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天氣預報說,過幾天將會有颱風過境。
宴席酒店的玻璃窗外,時有大風。
我握著香檳杯站在角落,葛棋走過來和我搭話。
「無聊了?」
「沒有。」我假意敷衍地笑了笑。
這些天的拍攝里,他對我的態度明顯好轉。
但他也是出了名地喜歡劇組女友,拍一部戲炒一對CP。
「你們女孩子就是太沒膽識了,容易怕生,」他開始教我做人,以此散發他的男性魅力,「像今天這種重要場合,你應該出去多認識幾個人,指不定還能撈點資源。」
「哈哈是嗎?不必了。」
他見我不應和他,盯著我的臉打量了一番後,勾起嘴角:「背後金主挺疼你的吧?」
我沒搭話。
他語重心長地嘆了口氣:「這就是你不懂了,再怎麼好看也總會玩膩,哥帶你多認識幾個人,沒壞處。」
這些人打著帶我認識人脈的名號,其實是做起人情交易,將我賣給那些想玩又沒渠道的投資方,以此交換資源。
說話間,葉請時走了進來。
一下子吸引了在場人的目光。
「還得是葉施爾這樣才有本事,讓葉請時死心塌地地捧她,」葛棋將手搭在我肩膀上,在我耳邊說,「你沒這個命,就別裝了。」
導演在和葉請時說話,像是說到什麼,抬手招了招我。
葉請時的目光也隨之落在我身上,落在葛棋的手上。
我走了過去。
「葉先生。」
他笑了笑,眉眼漫不經心,對導演說:「你們劇組,男女主角關係挺好。」
「啊是是是,」導演沒讀懂他突如其來的笑意,上趕著說,「培養感情好啊,真情流露才能拍得出好東西。」
葉請時笑意愈深:「你們戲份尺度挺大?」
「是是是,張力比較足,」導演說,「那天您也在場看到的。」
「挺好。」
他看向我,手中的香檳杯碰了碰我的:「培養感情。」
說完,再也沒看過我一眼。
他和我之間,隔著觥籌交錯的人群。
宴會密閉的環境有些悶得慌。
這樣潮濕的天氣,舊傷容易復發疼痛。
我想問經紀人拿些止疼藥。
「在車裡呢,」她關切地看我,「你後腰的傷又開始疼了嗎?你喝酒了不能吃止疼藥的。」
旁邊幾個製片人在喊她。
「沒事,我沒喝酒。」
我將香檳杯放下:「你忙吧,我自己去拿藥。」
我向門童借了把傘,拿了車鑰匙就往停車場走。
可車鑰匙失靈了,死活沒反應。
雨水打濕了我單薄的裙子,風刮翻了我的雨傘,眼見要握不住了,身後伸出一雙手,穩穩舉過了我的雨傘。
淡淡的烏木沉香溫潤地撫過我的頭髮。
「葉先生。」我轉過頭看他。
他箍緊我的小臂,反手將我塞進另一輛名車裡。
駕駛座上,他調高空調溫度,脫了西服外套,裹住我的腳。
又從后座上拿出礦泉水和止痛藥給我。
行雲流水的動作,讓我恍惚回到了曾經被他照顧的時候。
「哥哥。」
他手上一頓:「我說過,別這樣叫我。」
我的身體一點點回溫,車裡的氛圍卻凝滯住了。
他單手握住方向盤,臉朝著窗外。
酒店投射燈浮華的光影,落在他半邊分明的臉上。
「葛棋不是什麼好人,」他說,「別假戲真做了。」
「我不會。」
他轉過頭看我:「是嗎?你向來擅長騙我。」
他眉眼不算友好。
「葉先生,」我問他,「你在吃醋嗎?」
他別過眼,繃緊下頜線:「我吃什麼醋?你又不是她。」
他還是不相信我。
也是,現在的我早已面目全非。
身份被盜用,和他的一切過去都被竊取。
我們中間還隔著長長的十幾年,早已長過我和他相處的那些年。
我被貧窮磨沒了青春的明媚。
他被真假磨沒了信任的勇氣。
我們拿什麼相認?又拿什麼相愛?
