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陪殿下流亡三千里,他復位後卻嫌我低賤噁心。
後來金鑾殿上論功行賞,我衹求他一件事。
殿下以為我會要個名分。
殿下目眥欲裂,這才明白——
我一拜到底,輕聲而堅定:「願殿下為臣女和沈將軍賜婚。」
三千里流放路,從始至終,我愛的都不是他。
1
宮宴和樂,座無虛席。
衹有我跪在殿中,眾目睽睽之下,受盡衛妃的羞辱。
衛妃將酒杯擲在我的額上,晦氣道:「今日是殿下復位後的第一次宮宴,誰許你這樣低賤的人來的?」
殿下沒有正妃,宮中都以他新納的衛側妃為尊。
我不敢躲,衹能硬生生受下,抿著唇道:「有侍女說,殿下讓我來宮宴。」
這話一出,衛妃嗤笑一聲,大家都笑起來。
誰不知道,就算我陪殿下流亡三千里,他復位之後卻一面都不肯見我。
更別說給我一個名分。
因為我原本衹是衛家的婢女,卻在殿下被流放之時,代替了與殿下原有婚約的衛妃,嫁給了殿下。
「殿下讓你來?」衛妃掀了掀唇角,不無諷刺,「殿下曾道,你是他一生最大的恥辱。」
我垂著眼,額上的血滴落下來。
很久才從喉里逼出兩個字:「是嗎?」
殿下曾在流放途中,說過同樣的話,不過那時他說的是,阿芙,孤慶幸有你。
2
衛妃沒肯放我走,讓我跪在殿門外。
殿里笙歌慢響,殿外風吹雨打,我渾身都已經濕透。
我無名無分,即使以庶女的身份記在衛家族譜,卻仍然出身微賤,沒有人願意為我說話。
唯一會為我說話的沈將軍,已不在了。
突然有太監唱禮:「太子殿下到——」
我本就跪著,不必起身。自知殿下厭惡我身份微賤,還有那樣一段難堪過往,垂著眼動也不敢動。
卻看見玄黑的衣袂從我身邊擦過,和我濕透的湖色裙擺相接。
唯有殿下才穿玄裳。
我默不作聲地等他過去。
卻聽見頭頂傳來聲音,殿下冷淡地問:「衛芙,你是不是後悔陪孤流放了?」
我怔住,確定是在和我說話。
才仰起頭,很輕、很真心地笑了一下,道:「不是。阿芙從未後悔。」
雨聲如瀑,不知道太子殿下是否聽見我的話,卻像被我的笑眩了一瞬,袖中的手摩挲了一下。
阿芙從未後悔。
從未後悔陪太子流放,從未後悔為太子擋住諸多磨難。
因為這是沈將軍的願望。
他想要的,阿芙都會替他做到。
3
殿下不知為何,竟然大發好心,讓人送我回去了。
我和一個白頭老宮女同住宮人房,她給我煮了驅寒的藥,又悄悄囑咐我:「明日金鑾殿太子要論功行賞,你要把握好機會,要一個妾室名分,將來便可當娘娘了。」
老宮女知道我身上留下多少傷,這樣柔弱的身軀,卻撐著殿下走完流放路。
縱然殿下如今厭棄我,要一個名分,也不算多。
我捧著藥碗,外頭雨聲打窗。
昏燭如豆。
我搖了搖頭,眼神亮晶晶的,難得露了一點少女嬌憨:「我另有意中人的。」
我從滾燙的心口處,拿出一個錦囊,小心翼翼地展開,裡頭正是一紙婚書。衹是染了血和淚,到底有些模糊。但人名是可以看清的。
沈照和衛芙。
殿下喜歡衛側妃。
我也有喜歡的人。
但殿下比我幸運一點。
半夜的時候,我被風聲吵醒,迷迷糊糊的時候,突然想到。
我替嫁給殿下時,也是這樣一個夜晚。
無花燭、無喜堂,唯三千里路、一身傷。
其實,我也當過殿下的正頭娘子。
4
這是我頭回到金鑾殿。
殿下復位之後,今日在大殿中論功行賞。
凡是在殿下流亡之時相助的,都有重謝。
皇上病重已久,早就將大政都放給太子殿下了。加官進爵,良田萬頃,金銀珠寶,都不過是他一句話的事情。
太子與衛妃,同坐高台,威儀讓人不能直視。
我衹垂著眼,等著唱禮官叫到我的名字。前頭人的賞賜,動輒潑天富貴,讓人聽得觸目驚心。
不知道過了多久,太監尖細的聲音傳來:「衛芙,上前——」
我心裡一跳,上前跪在光潔的地上。
