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年輕時撿來的小孩摁在床榻上時,我苦口婆心地向他解釋。
「我比你大這麼多,你現在對我感興趣,只是因為我養你長大,你分不清恩和愛,你現在只是依賴我……」
他乖巧地點點頭,不知道聽進去多少。
我欣慰地鬆了一口氣:「那現在,你能先別扒我褲子了嗎?」
1
撿到蔣洵的時候,他破衣爛衫,瘦得像只猴子。
彼時我不過剛化形百年,為了躲避道修與妖族戰火,在這偏僻山村苟活,狗模人樣地做起了教書先生,兼職紅白喜事吹喇叭。
許是這身人皮子穿久了,沾了點人氣兒。
所以,在得知蔣洵是歸山海掌門蔣月沉的唯一血脈後,我竟生出了別樣的心思。
人妖之間,或許還有第三條路可走。
我擦了擦他臉上的泥,問道:「你是怎麼逃到這來的?」
「我不記得了……一定是妖怪!妖怪殺了我爹娘!」
他眼睛瞪得圓圓:「來日,我定要殺死所有的妖怪為我爹娘報仇!」
妖怪的本能使我想把他一腳踢死,可對上他小鹿般的眼睛,不論他父親手上有多少妖怪的血,他看起來都與我的學生並無二致。
我嘆息一聲,叮囑他收好代表他身份的玉佩,把人帶回了家。
「跟村裡的孩子一樣,你以後稱我先生就行。」
我記得當時蔣洵是點了頭答應的,可他從來沒喊過一聲「先生」。
我拿戒尺嚇唬他一次,他低聲喊了一次,便再也不喊了。
時間久了,我也就隨他去了。
不久,有大妖放出話來,尋找蔣月沉的獨子以絕後患,賞賜多多。
我的朋友小黃住在隔壁,這天提著肉來串門,他在城裡給一個算命先生打下手,跟著學點江湖妙招餬口。
看見忙前忙後的蔣洵,他從兜里掏出一張畫像,表情像吃了一口狗屎:「這不是……」
我淡定地將畫像揉成一團:「我兒子。」
他瘋狂指著畫像上的懸賞金:「你是不是瘋了!」
我搖了搖頭:「大能之間的恩怨,和我們有什麼關係?」
小黃不知想到什麼,嘆了口氣,拍拍我的肩,搖尾巴走了。
2
幾個春去秋來,蔣洵長高了些許,漸漸不再提殺光妖怪的事,只是變得比小時候更加黏人。
那天晚上吃完飯,他低著頭湊過來,說話也磕磕巴巴。
「我們這樣,算是契兄弟嗎?」
我輕輕咳嗽一聲:「你還小,不懂這些,快別亂說。」
他噌地一下坐直身子,聲調都高了些許。
「我這怎麼不懂,我都知道,兩兄弟娶不上媳婦,於是在外為兄弟,在內為……」
我算是聽明白了,他是怕我沒錢給他娶媳婦。
我拍了拍他肩膀,寬慰道:「你放心,我多接點紅白喜事,給你攢錢娶媳婦!」
他臉色陰沉下來:「我就知道,你就是嫌棄我。我告訴你,這輩子你都別想擺脫我!」
小孩的心思怪得很,我實在是猜不出來。
寒冬,隨著大雪一起到來的是村長送來的徵兵文書。
村長走後,蔣洵一言不發。
他眼睛不知什麼時候紅通通的:「你要去打架?」
「打仗。」
我糾正他:「不是兒戲。」
「我不管。」
他第一次耍驢:「我就知道你去了就回不來了。」
我本打算入伍路上死遁一下,我雖修為不濟,但騙過凡人簡簡單單:「怎麼會呢,我厲害得很。」
「你騙人!」
他哭得鼻涕拉瞎:「村長家三個兒子,一個都沒回來過!」
我一時哽住,不知道怎麼和一個十四歲的孩子解釋戰爭的殘酷,只乾笑著承諾:「我不會死的,放心。」
早早就躺下,輾轉反側到半夜,一個單薄身影躡手躡腳地躺在我身邊,我仿佛感覺到他在一抖一抖地笑。
不孝子……我去送死他開心上了……
我一邊心裡罵他沒良心,一邊被暖烘烘的體溫烤得很快沉沉睡去。
3