這個懲罰,遠比讓系統直接殺死我,來得觸目驚心。
他問我:「你和你的系統是怎麼做的?」
「做到什麼?」
「明明你和她沒有半點相似的地方,卻能讓我越來越覺得你像她,語氣相似、神態相似,甚至連呼吸都覺得像。」
他的眼睛暗淡地注視著窗外的雨。
「我已經快分辨不清了,我不知道什麼是真的,什麼是假的。可我恨透了爾爾被替代,又怎麼能不受控制地把你當成她的替身。」
車窗外,潑墨的冷夜裡響起一陣悶雷。
「我怕打雷。」我說。
他一笑:「你的系統沒教你嗎?葉施爾從小就不怕打雷。」
「是,我不怕。」
我顫抖著聲音,將我們曾經的對話,重新說出口。
「所以那是藉口,哥哥。」
他一怔。
緊緊地盯著我,啞聲說:「別學她。」
「哥哥,我就是葉施爾啊。」
「你不是!」
他攥緊我的手。
「這十幾年來,那個該死的系統每分每秒都在試圖讓我忘記她,愛上另一個頂替她身體的人。但是誰都可以忘記她,唯獨我不行。我忘記了,她就不存在了!」
他臉色慘白,眼中是隱忍不住的淚水,終於在這一刻肆意洶湧。
「我求你告訴我,她是不是還活著?爾爾不怕打雷,但她怕黑她怕自己一個人,你們不要把她關起來好不好?求求了,我錯了,要我怎麼樣都行,你們把她還給我吧。」
他的直覺認出我了。
可他已經不相信自己的直覺了。
因為這十幾年來,他被封閉在一個又一個騙局的繭房裡,他已經失去了分辨的能力,死在那個讓我發誓的雷雨夜裡,半分由不得自己。
而我,卻只能一遍又一遍地重複著:「是我啊,哥哥。」
他說,他認輸了。
11
電影拍攝進度很快。
快拍完的那天,葉施爾過來我們劇組探班。
「施爾姐真好,請我們喝奶茶。」小助理們很喜歡她,「她真的是人美心善。」
她也來看我了。
「明明近在眼前,卻無法相認的感覺如何呀?」
她笑著說:「搶不過就是搶不過,這是你應得的。」
「明明用著我的身體,卻始終被他懷疑,這種感覺如何呀?」我學著她說話,「這也是你和那個系統應得的。」
「你別太得意了。」她惡狠狠地看了我一眼,「畢竟,我才是擁有系統的人。」
她湊到我耳邊,勾起唇角說:「系統能我頂替你的身體,也可以讓他永遠忘了你。」
下午經紀人來探班。
她帶了兩大箱行李過來,邊搬邊抱怨:「之前不是說殺青戲不出外景的嗎?怎麼突然說要上婁山拍了?過幾天就要颱風了,這時候還上山。」
「天氣預報說了,颱風不在我們這登陸,影響很小,導演說會趁早拍完的。」我問她,「你怎麼帶了兩個行李箱。」
「你上山我不得陪著,萬一出什麼事呢?」
她從行李箱裡掏出一袋成人紙尿褲:「我都能想像山里劇組那個移動廁所有多臭了,提前備好這個了。」
上山的路上一切都很順利。
做妝造的時候,屋外還是一片晴朗。
可我的心卻惴惴不安。
腦海中全都是葉施爾說的話。
我拿出手機,想向葉請時打個電話,告訴他小心系統。
可我的手機在山裡信號一直不好。
助理跑過來和我說:「姜存姐,導演說要趁著天色好早點拍,您準備一下。」
「好。」
我收起手機,沒打出那通電話。
可走了幾步,我拉住小助理的手,問:「你的手機有信號嗎?」
「有啊。」
「借我打個電話可以嗎?」
葉請時的手機占線中。
我思忖了一下,發了條簡訊給他。
確保發送出去了,我才將手機還給她。
和導演說的一樣,天氣一直都很好。
殺青戲也拍得很順利。
我們一起拍了大合照,經紀人幫我發微博營業。
導演興奮地說,要去架只烤全羊慶祝一番。
雨,是在半夜下起來的。
起初不大,蒙蒙的雨。
經紀人和我一個房間,她說導演找她喝酒,問我去不去。
我犯困,就說不去。
一個人留在房間裡。
半夜被雷聲驚醒,起身一看經紀人還沒回來。
我打電話給她,卻打不通。
沒信號。
我去隔壁房間敲門,正好小助理熬夜看小說還沒睡覺。
她的手機打給經紀人也沒打通。
她說,沒看到經紀人回來。
說著,起身穿衣服就要冒雨去導演那邊。
我們房間和導演房間,就隔著一小段路。
「你休息吧。」我不忍心讓她加班,「我自己去找她。」
「姐,你小心點。」
導演屋裡亮著,一群人圍著喝酒吃燒烤。
經紀人見找我。
「你怎麼過來了,」她把毯子披在我身上,「著涼了怎麼辦?」
「我看你還沒回來,怕你出事。」
「嗐,能出什麼事啊?」她拉著我的手,「走走,我跟你回去了。」
我們和導演告了別。
兩人往我們的房子走。
「導演對這部電影很滿意,奔著沖獎去的。」經紀人感慨地摟住我的肩膀,「我們終於苦盡甘來了。」
「希望如此吧,」我望著昏沉的遠山,「謝謝你一直陪著我。」
「是啊。」
她順著我的話:「是我一直陪著你,我陪你拍戲、陪你熬夜,我給你鋪就了一條逆襲娛樂圈的路,這本來是你應該走的路。
可是你為什麼不按照我給你設定的道路走下去呢,非要有自己的想法?」
我心頭一緊。
「你什麼意思?」
她摟住我肩膀的手愈發加緊,緊到好似機械齒輪將我牢牢嵌套。
她的瞳孔閃出光斑,聲音變成低沉的電流機械音。
她說:【宿主,你理應聽話。】
然後,反手一推,將我推向無邊的山崖。
12
颱風登陸。
我是被螺旋槳的聲音吵醒的。
泥土混著荊棘,我的腿已經沒有知覺。
我還活著嗎?
