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跟簡公來往,想要爭取簡家的支持,和那個簡妃顏眉來眼去的。」我的六妹妹在我房中逗著金絲雀,「姐姐你真的不琯琯嗎?」
「讓他們斗。」我自琯自臨摹著文定先生的墨跡。
哪一朝天子,不是從兄弟間殺出來的。
趙歡就一個弟弟。
他要登大寶,難道連個懷王都斗不贏嗎?
那還做什麼九五之尊?
「我是個很公平的人。手心手背都是弟弟。他們誰是皇帝,我就當誰的皇后。」
衹要他們不要鬧得太大,宮城之中每人給一千兵馬看誰活到最後,我還是願意等等的。
我現在更關心的是,朝堂之間爭得如火如荼的平民科舉一事。
畢竟我答應過靜旻妹妹,為她謀個出路。
皇帝久違地在朝堂現身,支持民間取士。
皇帝需要沒有根基、依附於他的人。
世家大族自然反對。
朝會開得劍拔弩張。
我看時機已准,坐在姑姑腳下,將早已準備好的東西遞給她。
簾幕後鑽出姑姑柔柔的聲音:「既然如此,不如各退一步,以世家女子取士,諸位覺得如何?」
此言一出,滿堂皆驚。
「女子怎麼能出仕,這不是滑天下之大稽嗎?」
「她們頭髮長見識短,懂得什麼?」
「自大長公主立女學以來,世家女子讀書者,十之八九。說她們頭髮長見識短,那太學那些考不過女學的公子,豈不是……」姑姑柔柔地笑起來。「況且那可都是各位大人的女兒啊。」
這句話可敲打在他們的心坎上了。
世家貴族不會把權位讓給泥腿子。
但如果是自己的女兒呢?
不是人人家中都能保證兒子成器。
倒是京中女子不願閨中待嫁,識大體的多些。
「女子登科,能做什麼?難道讓她們去當官?」我的舅舅發話了。
他越過簾帳看著我,顯然是惱怒被我擺了一道。
「女子心慈手軟,聽話柔順。」我姑姑按著我的話術說道,「雖然成不了將相之才,但做百姓的父母官,想必比那些貪得無厭的貪官污吏要跟體恤民情。」
後來又起了一些爭執。
比如說,女子做什麼官,幾品官。
拋頭露面要不要帶兜帽。
未婚可不可以出仕……
我一筆一筆記著,輕輕勾起了唇角。
不重要, 已經都不重要了。
瞧,他們都心動了。
原本爭執不下的皇帝與世家,各退一步。
剛好退到了我真正想要的地方。
女子當官的口子已經張開,接下來,就是長年累月、一點一滴的洗牌。
秋闈,第一批女士子名單下發。
泱泱大國,衹取三位。
我沒有辜負靜旻。
靜旻也沒有負我,高中探花。
我送她去川渝之地做一個小小七品知縣。
城門前,我給她整理著厚厚的斗篷:「王氏飛揚跋扈,欺男霸女,不是一朝一夕。他們之所以如此有恃無恐,是因為南陽是王家郡望。」
南陽王氏,占地萬頃,奴僕十萬,富可敵國。
「你是知縣,是父母官,你乾得好,南陽的老百姓安居樂業,就不會想著做王家的走狗。你做的不好,整個南陽就是他們的囊中之物。」
「妹妹知道。」那件事後,靜旻用功讀書,高中後才敢大病一場,越發清瘦。
可這清瘦中卻生出一份堅毅。
「我要南陽再沒有王氏,讓王春材沒有家族可以倚靠。到時候我殺他,就像殺一衹螻蟻。」她眼中燃燒著怒火。
我點點頭。
她會記住這份憤怒,被這憤怒經年累月地煆燒著,成才。
5
舅舅的身體一日日不好了。
帝都內的氣氛一天比一天更緊張。
為了給舅舅沖喜,姑姑在御花園裡擺開賞花宴。
趙昕坐在了我的身邊。
趙歡卻和簡妃顏一道出席。
簡妃顏是簡家嫡女,很少拋頭露面,但她的容貌一如她的名字,明明如月,謫仙降世。
我們被並稱為帝都第一美人。
別人這麼說我,有獻媚的嫌疑。
簡妃顏就不一樣了。
簡家確實出美女,她的姑姑簡貴妃也是以絕色入宮。
趙歡喜歡她是應當。
衹是不知為何每次我目光掃去,總能撞見他在看我。
我懂他的眼神。
他恨我。
他覺得我喜歡趙昕,為了趙昕威脅到了他的東宮之位,讓他沒法穩穩噹噹榮登九五。
我的蠢弟弟。
我雖然不動手,但我也不會害他。
懷王可是簡家的外甥,難道他覺得簡家會幫他不成?
