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是交代完遺言一般,我鬆了一口氣,卻看見失望而歸的兒子。
看見我,他眼裡噴射出怒火,說話的聲音中都帶著顫抖:「我落選了,這下你滿意了吧?」
「面試官說我條件非常好,可惜年紀太大,如果是兩年前去參加面試一定能選上。」
「蔣書,你毀了我,你知道嗎,你毀了我!」
9
兒子在我面前哭得泣不成聲,我也流下了眼淚。
「對不起,星星,媽媽錯了。」
「是媽媽的狹隘害了你,對不起!」
情緒的大起大落,讓我渾身劇痛,我咬著嘴唇,上前抱住兒子,卻被他狠狠地推倒。
「滾,別惺惺作態。我要你的道歉嗎?」
「道歉能讓時光倒流嗎?」
我坐在地上起不來,想要解釋,卻不知道怎麼說出口。
終究是當年的我做得太極端了。
如果我好好說,讓兒子遊戲和學習兩手抓,說不定就不會這樣。
身後有人突然扶起了我,
竟然是公公婆婆。
婆婆一臉滿意地勸著我:「孩子大了,你跟孩子爭什麼呢?」
「咱們星星多乖,就你作得很,非得干涉他。」
「我都聽到了,要不是你,當初星星進入電競戰隊,說不定能當國際大明星呢。」
婆婆責怪著我,又走到兒子面前:「跟你媽旅遊辛苦了吧?」
「走吧,奶奶特意過來帶你去玩。」
「想去哪裡?奶奶和你一起,別跟這個老妖婆一起玩。」
我低著頭咬著牙,心裡難受得發緊。
這些年婆婆一直是這個態度,兒子有了婆婆的撐腰愈發變本加厲。
我們娘倆的旅行,才第二天,婆婆就跟著來了。
我有一種擺脫不了的無力感。
算了,反正我要死了,婆婆這些年也幫了我不少,年紀大了她也改不過來了,就這樣吧。
我看著公婆帶著兒子離開。
又在晚上看見兒子買了一大堆禮物,有給爺爺奶奶外公外婆爸爸叔叔的,有給老師同學的,唯獨沒有給我的。
說不難受是騙人的。
可看著他的笑容,我想這樣也挺好。
在他心裡我是一個壞媽媽,這樣至少我死了,他會難過得少一些。
10
回家後,兒子選擇了住校。
他說他不想再見到我。
只有住校,才能徹底擺脫我對他的控制。
這樣也好,止痛藥的藥效越來越差。
劇痛已經從胸口到胃裡,再到全身。
如果他在家,遲早會看出我的異樣。
離高考還有不到 80 天,我不想影響他,不想因為我這個壞媽媽毀了他的未來。
兒子離開的那天,我切切叮囑。
這可能是我們的最後一面,即使他覺得很煩,我還是想讓他再聽聽我的聲音。
「星星,在學校要好好照顧自己,不要總是熬夜,食堂再難吃也要吃點,你的大腦需要這些營養……」
叮囑的話好像說不完。
兒子白了個眼,搶過我手裡的行李:「放心吧,沒有你我過得更好。」
我一下子噎住,哽咽地說出最後的話:「星星,你要自己照顧自己,如果媽媽不在了……」
我的話被兒子打斷,他冷笑著轉身離開:「老妖婆,你當保姆當爽了失敗?我不需要你的照顧。」
「我能自己照顧自己,再說,我還有爺爺奶奶外公外婆和我爸。」
「你別自作多情了。」
我心痛、難受,又有一種釋然。
他還是這麼恨我。
挺好的。
至少我死了,兒子不會難過。
至少我死了,他還能好好地過日子,能照顧好自己。
他說得對,他還有這麼多親人,少我一個也沒什麼關係。
這一刻,我是放心的。
11
老公還是發現了我的不對勁。