我的意識開始渙散。
哪裡來的螺旋槳的聲音?
四周昏暗,不見天日。
我好像又回到了孤兒院的那個小黑屋。
院長說,我不乖,所以沒人要,被送回來了。
我哭著說,我很乖的。
我吃了一個雞蛋、兩個雞蛋……二十五個雞蛋、二十六個雞蛋。
我和領養我的爸爸說:「爸爸,我吃不下了。」
他說:「乖孩子就要全部吃下去。」
我每痛苦地吃下一個,他的表情就越興奮。
然後我暈倒了。
他們就把送回孤兒院,說我太挑食,脾氣不好。
我錯了。
我會乖乖吃雞蛋的,能不能不要拋棄我?
後來,我從小黑屋被放了出來。
終於吃上一頓飽飯。
聽人說,是因為今天葉家的人要來領養小孩。
我有被退回的黑歷史,沒資格被挑選。
葉家的人離開時,我和其他孩子擠窗邊看。
一個長相白凈的少年走在父母身後,身邊圍著一群恭維的人。
看著年紀比我大一些。
他側過頭時,目光和我不期然地撞在了一起。
我說了一句:「哥哥再見。」
他眸光一愣。
而後隨著父母離開。
他們的車剛開走,院長就把我拽了出來,狠狠摔在地上。
「叫什麼哥哥,他是你能攀附得起的嗎?」她用食指懟著我的額頭,「一天到晚總存著心思是吧?難怪沒人要你,你活該被你爸媽扔掉!」
「我沒有——」
院長一個巴掌扇過來。
當著孤兒院所有小孩的面,要拿我殺雞儆猴。
我閉上眼,咬緊牙關默默忍受。
可下一個巴掌並沒有落下。
我睜開眼,看見了少年緊緊攥住院長揚起的手腕。
他對我說:「我帶你回家。」
從很早很早之前,我就明白比起愛與欲,我更希望我和他之間是至親血緣。
因為前者易分易散,後者難以斬斷。
但是,所有美好的東西我都留不住。
「爾爾,醒醒。」
我被拍醒。
睜眼就看到了葉請時的臉。
「哥哥……」
我喉嚨干燒:「你怎麼來了?」
「直升機找到你的,救援隊快到了,你再堅持一下。」
「你……」我被他抱在懷裡,「你怎麼知道我在這裡?」
「你發簡訊給我的時候,我就意識到不對勁了,所以查了一下你們劇組的位置。」
我的氣息越來越弱,感覺快要堅持不下去了。
「哥哥,我真的是葉施爾……」我頂著昏昏欲睡的眼睛,拉住他的手,「要不然系統不會想置我於死地的,你相信我。」
「對不起,對不起。」他緊緊摟住我,試圖用自己的體溫讓我回暖,「爾爾乖,別睡著,哥哥帶你回家。」
我想抬手卻沒有力氣,只能對他說:「哥哥,別哭啊。」
我不想他難過。
這個世界上,我比誰都心疼他。
可是我的存在,卻讓他掙扎了這麼多年。
眼前一片昏黑,我又陷入昏迷。
意識渙散間,我聽見他在我耳邊嗚咽,語氣是絕望至極的心碎:「要我怎麼樣都行,你們放過她吧。」
13
再次醒來的時候,是在醫院。
我得救了。
我第一反應是找葉請時。
他也確實,端端正正地坐在我的床邊。
見我醒了,他對我笑了笑:「姜存,你醒了真好。」
我怔住了。
其實之前我很難相信,不過一個出房間又進房間的幾秒鐘里,為什麼葉請時可以篤定我被替換了。
因為直覺。
愛一個人的直覺。
就像現在,眼前的男人頂著一張和葉請時一模一樣的臉。
「我哥呢?」我問。
他還是那副笑臉:「什麼?」
我語氣激動:「我哥呢,系統你把他弄哪去了?」
「你可能是剛醒所以有些說胡話。」
他站起身,站離我遠些:「你在山上拍戲,不慎失足落下懸崖,我們把你救上來後就送醫院了。」
「姜小姐,你沒有哥哥。」他說。
我對他說:「我想見葉施爾。」
葉施爾來了。
葉請時送她過來的時候,還叮囑她早點回家。