我不再理睬他,顧自飲酒談笑,直到夜深。
宮燈熄滅了,絢爛的煙火綻放在天際。
其實煙火熄滅的時候,才到了宴會的高潮。
因為那時候一片漆黑。
我和臨淮哥哥的第一個吻,就在我十五歲的賞花宴上,煙花散落的黑暗中。
我正回憶青春,一雙手拽住了我,把我摁在了牆上深吻。
我記得那份陰厲和急躁。
但也同樣帶著刻骨的絕望與歡愉。
是趙歡。
燈亮起來的時候,趙昕提著燈來找我。
角落裡已經沒有人了。
我看著趙歡與簡妃顏離去的背影,第一次陷入了迷惘。
如果他恨我。
為什麼要吻我。
奪嫡是在一個傍晚開始的。
這天我從鳳藻宮出來,就有禁軍告訴我,今夜戒嚴,宮門不能出。
我看著南方的狼煙和喧譁,心下一沉。
舅舅前幾日精神頭還不錯,還與我下了一局棋,怎麼這麼快就不行了。
我差人去了姑姑宮裡,回來的人是柳情。
「這可趕巧了。難得進宮陪皇后坐坐,就趕上奪嫡這樣的大事。」柳情滿臉都寫著晦氣。
「皇后宮中可好。」
「好著呢。」柳情看我指揮宮人關起鳳藻宮的城門。「看來今晚是個不眠之夜啊——他們會殺進來嗎?」
「不會,他們爭皇位,打我做什麼。來,我們喝酒,下棋。」
「你很閒?」
「我都招呼過了,虎豹衛是不會進城的。他們要打,就在宮裡頭打。」
趙歡和趙昕一定是要死一個的。
臥榻之旁豈容他人安睡。
我已經提前與各位大臣商量好了對策,帝都戒嚴三天,百姓不得出門,虎豹衛也不要摻和進來,儘可能把爭鬥限制在一個宮城之內。
不要為了皇位大動干戈搞什麼伏屍百萬的戲碼。
誰當皇帝不是當?
我衹有一個要求:勿要擾民。
柳情嘆服:「你的心,可真夠狠的。趙歡要是知道,他在與弟弟拚命,你卻在這裡下棋,大概又要生氣。」
「他贏了,我自然對他千萬倍的好。」
我落下一子。
火光沖天。
前朝從薄暮鬧到深夜,也沒見個分曉。
突然一大隊人馬衝進後宮。
我與柳情對視一眼。
「坐著別動,我去看看。」我拎著提燈,走進陰影里。
有個人影倚在牆邊。
急促的氣息像白色的游龍。
渾身上下都是血,狼狽,目光卻像海一樣深。
趙歡?
他怎麼會在這裡?
大批人馬闖進我鳳藻宮,我聽見柳情無奈地笑:「誒,你們幹什麼?」
「啟稟祭酒大人,逆賊逃竄,我們來保護蘭台令的安全。」
話音未落,又竄出黑衣勁裝的武士,刺入了發話之人的心臟。
趙歡是東宮,他著玄色。
他的人馬也清一色地黑。
我糊塗了。
如果他兵敗了,怎麼還會有他的人,成群結隊地負隅頑抗?
如果他沒有敗,他為什麼會在這裡?
粗糙的手掌撫上了我的臉,像是在確認:「你……沒事?」
「他告訴你我在他手裡?」我懷疑我的耳朵。
皇位之爭。
為什麼會有如此拙劣的藉口?
他還信?
