是阿娘挑揀,沒個對比還罷了!若是有個好的從旁對比著,約莫真的就沒心情再看旁人去了。
16
去了一趟溫家,阿娘失落了好些時日。
自來了新姨娘,阿爹的後院便起了火,日日吵得沒個消停。
入了夏天氣便慢慢熱起來了,阿娘找了個由頭帶著我去了城外的莊子。
這莊子便是阿娘從老太太嘴裡拔下來的一顆牙,本是要陪嫁給南笙的,阿娘尋了老太太,不知說了什麼,總之老太太鬆了口,將京郊這處百畝大的莊子同長安街的一處鋪子給了我。
莊子不大,自老太太將莊子給了我,我便同阿娘商量著不再將地租出去了。
雇了莊頭,自己種了麥子,又栽了許多果樹。
恰是麥子抽穗的季節,風一來便是連天的綠波。
每日吃的菜都是田裡現摘的,魚亦是池塘里現撈的。
我領著春紅日日在田埂上徘徊,連酷熱都忘了般。
日子一下子就變得慢起來了,很慢,又很舒服。
若是可以,我想一直這樣過下去也很好。
枝頭的杏子還青著,摘一顆下來能酸掉牙,可每每見了還是想摘,似管不住自己的嘴。
池塘里的小鴨子一日日長大了,退了嫩黃的絨毛,長出了白色的羽翅。
院門口的小土狗日日都在泥地里翻滾,直到看不出原本的模樣。
阿娘似通體舒暢了起來,每日帶著笑坐在屋檐下同不知誰家的老阿婆講話。
閒時還會在院中打一套拳。
溫大夫人說得對,不管到什麼時候,日子還是那日子,只看要怎麼過了。
神奇的是我在田埂間又遇見了那愛臉紅的郎君。
或許原本在不經意的時候我同他就見過吧?
只因為說過幾句話,每次的相見又變地奇妙起來,似有些宿命,又有些緣分的意思。
遇見他時我就那樣坐在田埂上,天藍的一絲雲彩也無,風悠悠蕩蕩地吹著,風裡帶著夏日的味道。
我閉著眼晃蕩著腳丫,哼著新學來的曲子。
「這般悠閒麼?」
是他打斷了我的悠閒。
我睜開眼,就看見那穿著一身黑色短打的他。
他低著頭,身後是蔚藍的天空,眼裡是溫和又明亮的光芒。
不想會遇見他,不想遇見他時我心底竟是開心雀躍的。
「嗯!悠閒得好生快活。」
我並不曾起身,他聽了我的回答,笑著搖搖頭,彎腰坐在了離我半臂遠的地方。
他什麼也不說,我也不說,只這樣坐著,卻並不覺得尷尬。
「池塘里的鴨子是你家養的麼?」
「嗯!我來了以後才養的……」
我同他說我的鴨子,我的小土狗,枝頭的青杏,廚房裡新炒的白崧。
他只溫和地笑著聽,沒顯出一絲不耐煩來。
他是個能讓人不由自主親近的郎君呢!
「你怎得來了此處?可是有什麼事不成?」
「旁邊的莊子便是我妹夫新買的,他想建個莊子,日後閒時來住,便央我來看看。」
「你還會蓋房子麼?」
他妹夫能買得起百頃土地的莊子,他竟然是個泥瓦匠麼?
「嗯!」
「那很好,有門手藝在,到了何時也不怕餓肚子。」
17
他沉默著,我以為他會一直這樣沉默下去。
可他還是開了口。
「你阿娘給你尋到合適的人家了麼?」
我回頭看他,他在看天,似問的只是一個無關痛癢的問題。
那日他坐在柳樹後,果然將我同春紅的話全都聽去了呀!
「並不曾。」
「那為何如此開懷?」
「手掌就這般大,握不住的東西太多了,若日日傷春悲秋,日子還怎麼過?」
我伸出手掌給他看。
他低頭瞧了許久,又溫溫吞吞地笑了。
「你將那石頭刻成章了不曾?送沒送給你長兄?他可還喜歡?」
「嗯!他很喜歡。」
「如此便好,我得了你一枚好印章,占了你的便宜,若是你送的人不喜歡,你便吃了大虧了。」
「我並不曾吃虧,那枚印章是那用一塊上好的原石換得的,且你買那塊石頭的價格比我刻那枚印章的高出許多。」
「可是要刻好一枚印章,是要花費許多時間同心思的,那些豈是能用銀錢衡量的?總之是我占了你的便宜就是了。當日也沒問過那印章是不是你心頭所愛,我看著喜歡便換走了,如今是該好好謝你的。」
「不過小玩意罷了!我也不會旁的。」
「一個會刻章的泥瓦匠,已然是很厲害的了。」
他又沉默著不說話了。
「不過看郎君衣著打扮,家裡日子該是不錯的,為何偏生要做個泥瓦匠呢?」
「曾有段時日,家中十分艱難,我家中大妹一力支撐著,最初住的是倉房,後來又租了旁人家的小院子,那房子不大好,日日漏雨,她便要時時上屋頂去換瓦片,有一次從房頂摔下來斷了腿,過了半年才好些。
她只緩了幾日,又為家中的事情奔忙,後來就落下病根了,走路久了腳腕便會腫痛。
後來日子好了,幼妹同我們說起,我想著若是自己會修房子了,不論日後日子如何,再不濟我也能做好這些事兒,總能讓家人有片瓦遮身。
待我真的學會建房子時,家中的房子卻再也不漏雨了,也不用我操心修建。我也沒甚長處,也就安心做起了泥瓦匠。」
我轉頭看他,他望著天空,嘴角是個溫柔又傷感的弧度。
「她們很好,你也是個頂好的郎君。」
我是真心實意這樣覺得,你看他是個心底多麼柔軟的郎君?
「是嗎?」
他看著我問道。
我點頭。
想問他娶妻否,亦想問一問他的名字。
可是知曉了又能如何呢?他這樣的年歲,孩兒都該好幾個了。
問了也是徒增煩惱,我們此刻能坐在一處這樣坦然地說話,也是因著彼此是陌上人,或再也不會見的關係。
有時候就是這樣,因為足夠陌生,才顯得格外安全。
「你何時歸京?」
「還不知,家中一堆污糟事,我同阿娘出來躲清靜的。阿娘若是不想回,我便陪她在此處待到天荒地老也是好的。」
18
「你不嫁人了麼?」
「嫁人有什麼好的?若是運氣不好嫁給我爹這樣的人,還不如剪了頭髮做姑子去,至少還落得個清凈,怕只怕我管不了嘴,庵中若是讓吃肉,那便沒什麼不好的了。」
我嘆氣道。
他看了我許久,撲哧一聲笑了,牙齒潔白整齊,有些憨,有些純粹。
我知道他不是笑話我。
「你這樣的女娘,是有大福氣的,日後定然過的都是頓頓有肉吃的日子,所以剪了頭髮做姑子的事兒,日後就莫要想了。」
夏日的風從未像今日這樣的和煦過,吹得人似要醉了。
不知道說的什麼,不覺西邊已是一片深紅。
我玩笑說要請他去家中吃頓飯,他笑著搖頭,說京中還有事,要歸的。
我看著他遠去,他腿長,走得不快,一回頭卻已經走得很遠。
我站在樹下看著,他已走出了很遠,卻又回過頭來沖我揮手。
我咬唇站著,終究還是沒忍住,往他的方向跑過去,他見我來了,便停下了腳步看著。
我在離他約四五步遠的地方停了下來。
約是走得太急了,心跳得厲害。
又約是我的模樣太痴了,他愣了一瞬。
「我在家中排行老三,字九卿,日後若是還能見,你叫我三郎或九卿皆可。」
他笑著說道。
「好,若是還能見,我便也雕個物件兒送你。」
他點點頭,這次再也沒回頭。
春紅來尋我時,我還在路邊站著,不為什麼,什麼也沒想,就這樣站著。
他去的地方,好似是個我一眼看不到的遠方。
可我今日卻知道了他的名字。
晚間不論阿娘如何阻止,我還是比往日多吃了半碗飯。
日子靜悄悄又急匆匆地跑過,枝頭的柿子紅了,今年的第一場雪也如期而至。
我得了一塊不算頂好的玉石,用了半月刻成了一塊圓形的玉牌,雲紋裝飾,只刻極簡單的四個字「常樂未央」。
我想等再見到他時便一定要送他。
可是直到雪至,直到我將枝頭的柿子摘走了一大半,直到專門留給小鳥吃的柿子也被吃完了,他再也未曾來過。
像一場夢一樣,夢醒了,夢裡的人和事便也散了。
年底時阿爹親自來了,半年不見,他似一下子老了許多,身上穿的不知是何時縫的一件舊大氅,臉頰的肉微微下垂,眼角的皺紋深刻,鬢角竟生出了白髮來,鬍子拉碴,走路時再也不是一副裝出來的目空一切的嘚瑟模樣了。
家中或是出了什麼事,只沒人同我們說,阿娘又嫌煩不曾刻意去打聽。
總之如今他同阿娘坐在一處,看起來像是兩代人了。
他見了我竟摸了摸我的發頂,問我過得開不開懷。
在我的記憶中,阿爹從沒做過這樣的事兒。
他看我時永遠都是用眼角一瞥,從不像旁的父親一樣過問女兒的衣食住行,也不管她是不是平安喜樂。
我明明就是他的親生女兒,他待我卻不如待旁人親近。
幼時想不明白,年長了再也不去希冀他會給我愛,他對我來說,亦只是個陌生人罷了!
