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究竟是哪裡不對呢?
鬼使神差地,我想起盛川背後那道從蝴蝶骨一直橫亘至腰間的傷疤。
我和他之間,該做的、不該做的事情早已重複過無數次,我幾乎把盛川的每一寸骨骼都摸透了,卻始終問不出那道傷疤的來歷。
那是不是盛超的傑作?
正凝神思考間,盛超重新坐下來,重重吐出一口氣,然後開口道:「一年前,我和盛川的父親忽然意外去世。」
「他離世前,更屬意的繼承人是我。但他走後,律師拿出的遺囑里卻明明白白寫著,盛世集團的所有股份和決策權通通交由盛川處理,我只有一家盛世旗下的小公司,而且帳目上還要受盛川挾制。」
我很快明白了他的意思:「你懷疑盛川篡改了遺囑?」
「不僅如此,我還懷疑我爸的死也和他有關。」
盛超眼中閃過一絲陰鬱,「有那樣的舅舅,哪怕沒有血緣關係,耳濡目染下,他做出這種事也不離奇。」
他又一次,狀似無意地提醒了我。
我的命運、我的悲慘身世、我在泥濘和灰燼中掙扎的童年,通通都和盛川有關。
「小時候我經常住在程家,和程淑月接觸過很多次,她對我其實一直很好,沒想到竟然因為是那樣的緣由。」
沉默良久,我緩緩開口,「但是,在我和程寄川十六歲的時候,程淑月忽然失蹤了。」
盛超驀然一怔。
我盯著他的眼睛:「我們報了警,警察說監控最後拍到她的地點是A市,但後來她又坐車回去了,後來就再也沒有下落。」
盛超毫不猶豫地說:「那是他騙你的。」
「程淑月一直沒死,只是被程寄川藏了起來。他還改了姓,畢竟只有這樣,他才能和自己那個強姦犯舅舅徹底擺脫關係。」
「孟星瀾,我們不能放過他。」
離開前,他最後留下一句,「你想辦法,看能不能從盛川那裡找到他篡改遺囑或者動手殺人的證據。」
「找到後呢?」
他眯了眯眼睛,臉上冷厲的神情一閃而過:
「找到後,我就有辦法讓他身敗名裂,再無翻身的可能。」
10
盛超走後,我又在座位上坐了一會兒,回了幾條信息,起身離開。
走到門口,才發現外面下雨了,天色也微微暗下來。
隨手打了輛車,我拿出手機,給盛川打電話。
那邊響了許多聲才響起來:「孟星瀾,什麼事?」
「盛川,你在哪裡?我有點事想問你。」
電話那頭安靜了片刻,好像有風裹挾著雨絲的聲音呼嘯而過,接著是盛川說不清道不明的語氣,像是某種平靜海面下的暗涌:「我在婚紗店。」
我驀然怔在原地。
差點忘記了,他和莊心虹是有婚約的。
雖然還沒到訂婚那一步,但兩邊都已經心照不宣。
我努力讓自己的聲音保持平靜:「是嗎?我想過去看看。」
「別來了,不方便。」
海面下的暗涌翻滾上來,化作疏離冰冷的情緒,將我吞沒。
此時,車在市中心十字路口的紅燈前停下,路燈亮起,映襯細密雨絲。
而那叢光芒籠罩下,我恰好看到明亮的商場裡,鑽戒櫥窗前站著的盛川。
他身邊有兩個手挽手的女人,一個眉眼艷麗,是莊家的獨女莊心虹。
另一個我並不認識,但和莊心虹舉止親昵,大概是陪著她過來挑戒指和婚紗的閨蜜。
兩個人頭碰著頭,彎腰在櫃檯前挑選著戒指。
盛川斜斜倚在旁邊,目光漫不經心地四下游離,卻在某個瞬間,隔著玻璃、燈光和雨幕的重重掩映,和我相對。