他強壓著我去醫院,我才笑著告訴他,我要走了。
「老婆,不會是兒子住校了你空虛了,就拿老公開玩笑吧?」
「這個玩笑可一點都不好玩,哪有詛咒自己要死的。」
「前段日子不還和兒子一起去海南度假嗎?是不是這臭小子氣你?」
「老婆,等他高考完,我一定揍他一頓給你出氣。」
「這小子真是越來越不像話了。」
老公的聲音帶著哭腔,因為他看到了我拿出的厚厚的診斷書。
乳腺癌晚期,已擴散。
這幾個大字,告訴著他,我沒有說謊。
我真的要死了。
老公抱著我大哭一頓後,迅速收起眼淚,給公司請了 15 天的年假。
「晚期怎麼了,現代醫學這麼發達,肯定能治好的。」
「反正兒子現在也不用我們管,走,我們去北京上海大醫院看!」
「咱們有錢,不怕花錢,一定要治好!」
我拗不過老公,只能配合。
可我知道,這一切都無濟於事,只是給他一個心理安慰。
至少他盡過全力,不留遺憾。
當天,老公拉著我開車到上海。
剛到醫院竟意外地看到了出去旅遊的公婆。
他們得到消息,提前結束旅遊趕了過來。
婆婆淚眼婆娑地看著我,和我說著對不起:「是不是媽這些年氣你氣的?」
「怎麼好好的就乳腺癌晚期了呢?」
「都是媽不好,一大把年紀和小輩爭什麼呢!老頭子,別杵在那你說兩句啊。」
糟糕,明明我現在視頻里道歉的,他們沒聽到。
讓婆婆先給我道歉了,真是不好意思。
我樂觀地想著,看向公公。
公公漲紅著臉想了半天憋出一句:「治,老頭子還有幾百萬的存款,咱就不怕治不了!」
我笑著點頭,眼淚卻怎麼都止不住。
怎麼回事,明明淚失禁體質十幾年前就沒了,得了個癌症,怎麼又回來了。
「爸媽,辛苦你們了。」
我哭著說話有些含糊不清,可公婆竟也紅了眼。
「星星快高考了,先瞞著他。」
「如果治不好,你們也別太傷心了,想想這些年我和你們對著乾的時候,是不是也沒那麼難過了?」
他們沒說話,直到老公買了黃牛票回來,我才看到婆婆背過身去擦了擦眼淚。
12
治療的過程並不順利。
主任看了我的檢查搖搖頭說沒有手術的必要了,靠著化療能多活幾天是幾天吧。
化療多痛啊,而且掉頭髮好醜,我這個大平頭沒了頭髮完全不能看。
可老公依然押著我辦理住院,做化療。
這一瞬間,我似乎和兒子感同身受。
原來被人逼著做對的事是這種感覺,難怪兒子會叛逆。
我四十多歲的人了,都想叛逆了。
做化療的日子格外地難熬。
老公一次又一次地延長假期,請的假比這二十年加起來的都多。
我不想讓他難受,即使再痛都忍著,笑著。
「哈哈哈,老公,你還是英明,化療效果不錯啊,本來醫生說我活不過一個月了。」
「你看,現在都過了兩個月,我還活著。」
老公沒說話,緊緊地抱著我,我只感受到額頭的濕潤,沒有再說話。
化療的效果再好,癌症還是擴散到了我的全身。
身上腳上甚至頭上都長出了腫瘤的包。
現在的我剃光了頭,像個怪物。
可老公沒有嫌棄,他陪我剃了個光頭:「真好,這樣就不用染頭髮了。」
「我這樣的形象更符合碼農,對吧,老婆。」
我點點頭,讓他支起手機錄下視頻。
這些日子,老公每天都會給我拍視頻,說以後留著給家人們驚喜。
他不知道,我在海南早就做過這事了。
可我還有太多的話要和他們說。
也行,視頻永遠錄不夠。
這是我生命的延續,即使我去了,還有人會記著我,看著我,念著我,也挺好。
