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豆角在哪?」
於是我從此有了擇菜搭子。
我天天都跟他嘮。
我說:「城北的王員外,已經娶了第十三房小妾,男人真是有錢就要變壞。」
顧長風說:「鐵掌幫的張掌門,日前被情婦下毒害死,可見最毒不過婦人心。」
我說:「府衙門口站著喊威武那個,家裡今日下了一窩小豬。」
顧長風說:「倘若學武,可以先找半扇新鮮豬肉,吊起來練刀。」
我若有所思。
顧長風陰惻惻道:「徐小姐可是害怕?」
我說:「悔不當初。我當時竟只知道用大盆去接豬血,不然,殺盡天下負心漢。」
顧長風靜默半晌,誇我女中豪傑。
我抱拳一笑:「過獎,過獎。」
等到地里的豆橛子割過一茬,我趁風和日麗,雇上兩駕馬車,把我們送到郊外。
不是顧長風需要踏青,是我需要。
我已在家守他許久,家中的青磚也快數清楚。
城郊風和日麗,草地開滿明黃色的花。
好風,好景,遇見位熟人,是王家的老婆婆。
我問婆婆去哪。
婆婆坐在牛車上,說要往上京去,看她遠嫁的女兒。
牛車咯吱作響,只怕摔壞老人家,我不由多問幾句。
我問婆婆:「看了還回青州嗎?」
婆婆說:「自然是要回的,總不能在姑爺家白吃白住。只是年紀大,看一面,少一面了。」
我問:「可曾想過在上京尋個差事?解了相思苦。」
婆婆說:「一把年紀了,到哪裡去尋。洗衣都洗不過人家。」
我想了想,說:「妙妙教你熬棗泥粥,回來的車馬費,換作在城門口支個攤子。」
婆婆直說使不得。
一品鮮的棗泥粥,大名鼎鼎,青州城人人都曉得的。
我笑:「不過一碗粥,有什麼使不得?」
遂把秘方仔細叮囑。
婆婆走後,顧長風斜著眼睛睨我。
「你不怕你爹打你?」
我咬著草根,美滋滋躺在明黃小花上。
「我爹才捨不得打他的親親小寶貝。」
「哪怕你把一品鮮的秘方說出去?」
「不過一碗粥,除卻棗泥粥,我們家還有燒鵝、荷葉雞、烤乳豬和菠蘿飯,多的是招牌菜,一品鮮垮不了。」
草根清甜,我用牙細細咬著,抬頭去看天上的雲。
「那王婆婆,生不齣兒子,被夫家休棄。她撿了個女娃,靠繡花養大,又嫁去上京城。王婆婆老啦,繡花早繡壞了眼睛。我不教她熬粥賣粥,她以後靠什麼在上京過活?
「不是每個人都能像我一樣的,和離歸家,還有阿爹托著,我只是比較好命。」
講到這些事,話題總是沉重。
就連天上的雲都白得沉了。
我嘆口氣,從地上爬起來,說:「回家。」
剛出來就回家,顧長風難得沒有黑臉。
甚至從我頭上摘下來一根掛上去的青草。
這一日,風和日麗,出門前,我好好看過天氣。
可惜,我忘了看黃曆。
不曉得哪裡跑出來一群黑衣人,把我們團團住。
一人一把長刀,寒光凜凜。
再看顧長風這邊,赤手空拳,傷沒好全,只有兩袖清風。
我左看右看,忍著肉疼,拔下頭上的一根簪子遞給他。
我說:「顧長風,你別死了。」
他說:「知道。」
眼看就要開打,我抱著顧長風的手,心裡滿是不舍。
「還有一事,且容我說完。」
顧長風聲音居然有點溫柔。
他問:「何事?」
我說:「金簪質軟,你別給我用變形了。我洗洗還要戴的。」
顧長風黑著臉把我推開。
我在旁邊找了塊大石,蹲在背後,乖乖等顧長風。
倘若有黑衣人被打飛出來,我就用大石去砸他的腳。
黑衣人頭子瞧出不對,一個騰挪來到我旁邊,刀光架在我脖子上,他叫顧長風停手。
顧長風停手了,站在我三步外,似乎在抉擇。