只陌生人從未讓我傷過心,他卻讓我在還不懂事的年歲里明白了一個道理。
即便如父母,同兒女也是講究緣法的。
19
房裡燃著炭盆,熱烘烘的,阿爹卻裹著大氅,許久後才從懷裡抖抖索索掏出了一張紙遞給了阿娘。
是一封和離書,阿娘接過來,看都未曾細看便放在了桌上,她挑眉看著阿爹,似早就知曉會有這樣一日。
「嫁妝你早就收拾好了吧?南笙嫁人時你從阿娘那裡要了這處莊子同一間鋪子,又從我這裡要了一萬兩銀子,帶著阿樓出來,半年也不曾回去,是早就知道會有這一日麼?」
阿爹低聲問道。
阿娘看著他一聲嗤笑,我坐在阿娘下首,心中七上八下,南家是出了了不得的大事兒了。
「阿樓你且出去,阿娘有話同你阿爹說。」
我搖搖頭,過了年我都二十了,還有什麼事兒是我不能知曉的?
「你同阿樓說說南家出了何事吧!我同阿樓在這兒待了半年,南家的污糟事不想聽也不願管,磨了這許多年,你我的夫妻情分早就盡了,我能等到今日,也只為著阿樓。」
阿娘說罷,看了我一眼,眼裡的光亮得能將人灼傷。
「金人叛亂,你二叔不僅吃了敗仗,還犯糊塗降了金人,若不是飛揚將軍,金人便要南下直取京城了。如今你二叔已被羈押歸京,南家算是走到頭了。」
阿爹頹唐地低下了頭。
這樣大的事兒,我竟然聽都不曾聽說過。
「這許多年,是我太糊塗了。如今我同你阿娘已和離,你便隨著你阿娘過吧!至於會不會受牽連,如今阿爹也不知了。」
所有人都商量好了般沉默著,原南家出了這樣的大事,阿娘許是知道些原委的,卻沒同我講過。
一個四品的戍邊將軍,怎會說降就降了?
金人即那般厲害,我同周邊的人怎會絲毫不知情?
其中點定然有其他緣由,只是這緣由,約只有二叔知曉了吧?
我心中驚疑,面上卻不敢絲毫顯露,此刻心裡更難受的怕是我阿娘。
阿爹拿了和離書來,即便真的有什麼,約是連累不到她的,可我到死都姓南,南家已出事兒,我在要嫁,大概只能嫁到壟上耕田去了。
「二嬸同兄長他們呢?」
莫不是也被羈押了去?
「跟著金人殘部逃了。」
原就只剩下二叔了呀!
如此二叔通敵叛國的罪算是坐實了,南家怕真是到頭了。
陛下再如何聖明,不牽連九族已是萬幸,我阿爹若還想做他這有名無實的官,怕是萬萬不能了。
「當初老太太無論如何都要叫那李氏進門,如今倒好,害了一家子人……」
阿娘想說什麼,終究還是忍了。
其中果真是有緣由的呀!
我心中些許不忍,雖不親近,可兩個兄長終是同我一處長起來的,他們就那樣逃了,日後還不知會如何。
可如今,我該擔心的該是自己了。
20
阿爹來去匆匆,阿娘進京去了,卻不叫我跟著。
去了三四日也沒個消息,眼看快要過年了,春紅春枝不知曉南家的事,每日裡開開心心地準備過年的物事。
臘月初十時春枝的兄嫂找了來,帶了三十兩銀子,要給春枝贖身。
春枝家原就住在京郊,日子也過得去,只她侄兒生了場重病,家底掏空了也不夠,她才進了我家做了婢女。
她來那年我十二歲,她比我小兩歲,才十歲。
春枝自少時就是個話少穩重的性子,這些年跟在我身邊,照顧我,約束春紅,儼然是個大姐姐模樣。
她兄嫂今日能來,一個估計是聽說了南家的事,一個說明他們心裡還有春枝。
春枝同我一處,南家的事約還沒聽說,我給她兄嫂使眼色,她嫂子一看就是個精明的,只說春枝到了年歲,原本早就有了一門親事,如今要歸家嫁人去了。
春枝紅著臉不說話。
「這是件好事兒,歸了家嫁人了便好生過日子去吧!若是想我們了,便當成親戚常來走動就是了。」
不待我說完,春枝又抱著春紅哭了。
她的贖身銀子我也沒收,將身契還與了她。
我這許多年也不曾攢下多少銀子,多數買了石頭。
叫春紅悄悄包了五十兩給她,日後這就是她的體己,若當真遇見了事兒,也能應急。
又當著她兄嫂的面給了她一個實心的金鐲子金簪子,布匹之類拉拉雜雜拉了半車。
若是有三分奈何,誰也不願做個奴婢,只願她日後能嫁個好人家,平安順遂也就罷了。
冬日本就寂寥,自春枝走了,每日嘰嘰喳喳的春紅也消停了。
臘月二十阿娘歸了家來,也將最終的結果帶了回來。
「你二叔判了斬立決,陛下聖明,只將你阿爹的官擼了去,其餘阿娘也不知,只這事兒暫時連累不到你,游家要休妻,南笙已歸了南家,老太太原還硬撐著,聽了游家的事兒就中風了,現如今躺在炕上動彈不得。家中下人散了大半,南笙竟讓你回去,阿娘知她心思,沒應,如今也沒人敢硬掰扯出什麼大不孝的事兒來,阿娘如今想通了,面子如何不重要,只要自己個兒過得好就是了。」
這年我們在莊子上過了年,我同南家的牽扯,似只餘下個姓了。
游家將南笙休了,南笙生的女孩兒留在了游家。
她走時將嫁妝全帶走了,沒給那孩兒留下一星半點兒,世間的各種情分,原是這樣經不住考驗。
我是個庸俗極了的人,到了何時,只管顧著自己。
21
這年初二,原是要去舅舅家的,只是今時不同往日了,阿娘說不去了,我們便待在了家中。
沒什麼親戚,我坐在榻上做針線,春紅在打絡子。
我針線尚可,年前就說要給阿娘做件斗篷的,拖到了如今,南家的事兒有了說法,心裡安穩了,才又拿起了針線來。
只才將斗篷裁出來,阿娘便歡天喜地地進來了。
我已很久都不曾從阿娘臉上看到這樣的笑了,久得我都忘了上次見阿娘這樣笑是何時了。
「阿樓,你猜方才誰來了?」
阿娘的語氣裡帶著發自內心的歡快。
我搖搖頭,我真不知。
「是你舅母,她使了海哥兒來給我們拜年了。」
阿娘說著,竟俏皮地沖我眨眨眼。
海哥兒全名叫許瀚海,是我二舅母的家的二郎君,比我小一歲。
十七歲時考了個秀才,我外翁因著這事兒,在家擺了三日宴。
許家好幾代都是武夫,好不容易出了這樣一個秀才老爺,自然是祖宗一般的供著。
瀚海除了讀書,是個什麼也不會的郎君,他身邊伺候的小廝就有三個。
二舅母看他,眼珠子一般。
他身邊連個伺候的丫頭都無,就是害怕海哥兒單于男女之事,耽誤了讀書。
二舅母竟然會讓他在年初二來拜年?
看阿娘模樣,二舅母莫不是要讓海哥兒娶我?
我臉上一訕。
「你二舅母的性子你是知道的,雖脾氣倔,可心底是好的,你外翁舅舅皆是自家人,嫁去了不知比旁家要好多少……」
阿娘將嫁進舅舅家的好處說了千千萬,我只低頭聽著。
道理我都懂。
「阿娘,此事便作罷吧!我還不想嫁。」
我輕聲說道。
我自幼便沒什麼主見,在家聽阿娘的,在外也聽阿娘的,吃穿用度皆是阿娘安排好了的。
除了對吃分外執著些,在從未對阿娘說過一個「不」字。
可這事兒不行,嫁到舅舅家不行,海哥兒只是個弟弟,我不能嫁他。
阿娘驚訝地看著我,似沒想到我會拒了此事。
「胡說什麼?好好的女孩兒不嫁人怎能成?你已蹉跎了這許多年,在……」
「阿娘,你是如今快活還是在南家時快活?可見嫁人這事兒也不是樣樣都好的。」
我打斷了阿娘的話。
「你是去歲見的海哥兒吧?都一年了,他如今也長高了,人也壯實了,說話做事已很有些章法,你莫著急拒了,待過些時日,見一面再說可好?」
阿娘溫聲問我。
我在心裡嘆氣,終是點頭應了。
他變成什麼模樣我都不會嫁他,我心知肚明,不過敷衍阿娘。
阿娘又重新快活起來了,說起今日的吃食來。
我放下手裡的針,親自去了廚房。
很快到了上元節,京中有燈會,阿娘將我收拾打扮了一番,帶我進了京。
二舅母早就使了人在城門口厚著,進了城就往舅母家去了。
家中人都在,只看我已同往日不同。
我只裝作不知曉,同往日無異。
天擦了黑外翁就將家中一眾孩兒趕了出來,讓我們看燈去。
走著走著就餘下了我同海哥兒兩個,他確實如阿娘所說長大了許多,只眉頭時時緊鎖,似有萬千心事無處訴說。
我亦步亦趨地跟著他,也不開口。
看燈的人這樣多,我年年都看,已沒了初始時的樂趣。
人間煙火氣,這樣繁華熱鬧,可似都同海哥兒無關。
22
一年前我去舅舅家,因閒來無事翻書來讀。
是一本《尚書》,許家除了海哥兒,這樣晦澀難懂的書誰還會讀。
只書中夾著一張小紙片,紙上書這樣一段文字:「四海之內,美人亦甚多矣,聞臣之得幸於王也,必褰裳而趨王。臣亦猶曩臣之前所得魚也,臣亦將棄矣,臣安能無涕出乎?
吾心同龍陽君,甚是彷徨無措,不知君又如何?」
是海哥兒的字跡無疑。
看樣子是他寫給那個郎君的,只不知他同那郎君如今如何了?