距離不算近,我不確定他是不是看到了我。
也許是從後視鏡里看到了我目光的落點,司機遲疑著問我:「您要在這兒下嗎?」
「不用了。」我收回目光,「繼續開吧。」
車在一家酒吧門口停下。
裡面打著柔暗的暖色燈光,我進去後,才發現今天是老歌專場。
第三杯酒被端上來,燈光調暗,歌切到了下一首,是《夏夜晚風》。
「夏夜的風有你,就是我還在等待的愛。」
伍佰慵懶又溫柔的聲音響起來。
高中的時候,學校廣播站也放過這首歌。
那時候,我們剛剛得知程阿姨失蹤的消息,我帶著程寄川翹了自習課,並肩走在學校里。
柳枝垂髫,程寄川走得很快,人又很高,那些枝條的末端帶著葉片從他發頂拂過,像是有風吹留下的痕跡。
「川哥。」
我輕輕叫了一聲,他忽然停下來,頭偏過來,抵在我肩窩處。
下一秒,一滴溫熱的眼淚就落在了我抬起的小臂上。
那是我這輩子,唯一一次看見他哭。
我怔怔地聽了很久,直到面前光線倏然一暗,一道熟悉的身影站在眼前。
抬眼看去,正是盛川。
燈光渲染,他眼底的情緒像是一團霧氣,卻比之前的強硬冷凝溫柔了許多。
我懶懶地沖他揚手:「來了?」
「是。」
「婚紗和戒指,都挑好了啊?」
「……是。」
他在我對面坐下來,把我面前的杯子拿過去,一飲而盡,然後伸手抓住我:「回家吧。」
我沒有動,視線失焦地看著他:「走不動路了。」
他的眼神里多了點無奈,又好像是縱容,背過身去,在我面前蹲了下來。
「上來吧。」盛川說。
比起七年前,他的脊背已經比少年時的單薄更厚重了幾分,只有體溫一如既往地灼熱。
我趴上去,摟著他脖子,觸到喉結,心念一動,指尖輕輕摩挲了兩下。
那勾著我膝彎的手猛地一顫,接著更用力地扣緊了。
盛川咬牙切齒地叫我:「孟星瀾。」
「對不起啊。」我毫無誠意地道歉,「我喝醉了嘛。」
「那就摟緊點。」
出門的時候,外面的雨不知何時已經停了,空氣里只剩下一層氤氳的潮濕水汽。
身後漸漸遠去的酒吧里,伍佰的聲音已經變得模糊不清。
「川哥。」
我啞著嗓子,很小聲地叫他。
過了好一會兒,盛川輕輕應了一聲:「在這。」
「才陪未婚妻挑完戒指和婚紗,就來酒吧接情人回家,你會不會被拍下來上熱搜啊?」
「那我只好棄卒保帥了。」
「真狠心啊盛總。」
我感嘆,「好歹睡了這麼多次,就這麼輕易地放棄我嗎?」
走到很遠的地方,他拉開車門,小心翼翼地把我放進去,才低聲應答。
「……也許到那時候,是你放棄我。」
11
我沒想到,我會那麼快遇到莊心虹。
在咖啡店和盛超碰過面,從他那裡看過新的資料後,我一轉頭就撞上了莊心虹,和那天陪她一起挑戒指的陌生女人。
她望著我,怔了怔,目光忽然落在遠處的門口:「那個是……盛超?」
我沒說話。
她又笑盈盈地道:「我想你應該知道我是誰。」
我點點頭,然後平靜地看著她,等著下一句台詞。
她卻什麼也沒說,反而更用力地挽緊身邊人的臂彎,空著的那隻手沖我揮了揮:「那我就先走啦!我們很快就會再見的。」
本以為這句話只是客套。
然而第二周,公司宣布架構調整,將由合作方莊氏集團派來新的負責人共同參與項目時,我才明白莊心虹為什麼會那麼說。
一時間,公司里的人看我的眼神充滿了古怪。
想想也是,在他們眼中,我本就是靠著和盛川的曖昧關係才趁機上位。