「今天我感覺精神特別好,老公,你說會不會是迴光返照?」
鏡頭一抖,我讓老公拿好手機繼續錄。
「我現在丑的還真應了兒子那句老妖婆。」
「嘖嘖嘖,早知道應該換個妝造,帶個巫師帽的。」
說著,我狠狠地咳嗽了兩聲,吐出一口血鮮血,視頻被迫中斷。
我抱歉地看著老公,知道我得病以來,他老了不少。
我知道他也很難受,可是為了讓我放心他沒說。
所以啊,我本來想瞞著所有人靜靜地去死的。
本來就沒救了,與其讓這麼多人擔心,看著我一點一點的死亡,不如直接得知我的死訊,難過一下來得乾脆利落。
可惜了,他太敏感也太聰明。
忙碌了許久,再次讓老公拿起手機,我卻沒戴假髮,光溜溜的腦袋倒像了伏地魔。
「兒子,你看到這個視頻的時候,應該已經高考完了吧?」
「我猜猜你會說什麼。」
「嗯……」
「老妖婆呢,讓她看看老子到底有沒有出息。」
「對不對?」
我暢想著兒子考完後的意氣風發,笑得咧開了嘴。
「可惜我現在更像伏地魔,你得換個稱呼了。」
說著,我一隻手摸了摸我光頭,另一隻手狠狠地掐住掌心。
好痛。
迴光返照的時間這麼短的嗎?
我還想和老公好好地告別,和所有人告別。
「其實,我更想聽你叫媽媽。」
「我好就沒聽到你叫媽媽了,我死了以後,你多叫幾聲,我能聽到的。」
「以後要好好照顧自己,我知道,你可以的,媽媽很放心。」
我還有好多話要和他說,可似乎來不及了。
從前我們關係差,沒機會說。
以後我不在了,也沒機會說了。
我閉上眼,讓老公關了攝像,蜷縮成一團。
「老公,兒子高考結束帶著他去看看我爸媽,別讓他們知道我的死訊。」
「等兒子去讀大學,你再找個對象結婚吧。」
「你還這麼年輕,這顏值這收入,簡直是鑽石王老五。」
「媽媽,我好痛,我不想再這麼痛了。」
我這一生沒有遺憾。
老公陪我走過了人生最後一段路,爸媽有哥哥照顧,兒子討厭我不會為我的死而難過。
挺好的,真的挺好的。
13
或許是高考前媽媽給了他很大的自由,陳星越這次高考超常發揮。
他從考場出來時找了許久父母的身影,只看到老了十歲光著頭的爸爸。
他心裡咯噔一聲,跑到他爸面前,再次尋找:
「爸,我這次超常發揮,搞不好能沖清北。」
「我媽呢,讓她看看她兒子到底有沒有出息。」
「天天抓著我學習,這下沒話說了吧。」
陳宇沒有回答他,拍了拍他的肩,遞給他一個手機。
陳星越皺著眉沒接:「爸,我媽又作什麼妖?高考都結束了,她還不出現?」
「大不了我跟她道歉,之前是我態度不好。」
「快給她打電話吧,說好的今天出去搓一頓的呢?我要狠狠地宰她一頓。」
陳星越的語速越來越快,面前的手機如一個燙手山芋一般,他根本不敢接過來。
陳宇狠狠地吸了口煙,點開相冊,把手機音量放到最大,播放視頻。
這是蔣書死前叮囑過的。
兒子今年十八歲了,不可能永遠生活在象牙塔里。
高考完,他也該長大了。
他未來的人生,沒有人心甘情願地做那個壞人為他籌謀規劃,沒有人一心一意只為他遮風擋雨。
陳星越奪過手機死死地盯著他爸的眼睛,嗤笑一聲:「爸,沒意思了啊。」
「我都高考結束了還玩這一招?」
「我之前是過分了,誰讓她總是管我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