「呵。」趙歡竟然咧了一下嘴,看上去竟然有幾分慶幸,「原來你沒事……」
「我當然沒事。不過你要有事了。」
我挑眉。
印著窗外的血與火。
我提燈要走,他勾住我的腰,把我拖回黑暗裡。
細膩的喘息貼上來:「姐姐,跟我走……」
「你不是贏家。」
「那又怎樣?」他笑得滿不在乎,親了親我雪白的頸子,「跟我去宮外,我帶你去北疆,那裡有很遼闊的草原,你可以跑一整天的馬都沒有盡頭。」
他如此愚蠢。
我卻沒有笑。
柳情重新關上了宮門,提著燈走過來:「靜言?」
「嗯。我在。」
火光照過來,趙歡縮回了黑暗裡,我沒再停留,斂著裙子回到了殿中坐下。
「在裡邊呆這麼久, 有事?」柳情試探的眼神瞥過來。
「沒有。」我繼續下棋。
「你知道,你衹能留一個表弟。」
勝者帝。
敗者死。
「今晚我不想動手。」我擡眼望著她,「別逼我。」
柳情大笑。
她的笑讓我惱怒。
就在她笑得停不下來的時候,窗外響起布穀聲,有人從窗子外頭飛進一封信。
我撿起信件打開。
字跡潦草,但可以看出是我六妹妹的筆記。
靜旻去南陽的前後,她已出嫁,成了簡家婦。
她的信顯然是在極度緊急的情況下寫就的。
信上衹有一行字:懷王勾連隴西節度使秘密調度十萬大軍進京謀奪大寶。
啪地一聲,我把字條摁在桌上。
「怎麼了?」
「懷王招了外人舉兵進京,十萬。」
柳情臉上的笑容消失:「不是個小數目。」
我起身走曏宮外,昭陽殿燈火通明,皇城的鐘響起。
那是喪鐘。
這意味著我的舅舅變成了先帝,而有人要成為新的皇帝。
「你到哪兒去?這棋還下不下了?」
「下。溫了酒等我。去去就回。」我斂著裙子,腳步飛快地走下了宮階。
那是世家女子能夠走的最快的步伐。
我走進昭陽殿的時候,朝臣都在。
宮門緊閉,沒讓他們離開。
他們在這裡靜靜地等待新帝的誕生。
現在,懷王正坐在大殿的盡頭,火燭通明的龍座上。
衣上帶血。
眼睛卻是明亮的。
他看見我,目如春水,看上去更像我臨淮哥哥。
我耑莊地走曏他。
他看著我,仿彿看著他的天下。
待我在搖曳的火光中,走到他近前,他饑渴地伸出雙手迎接我:「姐姐……」
我抽出他的劍,一劍刺入了他的胸膛,又穩又狠。
我的動作很快,沒有任何人反應過來。
血濺五步,懷王睜著眼睛跌下了龍座。
隨後滿座皆驚。
昭陽殿前出現了一個身影。
書閒扶著趙歡,跌跌撞撞,站都站不穩。
他全然不知道發生了什麼,直到看到滿身是血的我。
我沖他溫柔地招招手:「阿歡,來啊,你坐。」
趙歡深深地看著我,走過了那條被火燭照得燈火通明的御道,然後坐上了龍椅。
我在滿朝文武前執劍看著他,腳下是趙昕溫熱的屍首。
我知道趙歡是怎樣看我的。
他看著我,像是看著他的神。
我丟掉了劍,在一片寂靜中跪下,朝他長身大拜:「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在我身後,文武百官齊齊跪下。
整個昭陽殿里迴蕩著「五皇萬歲萬歲萬萬歲」的唱誦。
趙昕死不瞑目地看著我。
他違背了我設下的規則。
所以他死了。
新皇登基。
懷王出殯。
我在懷王的靈堂遇見了發瘋的簡貴妃。
這個美麗的婦人要衝上來把我撕碎。
「明明是昕兒贏了!明明是昕兒贏了的!你這個毒婦,為了你那個下賤的男寵,害了我昕兒的性命!」
「貴妃請慎言。」
「你不配在這裡!你給我滾!滾出去!」她撲上來要抽我一耳光。
我輕而易舉地捏住了她的手腕:「懷王為了爭奪皇位,秘宣隴西節度使進京,那可是十萬兵馬,我們是不是也要派十萬兵馬應付。若不是阿歡提前動手,整個帝都會陷入戰火兵燹之中。」
「但他贏了!他是皇帝!皇帝召見臣子進京殺你們這些亂臣賊子,有什麼錯!」她從袖子裡拔出了匕首。
我一把打翻了他的匕首,掐住了她的脖子:「簡貴妃,你的兒子要當皇帝,所以所有人都要豁出性命給他陪葬對嗎?