龍陽之好自古有之,有些豪富之家亦豢養孌童。
可若是想有個結果,怕是不能了。
我不願說破,可叫我嫁他,那是萬萬不可能的。
我看著海哥兒背影,他越走越遠,不曾回過一次頭。
我隴袖站在路邊,火樹銀花,將天空照得分外明亮。
心底覺得好笑,怎就我的姻緣這般崎嶇不平呢?
旁人要嫁人明明這般簡單。
「若非其實我就是個孤寡命麼?」
我喃喃自語道。
「南樓。」
身後有人叫我的名字,聲音似十分久遠又十分熟悉。
我同他有過數面之緣,卻是第一次從他口中聽到我的名字。
我回頭看他,天上的光似在他眼中。
他披著一件玄色斗篷,玉冠束髮,眉目舒展。
「好久不見。」
我笑著同他說道。
確實是好久不見了,以為再也不會遇見,不想今日在這樣的人潮洶湧里遇見了。
「去了趟蘇州,今日才歸的。」
他身後的小廝手中確實牽著兩匹馬,馬背上還搭著包裹。
「嗯!」
「今日這樣熱鬧,怎得就一個人?」
「有人將我丟下了。」
「如此啊?那不若同你走走?」
「你不著急回家麼?」
「我原不是今日要回的,家中並不知曉。長寧你先家去,我不一時便回了。」
他吩咐身後的小廝。
小廝點頭要走,他又叫住了人,從馬上取下了個小包袱抱在懷裡。
小廝臉上露出了些驚訝來,終是轉頭牽著馬去了。
他慢悠悠地同我晃著,人多時便微微伸手擋一擋。
那是一種保護的姿態,我心中波濤洶湧,面上不敢絲毫表露。
「人這樣多,你怎就瞧見我了?」
「瞧了一眼便瞧見了。」
他說得不疾不徐,走得不慌不忙。
我悄悄回頭看他,他目視前方,一臉正直。
年歲這個東西,不是白長的,年歲大的郎君果真同年歲小的不大一樣。
他們若是誘哄起人來,就是這般安穩平常。
可我又不覺得他要誘哄我,畢竟我沒什麼值得他這樣做。
「你還住在莊子上?」
「嗯!今日是去了舅舅家。」
「人這樣多,你一個女娘,他們就留你一個人胡亂走麼?」
「我同表弟一處的,只不過走散了。京城我閉眼也走得回去,怎能算是胡亂走呢?」
「你怕是不知,每年元日丟的孩兒女娘不知凡幾,若是讓拍花子抓去了,再要尋來不知多難。」
我竟無力反駁。
他停下來看著我,我仰頭疑惑地望著他。
原來只要抬頭,便滿眼只裝得下他呀?
23
「南樓,你阿娘想將你嫁進你舅舅家?」
「嗯!」
「那你可應下了?」
「不曾。」
他又不言語了。
我分明看見他上下滾動的喉結。
「甚好。」
他就說了這樣一句,又不說了。
甚好什麼呀甚好?我嫁不出去就這樣好嗎?
「你可婚娶?」
我咬牙問他。
他看著我,甚是驚訝的模樣。
「自然是不曾的。」
我看著他,咬著嘴唇,終是沒忍住笑開了。
原他不曾婚娶啊!
我就說麼!
看著這樣正直憨厚的郎君,怎會無緣無故地招惹一個女娘呢?
真好,他還不曾婚娶。
我背手走在他前面,他默默跟著。
路邊許多賣小吃的,他見了便要問一問我吃不吃。
我點頭,他便拿了錢袋去付錢。
自己一口不吃,只看著我吃,吃完後又問我味道如何。
若是說起吃食,自是我的強項。
從做法到用料,總能猜個八九不離十的。
「我家中兩個妹妹亦是極愛吃的,想必你定然同她們處得來。」
他幽幽說道。
我裝著沒聽見,卻忍不住紅了臉。
他給我買了盞兔兒燈,又將我送到了舅舅家門口。
我低著頭不敢看他,他踟躕著。
「南樓,這個給你。」
他將手裡的小包袱遞給我,我伸手去接,卻是有些重量的。
「我看揚州的鋪子都賣這個樣式的梳妝匣,閒時便自己做了一個。」
「是專門做給我的。」
我將那裝著匣子的包袱抱進懷裡,期待地望著他。
他似被我的樣子惹笑了。
「是,專門做給你的。」
他走了,也一併帶有了我的心。
我痴痴地抱著包袱回了屋子,洗漱完將春紅打發了,才慎重地將那包袱打開。
是黃梨木打方形小匣子,分上下兩層,匣子正面刻的是喜鵲登枝,又飾已雲紋。
樣子精巧細緻,打磨得光滑細膩。
我用手輕輕觸過,心底生出了微澀又甜的情緒來。
抱著那小小的匣子,忍不住要掉出淚來。
也是有人肯用心對我的。
即便他只是個泥瓦匠,即便我如今什麼也不是了。
第二日外翁還要留,阿娘看著海哥兒的模樣也不肯留了。
我同春紅回了莊子,阿娘留在了京城。
她要在京城買間願意,長安街上的鋪子,也該做起生意來了。
我將刻好的玉牌拿出來,親自打了一個淺藍色如意結的穗子配上。
待再見面,我就要送他,算是給他的回禮。
心中有了期待,日子過起來就很快。
阿娘從京中回來,問我真不要考慮同海哥兒的婚事了?
我堅定地搖了搖腦袋,我已然有了心上人,怎還會嫁旁人?
「阿娘,若我要嫁個泥瓦匠,你可允?」
我試探著問道。
阿娘挑眉看著我。
「莫非你心中已有人了?還是個泥瓦匠?這是何時的事兒。阿娘竟然不知。」
「阿娘,你直說你允不允?」
我抱著阿娘的胳膊搖了搖。
「只看他人品如何,其餘皆可商量。」
阿娘用手指戳我的額頭,我也覺不出疼來,只覺得萬事圓滿了。
24
過了不幾日,莊子上來了溫家的二夫人,說是來提親的。
我同阿娘皆是一臉懵,我更是不知何時見過那溫家的三郎君。
阿娘將人請進正堂,恍恍惚惚地看著。
「三郎君怎就看上我家阿樓了?」
二夫人捏著帕子笑了。
「這便要問你家阿樓了,我家老三是個悶葫蘆,只說叫我來提親,再問得多了便紅著臉不吭聲了。」
「表姨母,我確不曾見過三郎君的。」
如今便是溫家千好萬好,我也不嫁了。
「這事兒鬧得,可怎生是好?」阿娘苦笑道。
「莫不是阿樓沒瞧上我家老三麼?我聽聞你連聘禮也收了的呀!」
「我何時……」
聘禮麼?我確收過一個梳妝匣,送我的那人說他是家中老三……
我一時愣住了,他沒說過他姓溫呀!
「莫非他沒同你說過他姓溫?我家老三千好萬好,只這性子,真正是叫人無語得很,心中喜愛人家女娘,連姓名都不告知又是何道理?他在家中行三,名讓,字九卿。
阿樓你也莫怪他,他去歲七月去了揚州為陛下籌建行宮,歸家才不幾日,該是不及說……」
原他竟是溫家三郎啊!任工部侍郎,朝中三品大員,我卻以為人家是個泥瓦匠。
可我如今的身份家世,如何能配得上他?
阿娘看起來比我更惶恐不安。
「她前幾日同我講心悅一個泥瓦匠,我萬沒想到竟會是三郎君,只是……」
「夫人莫說什麼家世身份的,我家不講究這許多,只他二人兩心相悅就是了。
我家阿爹阿母聽了三郎說要娶妻不知有多歡喜,已催了我不知幾次,我今日來只問問你們的意思,若是阿樓願意,改日便叫媒人來提親。」
我怎會不願?自是千百個願意的。
一切似做夢般。
待到了年底,我就要嫁進溫家了。
阿娘帶著我住進了京中新買的院子,他是個需要上朝的官員,平日裡總是忙的。
只休沐日便會來,我將刻的玉牌送他,他慎重地掛在了腰間。
我帶他看我看的各類玩意,他一一看過。
「不想阿樓竟是這樣有才的女娘,是我誤會了。」
他眼中帶著笑意。
「你誤會什麼了?可是覺得我只會吃?」
「能吃才是福,我家寶銀時時刻刻都將這話掛在嘴上,我亦深以為然。」
「為何沒同我說你是溫家的三郎君?」
「怕將你嚇跑了。」
「怎會?京中哪個女娘不想嫁你?我若是早日知曉了,定然是用盡手段也要嫁你的。」
「哦?說說看,你要用什麼手段?」
「說了你也不懂。」
「不懂可以學的。」
「按著輩分我該叫你一聲表叔,你這般逗弄我怕是不太好吧?」
他聽見表叔兩個字,臉黑了黑。
我噗嗤一聲笑了,他也是有些介意自己年歲的。
他看我笑,伸手揉揉我的臉頰,直到揉紅了才鬆手。
「話說你看上我什麼了?我這人生得不好看,家世就更不用提了,還膽子小,又沒主意,還自私,除了會吃簡直一無是處啊!」
我認真地問他。
「或是從未有人將我當成泥瓦匠還能同我自在地講話吧?不要妄自菲薄,你很好,南樓,你很好。」
25
溫讓要娶我的消息像風一樣吹遍了京城的每個角落。
溫家的閒話沒人敢說,只我的事兒又被翻出來細嚼慢咽。
阿娘怕我聽了傷心,輕易不讓我出門去。
我在家安心地繡嫁衣,旁人說得有三分真,我沒法兒反駁。
我確實有千萬個配不上溫讓的理由,可我心悅他,便能抵過那萬千。
旁人要說便說去吧!