兩人在門口如膠似漆了一會後,她坐在我床邊。
「你想見我?」
「我哥呢?他被你們替換掉了嗎?」
她聞言,笑了笑:「你們兄妹還真是一個樣。」
「他現在在哪?」我追問,「他是不是也和我一樣,被系統安排到別的身體里了?」
「不是,他被系統抹殺了。」
「不可能,你騙我。」
「隨便你信不信,我也沒必要和你解釋。」
我問她:「他被替換了,就意味著你攻略失敗了,為什麼你還在我身體里?」
「因為我夠聽話,」她冷冷一笑,「我按照系統要求的路,一步不差地走下去了。如果不是葉請時的意志強行破壞了平衡,他又怎麼會被替換掉?既然他不肯聽話,那就毀掉吧。他不能成為我哥哥,還有其他人不是嗎?」
葉施爾沒有再解釋什麼,只是同我說:「其實我確實不甘心,我都頂著你的臉了,為什麼他愛的還是你?明明是我的故事,你的存在卻讓我活得像個女配。
但現在好了,你再也不是這個故事的例外了,永遠充當我故事的背景板吧。」
葉施爾走後,經紀人來看過我。
她還是那個陪在我身邊的模樣,關切又心疼的眼神。
她完全忘了把我推下婁山的事情。
就好像那個瞬間她只是被人控制了一樣。
她告訴我,在我昏迷的期間,電影首映的反響很好。
「你看,我們收到了很多要和你合作的好劇本。」
她說:「姜存,你未來一片光明。」
我努力讓自己平靜下來,弄清楚事情的來龍去脈,找到解救哥哥的辦法。
他一定和我一樣,被替換後安排在另一個人的身體里。
我要想辦法找到他。
我逼自己吃飯,認真復健,早日回到拍戲的狀態。
只要我一直在拍戲,一直是公眾人物。
他就總會有辦法找到我的。
我努力拍戲、趕通告、上綜藝,每天被工作淹沒,不讓自己停下來。
可是我的大腦卻好像有塊地方,一天比一天空洞。
很多事情我都想不起來了。
比如我和葉請時第一次見面是什麼樣的、他第一次擁抱我的時候,那些回憶像被強制刪除一樣,越來越模糊。
我開始用筆記寫下我們之間的每一個細節,但我記錄的速度遠遠比不上遺忘的速度。
原來想要記住是這麼困難的事情。
那麼我不在的那十幾年裡,他又是怎麼一遍一遍地記住我的?
我生活中的瑣碎開始淹沒我。
新的朋友、新的電影、新的獎盃……周遭的環境像海嘯一樣推著我往前走。
一年又一年,我開始專注於研究劇本,不斷拍戲,忙到連自己都快忘掉了。
朋友結婚邀請我,婚禮上手捧花落在我的手上。
他們都在恭喜我。
我笑著說謝謝,腦海卻一陣空白。
我想不起來了。
我好像有一個很喜歡很喜歡的人。
但我什麼都不記得了。
直到某次搬家整理東西的時候,我從衣櫃里翻出一本筆記。
標題寫著《替換系統》。
裡面寫著我和葉請時的一些事情。
我問經紀人:「這是什麼啊,我怎麼一點印象都沒有?」
經紀人接了過去,看都沒看就說:「不是什麼要緊的吧,你快點整理,搬家公司要來了。」
那之後,我再也沒見過這本筆記。
14
頒獎儀式結束那天,我在後台接受直播採訪。
記者問我:「您有一部很久之前的電影,將兄妹之間的禁忌之戀表演得很好,作為老粉很想問問您,是什麼給了您表演的靈感呢?」
「表演靈感……」
這是一個很中規中矩的問題,我卻一時間回答不上來。
我腦海中一閃而過的是,雨夜傍晚,某處公寓陽台的棕櫚樹。
和那陣淡淡的烏木沉香的味道。
眼淚比理智先翻湧而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