而如今正主來了,我也該功成身退才對。
下班後我習慣性地在車裡等盛川,他拉開車門坐進來,跟著飄過來一股淡淡的香水味。
我握緊方向盤,勾了勾唇角:「我今天見到莊小姐了。」
「我知道。」
他揉著額角,看起來很累的樣子,「接下來她會和你一起負責項目的對接工作。」
我詫異地看著他,忍不住道:
「盛總可真是個大氣的人,把我這見不得人的和你的未婚妻安排在一起工作,你是真不怕莊家生氣啊。」
他冷然的目光瞟過來,眉尖微挑:「那我直接讓你退出項目,全權交由莊心虹負責?」
這句話說得半真半假,令人一時猜不透究竟是不是玩笑。
然而沒過多久,因為沒檢查出數據bug導致項目延期,盛川鄭重其事地在晨會上批評了我。
「畢竟她之前沒有在這個行業的工作經驗,有疏漏也是難免的。」
他摩挲著手裡的鋼筆,語氣平淡,
「既然如此,之後項目的主要負責人還是莊心虹,孟星瀾就作為助理從旁輔助吧。」
顯然,所有人都看得出來,他名正言順地,把我踢出了這個項目。
下班回去的路上,我和盛川一路無話。
停好車,我正要熄了火下去,他卻先一步鬆開安全帶,撐著座椅邊緣湊過來,在車燈光芒下打量我的量:「你在生氣嗎?」
「怎麼敢。」我笑了一下,「莊心虹把那天我和盛超見面的事情告訴你了?」
盛川也笑:「這件事,我還需要她告訴我嗎?」
停頓了一下,他低沉悅耳的聲音傳入耳中:「你就這麼恨我。」
眼神於光束中交錯,在某個瞬間,我仿佛窺見了他眼底無數潛滋暗長的負面情緒。
好像也一下子被拽回到高中那年,黃昏的柳樹下,悲傷和憤怒像是把他整個人都填滿了。
可那時的我們都還太弱小,光是與生俱來的命運,就足夠折磨我們至顛沛流離。
以至於突如其來的意外,可以摧毀一切,包括年少時義無反顧又單純熱烈的心動。
我閉上眼睛,把眼淚吞回去,然後吻住他。
「我不恨你。我是愛你,程寄川。」
終於說出口了。
不曾被歲月侵蝕的、我隱秘又熾熱的心意。
牢牢捉住我胳膊的掌心用力又滾燙,接著車門打開,微涼的夜風灌進來,他抱著我,大步走回家。
浴室明亮的燈光照下來,熱霧騰起,模糊了鏡子,和我驀然收緊的手指。
那是人與人之間最親密、最熾熱、最無所顧忌的抵死纏綿,神魂激盪,宛若浪潮。
然而我的心,卻萬分冷靜。
好像剛才那一句剖白,已經耗盡了所有勇氣和激情。
指尖落在那道凹凸不平的疤痕上,我平息著急促的呼吸,問:「這是怎麼來的?」
「一年前,被綁架過一次。」
他輕描淡寫地說著,仿佛那個在生死關頭走過一遭的人,並不是他。
「是盛超乾的?」
盛川沒回答我,他直起身,抖出一支煙,點燃後吸了一口,然後湊過來,惡狠狠地吻我。
我被嗆得咳嗽,眼淚跟著湧出來,卻又不肯服輸地從他手裡搶過煙,跟著吸了一大口。
朦朧的白煙里,我聽見盛川平靜的聲音:「放棄吧,孟星瀾。」
「不要。」
我果斷地拒絕他,咬著那支煙搖搖晃晃地爬起來,隨手擦去鏡子上的水霧,那裡面倒映出我此刻的樣子,眉目濃墨重彩,髮絲散亂,嘴唇還帶著幾分風停雨歇後留下的艷紅。
的確是一張,看上去很像狐狸精的臉。
我看了片刻,掐滅煙頭,順勢躺在了盛川身邊。
12
周末的時候,我找了個機會,和盛超碰了一面。