有一日宮中來了人,說是皇后娘娘賜了一柄玉如意同別的給我做嫁妝。
我阿娘千恩萬謝地接了,夜間點著燈瞧著,竟落下淚來。
「今日來的天使說了,這玉如意是溫家的大夫人給你求來的,她定然是聽說了京中傳言,想給你撐腰。
你說這世間怎會有這樣玲瓏心腸的人兒?懂旁人的不易也就罷了!還這樣貼心?誰能想到我兒有這般的福氣呢?
待嫁過去了,你定然要用十分地真心待人。溫家同旁家不一樣,最看重的也是這份真心。你可聽見過二夫人將老夫人老太爺喚做婆母公爹的?都是阿爹阿娘地叫著。」
我用帕子給阿娘拭淚。
「阿娘,我都懂的。」
「懂就是了,如今有了皇后娘娘的賞賜,流言蜚語定然少了,旁人心中如何想不知,面上定然要敬你三分的。」
「阿娘,實則我並不在意,有些事本就是真的,叫旁人說也無妨,只要三郎不在意,溫家不在意,其餘便隨他去吧!」
「我兒比阿娘看得清。」
阿娘摸著我發頂,我靠在阿娘肩頭,將眼角滲出的淚悄悄抹去。
有些善意同旁人來說只是一句話,而於我同阿娘來說,便是天大的恩德。
看出別的難處不難,可看出來還做得不多不少恰到好處,才是難得的。
過了幾日淮王府要辦賞花宴,這是淮王府第一次舉宴,且還是宴請四方。
京中有頭有臉的人家都請了,這日一早溫讓就親自來接我同阿娘了。
阿娘笑得見牙不見眼,認認真真收拾了一番,才戰戰兢兢地坐上了馬車。
我悄悄掀開車簾,溫讓就打馬在外面跟著。
看我掀開了車簾便溫吞吞笑著看我。
「怎得了?」
「你沒甚叮囑的麼?」
「叮囑什麼?我在你旁邊守著,你安心就是的了。」
他這人從不虛言,既說了,定是會守著的。
我便安了心,沖他眨眨眼,放下了車簾。
「三郎真正是極好的。」
阿娘又嘆道。
「是是是,這話你都說了百遍不止了。」
「就是好我才說的,怎得,你還不叫我說了?」
我無話可說,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喜歡。說的可不就是我阿娘麼?
我們先去的溫家,去時二夫人已去了王府幫忙,其餘人皆在家中等著我同阿娘。
這是定親後我第一次見溫家人,自是慎重地一一問了安。
26
這是我第一次見傳聞中的溫閣老同溫學士。
溫閣老的長相,怎麼說呢?作為未來弟妹,我本不該評價。
可卻然他雖已上了年紀,可模樣依舊是驚心動魄的好看。
只人太過清冷,或是久在高位,身上自帶著一種叫人望而生畏的氣勢。
溫學士就不同,生得儒雅不說,說話亦是溫雅的,二夫人說話的語氣,同他簡直如出一轍。
老夫人拉著阿娘的手只說好。
「阿娘便饒了我們吧!只這字我們這些時日聽了不知多少遍,待阿樓進了門,你再夸也不遲。寶珠同二嫂還等著呢,再磨蹭就遲了。」
大夫人拉著老夫人的手搖了搖。
「咱家是不是只你這猴兒生了張嘴?」
老夫人用手指頭點了點大夫人的額頭,她.只嘻嘻笑著。
那冷麵的溫閣老竟伸出手來,在老夫人點過的地方輕輕揉了揉。
我忍著要長大的嘴巴,將心中的驚訝全忍了回去。
原傳聞中的寵妻,竟是這般不分地點場合的寵麼?
我用崇拜的眼神望著大夫人,這是怎樣的人才啊?竟將一個看起來這般嚇人的人迷成了這般模樣。
「見多了你就知道了,我長兄待寶銀,真正是如珠如寶。」
溫讓約是看出了我在忍耐,悄聲同我說道。
我能說什麼?好生羨慕啊!
世上哪裡去尋這樣的神仙眷侶?待日後我定是要多去尋尋大夫人的。
尋她取取經,看看如何馴夫有道。
溫家同王府就隔著一道溫讓修的門。
我今日確實是見了世面了,什麼樣的宴會才敢稱作賞花宴。
自是百花齊放,奼紫嫣紅。
一雙眼睛都不夠用了,不知王府從何處搬來這許多花草的。
九曲迴廊,雕樑畫棟,晃人眼的琉璃瓦,同溫家是完全兩個模樣。
淮陽今日也在,人生的英武不凡,只膚色黑了些。
王妃看見寶銀,如看見骨頭的小狗,跑過來就抱住了她的胳膊。
溫閣老不動聲色地挑了挑眉頭,肉眼可見的不開心了。
王爺臉上透著無奈,無奈中又帶著三分寵溺。
阿娘同我要行禮,王爺一閃身躲在了老太爺身後,老夫人拉住阿娘的手。
「都是家中晚輩,這禮他們哪裡敢受?」
老夫人道。
「阿娘說得甚是。」
王爺附和道,嘴角扯著個笑。
我莫名覺得他在溫家該常這樣的,對老夫人老太爺千依百順。
一場賞花宴辦熱鬧不已,若不是溫讓在一旁,我覺得自己個兒真要被旁人給瞧化了。
宴會開始王妃就說了,辦這場宴會也是因著她三兄要娶妻了。
借著宴會也叫大家瞧瞧,溫家老小對未來的三嫂有多麼滿意。
末了她還加了句「日後若誰還說閒話,便來溫家或王府說也成的。」
阿娘捏得我手背都疼了,溫家如此大費周章地給我做臉,皆是因著溫讓,我怎會不懂?
我去瞧溫讓,他只在我身邊站著。
眼底帶著笑,有些憨,又有些滿足。
27
我嫁他那日,他喝多了。
二嫂使人端了碗面給我,我一日沒吃,將一碗飯全吃進了肚裡。
舉著扇子舉得手都酸了還不見他來。
寶珠帶著三個小孩兒守著我。
三個小孩兒都生得好看,一樣的生了雙桃花眼。
男孩兒最長,是寶珠家的,同他阿娘更像些。
女孩兒一個圓乎乎,嘴角有梨渦,一個溫雅的,生了張瓜子臉。
今天日子喜慶,三個都穿著紅衣。
我有些憂心,若是我生,孩兒定然不會這般好看。
只盼著孩兒更像溫讓才好。
「三嬸,你便將扇子放下歇一歇吧!三叔一時半會兒是回不來的。」
說話的是糰子,便是溫閣老的長女,她小小年歲,說話小大人般,一點都不像她阿娘,全然同她阿爹一個模子。
「我阿爹當年娶我阿娘時千難萬難,大舅舅娶妻他不敢為難,如今好不容易等到小舅舅了,定然要將小舅舅喝倒才了事。」
大寶說完,溫雅便嚴肅地點著腦袋。
「那是趙拾安運氣不好,誰叫他娶的媳婦有三個兄長開著?不過三嫂,我覺得趙大寶說得甚有道理,你便先將扇子放下吧!三兄不定什麼時候能回呢!
長兄得罪的人不知多少,今日約莫都報到三兄身上了。」
寶珠將我手裡的扇子拿過去擱在床上,我思索著她將才的話,在心底嘆氣。
寶珠對她長兄,真正是瞭若指掌啊!
「姑母說得甚是有理,三嬸要喝茶嗎?」不待說完,糰子端了茶來。
溫柔又端了點心,我吃飽喝足了,孩兒們沒了耐心,跑出去瞧熱鬧去了。
房裡只剩下我同寶珠。
「幼時阿姐帶著我,什麼營生都做過,阿姐為了養我,不知吃了多少苦,阿爹阿娘同兄長們都不容易,人情冷暖也都體味了一遍。
我三兄最是溫柔不過的人,只他嘴笨,不會說話,一心要娶個合心合意的才蹉跎到了如今。
我阿姐說這世上最難得的便是真心了,你嫁到了我家,就是我家的人了,你只管真心待我三兄就是,其餘萬不要多想。
你看我阿姐,最是愛誰懶覺,她那日若是起得早才嚇人呢!可她為了你同三兄的婚事,已同二嫂忙了許多天了,每日笑眯眯沒說過一句累。
阿爹阿娘是最好相處的人,他們從不為難媳婦兒,我家亦沒日日請安站規矩的時候。只要你同三兄過得好,他們便滿足了。
二嫂操持這一大家子,諸多不易,三嫂若是願意幫襯,她不知多開心。
我最愛賴在娘家,三嫂莫嫌棄我才好。」
待說完,她便用漆黑的眼睛盯著我。
誰說她痴的呀?
我沖她認真的點點頭。
「我沒什麼本事,日後便日日給你們做好吃的吧!」
「不好,你若日日做豈不是累壞了?到時三兄定然又要怪我了。過幾日做一頓解解饞就是了,到時我同阿姐給你打下手。」
她蹙眉想了想才說道。
「好,到時我們便一起做。」
28
溫讓是被撫回來時我已坐著睡著了。
婆子將他扔下,笑嘻嘻地出去了。
我看他模樣,是真醉了。
叫春紅打了水來,我梳洗換了衣,使了春紅出去,給他擦了臉,換衣是不能了,我搬不動他。
紅燭燃著,他就躺在我身邊。
睫毛根根分明,臉頰鼻頭微紅,嘴角抿著,有些可愛稚氣。
我竟真嫁到了溫家,嫁給了他。
多麼奇妙啊?甚至到了如今我都沒弄明白他到底看上了我什麼。
「三郎,你到底瞧上我什麼了呢?」
我慢慢拂過他挺直的鼻樑,他是好看的。
只日日有長兄那樣的人對比著,他自己才覺不出來罷了!