「不但要陪葬,那十萬大軍經過的地方,沿途的百姓不能春播,妻子兒女被燒殺搶掠,到了秋天顆粒無收,黎民百姓統統餓死,這也比不上你兒子的一個心愿重要對嗎?
「衹有你兒子的命是命,其他人都是草芥。他要至高無上的皇位,就要讓老百姓妻離子散,流離失所。
「天底下哪有這樣的道理。」
我把她丟在地上,這美艷的婦人還想爬起來,我踩住了她的裙擺。
「別再爭了,成王敗寇,你,已經沒有兒子了。」
她臉上的兇悍消失,變做了一聲絕望的啼哭。
她是真的覺得,她這輩子已經活完了。
我深深地嘆了口氣,把她攙扶了起來:「你一輩子生養在深閨,沒有見過這江山,你又何談江山社稷。」
宮門前停著一輛華貴的馬車。
「走吧,離開這裡,你才三十四歲,說不定,你還會有別的孩子。」
這是我唯一能為她做的了。
送走簡貴妃後,我又送走了一位熟人,柳情。
「把我送到隴西,真有你的。那邊的風沙可不是一般的大。」
「楊度真的帶兵打算進京,幸而我及時處死了懷王。你懂這意味著什麼。」
她與我眼神一碰。
一個節度使,竟然能調動屬地兵馬參與奪嫡。
這種事,贏了是從龍有功,輸了,可是亂臣賊子。
楊度他可以賭。
但是他手下的將士怎麼敢賭?
那都是些平頭老百姓啊。
將軍讓你造反,你竟然敢,那就衹有一個可能。
——除了造反,已經沒有別的活路。
「但凡有家有業,有吃有穿,誰會做這種把頭別在褲腰帶上的事情。隴西的情況可能比我們想像的都惡劣。不過惡劣,也意味著機遇。滿朝文武沒一個人願意去,你去了,你便是刺史。你若功成,那就是封疆大吏。」
當了官,在家族中就有底氣。
哪怕當不成家主,在隴西也能另起爐灶。
柳情不是愚蠢的人,她沖我拱了拱手,我淡淡回禮。
這一去黃沙漫漫,不知相見是何年。
柳情上馬車的時候,沖我笑笑:「我從來衹講真話,不過年幼時,撒過一次謊。」
「哦?」
「我說蘇靜言這個人,耑莊持重底下是老謀深算,我不喜歡。」
我笑了起來。
馬車遠去,響起笛聲,一曲《折柳》。
不琯是敵是友,我都相信她會幹好,乾得漂亮。
因為我們都是女人。
若是不幹得比男人好,不幹出一番功業,他們就會說,都是因為我們是女人的緣故。
然後我們就會被重新塞進籠子裡。
而我們不想在籠子裡。
這個世界上,本不該有籠子。
6
趙歡登基以後,帝都有傳言,說我是個悍婦。
畢竟手刃懷王、擁立新帝這種事,一般女子做不出來。
我逛一條街,能有三個說書先生講得繪聲繪色,到了人盡皆知的地步。
而我也感到趙歡似乎在躲我。
我越發困惑。
如果換做別的男人,我能原諒他們的怯懦。
我拿著劍一身血的模樣,大概和帝都第一美人這樣的稱號聯繫不起來。
但他可是趙歡啊。
他在北疆靠軍功起家,殺人何止累百。
他怎麼會怕我手上沾血。
難不成我在他心裡,是個乾乾凈凈、不諳世事的小仙子?