常言道,我命由我不由天。
自己的命運需得掌握在自己手裡。
我輕聲對那黑衣人頭子說:「有一件事,壯士大概不知道。」
「什麼事ṭū́₉?」
「我們家以前,是殺豬的。」
「你殺豬關我什麼……」
他的話沒能說完。
因為我一把把脖子上的刀橫過去,刀尖鋒利,一下刺入他的胳膊。
他大概沒想到我柔柔弱弱的一個姑娘家,會有這麼大的力道。
我趁機跑到顧長風身邊。
顧長風也面露驚色。
我狠狠往地上呸了一口。
「你姑奶奶我七歲就幫著家裡殺豬,你算個什麼東西?見過的人血還沒我見過豬血多。也不掂量掂量自己幾斤幾兩!」
顧長風沉默,對我抱拳作揖。
「從前多有得罪,謝女俠不殺之恩。」
我福了福身:「公子哪裡的話,奴家一個閨閣女子,哪裡懂什麼打打殺殺?」
等顧長風的傷口開始結痂,我就推著輪椅,準備帶他出去透透氣。
去得不巧,他正在換藥。
素白中衣半解,露出大片壯碩胸膛。
我托著下巴發怔:「嘶……好大的……」
顧長風冷冷地瞥了我一眼。
我訕笑著:「……的輪椅,恩公請坐。」
我想我大抵是太久沒見過男人了。
我嫁過人,自然開過葷。
有道是食髓知味,但又誠然已經四五年沒食過這個髓,當即就有一些心癢難耐。
我這樣想著,手底下一顛,原來是輪椅卡到一顆石子。
我蹲下去把石子撥開,蹲的位置不好,顧長風的臉正好在我面前放大。
我咳了一聲。
「顧公子,你看如今你的傷已然大好,想必是要走了,你走了,我怎麼辦呢?旁人總覬覦我家家業。一品鮮多多少少也算救過你一條性命。所以……」
「所以如何?」
「奴家聽說,江湖兒女,素來洒脫。公子龍鳳之姿,必然是洒脫中的洒脫。」
「所以?」
「所以,能否借公子一用,奴家生一個孩子,一品鮮後繼有人,也算困境可解。公子放心,徐家富庶,一個孩子還養得起,日後絕不會來打擾公子。」
顧長風不置可否,甚至誇我想得周到。
我見他沒有反對,大概是有戲,繼續道:「只是……」
顧長風居然很和煦地笑了。
他微微傾下一點腰。
「哦?居然還有只是,只是什麼?」
「只是……大夫給我把過脈,說妙妙是難有孕的體質,當然了,顧公子想來必是勇猛過人,至多三五次,也就可以了。」
「三五次?徐小姐,在下可是個傷員啊,大病初癒,你也忍心?」
「奴家給你殺只大公雞補補?」
「好,妙極,你去殺。」
顧長風點點頭,在輪椅上拍下一掌,站起來,施施然走了。
「你能走啊!那幹嘛要我推你?」
我推著沉重輪椅去追。
顧長風回頭看我,束髮墨綠綢帶在風中翻飛。
他指指自己的胸口,又朝我隔空點了一下,然後說:「雞腦子記得吃了,補補。」
我恍然大悟,他傷的不是腿。
再走兩步,輪椅忽然四分五裂,化成齏粉。
我本是推著輪椅往前走,一下摔個大馬哈,我坐倒在地上想叫痛,嘴一開一合,居然說不出話。
他什麼時候點了我的啞穴?
顧長風老神在在地蹲下來,不曉得從哪裡掏出一把小匕首,輕輕貼在我的臉上。
「徐小姐這條舌頭,配大公雞想來極好。」
我被嚇哭了,眼淚大顆大顆地掉。
這回是真哭。
顧長風愣了一下,在我脖頸處輕碰。
我終於能出聲,哭得上氣不接下氣。
「顧淮,你這個小氣鬼。」
顧長風黑著臉,把我的啞穴又狠狠點上。
6
顧長風嫌我煩。
酒樓下有個小菜攤,攤主人姓孫,是個大嬸,大嬸崴腳,換她兒子來替。
她兒子斯文白凈,居然是個讀書人,沈世安那款。
哎……哎……哎!
人怎麼能陰溝里又翻一次船?