長兄那是一朵高嶺之花,還帶著刺,身上沒一絲煙火氣,讓人望而生畏。
也只我長嫂那般的人,才敢靠近肖想,旁人也就看一眼,再多的想都不敢想。
可他不同,身上是滿滿的溫情,看著舒朗開闊,叫人忍不住想靠近。
我喜歡的人,是這樣好的一個人。
他心無塵埃,明亮耀眼。
不知我是何時睡著的,待睜眼時,那人便一雙眼灼灼地望著我。
不知何時,我竟躺在了他懷裡。
「抱歉,醉了酒。」
他開口道,是很濃的酒氣,但不難聞。
紅燭還亮著,窗外還漆黑一片。
「要洗漱麼?」
我要起身,他不讓,叫我躺著。
他自己洗漱了一遍,又換了衾衣在我旁邊躺下了。
「許多事兒都沒做,如今如何是好?」
他平躺著,雙手抱在胸前,躺得十分板正。
「無事,皆是虛禮。」
然後我們又各自沉默著,燭火搖曳,我覺得額頭上沁出了汗。
「阿樓,我今日很歡喜。」
「我也是。」
他轉身看著我,我看見他眼裡小小的兩個我,微微咬著唇,臉頰殷紅如血。
他輕輕挪了挪,將臉靠過來,微涼的唇貼在了我的上。
我心頭一顫,不由自主地抖了起來。
「阿樓。」
他喃喃自語。
「可以麼?」
這是兵荒馬亂的一晚。
我不想回憶,估計溫讓比我更不想。
第二日我們黑著眼圈去認親,收到了無數友好但調侃的目光。
我將自己做的鞋子荷包一一送出去,又收了滿滿一盤叫春紅同我大開眼界的回禮。
待吃了早食,溫閣老將溫讓提溜走了。
長嫂提溜走了我。
我垂著腦袋不敢看她的眼睛,太不含蓄了,說好的看透不說透呢?
「阿樓啊,這個夫妻生活和諧是十分緊要的,你懂吧?」
我抬頭看了長嫂一眼,又低下腦袋。
話說您眼中的幸災樂禍是怎麼回事兒啊喂?
「這事兒吧一回生二回熟,日後慢慢便好了,男人嘛,要多肯定多鼓勵才是,明日你們便遲些再起,你看這眼圈黑的。」
如此這般,長嫂便將我給打發了。
溫讓約是被長兄打擊了,第二日天還沒黑透就關了房門。
第二日我們確實沒去請安。
日子平淡,郎君們都是朝中的緊要人,日日早出晚歸。
29
長嫂亦如寶珠所說,不睡到日上三竿是不會醒的。
二嫂長著家中中饋,又兼著外出交集的活計。
自過了新婚,二嫂便拉著我,家中事物便罷了,我亦十分害怕出門,不愛交集。
多時便是領著一幫小孩兒在廚下倒騰,反正不論做出什麼來,都有人捧場也就是了。
寶珠又有了身孕,走到哪裡身後都跟著王爺,眼珠子不錯地盯著。
懷孕了約莫脾氣會不大好,她總用一雙黑漆漆的眼偷偷瞪王爺,每每長嫂發現了便要訓她。
她便耍賴痴纏,直到睡到長嫂旁邊才罷休。
於是家裡便時常見長兄站在檐下訓王爺,王爺黑著臉默默地忍受著。
其餘人在一旁瞧熱鬧,時不時還要感嘆一番。
當然敢惹長兄的也只阿爹阿娘同長嫂,長嫂看長兄教訓王爺,也只瞥一眼。
「你多大了,睡覺還要人哄不成?若實在睡不著,便哄圓子去。」
圓子便是我家的三姑娘,長嫂同長兄的第二個孩兒,剛滿兩歲,正是黏人的年紀。
長兄默默地轉身去哄圓子了,背影說不出的淒涼可憐。
堂堂一國閣老,在家中便是這般的待遇。
不怪寶珠愛纏著長嫂,實在是同她在一處不僅有趣,還能學到許多。
平日裡無事時,除了總在忙的二嫂,我們多都聚在阿娘的屋中做針線說閒話。
長嫂幾乎將大慶走遍了,說到風土人情,各地風俗,她無有不知的,她不僅知曉,還能說得有趣生動。
聽聞寶珠和二嫂的私房錢全投在了長嫂的買賣里,每年都拿分紅。
我將自己的嫁妝清點了一番,溫讓看我翻箱倒櫃的,問我要作何。
「阿娘都說了,長嫂是個錢串子,最是會賺錢,這樣的機會放在眼前,旁人求也求不到,我自是要學寶珠同二嫂,將錢投進去的。」
「你就不怕賠了?不怕寶銀將你的銀子眛下了?」
「你這是玩笑呢吧?長嫂是什麼樣人?我那三瓜兩棗她還瞧不上呢!賠便賠了,你養我也便是了。」
他低頭親了親我的唇角,眼裡泛著笑。
「你那點是少了,我便給你添些。」
我想他的身家全在床頭的柜子里鎖著,鑰匙在我手裡,他拿什麼給我添呀?
「鑰匙在你手中,你看著取就是了。」
約是將我看穿了,他又倒。
我伸手抱了他,他生得高,我要看他就要仰著頭。
「三郎,我好生快活,活了這許多年,嫁給你後我才知什麼樣的日子才叫日子。家中父母疼愛我,兄嫂妹妹親近我。
日日同她們一處說話做事,我這樣笨,什麼也不會,可她們從不嫌我,只慢慢地教我。出了門也處處護我,家中的孩兒們敬我愛我。
我能有這樣的日子,只因遇見了你。」
他手指帶著薄繭,觸過我的發梢眼尾,落在了我的鼻尖上。
「阿樓,你不必妄自菲薄,我家的人都是經歷過劫難的,最是將真心二字看得重要。你若不曾真心相待,他們亦不會全心待你。
你冬日給阿爹阿娘縫脖子,給孩兒們做帽子靴子,幫著寶銀帶圓子,無有不盡心盡力的。
阿娘同我說了多少次,我們家的孩兒皆是好命的,娶的嫁的都是萬里挑一的。」
30
我將他的手指扯下來放在唇邊親了親。
「若這是門買賣,我做得多划算?就我一人,換回了多少?」
阿娘說溫家的男人都不會說,要不然長嫂同長兄也不會蹉跎那許多年。
溫讓也是這樣的,他總是做得多說得少。
比如我阿娘,他只我放心不下,便在離家走路不足半刻鐘的巷口給阿娘買了間院子,又親自盯著修整了一遍。
逢年過節家他都會親自去將阿娘接到家中來一起過,家中二老有的,絕不會少了我阿娘的。
他拿真心待我,我自是要還報十分的。
「是,我家阿樓自是最聰慧的了。」
他親了親我的額角。
「你不是最是羨慕寶銀去過的地方多麼?若是她還出去,我便讓她也帶你出去看看,我若還出去,也帶著你去,這萬里山河,有時間是該出去好好看的,拘在後院這一畝三分田裡,好好的人也痴傻了。」
我欣喜地望著他,這就是溫家男人的胸懷,從不將妻子看作自己的附屬品。
「你不是要尋寶銀去麼?乘著寶珠在你便快些去吧!長兄什麼都好,唯獨對著寶銀,那真是心眼雄安得沒針尖大,誰多占了寶銀半刻鐘他都要計較的。獨寶珠,寶銀萬事都護著,他亦沒法子。」
想起長兄看見寶珠賴著長嫂是立馬黑下來有敢怒不敢言的臉,我同溫讓心照不宣的對視一笑。
長兄吧他太在乎長嫂了,長嫂又是個有大主意的,長兄能將長嫂放出跑,心中不知多難。
可見真正愛一個人時,會斤斤計較,亦會叫她活得隨心所欲。
我拿著私房錢去尋長嫂,她在院中陪著圓子同寶珠玩兒呢!
今日休沐,二兄陪著二嫂回娘家去了。
長兄站在窗前瞅著院中的長嫂,那窗下是張書桌,長嫂常在那桌上寫字讀書。
長兄手裡握著本書,眼神卻全然不在書上,這是要站成望婦石了。
寶珠已住了是來日了,王爺今日亦不在,他想找個出氣兒都沒地兒找去。
圓子正是惹人疼的時候,肉乎乎白嫩嫩一團,嘴裡嘀嘀咕咕學著說話,口水又多,還極愛親人。
「小圓子快到三嬸娘這裡來。」
我將手中的包裹扔到石桌上,蹲下身去寶圓子。
她伸出藕節似的手臂將我的脖子一摟,吧唧一聲親在了我的臉頰上,留下了一個大大的口水印子。
「這京城不知多少孩兒,為何只我家圓子這般惹人疼愛呀?」
我抱著她坐在凳子上逗她。
「阿祖說圓子吃得多,招人疼。」
小人兒偎在我懷裡,說得有模有樣,肉乎乎的臉頰,黑漆漆的眼睛,睫毛長得都能扎小辮子了,看著人時都要將人的心看化了。
「你這是作甚?莫非也要搬到我這兒來住?」
長嫂玩笑道,我自覺脊背冷颼颼。
「長嫂千萬莫開這種要人命的玩笑。」
我瞥了眼長兄道。
我不是寶珠,膽子小,害怕長兄用眼神凌遲我。
長嫂轉頭去看窗里的人,噗哧一聲笑了。
「寶珠今日要回去的,她想吃荔枝,王爺去買了,買來了便接她回去。」
窗里的人畫兒便動了,嘴角明顯帶了笑,伸手將窗戶關了,這回該真是讀書去了。
31
「這世上最討厭的人就是長兄,我們圓子都知道讓著姑姑,只他不能,他一年四季霸占著阿姐,我只待幾日怎就不高興了?」
寶珠還不顯懷,人懨懨地趴在桌上,嘴裡嘀嘀咕咕地說著長兄。
長嫂伸手摸著她的發頂哄她,我在想這才剛五月,王爺去了何處買荔枝?
