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辭君變了花樣給我買好吃的。
桃花酥,杏仁酪。
都是我平日裡最喜歡的。
孟辭君坐在床邊,一點點耐心地喂我。
不管是什麼,只要聞到了我就反胃,趴在床邊劇烈地嘔。
我病了這幾日,繡娘量了三次衣服,尺寸改了又改,總是又瘦了。
醫者說不是喜,也不是癆。
他們說不清楚,可是我自己明白。
大約是那日離宮的風雪,都吹進了心裡。
因為身子太虛弱,我常常分不清自己是醒著還是夢著。
我明明看見春暖花開,南回的雁群從頭頂掠過。
當我握著那枚乾枯的葉哨,追著雁群出去時,才恍惚發現自己衣衫單薄,赤著腳站在雪地里。
宮裡來的醫者說是離魂症,要人血入藥。
孟辭君的手臂上已經找不到一處好肉。
他焦急地問醫者:
「這病能治好嗎?」
「從前太后也患過離魂症,吃了藥是好起來了。」
醫者施針的手一頓,又說如今王上也患了一樣的病,可王上和阿嫵一樣不肯吃藥。
我像困在繭中太久,已經聽不太清旁人說的話,卻聽見這句王上也患病,還不肯吃藥。
我怔怔看著門外風雪,不知怎麼就淚流滿面。
漫天大雪嗚咽聲中,我的病又犯了。
不顧婢女們和孟辭君的阻攔,我跌跌撞撞推出門去。
他們騙我,哪裡下了雪。
眼前無風也無雪,是很好的天氣,正適合去見阿璟呢。
天上一輪澄亮的月亮為我照出一條寧靜流淌的小河。
我的阿璟,我的王上就在河流盡頭,對我溫溫笑著。
孟辭君極力拉住我,卻被祖母攔下來:
「你不放阿嫵走會要了她的命!」
孟辭君怔怔地看著我的背影。
我燒得太厲害了,竟然看見王伯伯駕著馬車過來。
我踉踉蹌蹌地抓著王伯伯的衣角,哭得上氣不接下氣:
「王伯伯,阿嫵好想王上。
「可是阿嫵是個說話不算話的人,王上一定討厭阿嫵了。」
王伯伯心疼地將我摟在懷裡,不住地拍著我的後背,竟然也哽咽了:
「孩子,不哭啊,伯伯的心都要被你哭碎了。
「阿嫵是病糊塗啦,王上從未、從未討厭過阿嫵姑娘呢。」
07
阿嫵大約快死了。
因為阿嫵見到王上了。
當初阿爹病死的時候,我一直哭。
阿爹就說他看見山鬼娘娘帶著赤豹來接他了,他要去過從前過不上的好日子了。
那阿嫵也一定是快死了,才見到了夢裡才能見到的王上。
可是夢裡的王上,怎麼也是病著的?
王上握著我的手,同榻而眠。
昏迷的王上,手雖是枯瘦溫熱的,竟然讓我睡得安穩。
第二日醒來,我連藥和飯都也吃得下了。
更好的是,醫者說王上的脈也穩當了。
第三日,太后傳召了我。
她冷著臉,嘆了口氣:
「吾當真是太縱著你和王上了。」
又看見我瘦得脫了相的臉,太后終究沒說更生硬的話,她嘆了口氣,
「阿嫵,當王后是很辛苦的,你明白嗎?」
我用力點點頭:
「只要能留在王上身邊,阿嫵願意學!」
太后嚴肅地望著我:
「王后要行事端莊規矩,規勸王上,後半生都在宮牆之中,不可自在專行。
「吾不想看見一個享萬民供奉卻棄子民不顧的王上,一個鐘鼓饌玉卻口口聲聲要鄉野自由的王后。
「吾相信你可以學,可將來王上後宮佳麗三千,你難道不會心生怨恨,難道也要一個個學嗎?」
這些事情,病得糊塗時我就想明白了。
「阿嫵說不出很多道理。
「阿嫵只知道,從前跟著阿爹在山裡打獵時,很羨慕山下的農夫,他們不必賭一天的運氣,盼著兔子和野豬上當,因為土地不會騙人,只要播種就會長出莊稼,農人就不會像獵戶一樣,運氣不好就餓肚子。