翌日一早,我起床來,桌子上擺著早飯。
我囫圇吃了幾口,想叫蔣洵來交代幾句後事,卻遍尋不到人,只有書案上留著前幾天教他背的《木蘭辭》。
小黃知道我要走,特地來送我,正巧撞見我氣得咬牙切齒。
「這是真拿你當爹了。」
他嘆了口氣:「好兒子。」
我氣得化為原形咬他屁股:「幫我算算他到哪了。」
小黃一邊嘟囔:「死狗求人還咬人……」
一邊掐訣,幾息之後,忽然嚴肅起來。
「算不出來……」
他凝神屏氣:「死了……」
我癱坐在地上,活了百八十年,第一次感覺到心慌。
半晌,我抹把臉:「死哪了?」
「你別急……他剛走,不可能是死戰場上……」
他越說越心虛,我知道朋友不靠譜,轉身奔赴戰場。
小黃的堪輿術學的像坨狗屎,總是失靈,我倆在各個戰場輾轉了一年,終於有了眉目。
「你說蔣洵?」
一個士兵欲言又止:「昨天死了,扔在了……」
後邊的話我聽不清,像是耳鳴。
我和小黃在萬人坑裡翻找了好幾天,終於在不起眼的角落找到了他。
他就那樣陳橫在寂靜里,滿身血污,眉心的紅痣都黯淡下來。
小黃不知道從哪整來卷草蓆,準備卷他。
一摸他心口,忽然縮回手來:「溫……溫的!」
我倆摸了好幾遍,才確定,眼前這個沒有呼吸心跳的少年還活著。
「這本來不太可能……」
小黃掐算半天:「他有運氣,可缺命數……」
我摩挲著蔣洵的眉毛,試圖共情他當時替我從軍的決心:「他沒有的,我給他補上。」
「你百年的修為!還敢學人家續命!」
小黃猜到我要做什麼,急得變成原型亂轉:「諸葛亮七星燈都續不上的壽元!你怎麼可能好使?」
我從懷裡掏出蔣洵的玉佩:「諸葛亮沒續上,因為他沒有這個。」
4
蔣月沉不愧是大能,他的玉也是好東西。
我用全部的修為換回了蔣洵一條命,代價是難以維持人形。
「真的不打算告訴他嗎?」
「別了。」
我搖頭:「他不會接受我是妖怪。」
「為什麼?」
「你會讓你家大仙知道你是黃鼠狼嗎?」
「……那我怎麼解釋?」
「他要是問起來,你就說我突發惡疾,病死了。」
我趴在小黃肩頭:「給我立個碑叭。」
小黃搖搖頭:「以你的人緣,立碑就是等人挖墳。」
我想啐他一口,發現我的狗嘴做不出這種高難度動作。
小黃把蔣洵背回了家。
村裡變化很大,不過一年光景,已然十室九空。
出乎意料的,蔣洵得知我病故的消息,沒有大吵大鬧,只是常常盯著我的墓碑發獃。
中秋晚上,小黃叫他去和算命先生吃飯,我蹲在桌子底下看他喝了不少。
先生人稱王半仙,年紀不大,唇紅齒白,嘴特別碎,愛好是看誰不順眼就說誰印堂發黑。
我看過他嗑完瓜子把皮磨成粉,賣給人家說包生男孩,不生男孩不要錢。
生了男孩的高高興興誇他活神仙,給他送錢來。生了女孩的沒花錢,也不了了之。
半仙很快和小黃喝得不省人事,我放心不下,跟著蔣洵回了家。
眼見離家還有一小段,他像忽然看到了什麼,邊嘴裡念叨什麼邊飛奔回家。
窗子上映著燭光。
他飛奔進屋,見到窗邊只有孤零零的一盞油燈,癱坐在椅子上。
我這才聽清他嘴裡囁嚅的話。
「阿青……我還以為是你回來看我了……」
阿青是我的名字,瞎起的,不是因為我是條綠狗。
他捧起桌子上那本讓學生聞風喪膽的記仇小冊子,上邊都是我記下的注意事項。
阿洵愛吃甜。
土豆絲不能炒薑絲,阿洵吃到會生氣……
他一張一張翻看著,我隱約聽見他在笑。
他邊笑邊發抖,笑著笑著,竟是淚流滿面,而後就這麼抱著小冊子沉沉睡去。
我強撐著化為人形,用手指描摹他的眉眼。
去參軍前的那個晚上,他是不是也是這麼哭到天亮?