「這是我的私房銀子,拿來給長嫂,長嫂也幫我賺銀子。」
「你就不怕虧了?」
「虧了便虧了,我雖不會做生意,也懂買賣有賺有賠的道理,萬一真虧了,不是還有三郎麼?總之他是不會餓死我的。」
「是, 咱家最有本事的就數三兄,他有手藝, 到了何時也不會讓你餓肚子的。」
我得意地點點頭,我家溫讓,自是好的。
「不知為何, 好好的人進了咱家,臉皮便慢慢厚起來了。」
「是啊!不知是為何呢?」
我一本正經地問道,長嫂同寶珠聽了,亦笑了起來, 圓子看我們笑, 亦跟著笑。
夏日才至, 日子這樣好。
阿爹說這樣的日子合該去蹭飯,一群人浩浩蕩蕩穿過那道可有可無的門洞去王府吃飯。
王爺不知哪裡尋來的荔枝,額頭還有汗,看著我們帶著寶珠回來。
阿爹阿娘喊得那叫一個殷勤, 寶珠捏著帕子給他擦汗,嘴裡嘟嘟囔囔地說她不吃荔枝也成的。
「不吃既成, 你還折騰她,我看拾安真是將你給慣壞了.」
阿娘說道。
老太太不喜我阿娘,覺得是我阿娘生不齣兒子在背後使得壞。
「作(」阿娘心疼女婿,也是心疼寶珠的, 笑著說了句「你就慣著她吧!」也就算了。
孩兒們在院中吵吵嚷嚷地玩鬧,累了便跑到阿爹阿娘跟前要水喝。
阿爹摸著花白的鬍子笑呵呵地瞧著, 阿娘親自給他們喂水喝。
溫讓瞧瞧同我說,我們也生個孩兒吧!
日子都是這樣過的,又似都不這樣過。
長兄同長嫂也鬧彆扭,不過半日總會好的。
二兄脾氣最好, 從不同二嫂紅臉,約二嫂是個真正好好教養長大的吧?總是謙和有理,家中數她最累,可她從不抱怨,似樂在其中。
家中人都體諒她的辛苦不易,她自己卻從不居功。
我同溫讓也會吵嘴, 只我這人沒記性,吵過就忘, 他性子憨厚溫吞, 從不記仇,於是很多事兒便這樣輕輕地掀過去了。
阿爹阿娘最是不講理, 兒子同媳婦吵架,定是兒子的錯。
兒媳閨女孫子孫女皆在他們的炕上有位子,獨兒子沒有。
每每看著一家人熱熱鬧鬧的一處,我覺得自己像在做一場夢。
我家的老太太說我壓不住游家的福氣, 而今我卻嫁了京城最好的人家。
到如今我都不知溫讓看上我什麼了。
只如今這些都不緊要了, 牢牢抓住眼前的就是了。
舊時的事兒就像一場雲煙,老太太,阿爹,南笙, 不喜歡我的人在不能傷我分毫。
因為我擁有的已太多,心中裝得滿滿當當皆是愛。
其餘不緊要的,便都釋懷了。
(全文完)
一夢如初番外:長公主
我是大慶的長公主。
雖占了個長字,卻比一眾皇兄小了足足七歲。
我父皇是個守成明君,獨兒子生得多。
母妃生下我時九皇兄已然足了七歲。
我是父皇的第一個女兒,同那一眾兒子相比,父皇待我自是更加重之愛之的。
打我記事起便多數坐在父皇的膝頭上,或被他抱在懷中或背於背上。
宮中除了我,其餘兄妹皆沒有這般大待遇。
我阿娘原只是個美人,因生了我便封了慧妃。
自生下了我後,後宮中陸陸續續又有了三個公主,可她們在不能同我相比。
一眾兄妹里,只我可將父皇喚做阿爹,亦只我一個,跟著皇兄們一道讀書。
或是如父皇所言,我確實是聰慧的吧?
不過我猜想,多數是因著我生得好看。
1
我家太祖生得草率,以至於宮妃雖大多數是美人兒,過去了這許多年過去,卻依舊沒能讓老趙家的孩兒們好看些。
只我同七皇兄是特例,父皇便格外待我們好。
比我年長七歲的九皇兄還磕磕巴巴背《大學》《中庸》時,我不僅能倒背如流,還能釋義。
八歲時我還被父皇背在背上游後花園,世人都道長公主多智且貌美。
父皇聽了甚是開懷,每每飲了酒,便念念叨叨說:「我傾城若是個男孩兒,該是何等的文韜武略。」
後宮中恨我嫉我之人不知凡幾,只我有父皇護著,日子依舊過得自在。
只我阿娘膽子甚小,總是戰戰兢兢。
父皇待我好,自是寵她的。
或是憂思過重,我還不足十三歲,她便去了。
原還有人能管束我一二,自阿娘一去,我便徹底沒了約束。
我穿男裝,交際的全是京中最體面尊貴的郎君。
雖娶了公主便不得入朝為官,可自我滿了十二,身邊圍著的郎君不知凡幾。
多是不必承繼家業,又不想入朝為官的。
我同一眾郎君打馬遊街,招搖過市。
父皇聽了也只笑一笑,若是還有人多言。
他便道:「待嫁人了哪還有這許多恣意?她愛做什麼便叫她去吧!」
我是父皇的嬌嬌兒,誰都比不上。
如此嬌慣,且我早慧,性格自是極張揚自負的。
在遇見柳余之前,想想我竟從未失去過什麼。
我想要的,只需要招招手就能得到。
因為得到得太輕易,又從不曾失去過,便以為只要我想要的,就應該是我的。
我母家姓柳,天家無親,只皇后的娘家,勉強可算門外家。
我只知阿娘出身低微,至於有多低從未曾聽人說起過。
直至我阿娘去世足一年,父皇才發了話,允了阿娘的哥哥一家去祭拜阿娘。
那是我第一次見柳余,在我阿娘的墓前。
他同他阿爹一起來祭拜我阿娘,他阿爹是我唯一的舅舅,他是我表弟,比我小了整整一歲。
我不知人間疾苦地長大,平日裡一起玩耍的無不是世家貴族之後。
我從未見過一個小小郎君能將一身褪色的青衫穿得那般磊落好看。
他就在我眼前跪著,脊背挺直,絕不是卑躬屈膝的模樣。
我趾高氣昂慣了,從未想過要認什麼親戚,便十分冷淡地叫了他們起來。
他阿爹提著一個竹籃子,籃子裡只裝了一疊紙錢。
可他跪在阿娘墓前泣不成聲,瘦弱佝僂的背彎了又彎。
直到最後嗚咽出了悲痛欲絕的兩個字:「阿櫻。」
2
「大膽,竟敢直呼我阿娘名諱。」我呵斥道。
我阿娘單名一個櫻字。
少年的柳余抬頭看我,眉頭皺了又皺。
他生得清瘦,雖是一雙桃花眼,臉頰卻微微帶肉,是個極有少年氣的郎君,可看人時又極淡漠。
同我識得的郎君比,他不算頂好看的。
可我識得的郎君,亦沒一個敢對著我皺眉的。
「為何如此看我?」
我問他。
他不應我,彎腰去扶他阿爹。
或許吧!或許只是心懷報復,我叫人去將他查了一番,才知他過得十分清苦。
他阿爹自生下便多病,只讀書卻極有天賦。
柳家祖輩務農,讀書是個花費銀子的事兒,讀了兩年家裡便沒了錢。
恰逢我父皇選秀,為了五十兩銀子,柳家便將我阿娘送進了宮。
自此後便同我阿娘斷了聯繫,我阿娘本只是宮女,卻因著一場意外做了宮妃。
那五十兩銀子並未將他阿爹給供出來,只夠藥錢罷了!
這些年他阿爹還能續命,他同他阿兄還能讀書,皆仗著我阿娘悄悄叫人送回去的銀錢。
怪道哭得那般傷心,原是養著他們一家子的人沒了呀!
竟還裝出一副清高模樣來。
我求了父皇,將柳余弄進了國子監讀書。
父皇先時不允,實在被我煩得無法了,後來叫人將柳余傳進宮來問詢了一番,竟欣然應允了。
父皇甚少夸人,可那日他卻對我說:「此子若不走歧路,日後定然是國之棟樑。」
我心中不服,我自幼在國子監讀書,原本夫子們並不允。
只我父皇說就讓跟著學一學,到時不如人意,再讓回去亦不遲。
我只用了半年便讓夫子們改了口,自此再也不說女子如何能入國子監讀書這樣的屁話了。
那時父皇都不曾這般誇過我,可父皇竟然誇他。
自他進了國子監,受到的刁難不計其數。
只因我對他態度惡劣,旁人揣度我的心思,亦不待見他。
他總是獨來獨往,從不與人交際,除了國子監發放的兩套衣服,永遠是那套漿洗得乾乾淨淨掉色了的青衫。
他總是不卑不亢,身影冷冷清清。
可他學識見解過人,一筆楷書更是端正凌厲,不似我們這樣的年歲該有的筆力。
慢慢圍著他的人便多了起來,他有了自己的交際圈,待我越發冷淡了。
有時我問他三句,他連一句都懶怠回答。
十八那年他中了探花,本是狀元之才,只因生得好看,父皇便叫他做了探花。
十八歲的探花郎,歷朝歷代也沒幾個。
他一時間名震天下,彼時我已十九,依舊待字閨中。
誰也瞧不上,我的兩個幼妹皆已立了公主府且嫁了人,只我還遊手好閒無所事事。
相夫教子那一套我實做不來,閨閣女兒那一套我更是厭棄。
倒是父皇偶說起政事,我便滔滔不絕。
父皇看我時眉眼深深,總說不想養著養著便將我養成了這個模樣。
這一年宮中卻接連發生了幾件大事。
太子好端端不知為何一病不起,他是皇后所出嫡子,亦是唯一。
病情來得兇猛,只十餘日人便沒了。
3
父皇震怒,派人查了月余,將牽扯其中的五個皇子一併發落了。
又將我大皇兄立做太子,約是太高興了,大皇兄喝水時就那樣被嗆死了。
此乃皇家秘辛,絕不外傳,對外只說是得了急病去的。
如此我父皇便不敢輕易立太子了。
到我父皇駕崩前,九個兒子餘下了三個。
三個皇兄皆在各自封地,直至父皇駕崩時,卻將皇位傳給了最平庸無能且怕死的四皇兄。
如此可笑,可這就是命。
父皇去之前我求了他一件事兒,父皇允了,卻也交付了我一件事兒。
彼時柳余供職於翰林院,父皇在去前給我完了婚,我嫁的便是柳余。
他娶了我,毀了一生前途。
父皇用他,換了我一個承諾,後來沒了柳余,那承諾我也未曾堅守。
嫁他或是我的執念吧?