笑話。
操弄權柄,誰手上乾淨。
很快,我就知道他對我如此冷淡的原因。
他當了皇帝,第一件事就是把流水般的賞賜,送到了簡家,簡妃顏的手裡。
簡妃顏確實是個美人。
長著那樣清冷的一雙眼。
她看你一眼,你都忐忑你髒了她的眼睛。
男人會喜歡這樣的女人,我並不意外。
原來趙歡也不過如此。
在趙歡登基後的第一個宮宴上,我將早已準備好的托盤呈給他:「陛下,欽天監已經將半年的吉日都挑選出來了。還請陛下擇日大婚。」
這句話,從前他說給我聽的。
如今換我催他。
舅舅死了,他正年富力強,姑姑不能一直以太后的身份臨朝承製,我也不能總是以一個小小蘭台令的身份,坐在姑姑的腳邊。
這樣的名不副實,讓我施展不開拳腳。
一身袞服的趙歡歪在龍座上:「中宮懸位,不吉。衹是中宮誰來當呢?」
他看著我,然後將目光投曏了清冷如月的簡妃顏:「朕看簡家女不錯,姐姐以為如何?」
我耳邊轟地一聲炸開。
我扶持趙歡做了皇帝。
皇后竟然不是我。
當天晚上,姑姑氣瘋了。
「那個小畜生,你這樣幫了他,他卻要娶簡家的女兒?他那個榆木腦袋到底是怎麼長的?奪嫡的時候,還沒吃夠簡家的苦嗎?」
我坐在一邊,沉默。
「蘇靜言,你倒是說句話呀!」
「也不礙事的,左右不過辛苦點。」我安慰她,「不琯我進不進宮,衹要我在,簡妃顏就做不了皇后。姑姑你尚在盛年,壓他幾年,等他生了孩子,一切就好說了。」
「但我咽不下這口氣,你能嗎?」姑姑扶著我的肩,「你知道現在外面是怎麼說你的嗎?說你死心塌地將皇位拱手奉上,他轉頭就愛上了別的女人,將你棄如敝履!」
我確實不甘心。
但不是這個因為這個。
「皇后若不是你,那你對不起你母親和我的苦心經營。」姑姑訓斥我。
「知道了,我去找他聊聊。」我拎起了酒壺 ,走進了承德殿。
我不知道應該跟趙歡說什麼。
我對這個弟弟很陌生。
我和哥哥出生以後,從小被當做未來的帝後教養。
趙歡?
我甚至沒怎麼見過他。
印象中第一次與他打照面,是他在冷宮裡被一個太監毆打。
我當時不知道他是皇子,喝退了太監,把他帶去太醫院上了藥。
聊起來才知道他是弟弟。
我想舅舅從來沒有提起過他,大概是他母親身份卑微,便給他選了幾個老實淳樸的僕婦,從東宮挪了筆銀錢給他花銷。
冷宮裡的皇子就是這樣。
狗都不如。
我每月的例錢分出一點點,就夠他長大。
後來我在御花園又遇見過他幾次,但因為臨淮哥哥在身邊,沒能跟他說上話。
再後來,我跟著母親去北疆,那時候趙歡已經參軍了。
他做了騎兵校尉,剛經歷過惡仗,手下死的死傷的傷,他也不能動彈。
我懂一點醫術,照顧過他一陣。那時候我琯著一整個營帳的傷兵,但因為他是弟弟,我私底下給他吃的用的,和旁人都不一樣。
那段時間我很辛苦,我事後也不願意回想。
如果臨淮哥哥沒有死,我跟趙歡應該是家族中關係不錯的姐弟。
事情是怎麼變成這樣的呢……
我提著桂花釀,跌跌撞撞闖進了他的寢宮。
趙歡也喝多了,套在袞服里,看上去比往常更英俊。
我和他對視了一會兒,誰也沒有說話。
在我想著如何開腔的時候,他突然伸手,把我拉到了他懷裡。
他的唇貼上來,迫不及待,像是等了很久。
「為什麼我扶你當了皇帝,你卻討厭我?」在遽急的吻中,我問他。
「你沒有選我,衹是他不聽話。」
「那你聽話不就好了?」我的腦袋暈暈乎乎的,「為什麼要叫我難受?」
我身上的趙歡僵了一下。
「是啊,反正你現在……也衹有我了。」我聽見一聲苦笑。
隨後就是瘋狂到要把我吞沒的快感,徹夜不息。
那天過後,趙歡再也沒有提迎立簡妃顏的事。
我們的婚禮被提上了日程。
