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他的話來說,就是不要給江家丟臉。
我的乖順聽話似乎令他很滿意,季節進入冬季後,在一個早晨,江明安在飯桌上 隨口跟我說:「於幼笙,你明天跟我一起去學校。」
他的這句話並不是在尋求我的意見,只是一種居高臨下的發號施令,像是大發慈 悲的施捨,我沒有表達自己意見的立場。
我沉默不語,然後我那輛粉色的自行車被鎖進了地庫,我開始和江明安坐一輛車 到學校。
直到第二年的春天過去,初夏來臨,江明安也沒有讓我自己再騎自行車去學校。
或許我應該為此對他「感激涕零」。
高二那年江叔叔生日的時候,我用自己省下攢了很久的錢送了他一個打火機,那 年他的很多生意夥伴來祝賀他生日,晚宴歌舞昇平的時候,江叔叔突然指著我將 我介紹給到場的所有人。
還好他沒說我是他的未來兒媳,只是說我是他好友的女兒,是他視如己出和江明 安一樣重要的養女。
然後他笑眯眯的看著我,跟我說:「幼笙,去給叔叔阿姨們彈一段鋼琴?」
我理解江叔叔對我的良苦用心。
他這只是在他的朋友圈介紹我的存在,他的很多合作夥伴的兒女和我在同個學
校,我高中快畢業了,他只是在重要公開場合表達對我的重視程度,希望我能融 入進A 城的這個圈子。
我不知道江叔叔怎麼知道我會鋼琴,自從我爸爸去世,我就再也沒有碰過這些東 西了。
實際上,不僅是鋼琴,大提琴、芭蕾和拉丁,我都會一點,我媽媽生前是舞蹈演 員,我爸爸一直在藝術上大力培養我,倒不是希望我能學出個什麼名堂來,只是 希望舞蹈能讓我的氣質和儀態變得更好。
我坐在鋼琴前,試了幾個音找回一點音感,給江叔叔彈了一段《歡樂頌》,很應 景的鋼琴曲。
我想我大概沒給江叔叔丟臉,彈完後,我聽見他的聲音,對著江明安,很愉悅快 樂的樣子,他說:「明安,我記得你也會彈鋼琴,來,和你幼笙妹妹一起表演一 個,給我祝祝興。」
我想江明安大概會拒絕,這樣的場合,我們應該都不太希望和對方扯上關係,我 垂眸望著鋼琴的黑白鍵,等待他出聲拒絕。
但不知道為什麼,隔了一會兒後,他坐到了我身邊。
他離我很近,近的我能感受到他身上的溫度,他偏頭問我:「F小調幻想曲?」
這是一首必須四手聯彈的鋼琴曲,我沒說話,隨手按了幾個音,我身邊的江明安 低低笑了兩聲,然後跟上我,自由俏皮婉轉的小調從我們的指尖傾瀉出來。
但和這音樂的自由俏皮不一樣的是江明安在這音樂聲中低低在我耳邊說出的話, 他說:「於幼笙,我突然覺得我們這個娃娃親,沒那麼糟糕。」
「你受我們家恩惠,對我爸感激涕零,又想著報恩,性子安靜,以後娶回來放在 家裡,應該也不錯。」
我面無表情聽著他的話,十指在鋼琴鍵上飛舞,連一個音都沒錯,只是用的力氣 略微大了點。
然後我跟他說,這是我第一次明確的跟江明安表達我的想法,我一字一句的說: 「江明安,我不會嫁給你的。」
他嗤笑一聲,大約是覺得我不可能放棄江家這唾手可得的財富。
他沒當回事。
8
我高考發揮的不錯,可以穩穩的考進我第一志願里的理想專業。
江叔叔那段時間一直喜氣洋洋。
因為江明安考的也算不錯,雖然和我的分數有點差距,但用江叔叔的話來說就是 「幼笙,明安這分數,雖然不能和你一個學校,但也可以和你一個城市了,到 時候可以方便照顧你。」
江明安懶懶看了我一眼,說:「我和她不能一個學校,但她可以和我一個學校啊。
他不知道為什麼,突然笑出來,跟江叔叔說:「反正你不是準備讓她大學畢業後 就和我結婚?學校學習再好又有什麼用?」