出於謹慎考慮,他把我帶到了他目前的住所,一間位於市郊的獨棟別墅。
「盛川抓住我一個錯處,在晨會上借題發揮,直接把我踢出項目了。」
我看著對面的盛超,「現在項目的負責人是莊心虹,我成了她的助理。而且莊心虹之前見過我和你見面,所以她很防著我,一點項目細節都不讓我沾。」
盛超神色陰沉,看起來心情也不是很好:
「我手裡的那間公司,也被他找了個錯處收管了,我看是因為和莊心虹的婚事將近,有了莊家的支持,他也不願意再掩飾自己的野心,打算徹底把我踢出A市了。」
「接下來要怎麼做?」
盛超思索片刻,目光又落在了我身上:「還是要靠你。你這段時間和盛川住在一起,就沒發現他篡改遺囑的線索嗎?」
「盛川的書房幾乎都讓我翻遍了,除了一些無關緊要的公司資料,什麼也沒發現。他太謹慎了,而且一直在防備我。」
盛超轉著手裡的杯子,沉思了很久,才抬起眼看向我:「既然這樣……」
我突然道:「你知道律師是誰嗎?」
「什麼?」他一怔。
「當初那個幫盛川篡改遺囑的律師啊,他一定是知情的。想辦法找出那個律師,看能不能從他那邊下手。」
盛超的臉色幾度變換,而後豁然起身往出走。
走了兩步,卻又回頭看我。
「怎麼了?」
盛超搖搖頭,彎腰把落在茶几上的手機拿起來:「沒什麼,我出去打個電話,你在這坐一下。」
他其實也沒去多久,大約十分鐘就掉轉回來,目光掃過客廳的陳設,發現毫無變化,眼神才鬆懈下來。
「你剛才的提議,我會好好考慮的。」盛超說,「我送你出去吧。」
我點點頭,跟在他身後穿過客廳,來到院子裡。
院子裡有一小片私人泳池,藍磚鋪陳,水波粼粼,看起來還很嶄新,泳池邊往過走幾步,種著大叢的玫瑰花,大多都已經枯萎了。
我步履微微停頓了一下,盛超順著我的目光看過去,淡笑道:
「那是我媽以前喜歡打理的,後來她搬出去住了,這些花也就沒人照看了。」
突兀地解釋這麼一句,似乎有些奇怪。
我不在意地收回眼神:「可惜了,以前應該開得很好。走吧。」
後面幾天,盛川針對盛超和他名下公司的打壓手段已經毫不掩飾。
被逼到無可奈何的盛超,到底還是聽了我的提議,想辦法逼出了那個律師的存在。
周末晚上,正逢暴雨,一位姓田的律師登門拜訪,和盛川一起進了書房。
言辭間,提到了當初關於盛家家產繼承的問題,以及現如今不動產的份額再分配。
我心知肚明,這就是盛超用來逼出田律師的手段。
我在餐廳泡了兩杯茶,端過去敲開書房的門,然而談話已經結束了,田律師端起茶杯禮貌性抿了一口,便起身告辭。
盛川沒有動,就坐在他的椅子上,輕輕地叫了一聲:「孟星瀾。」
我回頭看著他。
外面疾風驟雨,不留情面地敲打著玻璃窗,偏偏又因為隔音良好,只留下一點沉悶的、仿佛很遙遠的聲響。
記憶一下子把我拽回大二那年,也是這樣一個沉悶的雨天,我在地鐵上碰見一個對陌生女孩動手動腳的男人,於是和程寄川一起把他送到了地鐵站的乘警室。
然而接待我們的乘警,卻是之間見過面的熟人。
負責和我們對接程阿姨離奇失蹤一案的民警,劉金容。
他也認出了我和程寄川,當即愣在原地,眼中閃過幾絲詫異和嘆惋。
然後在處理好一切,我們離開前,他忽然追過來,低聲告訴了我們一個秘密。
也沒有多複雜,但自此在我們的命運軌跡中划下了一道裂隙。