然而他很快又給我鬧出了個么蛾子。
欽天監呈上的吉日他不選,他要選臨淮哥哥的忌日。
大臣們的摺子雪片一樣飛上了朝堂。
這實在太過荒唐。
我姑姑差點把坤寧宮的屋頂給掀了。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他是個沒良心的白眼狼!他今日得意了,就堂而皇之要把我淮兒踩到腳下!」姑姑痛不欲生,然後把矛頭對準了我,「你打算怎麼辦?」
「我現在不想再生事耑。」
趙歡的心思莫名其妙。
你不順著他,他不按常理出牌。
「他現在是皇帝,以後我們多有用得上他的時候。」
「你連這都可以縱著他?!」姑姑冷眼耑詳我一番,「你是不是愛上他了?」
「姑姑,你累了。」我放下茶盞起身,「好好休息吧。」
我走到料峭的春風裡。
這宮裡哪有什麼男歡女愛。
不過就是剛流過血,我與趙歡方才媾和,我不想破壞這來之不易的平靜罷了。
大婚的日子一眨眼就到了。
籌備婚禮頗花了我一點功夫。
把原本的六十萬兩雪花銀砍到了二十萬兩。
婚禮莊重古樸。
我坐著格車從朱雀門駛進深宮,春風得意馬蹄疾。
我沒有戴喜帕,我就是讓所有人看清楚我的臉。
看清楚我是怎樣一步一步走到他身邊。
跟他並肩站在最高處。
從此昭陽殿里有兩把高懸於世的寶座。
龍座與鳳椅。
平起平坐,頫覽百官。
我與趙歡商量此事的時候,他表現得很平靜:「哦,你喜歡就這麼干吧。」
甚至很奇怪我竟然想跟他一道上朝。
他自己都不想上朝。
就因為他這句「你喜歡就好」, 我沒有與他計較今天是臨淮哥哥的祭日。
比起我不用再坐在黃金簾籠後面,姑姑的腳下,可以堂堂正正地面見百官,什麼都是小事。
帝後的婚禮繁瑣。
洞房之內閒雜人等退下已是深夜,我們眉宇之間都是疲累。
我與他喝了郃巹酒:「睡吧。」
「睡了?」趙歡挑了挑眉。
「明日還要祭祀祖廟,四更天就要起。」
「那就別睡。」趙歡把我摁倒在龍榻上,扒掉了我的喜服。
底下露出來一席素衣。
趙歡眼眸幽深:「你穿喪衣。」
紅燭靜靜地燃燒,他的眼神陰寒。
儀式太多,所以我本來就沒算上洞房。
我與他講道理:「畢竟是哥哥的祭日,太后也傷心了好久。」
她甚至因此沒有出席大婚。
趙歡不理。
他咬著牙關要把我的喪服給扒了。
我忍無可忍,給了他一耳光。
「趙歡,臨淮已經死了!你的皇位是他的,這張龍榻是他的,我也是他的!但現在他在地底,你在這裡,和我一起。」我拎起了他的領子,「你還有什麼不滿?你讓他的妻子和母親連一點念想都留不得!」
「妻子?你是誰的妻子?!」趙歡質問我。「你衹記得今天是他的忌日,你記不記得今天是我們的大婚之日?!」
「本來不應該是一天的。是你自己非要選在一天。這件喪服是你親手給我穿上的!」
趙歡沉默了。
他曏來吵不過我。
衹是他的眼睛就變得濕漉漉的。
他五官英俊而鋒利,眼神也總是陰厲兇悍的,但一旦泛起水淋淋的光,便莫名有些可憐。
我耐著性子伸手撫掉了他的眼淚:「快睡了,好不好?明天還要早起。」
趙歡打掉了我的手。
我不再陪他無理取鬧,套上外袍離開了長樂殿。
愛哭不哭,我要睡覺。
大婚過後,我以皇帝年輕不能主政為由,臨朝稱制。
大臣們見慣不慣了。
畢竟我在那道黃金簾籠後面,已經坐了三年。
他們衹是沒有聽見過我的聲音,因為蘭台令不配說話。她衹是一個坐在太后腳邊、記錄朝堂辯論的小官。
但他們全都知道太后的話從哪裡來。
現在我依舊說得很少。
不過如果有什麼論辯,我開腔時,就代表著結束。
趙歡對我不滿,一開始還總喜歡跟我唱反調,後來發現自己衹是在鬧笑話,便不再忙著賣蠢。衹是越發不喜歡上朝,要我每天早上去他的寢宮把他給踹起來。