可小女子菩薩心腸,最見不得讀書人受苦。
翻船就翻船。
整個青州城都曉得我中意顧長風,我只好蒙上臉,帶上幕籬,變著法子同孫公子多說上兩句話。
我早上買菜,下午擇菜,晚上炒菜。
累出個滿面紅光。
顧長風挑著飯里的菜,臉上明明白白不高興。
他問我:「為什麼天天都吃豆橛子?」
我也想問孫公子,為什麼天天都賣豆橛子,你家那菜地,難道就只種一種。
話到嘴邊,羞羞答答,卻成了公子這豆角新鮮,奴家再稱二兩。
我自以為瞞天過海,沒想到卻被顧長風察覺。
他一把捏碎我一個琉璃盞。
「你買他的菜就買菜!居然還天天叫我陪你擇菜?!」
我用帕子按按眼角,委委屈屈。
「左二兩,又二兩,奴家一人委實擇不完。」
顧長風咳出一口血來。
我以為這件事就算過去,沒有想到,顧長風這個人,堂堂武林人士,居然不光明磊落。
他跟阿爹告我的狀。
阿爹追得我滿院跑,顧長風就在旁邊站著看,一副小人模樣。
「早跟你說了,仗義每多屠狗輩,負心多是讀書人,徐家家訓,你是全忘了!」
顧長風在旁邊涼涼附和:「就是!」
「咱們一品鮮就是賣菜的,自己家就有莊子種菜,你倒好,還去外面買!吃裡扒外!」
顧長風義正辭嚴:「妙妙,不是我說你,你怎麼能這樣傷伯父的心?」
我一邊跑,一邊在心裡大罵。
顧長風!
狗東西!
我被追得上了樹,阿爹在樹下跺腳,鞭子卷上樹葉,我抱緊了枝幹,寧死也不撒手。
顧長風遞上一盞茶,笑得狗腿。
「老爺子,喝點水,消消氣。」
我爹喝完一盞茶,把茶碗一放,轉頭對顧長風說,「還有你!」
顧長風:「?」
「你的傷都好了,怎麼還不走?」
顧長風道:「我的傷沒好。」
爹冷哼一聲:「老爺子我年輕時候也是走南闖北跑過江湖的,習武人哪裡有那麼嬌氣,傷口結痂就算好,你不走,等著我徐家給你養老送終?」
我在樹上拍掌大笑。
「顧長風,你聽沒聽過現世報?」
顧長風充耳不聞。
他把衣袍一掀,乾脆利落躺下了。
阿爹氣得吹鬍子瞪眼:「你什麼意思?要訛人?」
顧長風捂著胸:「實不相瞞,外傷好了,內傷沒好,時不時就要犯病。」
爹意有所指:「妙妙命苦啊,天天伺候個病秧子,不如多出去找孫公子買菜,總好過將來做寡婦。」
顧長風一個鯉魚打挺猛地站起來,嚇老爹一跳。
他防備道:「你這個年輕人,你要幹什麼?告訴你,老爺子也是大風大浪熬過來的,可不怕你!」
顧長風道:「我病好了。」
爹:「……」
他們去書房關上門,好好談了一場。
再出來,顧長風成了我們一品鮮打手隊的阿三。
每月發俸一錢。
我問了又問,可是聽錯了,不是一兩,只是一錢?
一品鮮,燒火的丫頭也能拿三錢。
顧長風委屈:「聽得真真的,確實只有一錢。」
哎,長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艱。
我說:「……那……那……那你幹活認真些,仔細你的工錢。
「還有,以後不要叫我妙妙了,人前人後,記得尊我一聲大小姐,我怕別人誤會。規矩還是要有的。
「一錢銀,還包吃住,餓不死了。既然餓不死,就往死里干。」
顧長風:「?」
他心如刀絞。
「府衙在哪裡?小的要去擊鼓鳴冤,遇到黑店了。」
我笑得幾乎直不起腰。