一陣忽然響起的圓舞曲喚我回神,盛川把唱片放進唱片機,轉身向我伸出一隻手。
「要不要跳一支舞?」他微微低頭,在我搭上去的手背落下一個吻,「一切就要結束了。」
13
那天晚上之後,盛川徹底搬過來,和我住在了一起。
六月結束的時候,由莊心虹負責的那個項目一期也暫告一段落。
從負責人的位置上退下來之後,我自始至終沒有再拿到其他資料。
倒是盛超,大概是最後的反撲,他的手段比我想像的還要更狠一些。
每一次田律師過來的時候,我都在場。
盛川對此毫不避諱,到後來甚至連書房門都懶得關了,像是篤定我聽不出什麼有用的信息要告訴盛超一般。
這天晚上,田律師走後,我專門找到盛川。
他拽著我的手腕,微一用力,我整個人就坐在了他腿上。
已經是盛夏了,哪怕是晚上也沒有多涼快,我穿著弔帶睡裙,裙擺本來就短,此刻又翻上去,兩條細白的腿幾乎完全露在外面。
我分明看到盛川眼底有火在燒,可他開口,嗓音卻是浸入海底般的冷靜:「聽到什麼了?」
「也沒什麼,無非就是田律師去調查後,發現落在盛超和他媽名下的不動產並不多,而且之前為了維持公司運轉,已經賣掉了一部分,現在只剩下市中心的平層公寓幾間,和沿海山脈的度假別墅一套。」
我一邊說著,一邊用指尖輕輕按住他耳後的凸起。
盛川悶哼一聲,耳垂漸漸染上一抹緋紅,扣在我腰間的手也緊了緊。
我滿意地收回手,提醒他:「說正事呢,盛總。」
可他管不了那麼多,捏著我的下巴就吻上來。
「報復心真重啊你。」
我咬著牙,不肯服輸地笑:「我是什麼樣的人,盛總又不是第一天知道了。」
浪潮褪去,他撩動我汗濕的頭髮,像是剛才什麼都沒發生那樣,接著說起了之前的話題:
「所以位於A市東南郊區的那套獨棟別墅,其實並不是盛超名下的產業。」
「而且很奇怪,位於那一片的獨棟別墅,只有盛超的院子裡有私人泳池。這很奇怪,因為他的泳池看上去挺小的,和別墅的建築風格也格格不入。還有旁邊那片玫瑰花叢——」
我說到這裡,忽然消聲。
對上盛川的目光,我一時說不出話來。
他淺棕色的瞳孔里,冷意絲絲縷縷地浮出來,化為碎冰和鋒刃,好像能刺穿一切迷霧。
「就快結束了。」
他又說了一遍,然後湊過來,輕輕地,又鄭重其事地,抱住了我。
好像我們之間的一切生疏,都能靠這個擁抱填滿。
盛川步步緊逼,終於又抓住了盛超的一個錯處,搶走項目,又把他徹底踢出盛家的公司,連同落在他名下的幾樣產業一起。
盛超給我打電話,語氣里的焦躁終於不像之前那樣浮誇不真實:「你到底有沒有找到盛川篡改遺囑的線索?!」
「如果他真的改了這種東西,源文件肯定會被徹底銷毀,怎麼會有證據留下來被我發現呢?」
我說完,稍稍停頓了一下,又趕在盛超發怒前開口,「不過,我倒是從盛川那裡套出來一點話。」
「什麼?」
「那天晚上,他喝醉了,言辭中提到你們的父親似乎更偏愛你,因為你從小就在他身邊長大。」
盛超冷笑一聲:「當然,他這個半路回來的野種怎麼配和我比。」
我沒理會他的話,繼續道:
「而且他還說過,如果不是他使用了一些非常規手段,說不定盛家偌大的產業真的要拱手讓人了。」
電話那頭,盛超的呼吸驀然急促起來。
他問我:「你錄音了嗎?」
「嗯。」
安靜片刻後,他再開口,嗓音里多了幾分殘忍的快意:
「盛川書房的保險柜里,有一份新放進去的、關於盛世的股權轉讓文件。你想辦法拿到它,和錄音一起交給我。」
「我會讓盛川把已經拿到手的,再通通還回來。」
14
三天後,恰逢盛川和莊心虹出差,我在他書房的保險柜里拿到了那份文件,轉頭聯繫到盛超。
他約我見面,還是在上次的市郊別墅。
一進門盛超就急不可耐地站起身:
「快點把東西給我,趁著這幾天盛川不在A市,我們把一切都布置好,等他回來後,看到一切都翻了天,想必很有意思。」
我望著他,沒有動。
盛超看著我,表情忽然沉了下來:「你這是什麼意思?」
「沒什麼。」我在沙發上坐下,仰頭看著他,「現在東西拿到了,我們來重新談一談價格吧。」
盛超冷笑一聲:「你想坐地起價?」
話雖這麼說,他渾身緊繃的肌肉反而放鬆下來。
我沒說話,轉頭看向右邊。
一整片落地窗外,能清晰地看到那幾叢枯萎的玫瑰花,還有不遠處的泳池。
「聽說,十年前,這裡還是一片挺荒涼的地方,離市區遠,附近又沒有什麼商業區,再往東走幾百米,都能看到山了。」
我不緊不慢地說著,「當時高鐵站還沒有完全修好,A市已經荒廢不用的舊汽車站倒是在這附近。」
盛超盯著我,沒說話。
「來了幾次之後,我倒是很好奇,這棟別墅明明不在你和你母親的名下,怎麼之前你們會住在這裡?還有那個看上去格格不入的游泳池,和它旁邊的玫瑰花——這裡怎麼說也是棟別墅,怎麼不找人打理一下?」
「還是說,你不敢呢?」
盛超冷冷地看著我:「你到底想說什麼?」
「程淑月明明是失蹤了,可上次我提到她的名字,你脫口而出,說的卻是『她沒有死』。」
我說,「除非你心知肚明,她已經死了。」
面前的氣氛像是被拉扯的琴弦,一下子緊繃起來。
盛超沉默片刻後,冷然道:「看來你是想利用這個猜測,再問我多要點籌碼?」
「你可以這麼想。」
「但你不覺得,程淑月的死對你來說,應該是件好事嗎?畢竟按道理講,程長天做出那種事,她和你也算是仇人了。」
我不置可否,盛超見狀,從口袋裡抽出一張卡,遞到我面前:
「這裡面的錢,比起我們之前談好的價格,又多出二百萬,夠了嗎?」
「不管夠不夠,難道你會讓我活著走出這裡?」
我沒接那張卡,反而笑了起來,
「如今我從之前的公司離職,入職盛世,盛川又正好因為出差人在外地。我在A市孤立無援,就算死在這裡,恐怕也不會有人知道。」
「等你拿到錄音和文件,把盛世拿到手之後,就算盛川出差回來,也已經無濟於事了。畢竟你安插在盛世的人,既然能探出我和盛川的動向告訴你,當然也能在你奪權後迅速幫你穩住局面。」
「到時候盛川一無所有,本就和他沒有什麼深厚感情的莊心虹重新和你聯姻,莊家也不會不同意。至於我,孑然一身,除了盛川,誰又會在乎孟星瀾是死是活呢?」
盛超的臉色已經徹底沉下來,他看著我,反而在笑:
「既然你都分析出來了,怎麼還敢帶著錄音和文件來找我?」
「因為本來就沒有什麼錄音和文件——也不對,錄音還是有一份的。」
說著,我從空空如也的文件袋裡倒出一支錄音筆。
上面光芒閃爍,是正在錄製的狀態。
「你是什麼時候發現的?」他緊緊盯著我,眼中凶光畢現,「孟星瀾,你可想清楚了,和我撕破臉,難道盛川就會保你?你知道他所有的秘密、那些灰暗的過去,你們之間還有那樣的大仇——」