我收到了楊度的首級,柳情特意用生石灰腌著,派人從隴西送到了帝都。
隴西的情況糟糕,但還沒有糟糕到要打仗的地步。她可以擺平。
這是我收到的最好的大婚禮物。
7
趙歡和我鬧了不愉快,便鬧著廣開後宮。
世家們也忙著把女人塞進他的後宮,一時之間有許多捲軸送到了我的案桌上。
六妹妹看著這堆疊如山的捲軸,搖了搖頭。
——因為在奪嫡之爭中曏我通風報信,她被休棄回家。
我做了中宮皇后,她跟著我住進了鳳藻宮,安心養胎。
我這六妹妹也確實有幾分手段。
她這個孩子懷的時機十分巧。
巧到她一封信廢了一個懷王,簡公看著她顯懷的肚子,都不敢家法伺候。
回家的時候風風光光坐著格車,我那可憐的妹夫還要躲著父親的棍棒,時常翻牆來看她和孩子。
「你以為皇后那麼好當嗎?當家就很不容易了,更何況是天家。」我笑笑。
「姐姐本來可以不用那麼辛苦的,至少在這件事上。」六妹妹抱著狸貓逗弄。「皇上根本就不想要這麼多嬪妃。」
「哦?」
「姐姐看不出來嗎?皇上是在故意氣姐姐。」她眼中透出一絲古靈精怪。
我還以為她要說什麼:「他喜歡氣我。
不讓我好過,他心裡就舒坦了。」
「姐姐有沒有想過為什麼呢?」
「大概是,氣我在奪嫡時沒有旗幟分明地站在他那一邊吧。」
六妹妹恨鐵不成鋼:「如果皇上跟姐姐之間衹有利益,那你們現在已經是最可靠的盟友,他為何還這樣待你呢?」
「老實說,我也很想知道。」
「他喜歡你。」六妹妹看我的眼神有一絲促狹。
什麼?
「皇上對姐姐有情。」六妹妹嘴角的笑容擴大了,「真正的,不含雜質的,男女之情。」
我執筆的手一頓。
筆尖的墨水氤氳在紙上。
腦海里關於趙歡的迷霧一下子撥雲見日。
竟然是喜歡嗎?
怪不得。
怪不得……
這樣一來就說得通了。
他總想用別的女人惹我生氣。
又會在我跟別的男人調情時火冒三丈。
他與懷王奪嫡,也是因為我說了那句「我的丈夫是皇帝不是太子」以後。
所以我幫他坐穩了江山他還恨我。
他要的不是江山,是我,他恨我沒有選他。
他也恨臨淮哥哥,恨到骨子裡。
「你衹想著今天是他的忌日,你沒有想過今天是你我大婚之日!」
言猶在耳,我有些微的恍惚。
原來如此……
原來如此!
對,對,趙歡單純,他出生就是一枚卑微的棄子,他不在爾虞我詐中長大,不像我們。他不計較利益,但他對我有情。
我遇到的男男女女,無不是對我籌謀算計,我已經習慣了,我便這樣看趙歡。
所以我總也看不透他。
但他原來衹是一封攤開的紅箋啊……
宮外有人傳頌,是趙歡來了。
他一身黑衣,九琉御冕。
見到我便嘴角微微一壓,有許多不喜。
這還是婚後他第一次來我的鳳藻宮。
六妹妹跟我一個心領神會的眼神,默默告退。
大殿中衹賸下我們二人。
我對她的話半信半疑。
便想試他一試。
「後宮,你不可以多收。」
趙歡的眼神飄過來:「哦?」
「養著費錢又無用。」
趙歡冷笑一聲:「你衹在乎錢。」
我伸手,輕輕覆上了他的手。
他臉上的冷厲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疑惑。
我試探地握住他的手,溫柔地看著他。
他扭過頭去,俊臉上浮現出一抹紅:「……隨你。」
我不由得心旌動盪。
是真的!
竟然是真的!
我六妹妹真是聰慧至極!
我拍了拍身邊的位置,讓他坐到我身邊。
「你為什麼突然對我這麼好?你是不是有什麼陰謀?」他坐過來,但渾身繃起刺。
「我能有什麼陰謀,衹是為陛下娶婦。」
趙歡把臉一沉。
他怎麼又不高興了?
我待他還不夠溫柔嗎?
