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忙碌了半天,才擠出來一個自認為溫和友善的笑容:
「大小姐。」
那一刻,所有的話都湮滅。
無需再問。
可我依然說:
「周夫人,能給我一根你的頭髮嗎?」
她愣住了,咬唇,繼而搖頭:
「對不起。」
對不起什麼呢?
對不起你為了女兒能活下去的私心,傷害了另外一個無辜的男生。
他本該一生順遂,榮華富貴的。
而我。
偷來了他的人生。
還這樣羞辱他。
我走近她,撿起她枕頭上掉下的髮絲:
「周夫人,我和周野做了兩年同桌。
「這兩年他每天從家裡帶來的飯,葷素搭配,營養均衡。
「他們都說周野是貧困生,可他的衣服永遠乾乾淨淨,換季的衣物也從沒少過。
「我羨慕過他有您這樣的母親。
「因為我沒吃到過媽媽做給我的飯,我媽媽也不會在我的飯盒上貼紙條,細碎地叮囑我,關心我。」
她紅了眼眶,咽不下去的嗚咽仿若母獸哀鳴。
我看著她的眼睛,一字一頓:
「或許,你對不起許多人,可你對得起你的孩子。」
我沒有資格去恨她。
我比誰都清楚自己的身體。
因為心臟病,鬼門關走過三次。
如果不是商家富可敵國,放在一個普通的人家,根本承受不起這樣的費用。
我本該早夭。
DNA 檢測出來的結果預料之中。
可真當我看見時,依舊手腳冰涼。
我將這份 DNA 單子收好。
我這天起,我是我,也不再是我了。
9
我開始主動地遠離溫棠、周野、沈恪、時白。
甚至搬到了學校宿舍住。
爺爺奶奶不理解為什麼。
我說,我想自立。
我第一次主動洗衣服,磨破了手。
這時候我才發現,我根本沒有自力更生照顧自己的能力。
我要活下去,需要學的東西太多。
沈恪來找過我幾次。
我都避而不見。
最後一次他失態地質問我:
「為了周野,你不要我了是嗎?」
我說:「是。」
他紅著眼睛走了,再也沒有來找過我。
時白帶著我愛吃的飯菜看我。
他問我怎麼了?
我倒掉了飯菜,同他說:
「不要再出現在我面前。」
他難過地離開,習慣了順從我,不敢問為什麼,只是寥落地離開。
窗外的樹葉慢慢變黃,它即將迎來它的冬天,可它總有再擁抱春天的機會。
而我,止步於這個隆冬。
那些無憂無慮的時光,已經戛然而止。
我的人生,竟這樣殘忍。
10
每天中午和晚上我會去醫院。
我和她很少說話,醫生說她得了白血病,沒有多少日子了。
我沒有喊她母親,她亦不多話,我們就在這樣靜謐的房間裡互相偷看著對方。
她看向我的目光貪婪又可憐。
仿佛要把一輩子看夠。
每當這種時候,我的眼眶就會發熱,如坐針氈。
我想喊她一聲媽媽。
可我喊不出來。
有時候,我會碰見周野。
他眼神充滿防備,慢慢地變成無措。
無論他如何質問我,我只是埋頭沉默,不發一言。
到最後,他無力地問我:
「商虞,你怎麼了?」
我加快離開的步伐。
無言。
他無措而又笨拙地拉住我,急切莽撞地問我:
「我做錯什麼了嗎?商虞,你膩了我嗎?為什麼膩了我?我該怎麼做才好?」
我不敢看他,捏緊手指,輕聲問:
「周野,你不是一直都討厭我嗎?我以後不會再羞辱你了,以前的事情,對不起啊,你打我吧,我讓你報復回來——」
他生了氣,捏著我肩膀的手收緊:
「你在胡說八道什麼。」
他深呼吸一口氣,好半晌,有條理地和我說:
「我不討厭你,我避開你只是因為我母親在沈恪家裡的醫院看病,我欠下了巨額醫藥費,他說只要我遠離你,他就會讓醫院給我母親醫治。
「商虞,那條圍巾我洗乾淨了,在我家裡,我有好好收著。
「你爺爺請了最好的專家照顧我母親,還資助我念書,我現在不需要克制什麼,馬上就要高考了,我會交給你爺爺很好的答卷。
「商虞,你等等我,不要膩了我,不要不理我,再也不會有比我更乖的小狗了。」
我失神地喃喃,給了自己一巴掌。
他瞪大了眼睛,我揉著自己的臉,呆呆地往外走:
「天吶!這個狗屎的世界怎麼了?天吶!」
11
母親去世那天,是一個再平常不過的夜裡。
周野哭得很厲害。
我的心裡也空落了一塊。
繼而又病態地想。
還好,這世間曾有一個人,無所求地愛著我,為我做盡腌臢事。
她留下了一封遺書。
很簡短。
只有三個字。
——【對不起。】
若是對周野,我和她都該說。
若是寫給我的。
那便不必。
這世上,她最對得起的人,便是我了。
12
我離開京城這天,周野出了分數。
板上釘釘的高考狀元。
他給我拍了他做的小蛋糕,還問我要不要一起看月亮。
我說要,你等我。
他也就乖乖等著。
沈恪和溫棠一起去了國外旅遊攝影。
時白在廚房裡研究著溫棠愛吃的菜。
爺爺奶奶湊在一個手機螢幕上,和視頻里的溫棠打招呼,說著話。
溫棠逗得爺爺奶奶哈哈大笑。