「後來山下的農戶跟阿嫵說,很羨慕阿嫵和爹爹,獵物在山裡自己長大,布置陷阱那麼輕鬆,獵到的皮毛還可以禦寒,不必像他們伺候祖宗一樣伺候莊稼,提防天災蟲害,提防米賤稅重,過冬都沒有禦寒的衣。
「阿嫵心裡明白,不論是農戶還是獵戶,平民的妻子還是宮裡的王后,這世上沒有誰兩頭便宜都要占的,阿嫵能日日見到王上,吃精米穿好衣裳,已經是天大的便宜了,再貪心是要天打雷劈的。」
至於後宮佳麗三千,阿嫵也想好啦。
若是冬天來Ŧúₗ了,阿嫵的心是大雁,想飛去哪裡就飛去哪裡呢。
「母后,後宮佳麗三千,您把阿璟想得那樣壞,也把阿嫵看得那麼低。」
我猛地回過頭。
我的王上,我的阿璟一身單薄衣衫,虛弱地被宮人攙扶著。
他站在冬日融融的光里,不掩眼中讚許,沖我笑道:
「阿嫵說得很好呢,阿璟都聽見啦。」
我的眼淚又不聽話了。
王上就笑我:
「阿嫵別哭啦,又要哭成小花貓了。」
太后留我下來用晚膳,又勒令王上回寢殿服藥。
太后真是很厲害的人,她竟然連我喜歡吃桃花酥和杏仁酪都知道。
見我崇拜地看著她,太后勾起唇角,不以為意地冷笑:
「阿嫵喜歡吃這些倒不要緊,可不能喜歡吃糟魚。」
為什麼不能吃糟魚?
炸過的小魚放進酒里糟一糟,多香呀!
「小貓偷吃了糟魚,就醉得像死了似的。」
太后喝得多了些,端起酒盞時手也不穩,露出袖下未愈的新傷。
她惆悵地嘆了口氣:
「阿璟,你也把母后想得那樣壞。」
08
「母后沒有難為你吧。」
「太后是很好很好的人,她幫阿嫵想了好多。」
「母后說的那些規矩,阿嫵不想學就不必學。」
蒹葭宮中燭火瑩瑩,照見我的王上,眉眼都好看得叫人心顫。
「太后要阿嫵學規矩,阿嫵不難過。」我低下頭,忽然發現自己說話也結巴了,「可她叫阿嫵不要喜歡王上的時候,阿嫵好難過。」
添香的宮人低下頭,忍不住笑。
我的王上紅了臉,輕咳一聲,遣散了伺候的宮人。
殿內又只剩我和阿璟了。
我想到了醫者說的,王上不肯吃藥。
「既然病了,為什麼不肯吃藥呢,阿璟在想什麼呢?」
王上笑著望我:
「病得很重時,常常能夢見阿嫵。」
「夢見被毒蛇咬一口,大澤鄉裡面的阿嫵姑娘就帶著藥草來看阿璟。
「夢見春暖花開,阿嫵折了一片葉哨,吹給阿璟聽。」
他所說的夢境,與我的別無二致。
「一生一世陪著阿璟,做阿璟的王后。
「阿嫵明白是什麼意思嗎?」
阿嫵明白。
不是接過鳳凰佩,也不是穿上王后袍。
是阿嫵願意認真學,是阿璟願意認真教。
是阿嫵講一輩子也不會膩,阿璟聽一輩子也不會煩。
呀,說到阿璟認真教,阿嫵認真學。
我想到了,那天王上聽了故事回了寢宮。
第二天周姑姑就給了我一本冊子,說學會了裡頭的東西,王上就會喜歡阿嫵呢。
那冊子的小人變著許多樣子打架,我看不懂,就從床下翻出來問阿璟:
「阿璟,你教教我呀。」
阿璟紅了臉,要摁住我翻冊子的手,輕咳一聲:
「你不懂這些,順其自然就好。」
我當然不肯,學著第一頁的樣子,翻身壓在阿璟身上,像小豹子一樣,驕傲又威風凜凜地看著他:
「不好,阿嫵現在就要學!
「阿嫵肯學,阿嫵樣樣都肯學呢!」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