心疼混著生氣,最後還是氣不過,在冊子一個不起眼的角落加註。
「任何時候都不能直呼先生大名,否則就是書讀到黃鼠狼肚子裡了。」
5
天氣好時,我會趴在王半仙和小黃的卦攤邊看熱鬧,大多數時候,我都閒得像悠哉悠哉的大王八。
這天,卦攤前來了一雙熟悉的鞋面,深藍色,帶著泥土,是我親手縫的。
「小黃叔,王先生。」
蔣洵瘦得脫了像,雙眼卻神采奕奕:「我走了,我要去修道。」
小黃跳起來拉他:「阿青一把屎一把尿給你喂大!你修什麼道?瞎鬧!」
「可是不修道,我拿什麼再見到阿青呢?」
小黃急得跺腳,一拍我腦瓜子:「你要實在想走,讓這死狗跟著你,好有個照應!」
蔣洵可能沒想明白我能照應他什麼,但還是帶著我,毅然決然地消失在地平線上。
我一路跟著他,跟了好幾年。
第一年,他什麼都不懂,為了學習如何入道,受盡散修折辱。
第三年,兩個大能鬥法,敗方拿路過的他撒氣,差點把他打死。
第五年,他在劍意大會上一挑十六,被二流門派掌門之女相中,準備霸王硬上弓。
第七年,他站在歸山海大門前,拿出玉佩,要接管歸山海,人家不認,讓他滾蛋。
他天賦異稟,可時運不濟。為了獲得頂尖宗門的青睞,只要是露臉的場合,他都要走一遍。
我曾經那麼驕傲的孩子,為了求得縹緲的復生之術,卑躬屈膝。
我想告訴他別這麼累,卻不知該用什麼理由起死回生。
七月流火,轉眼煉器大會。
他急得焦頭爛額,我偷窺他很久,知道他缺一塊萬年寒玉。
寒玉不珍貴,可萬年的世間屈指可數,把我倆賣了也買不起。
我苦思冥想,終於參透一個道理——讀書人的事,怎麼能叫偷呢?
去偷寒玉的路上,我設想了很多可能,包括我會被主人家一鞭子抽死,獨獨沒有想過我會被五花大綁送回蔣洵手裡。
「小小年紀竟豢養妖族偷竊?敗類!」
蔣洵低眉順眼的抱起我:「您說笑了,只是頑劣的寵物罷了。」
「寵物?」
那人冷笑,手指掐訣,我心口一陣劇痛,竟是變為人形。
一抬頭,對上的是少年人驚愕萬分的漂亮眼眸。
6
蔣洵砸鍋賣鐵把我贖了出來,我倆坐在床頭床尾大眼瞪小眼。
我率先打破沉默:「內個……你認錯人了兄弟……」
他臉色陰沉得可怕:「閉嘴。」
我自知理虧,任由他把我扛在肩頭,御劍到我的墓碑前。
我尋摸著轉身要逃,他扔給我一把鐵鍬:「挖。」
我拿著鐵鍬,還是放棄了抵抗:「你看……跟你鬧著玩呢,這脾氣……你最近挺好的哈?」
他皮笑肉不笑:「我好不好,你不是最清楚不過麼?」
我知道他接受不了,想出門讓他自己靜靜,卻被他抓住胳膊摁在地上。
「戲弄我,有意思嗎?」他居高臨下摁著我的肩膀,止不住地抖:「這麼多年,你看我點頭哈腰,看我不擇手段,還沒有看夠嗎?」
我只能安撫他:「我當然心疼你,我從小將你養大,拿你當兒子……」
他臉色陰沉似墨:「你再說一遍?」
我隱約感覺不對,又不知哪裡不對:「我拿你當兒子疼……」
溫涼的吻落在唇舌之間,我傻得像只鵪鶉,半晌才想起推開他。
「你把我騙成這樣,你憑什麼躲?」
我抹了把臉:「人妖殊途……」
他揪住我的衣領子:「我告訴你,我不在乎。」
我嚇得直接暴起,在他的手足無措的瞬間甩了他一個大嘴巴子,落荒而逃。
他沒有跟出來,任由我一路逃回村裡。
7
這幾年戰爭不多,村裡逐漸恢復往日生機。
小黃看見我激動地轉圈圈:「你怎麼回來啦!你兒子怎麼樣?」
我現在對「兒子」這個詞有點敏感,見到好友的開心都被衝散了一半:「還行,他挺出息的,我覺得放心,就回來了。」
晚上,小黃給我接風洗塵,他惦記蔣洵,一直來回打聽,我有點煩躁:「總提他做什麼?」
小黃喝得臉通紅:「你讓人奪舍了?裝什麼?你不是最疼他了?」
我喝得也有點上頭:「我問你……你和王半仙關係怎麼樣?」
「好得很啊。」
「那要是……」
我試探道:「他親你嘴,你怎麼辦?」
「這什麼破問題?」
小黃不解:「好朋友之間這不是很正常嗎?我倆天天親啊……」
???
我酒都被嚇醒了,感覺這邊問題更嚴重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