我的出現變得異常突兀,溫馨的場景忽然尷尬起來,安靜到難堪。
我以為我已經做好接受的準備。
身臨其境時,竟還是這樣窒息。
那晚,我不辭而別,只留下周野一個看月亮。
我給爺爺奶奶還有周野發了簡訊。
按照劇情,他們是三年後才相認。
那就是周野還要受三年的苦。
太過殘忍。
我把一切都寫了下來,信息發送過去的那刻,我心裡的內疚少了一點點。
這算贖罪吧。
我去了別的城市。
林瀟瀟曾經和周野罵我的話都作了數。
我真的成了一個美麗廢物。
我什麼也不會做。
離開商家的錢,還是我做手模賺的。
真是要命。
我選了一個很偏僻的城市。
本來以為學歷不夠,找工作很難找,結果還是因為這副皮囊,被破格留下來做了前台。
我曾經引以為傲的美貌。
如今卻是我最不想要的東西。
原來,離開商家的庇佑,外面的世界,是這樣的啊。
老闆顧客的騷擾,同事的排擠,以及難以下咽的飯菜,和窄小的臥室,構成了我的每一天。
我哭過很多次。
周野以前總說我是嬌生慣養的大小姐。
我試著堅強,習慣,克服。
我想活下去。
我不想喂鯊魚。
我要先養活自己,才能去思考我該做什麼。
這是一座沿海的小城市。
第一個月到手的工資,只有一千六。
我第一次知道,原來自己這麼廉價。
也是第一次知道,原來一千六可以買那麼多東西。
比我年紀大的員工都在勸我去念書。
她們都在和我說,讀書是窮人唯一的出路。
就連老闆日常騷擾過我後,還會嘆息地說上一句,我送你去念書吧。
我搖了搖頭,我深知自己在這方面的造詣,簡直是浪費錢。
我又想起周野。
我們做了兩年的同桌。
是我強制性的。
我看得最多的是他埋頭寫卷子的背影。
那時候我笑他:「念那麼多書做什麼,還不是要給我打工。」
他脊背僵硬,眼神少見的冷厲:
「商虞,我和你不同,我的人生只有念書這一條路走,我沒得選,這是我唯一拿到的牌。」
如今。
我苦笑一聲。
看著自己白嫩到布滿凍瘡的手。
這是我的報應。
13
在我第 N 次被這個煞筆老闆騷擾後,我毅然決然揣著兜里六千元塊辭職了。
然後,在同事的帶領下,我去學了美容美髮。
終於,這些年在商家當個只知道臭美的美麗廢物的人生,有了一點色彩。
起碼,我被培養出了該有的審美。
於是,在一邊學習設計一邊美發的路上。
第四年,我終於趕走了之前的店長。
現在該我當店長了。
我為我空泛的人生找到一些有意義自力更生的事情感到高興。
好像,這個世界並沒有我想的那麼糟糕。
我養了一隻眼瞎的流浪貓。
在一個雨天。
它在店門前凹下去的積水坑裡撲騰。
我看了它好一會兒。
我想,活著有什麼好呢。
又瞎又被人折斷了一條腿。
不如死了一了百了。
死了,就不會痛苦了。
可它最後還是從水坑裡爬了出來,步履蹣跚地哀叫著,朝我趔趄走來,艱難地跌跌撞撞。
這弱小的東西,竟有這樣強大的求生意志。
我頭皮發麻。
或許是一瞬間的同病相憐。
我養了它。
拿了兩個月的工資為它治病。
我罵它要了我的命。
所以給它取名叫要命。
從今往後。
它只有我,我也只有它。
我們相依為命,不離不棄。
14
第六年,在這座沿海城市剛裝修的店面里,來了一位不速之客。
我收拾著剪刀,亮著嗓子溫柔地喊道:「裡面請,裡面請。」
滿含笑容抬起頭的那刻,手裡的剪刀掉在了地上:
「是你啊,周野。」
他看我的眼神恨不得殺了我。
和記憶里青澀堅毅的面容不同。
如今的他西裝革履,眉目沉穩,愈發堅毅。
舉手投足間,已經有了豪門貴公子的氣質。
而我,在這座煙火氣的城市待了六年,被市井的江湖氣熏了六年。
我既訝異又覺得難過。
居然有一天,我在面對他的時候,竟產生了自卑的情緒。
我隔著門外亮堂的光暈,朝他笑得沒心沒肺:
「小狗,好久不見呀。」
我拿著梳子走近他,眉眼彎彎,努力讓氣氛不那麼尷尬:
「你想做什麼髮型呢,我們這麼熟啦,我不會收你錢的——」
咦?他怎麼哭啦。
他死死抓著我的手,眼圈一點一點紅了,猛地將我拉入懷裡。
我睜大眼睛,舉著手裡的梳子。
他嗓音沙啞,漸漸哽咽:
「騙子。」
我心虛地垂下了手。
他說:
「商虞,六年,我找了你六年。
「為什么小狗不能背叛主人,而主人就能隨意丟棄小狗。
「憑什麼!
「你知不知道,我有多難過。」
淚水混雜著他滾燙的呼吸灼燒著我白皙脆弱的脖頸。
「我——嘶——」
他一口咬上我的脖頸,疼得我直戰慄。
見血了!
肯定見血了!
「周野,你是狗啊!」
我疼得直抽抽。
他鬆開了牙齒,將自己的手腕遞給我。
我六年前在他手腕上咬下的傷口,到現在還沒有痊癒。
「疼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