我尚且沒說話,衛妃已經出言,聲音里不無警告:「阿芙,你原本不過是我的婢女,僥倖能頂替我的位置,陪殿下一段時日,已經是天降之福,你要記著你的身份,別覬覦你不該得的東西。」
方才我聽見他們的議論了。
大家雖罵我微賤,但都聽聞過我對殿下是拿命般的好,都料想我會求一個良娣的位置。
太監把當初我為殿下做的事情誦讀出來:
「天元十年初,太子中毒目盲,衛芙作其杖。」
「同年春,衛芙於幽州,替太子試毒幾近瀕死。」
「春末,流放途中遇匪圍困,衛芙割血喂太子。」
每念一句,周圍便靜一分,衛妃的臉色便難看一分。
到後頭,連太監的嗓音都發顫了。
太子殿下打斷,冷淡道:「已經足夠。衛芙,你要什麼?」
語氣聽起來,像是我要做太子妃也做得。
殿下一直以為我會要個名分。
即使這段過往於他而言,迺是屈辱。
我吸了口氣,一拜到底,聲音輕而堅定:「願殿下為臣女和沈將軍賜婚。」
不要太子妃,不要金銀,我要沈將軍。
周遭像是驟然劈下了雷!眾人都驚愕不已。
上首突然有哐當響動,我擡起頭,年輕陰鬱的殿下,竟然生生將龍椅把手上的龍頭掰斷了。
我從袖中抽出一紙破舊婚書,直直地看著殿下,並未後退半分,滿臉是淚,把頭往地上重重一磕:
「惜往日微末相助,求殿下賜婚我與沈將軍沈照。」
太子殿下目眥欲裂,手中血流不止。
這一瞬間,他方才明白。
三千里路,我為另一個人而來。
我對殿下好,是為了另一個人。
從始至終,我都沒有愛過他。
殿中氣氛如弦繃緊,唯有衛妃攥緊的手一松,意味不明地笑了聲:「沈將軍早就為君捐軀,阿芙身份低賤,嫁給死人,也未嘗不可。殿下,不如成全了他們吧?」
她尾音剛落,殿下就驀然轉過頭,瞥了她一眼。
那一眼,極為可怖。衛妃嚇白了臉,不敢再說話。
殿下重新轉過頭來看我,手中的血滴落在地上,神情冰冷,仿彿感覺不到痛般。
我等了很久,才得到他的答覆。
殿下說:
「沈將軍名門貴胄,你一介婢女,怎麼配?」
阿芙,你怎麼配?
5
其實這話,我也問過沈照。
他是少年將軍,無數貴女的春閨夢裡人,卻不知道怎樣喜歡上了我。
那時我還在衛府,不過是一個不能再普通的婢女。
我與沈照,實在算不上相配。所以,我一直冷待他、婉拒他。
沈照順遂得意十八年,沒想到在我這裡遇到敗仗,卻樂此不疲。
直到某日,衛府圍牆邊的木芙蓉一夜開滿,粉粉簇簇。
少年將軍隔牆回答我:
「世上諸般條條框框,你那麼好,我喜歡你就喜歡了,哪有什麼相配不相配。
我娘笑我,怎麼追個小娘子,連話都說不上。」
「我衹有一句話說。阿芙,我是要娶你回家的,沒有什麼能阻擋我。」
沈照赤誠坦蕩,從未掩飾過他的愛意。
後來京城大亂,沈照為護著太子殿下,不幸死在動亂中。
他的親信來歸還婚書。
親信道:「將軍身死,姑娘以後可自行婚嫁。」
沈照天不怕地不怕,當時快意京城。
沒想到受生死阻擋。
他終究沒能娶我。
5
殿下拒絕為我賜婚。
我是當日進金鑾殿,唯一一個沒得到殿下恩賜的人,成了最近的笑柄。
我惹怒了殿下,衛妃是最高興的人。
衛家代代都出宰輔,老太爺更是三朝元老,衛妃衛晚是衛家唯一的嫡女,受寵到當初太子流放,衛家能做出讓我替嫁的事情。
太子能復位,其中也有衛家一份力,但理義上到底說不過去。
所以本該是太子妃的衛晚,現在衹能當個側妃。
那日,我退出金鑾殿後,走在宮道上,正和衛妃的轎輦狹路相逢。
我和其他宮人拜倒在一旁。
衛妃本該和往常一樣視而不見,卻讓太監停住,從轎輦上偏過頭來,悠悠嘆了口氣:「阿芙,沒想到你對沈將軍這麼情深意重啊。」
我的脊背都僵直了幾分。
如果說,世上誰最不希望我和沈將軍在一起,那就是衛晚。
沈照與太子殿下,情同手足。
她一直沒法接受自己的婢女要和她做妯娌這樣的羞辱。
更何況,當初沈照為了我,沒少下她的面子。