我驀然抬頭冷冷的看著他。
江叔叔替我說出了我想說的話,他看著江明安:「滾犢子,你考不過人家幼笙就
算了,還讓她遷就你,丟不丟人啊江明安?」
然後他轉頭看著我,認真的說:「幼笙,你江叔叔當年就是吃了沒怎麼讀過書的 虧,你去你想去的地方,你放心,不管你做什麼,江叔叔都會支持你。」
江叔叔大概是我在江家唯一感受到溫暖的存在,我輕輕的和他道謝。
填志願那天江明安看到了我的志願書,我想按照江明安對我厭惡嫌棄的樣子,大 約是不會和我一個城市的。
直到我們收到錄取通知書。
他和我在同一個大學城。
在開學前江叔叔親自帶我和江明安去歐洲遊學,在德國拜訪海德堡大學的時候不 知道為什麼,江明安問我:
「於幼笙,你說你不想和我結婚,可是你看,如果不是江家,你能見到這樣廣闊 的天地嗎?」
「你對我忍辱負重、百依百順,不就是因為江家在你身上投資的錢嗎?」
他說這些話的時候,帶著高高在上的譏諷。
我知道江明安對我的輕視。
因為在我第一次出現在他面前的時候,就是一個需要仰人鼻息的姿態,就像他說 的那樣,我吃江家的用江家的穿江家的喝江家的,我像個寄生蟲一樣寄生在江
家,寄生在他家。
所以他對我高高在上、居高臨下、輕視看低,認為我應該對他招之即來、揮之即 去 。
這不怪他,怪我不夠強。
開學後,江叔叔給我和江明安在校外買了一套二居室的小公寓,我沒有去住,申 請了住校。
新的學校、新的朋友、新的人生。
我將江叔叔給我的卡裝在錢包的最裡面,他每個月打給我的所有錢,我都沒動過。
因為我有能力去養活我自己了。
其實一開始我找的兼職是家教,給一個單身媽媽的女兒輔導功課,每個月的家教 費足夠我當月的生活開銷。
除此之外,社團的學姐還給我介紹了一些模特的工作,因為有芭蕾和拉丁的舞蹈 基礎,一些合作的品牌在之後變成了長期合作,這些對我來說都是不菲的收入。
江明安第一次來我學校找我的時候是開學的三個月後,他等在我的宿舍樓下,將 江叔叔寄過來的零食拿給我。
我當時剛和舍友上完晚自習回來,路上和幾個舍友說笑打鬧,直到我聽見有人喊 我的名字:
「於幼笙——」
我抬頭看過去,江明安身姿頎長的站在我們宿舍樓下的那棵香樟樹下,手裡提 著一大包東西。
他定定的看著我,也不知道看了多久。
我笑容不由慢慢淡下去。
我讓舍友先上去,然後才走過去,直到站在江明安的面前。
我沒問他怎麼知道我的宿舍樓的,也沒問他怎麼知道我的課表。
他在我開口前將手裡的大袋零食遞給我,說:「給你,我爸寄到公寓的。」
我禮貌的伸出手準備接過來和他道謝,可他的手卻提著包裝袋的手提沒有動,我 不得不抬頭看著他。
幽幽的路燈下,他的目光令人琢磨不透的落在我身上,沉凝一會兒,他才沒什麼 語氣的跟我說:「你笑的很開心,於幼笙,在江家和在高中時,我從沒見你這樣 笑過。」
我有些莫名其妙,因為我等下還有自己的事情要做,所以不得不禮貌的委婉的提 醒他:「可以快點嗎?我等下還有事要做。」
他目光在我臉上轉了一圈,然後面無表情的鬆開手,但視線一直死死的落在我臉 上,我不以為意的對他笑笑,然後拎著零食轉身上去了。
到了宿舍,舍友都站在陽台上嘻嘻哈哈,和我關係最好的宋宋八卦的問我:「幼 笙,你和那個男的什麼關係啊?」
我想了想,隨口回:「普通朋友,怎麼了?」
宋宋笑的不懷好意的看著我:「普通朋友?」她站在陽台上又往下看了一眼,抬
手喚我過去,跟我說:「那他一定暗戀你,你上來這麼久了,他還守在下面呢?