我不知愛為何物,只知我想要的,從未有得不到的。
父皇說我殺伐之心過重,實則自私自利。
年少時我不服氣,以我家世容貌,世間誰人能比?
我曾問過柳余,可願做我夫君否?
他看我時的眼神我永不會忘,像聽了一則不可置信的笑話。
那眼神里明明白白寫著他根本瞧不上我。
「公主說笑了,臣萬是配不上公主殿下的。」
那時他剛入了翰林院,每日忙得不可開交。
我雖囂張,翰林院的門是萬不敢輕易入的。
只牽著馬在門口等他。
恰是秋日,翰林院門口的一棵楓樹暈紅如火。
那是我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主動去問一人能不能娶我。
所以直到死我也將那一刻完完整整地記在心上。
他出得門開,比我初見時不知長高了多少。
一身綠色的官服穿在他身上,既清冷又好看。
只他不管多少歲,身上總帶著些說不清道不明的少年氣。
那是心懷夢想時才有的勃勃生機,是手握命運時的朝氣蓬勃。
我不知道自己喜不喜歡他,可我想讓他娶我,總是有些理由的吧!
他看見我便走了過來,不疾不徐,臉上表情也未有變化,只躬身行禮,叫了聲長公主。
「瑾之,同我走走吧!」
他應了,我沒帶人,只一個,便將手裡的馬韁遞給了他,他什麼也沒說就接過去了,不聲不響跟在我的身後。
我甩著馬鞭,同他走過繁華市井,走過人潮洶湧。
我認識他這許多年,他對著我時總是沉默的。
不論我說什麼,做什麼,似不能撼動他半分。
「你知曉孟義伯麼?他求了我阿爹,想讓我阿爹給我同他的小兒子賜婚。」
我悄悄看他,他只嗯了一聲,臉上表情絲毫未變。
「那孟真言與你是同窗,你覺得他如何?」
「他總跟在公主身後,如何公主該是最清楚不過的。」
「我自是知道的,只是問你覺得如何。」
「聽聞他極好女色。」
他平鋪直敘,不摻雜任何個人情感,說的只是事實。
「嗯!可娶了本公主納妾怕是不能了,為了他日後幸福著想,本公主當機立斷地給拒了。」
4
我聲調約是帶了些快活同炫耀的吧?
他竟笑了,一笑起來,便更顯得少年氣了。
「公主配得上更好的。」
「我也如此覺得,我這樣的美貌,這樣的智慧,區區一個孟真言,確實不足以匹配。」
「是。」
「瑾之,你願意娶我麼?」
瑾之是他的字。
「公主說笑了,臣是萬萬配不上公主殿下的。」
「是配不上麼?只怕是不願娶吧?」
我看著他的眼睛問道。他搖搖頭,是認了。
他竟這般認下了。
我從未被旁人拒絕過,亦從不曾有人用這樣的眼神看過我。
一時間火氣似直衝到了臉上,不假思索地奪過他手裡的馬韁上了馬。
回頭衝著他甩了一鞭,這一鞭使了全力,不知打到了哪裡,聲音極響。
我惱羞成怒,騎著馬頭也不回。
「柳瑾之,你莫要後悔。」
我咬牙切齒丟下了這幾個字。
想來想去,他瞧不上我,定然也是瞧上旁人了。
父皇怕人傷我,自我少時便給我養了十個暗衛,她們除了護我周全,多是替我打探消息。
我派了人出去,等了三日,等來的卻是一則晴天霹靂。
柳余他是有喜歡的人了,可他喜歡的不是女人。
他自幼與一人相識相伴,到如今都已同床而眠了,且柳家上下皆已知曉此事。
他是家中老二,不必承繼香火,且柳家幾輩子就出了這樣一個讀書人,雖各有微詞,卻也拿他無法。
我震驚了數日,且病了一遭。
為了那天殺得無能為力,可我不信,世上那個郎君會不喜歡溫軟甜香的女人,非要去喜歡硬邦邦的男人。
富貴人家也有許多人有這樣的癖好,偷偷豢養孌童,可那也只是玩玩,從沒聽說誰不曾娶妻的。
不過一個男人,一個男人而已,我生就貌美,父皇才給我起了傾城這樣的名字,且天下女子誰有我讀書多?
我之智謀遠見,皇兄們亦不能及,我怎可能比不過一個男人?
我悄悄去看那男人。
天近冬日,下了第一場雪,鹽粒子般。
我站在柳余在京城租的院子外等著,他那點俸祿,可想而知租的院子該有多小。
那院門是鎖著的,聽聞那人原是個戲子,柳余贖了他後他便城西擺了個書畫攤子,每日申時才歸。
一個戲子,從何處學會的字畫?
想想每日柳余是如何教他寫字畫畫的,兩人又是如何耳鬢廝磨的,我鬢角便突突直跳,疼得厲害。
等了不足半刻,那人便回來了,背上背了個框子,裡面放著幾卷字畫,手裡提著個籃子,籃子裡放了一顆蘿蔔同幾個饅頭。
他穿一身舊灰衣,頭髮用一根藍布條全部束在發頂。
那是個瘦弱的郎君,圓臉大眼,鼻尖挺翹,嘴唇小巧卻殷紅,若不是他胸前平坦,誰會想到他會是個郎君?
他白得發光,是天然的粉白,嘴角微微翹著,天生帶笑。
他從我身邊走過,我將那濃密如蝶翼般的睫毛看得分明。
他喜歡的,竟是這樣一個男人麼?
呵!他同女人有何分別?
5
我恍恍惚惚回了宮,那細碎的雪灑在了我的眼角,刺得眼睛生疼,不由自主地流下淚來。
宮牆深深,對旁人來說如同牢籠,對我來說卻是自幼長成的家呀!
父皇已病了多日,我不敢擾他,我的阿娘早死了,偌大的皇宮,我竟無處訴說心事。
多麼荒唐?
父皇總說生於帝王家,既是幸,亦是不幸。
既做了皇室中人,便不要盼望平常百姓家的情感羈絆。
我問父皇他待我可真心?
父皇摸著我的發頂,說自是真心的,只因你是個女孩兒。
那時我還小,可父皇的意思我明白。
一個女孩兒,長大嫁人了也就是了,那皇位權利,全同我無關。
所以他才愛我,才像個真正的父親般待我。
可我的父皇如今也病了,若是這世上沒了他,我還有誰啊?
只父皇病了的消息傳出去沒幾日,我那遠在滇南的六皇兄淮王便反了。
滇南潮濕,多民族混居,百姓清苦,六皇兄這許多年都不曾回過京,在他的封地兢兢業業,誰知他這一反便勢如破竹,直取京城而來。
只他遇上了對手,封地在淮北的七皇兄。
七皇兄敗了六皇兄,六皇兄卻釜底抽薪將七皇兄的府邸圍了。
皇嫂放了一把火,將王府燒了,王府家眷老小無一生還。
七皇兄心灰意冷,見了父皇一面,竟出家做了和尚。
餘下的只一個貪生怕死,平庸無能的四皇兄。
命運便是這般,既可笑又荒唐,偏生又不可抗拒。
四皇兄約從沒想過,他竟會撿這樣一個便宜吧?
這是個天大的便宜。
終究是個庸俗無能之輩,畏畏縮縮無半點一國之君的風度。
我瞧不上他,父皇自是瞧不上的。
父皇給了我半枚虎符,叫我看顧新皇,待皇太孫出世長成,將那半枚虎符交到真正能挑起一國重擔的明君手中。
他對新皇全然沒有半分要求,只求他勿要亂國。
我手裡捏得半枚虎符,便是對他的震懾。
這是阿爹對我的偏愛。
他用若給我同柳余指婚,我便要守住這份承諾,只要我活著,便要守得江山安穩,若不遵守,叫我天打雷劈,不得好死做了結尾。
這是父皇作為一國之君的無情。
只我那時想的卻是,我何德何能啊?父皇只是無法了,病急亂投醫罷了!
我應了父皇,最終卻是自己亂了這江山萬里。
我也終將在一個風雪夜,死無全屍。
我想人不能擁有的太多,因為擁有的太多時,便會心無敬畏。
擁有的太多,永不會明白世上還有幾個字,叫事與願違。
既不明白,又怎會接受呢?
那時的我,只覺得我不能擁有的,旁人又有什麼資格去擁有?
這是我的執念,就是這執念,誤了我一生。
我執意嫁給柳余,毀了他的一生,毀了九郎的,亦毀了我自己的。
旁人問我悔不悔?
我定然要理直氣壯地說不悔。
可我心中好悔。
在我年華逝去,看慣了生離死別,到死也無一人真心待我時,我便悔了的。
我悔了。
可不知要說給誰聽,又有誰願意聽?