「出了門左拐,過兩條街就是,公子慢走不送。」
7
出了門,鞭炮作響,士兵清道。
知州率下屬官員,往城外迎去十里,要去接上京城來的欽差大人。
欽差大人替聖上考核百官品行,肅清官場,從京都往南,沿途官員若有品行卑劣者,皆革職查辦。
可是品行這樣的事,也不能用秤去稱。
都只在欽差大人一句話上。
按理說,接風宴,該設在青州城內最大的酒樓上。
可誰都知道,欽差大人落魄時,曾在一品鮮樓下支過寫家書的攤子。
這事難辦。
最後是知州夫人親自下廚,算是請欽差吃一頓廉潔樸素的家宴。
鞭炮太響,硝煙又太嗆人。
我安安靜靜擇完兩籃子菠菜。
顧長風問:「你今日怎麼不說話?」
我說:「我平素就是這樣安靜乖巧的女子。」
顧長風大讚:「好一個安靜乖巧。」
阿爹心情也不好,提了酒菜來,與我同吃。
阿爹說:「本也打算好,一品鮮不做沈世安的生意,給狗吃也不給他吃。幸好他識相沒來,不然放狗咬他。」
我問:「一品鮮哪裡來的狗?」
阿爹冷冷一哼:「叫阿大去買,挑性子最烈的那隻。」
我從懷裡掏出一個小瓷瓶:「不麻煩阿大,女兒早已買好砒霜,咱們毒不死他。」
阿爹瞪大眼,然後沖我豎起大拇指。
阿爹還有事情要忙,吃過酒菜,被管家叫去。
我把最後一點燒刀子喝乾凈,提上另外一隻食盒,搖搖晃晃去瞧顧長風。
我不想說話,顧長風吃得也很是安靜。
收碗筷時,見他只吃了一點。
阿爹提來的,自然都是好酒好菜。
我沒忍住,問:「幹嘛只吃這一點?別的不說,單這個文絲豆腐,哪怕一品鮮也不是天天做,想是今日阿爹親自去,陳大哥才做的。噯,方圓百里,再找不出我陳大哥這樣好的刀功。」
顧長風鳳目微眯:「陳大哥?」
我自幼泡在酒樓里,自認庖廚之事,也算擅長,但提到陳大哥,卻是心服口服。這樣厲害的人,卻在我一品鮮門下,想到這裡,我不由生出兩分自豪。
「陳大哥是我一品鮮的掌勺,切絲如發,技藝爐火純青,乃是我平生所見,最為敬仰之人。」
「是嗎?」
提起陳大哥,我眼裡總算升起一點光。
「我陳大哥還會雕栩栩如生的西瓜花,不單西瓜,蘿蔔白菜,樣樣都能……唔……」
又點我啞穴。
顧長風負手站在桌前,眉眼冷淡,丟下兩個字。
「聒噪。」
我:「唔唔唔唔唔。」
顧長風:「求我也沒用,時辰到了,自然就解了。」
我:「唔唔唔唔唔。」
顧長風溫柔笑笑,居然堪稱繾綣:「妙妙,大姑娘可不能說髒話。」
我醉意全消,恨恨地剜他一眼,跺跺腳走了。
沈世安來青州一趟,少不得要住三五天,自然是不能天天都在知州府上吃家宴。
府衙自然也有飯吃,可是官場嘛……
欽差大人畢竟是來考核的。
我聽說,知州大人訂了一處湖邊小築,環境清幽,掌勺的大廚也是本地數得著號的。
只是不曉得怎麼著,到了日暮時分,下頭的人來稟,說是沈世安來了。
我問:「知州陪著的?」
夥計說:「只沈大人自己一個。」
阿爹沒個好氣,揮手只道:「叫阿大攆出去。」
夥計面露難色。
我們的這些破爛事,怎麼好叫別人摻和。
況且,沈世安如今是什麼人?知州都要小心伺候賠笑的,阿大攆了他,還要不要命了。
我勸阿爹,民不與官斗。
沈世安來了便走,我們卻還要長久地在知州大人手底下過日子。
我問跑堂的夥計,沈世安點了什麼菜?