現在衛妃說的,肯定不會是什麼好話。
可她下一句話,就讓我擡起了頭。衛妃笑盈盈的:「你知道沈照怎麼死的嗎?」
我不知道。我衹知道,當初皇上查東慶王叛亂的餘黨,把太子殿下的母族幾乎殺盡、並無數世家,都死在那幾日的大亂中。
沈照死在雨天。
京城下了好幾天雨,都沒衝掉血氣。
衛妃居高臨下,看著我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說:「他們困住沈照,讓他眼睜睜看著自己的親信一個個被殺完,再射箭穿過他的腿,不得不匍匐在地。用刀刮爛了他的臉,踩斷筋骨,逼他從胯下鑽過。」
催心傷肝,靈台崩殂。
我從未有過一瞬間,感到這樣的痛楚。
我聽見自己的聲音,嘶啞無比:「他們是誰?」
衛妃卻笑而不答,意味深長:「誰不重要,你衹要知道,若非你的緣故,沈照未必會死。有些人本就是你不配去碰的,比如沈照,比如太子。」
四目相交之間,我突然明白了些什麼,站起身瘋了般地撲上去,卻被幾個太監死死地壓住身子,動彈不得。
衛妃起轎,揚長而去。
我沒聽懂她的話。
但是我知道,沈照的死。
或許和衛晚有關。
6
從聽了衛妃那番話之後,我就一直想找機會見殿下。
他與沈照情同手足,知道事有蹊蹺,必定會追查到底。
可是殿下很忙,我去了很多次,才求得太監為我通傳一聲。
皇帝如今病重,不過吊著一口氣,大政全都交由太子經手。我進殿時,殿下正在批閱奏章。
現在天色已黑,裡頭卻明堂如晝。
很難想像,半年前我與殿下尚在嶺南,夜裡連一衹燭都點不起。好在屋前籬笆常有流螢。
殿下的困惑、潦倒與無助,他最難堪的一面,我都曾見過,無怪他現在不願見我。
我明明已經行過禮,殿下卻仿彿我不在一般。
唯有握硃筆的右手被紗布纏繞,可見當日捏斷龍首之用力。
直到燈芯燃盡,他才擡起頭,眼神晦暗不明。
殿下眉眼陰鬱:「還是想讓孤賜婚?」
我搖了搖頭。
他無意識地摩挲了一下扳指,垂著眼,過了會才平靜道:「阿芙,我可以給你個名分。」
我怔住。
我陪在殿下身邊三年,便也知曉一些他的習慣。
他緊張、擔憂時,喜歡摩挲手指。
殿下十分難得的,忍下顏面,來與我求和。
但我要的不是這個。
我沉默良久,外頭風聲正急,穿過殿內燈影跳躍。
我每沉默的時間多一瞬,殿下的臉便難看一分,到最後陰沉得快滴出水,戾氣橫生。
「沈照——」
我才剛吐出這兩個字,就有宮燈被大風吹滅,大殿中一下就昏暗下來。
他現在最聽不得的就是這個名字。
殿下踹了一腳,案桌傾倒,奏章劈里啪啦地倒了一地。他咬牙切齒,如困獸般大喊了聲:「滾!」
侍奉的太監嚇得跪了一地。
我抿著唇,自知不能再多言,默不作聲地退出去。
邁過殿門門檻時,我回過頭,正見殿下孤身立著,竟像是流淚了。
7
事事不順。
我才被殿下呵斥出來,迎頭卻撞上了陸相國家的二公子陸為。
我與他有些淵源在,衹當沒看見,低著頭快速走過。
卻被他攥住了手腕。
像是被毒蛇瞬間纏繞上。
陸為眼下青黑,一副縱慾體虛的樣子:「阿芙,好久不見,你還是和從前一樣漂亮。聽說殿下看不上你,倒不如你給我做妾。」
我冷著臉,竭力地掙脫開來,奪路而走。
陸為在我身後呸了一聲,罵了聲:「裝模做樣的賤人。」
我衹當沒聽見。
8
陸為是衛晚的表哥,京城有名的浪蕩子,一直覬覦我的容貌。
如果不是當初遇見沈將軍,我早就被衛晚當人情送給陸為當通房了。
今晚他看我勢在必得的眼神,讓我有些不安。
但這裡是宮廷,想來他也不會亂來。
我回去時,同屋的老宮女已經入睡。我就著月光把婚書拿出來看,上頭的血是沈照的,淚痕是我的。
沈照的名字,取得真好。
照者,光也。
即使受辱至死,沈照一生仍然乾淨磊落。
他也最喜歡我的良善。
但是沈照,如果我的良善,不能替你報仇,怎麼辦?