若是可以,我願從不曾遇見柳余,即便遇見,也是在朝堂上的驚鴻一瞥。
自此相忘於江湖,他不畏世人眼光,一生只一個九郎。
我聽說時感嘆一句,原真愛從來與是男是女無關啊!
自此我便悟了,一生只愛一人也就夠了。
可我終究嫁給了他,毀了他。
6
因著父皇病重,我們的婚事並未大操大辦。
一國公主下嫁,且婚後住的是公主府。
我的封地在汴京,父皇將最富庶之地給了我。
我在汴京紮下了根,柳余做了駙馬,一生再不可能做官。
我當初用九郎的性命脅迫他娶我,他雖娶了我,卻從不曾碰我。
多時一人坐在房前看書,看見我只當不曾看見。
他這樣冷淡,可不知為何我會那樣喜歡看他。
我能一整天什麼都不做,只坐在他對面看他。
我同他說話,他從不應我,連看我一眼都不願。
有時我會生出極荒唐的想法來,便乘著他不注意親在他緊抿的唇上。
原來他的唇並不像看起來那般冰涼冷漠,竟然是軟的,甜的。
每每此時,他便羞憤異常,用那又甜又軟的唇說出許多刻薄難聽的話來。
我何時被人這樣羞辱過,便也學著他的樣子,說些更刻薄的話來,直到將他氣得無話可說。
我心中不知多少遺憾無處去說。
他不喜歡我也是可以的,至少他喜歡的是女人也是好的呀!
他喜歡的是女人,我還能努力一下。
在女人里我不算丑的,且我既有權勢,又有錢,同她比一場我不定會贏呢?
可我尋過一個短袖了一生的人問過,喜歡男人的男人,是不會喜歡女人的。
我有天大的能耐也不可能變成個男人的呀!
自此我平日裡便做男人的裝束,柳余看著我,眉頭簇了又簇。
終有一日,他同我說:「你不適合這樣的裝扮。」
我低頭看看自己波濤洶湧的胸脯,是,我確實不適合。
我吃不了日日裹胸的苦,即便是為了柳余,我也吃不了那樣的苦。
我只能自苦著,在他面前還有裝出一副快樂無憂的模樣來。
我問他為何會將「余」字做名?
他說家裡窮,他阿爹只盼著家中有餘糧余錢。
我歪著頭問他:「給你取了這樣的名字後,就真的有餘糧余錢了麼?」
那是他第一次那般對著我笑,春陽般耀眼奪目。
「是,後來便有了,姑母捎了銀子回來。她生下了一個極貴重的女娘,因著那女娘,我們才活了下來。」
我忽然羞紅了臉,原我在他心裡,也是個貴重的女娘啊!
父皇去了三年,待第四年春日,我辦了賞花宴,汴京城中有些頭臉的人家皆來了。
那場春日宴啊,是那般盛大繁華。
可後來想一想,就是在那日,便埋下了我同柳余終生也不可能在一起的伏筆。
那日不知是誰家的夫人,帶著家裡的兩個女娘來參加宴會。
其中一個,同那九郎是那般像。
自我嫁了柳余,我便使人給了九郎一筆銀錢,讓他走了。
只聽聞他走了,這三年再不曾有過他的消息,柳余也從未問起過,九郎便只是一個時不時冒出來讓我意難平的男人罷了!
或是我盯著那女娘看得太久,那夫人便笑著同我說道:「公主,是我這孩兒有何不妥麼?只她幼時走失過,才尋來不幾年,若是規矩上有疏漏,還請您擔待。」
我沉默著搖搖頭,規矩無有疏漏,只同一個人太像了。
無一不像,又無一像。
說不上來,那種像不刻意,可那種不像又太刻意。
直到她在花園看見了柳余,那失魂落魄的模樣,我才確定她就是那不知去處的九郎。
兩人遠遠望著,似要站成石頭般。
我恍恍惚惚看著,心中不知在想什麼,一時氣憤,一時傷感。
原我這些年在他眼前跳樑小丑般折騰,他不知是如何看我笑話的。
他曾租了個房子,同一個女娘住在一處。
她為了同他在一起,連束胸這樣的苦楚都受得呀!
7
我想這一切真像一場笑話呀!
是我太過自負,看她著了男裝便以為她是個男人,該查得更詳盡就好了。
原他是喜歡女人的呀!只他不喜歡我罷了!
我用了三年,將自己變成了一場笑話,可我的自尊不允許我就這樣作罷!
怎麼可以呢?
若是當年,若是當年我就此罷手了,或許吧,我同柳余,還能有後來。
柳余那樣的人,既娶了我,即便在舊情難忘,他也不會再去招惹九郎的。
他不忍,不忍耽擱了九郎一生,在知道他什麼也給不了她的時候。
他亦不捨得。
我開始一宿又一宿的失眠,夜夜提著酒壺在府里晃蕩。
醉了酒便躺在屋檐上哭,披頭散髮不成模樣。
柳余來尋我,我便指著天上的月亮問他:「天上的明月就在你眼前,你為何不摘?」
他擦了我眼角的淚,將我蓬亂的頭髮理順了,輕輕別在耳後。
「臣總是要摘的。」
「可那月亮不總在那處。」
「臣知曉,她總在那處等著的。」
「我若圓了你的念想,你會不會待我好些?我字寫得亦是很好的,策論我都寫的。你不是愛做官麼?我去同皇兄說,還叫你回翰林院供職好不好?瑾之,我們好好過日子好麼?」
「好。」
待酒醒了,我以為這些事兒只是不可得的一場夢。
我親自去了九郎家,或她並不叫九郎,當年走失,她被買進了戲團,她的師傅給她取名小九,因她自幼學得武生,便慢慢被叫做九郎了。
我說要將她納進公主府給駙馬做妾,她阿爹阿娘自是不願的。
我都不用以勢壓人,因為小九她愛著柳余,她自會想法子進了公主府的呀!
過了不幾日,一頂轎子將小九抬進了公主府。
那夜我親自給柳余端了一碗藥,待藥性發作時,他滿頭是汗地啞著嗓子問我,為何要如此。
「為何呢?你愛她,她也愛你,讓你們在一起不好麼?」
我的指尖輕輕拂過他的臉頰,拂過他修長的脖頸,扯開了他單薄的衣衫。
「傾城……」
這是我認識他這許多年裡他第一次喚我的名字,他伸手握住我作亂的手。
他的手心灼熱,燙得我一個激靈。
「傾城,你放小九走吧!我們好好過日子可好?」
他顫聲說道。
我垂著眼睛不看他,他要同我好好過日子麼?
可這也是因著憐惜旁人,我才不稀罕呢!
那夜我將自己的第一次給了他,在給他納了小九的那一夜,我把自己給了他。
我第二日便尋了處偏僻的院子,讓他同小九住了進去。
雖暫時不得自由,且叫他們過日子去吧!
我也不再是原來的趙傾城了,我養了許許多多的男寵,個個都是年輕好看的郎君。
關於我的傳言各式各樣,我早不在乎了。
甚至有傳言說我將駙馬給閹了,駙馬麼!
我都很久不曾見了,我尋歡作樂,日日過得開懷,似早將柳余給忘了。
我尋了皇兄,逼著他改了祖宗禮法,讓柳余照舊回了翰林院供職,又將小九送進了京城。
我長到這般大,從未曾做過這樣的事兒,連自己都感動了。
或許吧!或許再過幾年,我就真的能放下了,到時我便同他和離了,此生再也不見。
彼時我那隻喜歡求長生不老的兄長定下了太子,他將太子使來見我。
那時他還是個十來歲的小孩兒,可已隱隱有了一國之君的氣度同見識。
我那一無是處的皇兄,竟然能生出這樣的孩兒。
呵!這便是天意麼?
那時我還想要遵守同父皇的約定的。
可我天生又有些反骨,即便是天意,也要將那孩兒折騰一番的。
我在朝中是有些勢力的,一則是因為皇兄毫無建樹,一則因為我手中有一半虎符。
有人想倚著我平步青雲,我恰覺得無聊。
於是一拍即合,行事起來便更是無所顧忌。
8
只一日,我剛起身,京城來了消息,柳余好端端的便病重了。
來的人磕磕巴巴,卻說得不甚清楚。
我發也來不及梳,一路不曾歇息半刻,就那樣披頭散髮地進了京。
院裡靜悄悄的,只剩下噗嗖嗖落雪的聲音。
我已很久很久不曾見那人了,他就安靜地在床上躺著,睜著清凌凌一雙桃花眼,見我進去,眼珠微微動了動。
胸口的傷已包紮過了,可依舊滲出了一片鮮紅來。
我驚覺他已白了鬢髮,眼角亦生了皺紋,他還比我小一歲的。
我們原已經老了呀!
我這一折騰,竟然把我們都給折騰老了。
我坐在床邊垂頭看他,散著地發落在他單薄瘦削的肩頭。
想說些嘲諷的話來,可那些話卻梗在喉頭,怎麼也說不出口來。
我想說你不是愛她麼?怎得到頭來殺你的卻是她呢?
「你看,如今你終是如願了!論人心算計,誰比得過你?」
他吃力地抬起胳膊,將我散落的發別在耳後。
聲音竟帶著些微的笑意。
郎中說他傷了心肺,活不過今夜了。
他要死了,才願意帶著笑同我說句話。
「我從沒想過要你們死。」
「那夜你同我在一起時,就讓小九隔著一道帘子看著,你在她心裡種下了魔鬼的種子,又長久地將我們關在一處,你知道我早就不是我了,知道我們終會互生怨懟……」
「瑾之,我從未那般想過,我那日那般,只是心中不分,我若真要你們死,又何必放你們離開呢?你做著喜歡做的事,身旁是伴著的是你愛的人。她既愛你,又怎捨得殺你?」
「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