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扶不穩,夏生把他攬到床上,去請大夫。
凌衍一夜高熱未退,院子裡來了刺客。
兵戈聲響了半夜,凌衍隱匿起來的護衛將刺客伏誅。
一院的血腥味,第二天也被雨水沖刷得差不多了。
傍晚的時候,凌衍才有些好轉,眼皮下的眼珠轉了幾下,才緩緩睜開。
我鬆了口氣,放下了灌藥的勺子。
「你醒了就好。」
他怔怔看著我,沒有反應,傻了一樣。
「凌大人?」
他微微眨眼,抬起手指,輕輕落到我的臉頰邊:「雨姝,我找到你了。」
怎麼不裝了?
我探上他的額頭,還是很燙。
神志不清,開始說胡話了嗎?
我望著眼前眼睛發紅的凌衍,疑惑開口:「找我幹什麼呢,我們有什麼感情?」
他定定望著我,淚珠從眼眶滾落,卻是氣笑了:「你是說,你不愛我?
「這就是你銷聲匿跡的原因嗎?」
我不可置信地盯著他臉上的眼淚。
凌衍這樣的人也會失控?
他的聲音低下去,仿佛在自言自語:「不,不是這樣,你全心全意為我,不嫌貧賤,不厭辛勞……投我以木桃,報之以瓊瑤。
「我早已以心許之。」
聲音徹底沒了,他暈厥過去。
我捧著有些發涼的藥汁,望著他,腦子裡什麼都沒有了。
「小姐。」
這一聲驚得我一顫,我放下藥碗轉身。
夏生端著盆涼水:「大夫讓我給大人擦拭身體,請小姐迴避。」
我胡亂地點頭,離開了這個房間。
外面的雨已經停了。
凌衍在床上迷迷糊糊躺了三日,間或醒了說點胡話,幾乎沒有清醒的時候。
我沒有去照顧他。
除了大夫,便是夏生在一旁照料,來看望他的人也是一茬接一茬。
不知夏生是不是聽到了凌衍的低語,越發沉默怪異。
終於,他忍不住問我:「小姐,凌大人口中的女子,是你嗎?」
我看向他,他低垂著頭:「別的大人早就住進客棧了,只有凌大人沒有,他口中常常喊著一個叫雨姝的女子,夫人喚你的名字是姝兒,雨姝跟姝兒都是你,是嗎?」
我半晌無言,沒想到夏生會有這麼聰明的時候。
「是,我跟他曾經成過親。」
夏生抬起眼睛,滿眼錯愕。
他似是說不出話,怔了好一會兒:
「那……凌大人做了什麼,小姐躲他這麼多年,現在你們相遇了,小姐打算怎麼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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具體如何做我也沒有想好。
凌衍病糊塗的一句話雖讓我有所觸動,但也僅僅是觸動。
他在病後的第四日,終於清醒過來,第一件事便是召集了官員商議雨後修繕的事宜。
我等他們談完進去。
凌衍靠在床頭,臉色蒼白帶著一股病氣。
我端著藥碗遞給他,他接過喝完,聲音沙啞道:「這幾日多謝芸娘。」
我愣了一下:「你叫我什麼?」
他眉梢輕抬:「芸娘。」
他不記得那天說的話了。
我一時間不知道該說什麼,原先預想的說辭一二三,一個都沒用上。
我沉默著拿著空碗離開,當作一切都沒發生。
恰逢他大病初癒,不日將離開蜀郡,朝廷派來的工部大臣也已經抵達。
府衙設了一個酒宴。
凌衍去了半天,家裡忽然來了一個官差叫我去一趟,說凌衍有事找我。
官差卻並未把我帶到宴席上,而是把我領進了一個房間,笑得恭維:「姑娘你好福氣,以後攀上高枝兒了可別忘了咱們。」
他把我關在這個房間。
入夜,凌衍被人攙扶了進來。
他身上一股淡淡的酒氣,眉目尚且算清明,看見我時,神色也有瞬間的怔愣。
很快,他反應過來,冷聲命令隨從:「把自作主張的人先抓起來,等我發落。」
隨從領命離開,房門沒關。
他走到桌邊倒了盞茶:「本想著今夜就不回去了,免得夜深驚擾你們,沒想到他們將你帶來了,是我的過失。」
我站起來,客氣疏離:「既然大人沒事,那我就先回去了。」
在經過他時,他吐出一口氣:「願意聽我講個故事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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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頓住腳步,他便開口:「有一個書生,出身優渥,有幾分天資便恃才傲物,覺得一切都不過爾爾,自小定親的姑娘也是腹有詩書的才女,可一朝家道中落,昔日和善的好人都頃刻間變臉,要麼閉門不見,生怕沾染上關係,要麼落井下石,從前推崇書生的人看向他的眼神里,也只有憐憫跟嘲弄,就連,送來的新娘也變成了一個其貌不揚的生臉孔。
「書生不喜歡這個新娘,因為這個新娘也是他難堪的象徵之一,於是他待她不好,這是他後面最後悔的事。」
凌衍覺得他待我不好?