我走過去,站在陽台上往下看了一眼,江明安確實還站在原先的那棵香樟樹下, 低著頭不知道在想什麼,然後不知道為什麼,他抬頭往我們這個方向望了一眼。
站在他那個角度,其實什麼都看不見,但我下意識的往後一躲,宋宋和我其他舍 友笑的抱成一團,調侃我:「幼笙,這誰相信你們是普通朋友啊。」
我嘆口氣,在心裡想,我們確實連普通朋友都算不上。
再次和江明安有交集,是一場關於他的緋聞八卦。
江明安明明不在我們學校,但可能是高校經常聯盟做一些活動,所以連帶他在我 們學校也有一點知名度。
真正令他聲名大噪的,是我們學校某個系的系花對他的窮追不捨。
一個月後,這個系花在某條路上和我迎面而來,然後對著我就是一個耳光。
熙熙攘攘的人群目瞪口呆,江明安跟在她身後,拽著她的手腕將她往後一拉,狠 狠的說:「你瘋了?」
那個系花趾高氣昂的看過來,說:「你拒絕我的原因不就是因為她嗎?你的童養 媳?定下娃娃親的未婚妻?不過是一個在你家白吃白住的米蟲罷了,我哪裡比不 上她?」
臉似乎火辣辣的燙起來,江明安還沒說話,我反手一巴掌就打在那個系花臉上, 我先看著她:「我不喜歡和人起衝突,也無意與人爭執,我和你素不相識,但也 沒白挨人耳光的習慣,這一巴掌無關恩怨,只是單純還你。」
那個系花臉漲的通紅,然後我看著江明安,冷冷的跟他說:「江明安,你一直以 為我對你有所企圖,但我是真的希望,我們不要再扯上任何關係了。」
說完我和他擦肩而過。
那之後,除開學習,我將賺錢攢錢變成了生活的第二重心。
可能是運氣比較好的緣故,一個月後,我在一個大品牌現場當走場模特的時候, 收到一張經紀人的名片。
靠譜的大公司,靠譜的圈內經紀人,靠譜的口碑,她笑眯眯的問我:「小姑娘, 你條件很好,有沒有興趣跟我混?」
我考慮了三天,因為我不準備放棄我的學業,而且也不準備簽太久的合同束縛自 己,那個經紀人很好說話,最後簽了一個短期合約。
我開始當平面模特,在一些影視劇里演一些重要的戲份很短的龍套。
我的照片上了雜誌封面,我也會在一些螢幕上一閃而過,那時候校園單純,對這 種事總覺得稀奇,我淺淺有了名氣,也成了學校的「名人」。
更重要的是,是我核對記在本子上江家這些年在我身上花的每一分錢時,我發現 我攢夠了錢。
我約了江明安見面。
這是這麼多年,我第一次主動約他。
我將江叔叔給我的那張卡遞到江明安手裡的時候,他的表情非常不解,他挑眉,
視線從那張卡移到我臉上,然後問:「你什麼意思。」
我冷靜的跟他說:「江明安,這是這些年江家在我身上花的所有錢,我按照銀行 借款利率全部還你了。」
我對他笑出來,我說:「這些年江叔叔對我視如己出,我很感激你們,我知道這 些錢和江叔叔在我最困難的時候伸出援手的錢意義不一樣,但當年我爸爸也算幫 過江叔叔一把,算是兩廂抵消吧。」
這是那年江明安教會我自行車後,我第一次重新對他笑的這樣溫和,我說:「現 在我終於可以問心無愧的說一句我不欠江家的,也不欠你的了。」