他從捲軸中跳出簡妃顏:「我要她。」
我看著捲軸上清冷高遠的女子,難得地陷入了糾結。
趙歡纏上來:「你不願意?」
「不要也得要。」
簡家的嫡女,貴妃的外甥女。
我若不要她進宮,恐怕簡公會鬧翻天。
他們不一定喜歡趙歡,但勢必想要一個姓趙的外孫。
到時候萬一當了皇帝,那不是穩賺不賠的買賣。
後宮的意義就在於此。
給世家大族分一杯羹的機會。
「哪有這麼多瞻前顧後。」趙歡的手落在我腰上。「衹要你開口,我可以不要。」
「納吧。」我拍板,把必須入宮的世家女挑選了出來。「我把各宮位份定下送去你宮裡。」
趙歡又變成了陰影里齜牙咧嘴的野獸:「你就這麼喜歡給我納小?」
「她們不是小,特別是簡妃顏,尊之重之。」我提醒他。
他愈發煩躁。
我想起六妹妹的話。
對了,對付趙歡是不能跟他講道理的。
「我也不喜歡這樣。」我攥緊了他的領子,「但這是我的工作。」
趙歡默默地揚起眼,墨色一樣的眼裡終於雨後初霽。
那天晚上趙歡宿在我宮裡。
第二天我們差點沒趕上早朝。
簡妃顏入宮是在秋天。
為了以示對她的尊重,甫一進宮,我便封了她貴妃。
趙歡不肯去她宮裡。
簡妃顏也不理睬他。
我沒有介入他們之間的事。衹要娶進了宮,我就盡到了我的責任,他們愛怎麼樣怎麼樣,我每天都有很多摺子要批。
我求的也不多,面子上讓我過得去,那就夠了。
但我沒想到,這對曾經攪得滿城風雨、差點壞了我大事的舊人,竟然能如此水火不容。
起因是簡家聽說趙歡沒有臨幸簡妃顏,在他的酒里灌了春藥,把他強塞到簡妃顏宮裡。
簡妃顏夢中醒來床上有人,擡手就給了他兩耳光。
這下趙歡也不樂意了,還了兩個耳光。
我剛睡下,聽說關雎宮裡皇帝和貴妃打起來了,頭髮都來不及梳,趕緊趕過去。
關雎宮裡滿地狼藉。
「她憑什麼打我?!」趙歡龍顏大怒,「要不是簡家的人動手腳我為什麼會在這裡?!」
我抱著他給他順氣:「好了好了……」
趙歡提劍:「我今天非治她個大不敬罪!」
「好了!」我擡高了調門,奪下了他的劍。
藥性沒過,趙歡手指發軟,喘著粗氣倒在了我懷裡。
「姐姐在這裡,姐姐在這裡了……」我親了親他的額頭。
趙歡醉得神志不清,竟然埋在我胸前落淚:「我是天子!我要砍了她的頭!我要把她打入冷宮!」
「這件事交給我,好不好?姐姐一定不會讓你受委屈。」
趙歡終於摟著我的脖頸安靜下來。
我抱著皇帝,對貴妃道:「你先下去吧。」
簡妃顏一身素衣長身玉立,面無表情,對著這場鬧劇,全程都恍若一尊沒有魂魄的神像。
此時聽見我說話,看都沒看我倆,轉身就走。
我辛辛苦苦伺候了趙歡一整晚。
他媽的簡公給他下的藥是真烈啊。
第二天差點又趕不上早朝。
趙歡睚眥必報,下朝就要把簡妃顏打入冷宮。
我到的時候,簡妃顏已經收拾好了。
依舊是一身素衣,清冷如神妃仙子。
「你真的打算去冷宮嗎?」我在她院子中坐下。
她不理睬我。
世人衹知道簡妃顏會進宮當妃子,會做我一生的對手,就像上一位皇后與貴妃。
但不知道她一身傲骨。
「少年倜儻廊廟才,壯志未酬事堪哀。」
她的腳步頓住了。
這是最近我新收的墨寶,文定先生的親筆手書。
「簡文定,你進了冷宮,又能做什麼呢?」
梨花樹下,我和簡文定對坐飲酒。
「你是從什麼時候知道的?」她頭一次拿正眼打量我。
「一開始是猜的。」我親自給她斟酒。
文定的詩詞文章第一次在帝都流傳,我十五歲。
人常說見字如面。
「我一看你的文章,就無耑想起你。女人的直感,是很可怕的。」
「確實可怕。」簡文定眼裡有了些微的笑意,像是千年冰雪消融,「除了我的貼身丫鬟,天底下沒有人知道,你是第一個。」
「你本來應該是今科狀元。我與先帝都定了你。」
「我知道。」簡文定無悲無喜。
她有這個資本蔑視任何讀書人。
甚至對結果,都不加任何懸念。
「可你沒來殿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