他話沒說完,忽然噤了聲。
因為我正仰頭望著他,笑得快意又坦然。
盛超並非愚蠢之輩,大概是瞬間想明白了什麼,像捕獵的兇手那樣撲過來,試圖奪下我手中的錄音筆。
我往旁邊閃躲了一下,厲聲呵斥:「程淑月是不是你殺的?」
他不答,甚至反過來質問我:「你和盛川是什麼時候串通好的?!」
「串通?那大概要追溯到七歲那年了吧——」
體力懸殊,我一個躲閃不及,便被盛超掐住脖頸,死死按在沙發上。
他反手抄起茶几上的水果刀,正要朝我刺下來,身後驀然傳來一聲巨響。
別墅大門被轟然踢開,本該和莊心虹在外地出差的程寄川赫然站在門口。
而他身邊站著的,是幾個荷槍實彈的警察。
「盛超!」
程寄川凌厲森寒的聲音恍如利刃,破開濃霧,一瞬得見天光。
陽光透過玻璃窗燦爛地照進來,腳步聲越來越近,我胸腔里急促的心跳聲,仿佛永不停息的鼓點。
盛超掐著我脖子的那隻手越發用力,刺過來的第一刀被我用盡全力避開,稀薄的氧氣鑽進鼻腔,呼出時卻更加困難。
我拼了命地,下意識把頭往後仰,看到窗外枯敗的玫瑰花叢,只剩幾點伶仃的殘紅。
像是白熾燈下按滅在我肩上的煙頭,十八歲的程寄川兇狠狠留下的吻痕。
又或者六年前的那個雨夜,在地鐵站聽聞程阿姨的失蹤另有隱情時,他眼中驀然擦亮的火光。
槍聲響起,水果刀落地,頸上的巨大力道驀然一松。
氧氣重新灌進來,我張嘴大口呼吸著,直到程寄川走到我面前站定,緩緩地,跪了下來。
「星瀾。」
他叫了一聲,聲音里依舊是與生俱來的冷峻,眼眶卻忽然微紅,「對不起。」
我沒有說話,只是用目光一寸一寸打量他的臉,鋒銳眉眼,高挺鼻樑,和因為緊張咬得發白的嘴唇。
視線越過他肩頭,身後,盛超已經被警察反剪雙手,銬住按在了地上。
我微微吐出一口氣,在他忐忑的眼神里驀然湊過去,用盡全力咬住他的肩膀。
舌尖很快嘗到一絲血腥味,應該是很疼的吧,可他連躲都沒躲一下,只是用盡全力把我揉進懷裡。
「屍體應該就埋在玫瑰花叢或者泳池下面……這次應該能查出來了。」
我鬆口,把複雜情緒和眼淚一併咽回去,
「還有那支錄音筆,你交給警方,至少能作為證據的一部分。」
程寄川說好,然後捧著我的臉,小心翼翼地落下一個吻。
我顫了顫睫毛,卻終究沒有躲開他。
15
盛超被帶回警局,那在市郊別墅的泳池下埋藏了十年的秘密,也終於重新得見天日。
我和程寄川的猜測沒有錯,程阿姨的屍骨,就被泳池的磚塊砌在下面。
六年前,在地鐵站碰到的劉金容曾經委婉地暗示過,程阿姨的失蹤另有隱情,只是因為有人在A市一手遮天,所以交給我們看的那份監控,並不是真的。
在A市一手遮天的人是誰,不言而喻。
程寄川跟我講過他的身世,程家破產後不能為盛家提供助力,於是程阿姨被離婚,帶著程寄川搬出A市,任由盛超和他媽住進盛家,取而代之。
「從一開始我就沒肖想過盛家的任何東西,可他們為什麼要對我媽動手呢?」
二十歲那年的雨夜,我和程寄川站在地鐵站出口的玻璃穹頂下。
末班地鐵已經停運,這裡空無一人,只有疏冷的燈光,和敲擊在玻璃窗上的疾風驟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