夥計說:「沈大人只點了棗泥粥。」
「告訴他,棗泥粥賣完了,別的不拘什麼菜都有。倘若他執意要吃,就叫他等著,告訴他棗泥粥要現熬,小火慢燉。沈世安要是能等,那就讓他慢慢等著,好酒好茶招待,其他的事,不用管。」
阿爹問:「棗泥粥是什麼章程?」
我垂下眼帘,慢慢撫平衣袖上的一點褶皺。「沒什麼章程。不過是君臥高台,我棲春山,再也不相見了。」
我說得洒脫,阿爹卻洒脫不了。
小老頭憤憤不平,說沈世安既然敢來,定然要叫他有來無回。
他伸手向我討要那瓶砒霜。
我瞧小老頭氣得鬍子都要飛起來,啞然失笑,把瓷瓶從懷裡掏出來,囑咐他做得乾淨一點。
阿爹擺擺手。
「放心,咱們殺豬世家,殺個負心漢,還不是手拿把掐。」
阿爹離去的背影氣勢洶洶,氣鼓鼓的,好似一隻河豚,我順手抓起一把瓜子來嗑。
磕著磕著,眼淚忽然就忍不住嘩啦啦地滾下來。
我同沈世安和離一場,到這裡,算是頭一回哭。
上一回,還是李慕遙被他迎進來,抬為平妻那一天。
這一對命途多舛的小眷侶,命運叫他們分別的時候,沈家家道中落,李家聖眷正隆。等命運叫他們重逢時,沈世安如日中天,李家卻又一蹶不振。
我聽說,他們分開的這幾年,李慕遙過得也不好。
她是在他走後第三年嫁人的。
嫁得很好,風風光光的一樁婚,初時也算美好,後來後院裡的女人逐漸多,日子便不好過起來。
她有過孩子,第一個是自己身子弱沒留住,第二個是受人所害,難產,只保住了大人。
後來沈世安到上京城,把她從夫家那個泥沼拽出來。
李慕遙和離離得很順暢,沒有人願意同沈世安搶女人,況且是一個本來就在後宅不受寵的女人。
算來李慕遙也是二嫁婦,她進沈家的門,京城裡卻沒有人敢說什麼閒話,反而說了李慕遙很多好話。
說她忠烈。
沈家謫貶青州,她一直等著沈世安回來,要不是拖著三年未嫁,第一次成婚時,她本能嫁得更好。
李慕遙進沈家門那日是冬季少有的晴天,趕在年節前,雪不大的時候。她被沈世安好好養過一陣,進門的時候,已經不是沈世安初回上京遇見她時候,形銷骨立的模樣了。
她長得很雅致,站在那裡像一樹梅花。
同沈世安對視一眼,二人眼裡俱是笑意。
按理說,這時的他們,各自蹉跎許多年歲,飽受磨難,早已經不是年少模樣。
大家都變了。
可是時光好像格外厚待他們,他們站在一起,眉梢眼角都是笑,人生難得,重圓少年夢。
他們心裡,什麼都沒變,還是郎騎竹馬來,繞床弄青梅。
我遠遠地聽見賓客祝詞,說什麼只羨鴛鴦不羨仙。
我想我大抵是很難過。
不然也不會覺得茶水裡的熱氣熏眼睛。
李慕遙在京都等了他三年。
思念自然是萬般苦,噬人心腸。
可是松山……
我在松山淘米煮飯,連一碗清水都沒有。
卻把沈世安養得白白胖胖。
怎麼沒有人說我忠烈呢?我後知後覺地想。那時候我雖然沒跑,但是我指天罵地,落在人耳朵里總是不好聽。
該死,早知道當初不罵了。
不然,上京城裡,別人說起李慕遙的時候,也許要提我一句。
說我不離不棄,有情有義。
我哭得太大聲,把顧長風招來了。
練武的人,耳朵就是好。
他摸遍全身,也沒摸到一張帕子。最後蹲下來,把袖子裡乾淨的內襯翻出來給我擦臉。
我問他:「有沒有什麼穴,點上一點,Ţų₊就哭不出來。」
顧長風嘆了一口氣,最後借了一個肩膀給我靠。
他說:「哭吧。」
我說:「哪裡有什麼砒霜,不過是一瓶子鹽,最多咸死沈世安。」
顧長風摸摸我的頭:「浪費砒霜浪費鹽,不過一劍的事。你大概還沒見過我用劍,不比你陳大哥差。」
我問:「哪一招殺人好使?」
顧長風輕笑:「招招都好使。」
「那你給我比劃比劃。」
於是顧長風就在月下舞劍。
我讀書讀晚了,文采算不得好。
但看顧長風執劍,莫名想起當年女夫子教過的一句詩。
【桃花尋劍客,不語笑春風。】
少年衣袂蹁躚,點劍而起,那墨綠髮帶此刻雪亮,纏繞在他周身。
劍過處,習習風生。
寒芒如水,圓月失輝。
我鬼使神差又記起來長公主一句話。
【終究是形似神不似,在皮不在骨,要是顧郎在這裡就好。】
他確實是在這裡。
連帶一點寒芒,劍光如織,蕭蕭竹雨。
我看呆了,久久不能回神。
隔了許久之後我終於找回聲音。
「好劍。」
那人回首含笑:「我的劍自然是好劍,只是缺個劍穗,墨綠色的,正好配我髮帶。不知你會不會做?」
墨綠劍穗,睫下、掌心各一點小痣。
那個人是徐家大小姐的心上人。
傳得真真的,整個青州城都知道。
我靜靜望著他眼裡皓月清暉,不知為何也就跟著笑起來。
「巧了,本小姐剛好會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