我該怎麼辦?
9
我在夢中睡得不穩,夜半卻聽見有異動。
有雙大手急色地摸上我的身軀,我猛然睜開眼,牖窗被打開,月光寒芒下,我看清了伏在我身上的男人面容。
正是我在殿下那塊撞見的陸為。
他死死地摁著我的嘴,唇齒間都是血味。
男女力量懸殊,根本掙扎不了。我從沒想過他在宮中也會這麼放肆。
我絕望地睜大眼,卻見陸為身後,早已被驚醒的白髮老宮女,顫巍巍地抱著花瓶往他頭上一砸。
血沿著陸為的額頭往下滑,他頭也沒回,從袖中抽出匕首,回身就是一刺。
刀匕入肉,血流如注。
老宮女連叫都沒能叫一聲,踉蹌摔死在地上。陸為笑罵了聲:「老東西。」
陸為被砸了下,本來的興致少了一半,扯著我的頭髮,扇了我好幾個巴掌。
他難掩厭惡:「你一個婢女,我要睡你,是你的福分,懂嗎?」
我並未言語,事到如今,平靜地看著他。
卻反倒惹怒了他。
陸為啐了口在我臉上,得意的神情一閃而過:
「衛芙,你這副神情,和我最討厭的一個人很像。他死前,也這麼看我。你知道那個人是誰嗎?」
陸為笑起來:「你也猜到了吧。是沈照啊。以前人家怎麼說的,他是雲,我們這幫人是泥,到最後,還不是要被我們踩進泥去。」
世家子弟分兩種。
一種是沈照,少年將軍、前程萬里。
一種是陸為,酒色掏空,爛泥扶不上牆。
沈照從未屑於和陸為這群人打交道。
陸為看著我的臉,色慾又上頭了。
他把頭埋進我的脖頸里,一手去尋我的衣帶,含糊道,近似炫耀:「京城盛讚沈照脊骨硬,征戰沙場從未後退。那日圍殺他的時候,我就好奇,他骨頭是不是真的那麼硬。就一點點敲碎了,也不過如此。」
「到最後我們也沒解氣,因為他一直沒低頭。我和他說,若是他死前還能從我們襠下爬過,我回去就不會找衛府阿芙的麻煩。他還真做了,真是快意無比。」
「你說你惹衛晚幹嘛呢?要不是她提醒,我們還想不到借京城動亂的機會圍殺他。當時太子母族一黨,人人得而誅之。死個沈照,誰會在意?」
你看,就是這樣簡單的緣由。僅僅因為衛晚討厭我、僅僅因為陸為他們嫉恨沈照。
我的少年將軍就死了。
陸為根本不怕把這些告訴我。
因為我身後什麼都沒有。
我閉著眼:「殿下知道嗎?」
陸為的嘴唇急匆匆往下吻著,輕蔑一笑:「殿下知道又怎麼樣,一個死了的沈照,值得他得罪這麼多世家嗎?」
他才後知後覺感到我的平靜,剛要擡起頭來。
我手中的簪子已經插進他的後頸。
又重重地拔出來,簪子半截折在裡面,血噴濺在我的臉上。
瓶墜簪折。
我想,殺吧。
10
太子與衛妃趕到的時候,陸為還賸下一口氣。
白頭老宮女的身體已經涼透了。
其實,她本可以逃過一劫的,衹要裝聾作啞,睡上一覺,什麼都不要琯就好了。
可她心善。
我衣衫不整地跪著,唇邊還有血跡。
衛妃沒想到一曏逆來順受的我,竟然敢做出這麼膽大的事情。
她狠厲地給我定了罪:「衛芙,你竟然敢勾引我表哥,藉機行刺當朝官員。罪無可恕,死有餘辜。來人,把她先拉下去。」
我餘光都沒分給他,擡眼看的是殿下。
我臉上身上都是血,卻柔和地笑起來:「殿下,阿芙難道不是你的妻子嗎?為臣者侵犯主母,該有什麼樣的處罰?」
衛妃聽見主母二字,嗤笑出聲。
可殿下卻未曾出聲,黑沉的眼神落在我臉上。
他明白了我的意思。
我這樣說,是承認了我與殿下的關係。
接受了殿下之前說要給我個名分的賞賜。
他一字一頓:「衛芙,你別無所求?」
我笑著點點頭:「阿芙衹願能常伴殿下左右,有個名分,別無所求。」
殿下伸出手,擦掉了我臉上的血痕,滾燙的指尖用力覆蓋過陸為碰過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