頓了頓,我在江明安鐵青的臉色里輕聲繼續說:「雖然我一直跟你說我對你沒有 任何企圖,你也不相信,我們的婚約好像也一直沒人在意,但我還是要鄭重其事 的跟你說一句,江明安,我們的婚約,不作數了。」
很多年後,我一直記得江明安那時候的表情,向來冷漠的神色變得不解,他就那 樣茫然的看著我,那張卡深深的陷進他的掌心裡,但他好像一無所知。
只是看著我,像是第一次正視我這個人一樣,過了很久他好像才找回一點神智, 他問我:「你一直兼職打無數工就是為了這個?」
「為了和我劃清界限?」
「於幼笙,你是想引起我的注意嗎?你是想以一個平等的身份站在我面前,渴求 我對你平等的愛嗎?」
他欲言又止,臉上的表情很糾結,他蹙眉看著我,跟我說:「可是,可是我對 你……對你也不是……也不是…
後面的話好像很難以啟齒一樣,他吞吐很久還是沒說出來。
我不太想聽,所以打斷他的話,我跟他說:「不,江明安,我不需要引起你的注 意,也不需要以一個平等的身份站在你面前。」
「在我心裡,我從未將自己低人一等過。」
我嘆口氣,直視他的眼睛,我說:「江明安,這張卡里的錢,是我對自己人生人 格的尊重。」
「我應該還,僅此而已,沒有任何意義。」
他怔然的看著我,我對他微笑,偏頭看向窗外。
路邊覓食的鳥兒展翅飛往碧空,我對江明安說:
「江明安,你看,我們都自由了。」
江明安番外
第一次看見於幼笙,我就很討厭她。
這種討厭其實和她本人沒什麼關係,我只是厭惡老頭子命令式的頤指氣使。
「江明安,我不管你有什麼意見,但是幼笙的爸爸對我們江家有恩,我要保證她 下半生不受人欺負,你不娶也得娶。」
想到這裡就令人冷笑,而且我也不太明白,他欠下的恩情,為什麼讓我去還?
厭屋及烏,我對於幼笙自然就沒有什麼好態度。
但其實她——她這個人並不十分令人討厭,她很識趣,不會因為急於抓住一個浮 木就卑躬屈膝的討好江家的人。
她一直很安靜淡漠,泰然處之,也沒看她刻意討好任何人或者急於在江家站穩腳 跟。
最重要的是,和想像中不一樣,我能感覺她一直在躲著我。
真有意思。
我在厭惡她之餘,又不免想,她還算是個有眼力見的人。
但這並不影響我對她的態度。
記得第一次上課我讓她從車上下去時,我以為她會哭——至少也應該或驚訝或憤 怒的質問我為什麼,但她沒有,在我話剛說出去的時候,她就頓了頓,然後就安 靜的順從的抱著書包打開車門下去站在路邊。
我仔細的一點點的逡巡她臉上的每一寸的表情,可什麼都沒有,她似乎永遠都是 這樣一副該死的冷靜疏離的表情,就像我每一拳都打在棉花上一樣,令人煩躁。
後來她果然遲到了,我以為她會和班主任解釋,畢竟剛轉學過來,她或許會想給 老師留下一個好一點的印象。
可出乎我意料的,她什麼都沒說。
不得不說,在某方面她確實是個非常通透理智的人,因為遲到和貪睡的印象已經
造成,多加辯解也只會讓人是在狡辯,她迅速的道歉,那之後的每一天,她再也 沒有遲到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