我回憶了一下,確實沒好到哪裡去,大部分時間都是那副冷心冷情的模樣。
不過,也不算很壞。
「可是他的夫人待他很好,毫無保留,好到書生在意夫人把她的好分給別人,他便也嘗試著對她好,知道她盼望他高中,書生更加用功苦讀,可笑的是,當時的書生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的心意。
「曾和書生定親的姑娘來找他,贈他香囊,香囊華美,內里卻零落散碎,他將香囊扔掉,也確認了自己的心意。待他終於考上功名,他想再給夫人辦一場風光的婚宴,給足她體面,讓她今後都不再受累,可在遊街歸鄉後,他的夫人不知所終。
「像是水滴落入大海,杳無音信。」
他沉默了好長時間,我在這段沉默的時間裡感覺到了一股窒息感。
「書生渾渾噩噩了一段時間,他僱人去找,沒有消息,怎麼找都找不到,他便想著若是他權勢更高,便能找更多的地方。
「越往上爬,越是危機四伏,每走一步都得留下一串血腳印,聖人需要擢升新人平衡朝堂勢力,冒頭的書生,便成了最好的棋子ƭŭ₂。
「朝堂危機四伏,行商傳來他父親的死訊,母親整日以淚洗面,書生每日都很累,很想他的夫人,總覺得若是她在,他的心中就有安慰。
「而他找到夫人典當的所有嫁妝,花了很長的時間去查探這些物品的每一次轉手,查到最終的源頭,可是他還不能去找,因為他貿然地前去,只會給她帶來危險,而且他心中膽怯,夫人離開他是出自真心。
「跟他定親的姑娘對他不死心,甚至不惜自毀清白也要嫁給他,被書生送進廟庵,對夫人不聞不問的其父也在清查中,下了獄。
「也是在審問的過程中,他知道了他的夫人未出閣時受了多少的苦,唯一慶幸的是,他知道夫人的離開是受人脅迫,書生有了勇氣,奉旨南巡,派更多的人去搜尋夫人的下落,卻遲了一步,繡坊易主,前坊主,死於山匪劫掠。」
凌衍輕微地抽了下氣,仿佛在平復著什麼。
「書生萬念俱灰不為過,錐心之餘,只想為夫人報仇,他想吐出胸中鬱氣,吐出的卻是一口淤血,部署剿匪期間,他的故友同僚來探望他,說山匪之患迫在眉睫,講起他來此地不久就救下一女子。」
凌衍看向我,嘴角微微勾起:「同僚說那女子總給他一種熟悉感,畫下女子的畫像,書生才意識到,他的夫人沒死,但他的夫人很能跑。
「剿匪,尋人,反倒是尋人更難一些,線索屢屢中斷,而書生不能逗留,剿匪之後,繼續巡視,也在途中意識到,他的夫人是故意躲他,他總是慢了一步, 他不知道自己做錯了什麼, 讓夫人那般厭惡, 分明他趕考離別前,她還答應等他。
「在尋人之事上,書生幾乎絕望,卻在無意中看見了一個肖似夫人的姑娘,只那一眼, 書生認出了變化頗大的夫人,而他追尋許久的夫人見他的第一反應便是低頭。」
凌衍見我的第一眼就認出來了。
我低下了頭:「剩下的不用講了。」
「夫人不想認, 那時也不是相認的好時機, 書生還要緊趕著去江邊, 預防決堤, 結果又讓他看見他的夫人為另一個男人送吃食, 遞手帕。」
後面幾個字,仿佛是咬著牙說出來的。
「別人說他們是主僕, 但書生向來不喜從他人口中識人, 他想親眼見到他們相處如何, 於是用了一個粗劣的藉口住進夫人家, 百般試探,最終確認,他的夫人,心中自始至終都沒有他。」
他的喉結微微滾動, 垂眸看向我:「他的判斷, 是錯的嗎, 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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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沉默良久。
凌衍繼續說:「書生打定主意,他不會再讓他夫人吃半點苦頭, 可他忘了他夫人本身就足夠聰明、堅韌,給她一片土地, 她就能自由生長, 若受困於他, 受困於任何人, 都是委屈了。」
半晌,頭頂響起一聲輕笑。
「就當我酒後說了頓瘋話,別的就不問了, 我讓人送你回家,芸娘。」
我低聲應了一下,沒有回頭看他。
凌衍站在我身後:「自此之後, 可安心了,無人敢再害你,不必東躲西藏, 盡可以做你想做的。」
我頓了頓,繼續往外走。
那道視線,一直停在我的背後。
我深吸了一口氣, 回頭對他說:「那位夫人躲的人, 從來不是書生。」
我能回答的也僅僅只有這個。
凌衍是個好官, 朝堂里有他是件好事。
而我是根野草,長於天地也是件好事。
這是我們沒有言明的共識。
五日後,欽差遠行, 百姓夾道送別。
我出神地望著那輛馬車離去。
有些話沒有告訴他。
當年風雪中,與我攙扶並行的人,也曾讓我心動。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