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敘,是你嗎?」
我想要看清那張臉,往前走了一步,但是那道身影跟著往後退了一步。
「阿敘。」我頓住腳步,「讓我看看你好不好?」
他停住了,我往前,在昏暗的光線下,看見他脖子處的傷痕,割喉傷。
我的眼淚再度滑落。
目光往上,曾經遙遠得我快要記不清的臉再次出現在我面前,他就是我的阿敘。
我想要伸手去觸碰,只是手探過去,只碰到了一縷空氣。
哀傷襲來,遲來的悲慟讓我忍不住哭出聲來。
我的阿敘啊,他被困在這裡多久了?
「妙桐,別哭。」半晌,我聽見一道聲音響起,隔世的聲音。
我的視線再度被淚水模糊,但是我想看清他,於是伸手擦拭眼淚,再抬眸,看見他伸出來又收回去的手。
正如我觸碰不到他一樣,他也觸碰不到我。
我抬眸,終於看清了那張臉,他和我記憶里長得並沒有不同,清秀的眉眼,看起來依舊儒雅,只是我的難過溢於言表。
「阿敘,和我說說你的事好不好?」
我想知道他的經歷和遭遇,也想知道他為什麼會被困在這裡,更想知道我為什麼會在這個時代醒來。
阿敘眉眼中流露出淡淡的悲傷:「妙桐,我不記得了。」
他被束縛在這個房子裡許多年,直到近日秦氏施工。
阿敘說他只記得自己要等一個人,看見我時才想起來,他等的人是我。
他想再見我一面。
我緊緊盯著阿敘,生怕一眨眼,他就從我眼前消失。
我從前未想過這輩子還能再見故人,我未假設過阿敘還活著,但我很多次會想到,在我死後,他會在戰爭結束後再遇到一個很好的人,他的後人會和我如今一樣生活在這片土地上。
可是他和我一樣死在了那個時代。
他孤單地停留在這裡許多年。
「妙桐,我要走了。」阿敘忽然道。
我看著他,眼淚不爭氣再次落下。
「妙桐,你要開心。」我看到他的身影逐漸變得模糊起來。
我伸手過去,掌心抓不住一點東西,他就像流沙一樣,從我掌心滑落。
這個房間裡幽暗不見天日,可我的阿敘也不在了,我掌心裡只剩一個經年累月變得滄桑的葫蘆墜子。
仿佛剛剛看見的,只是我的一場錯覺。
18
道袍老人告訴我,阿敘生前執念太深,死前許下過遺願,他身上帶著功德,他的執念將我帶來了這裡,也是執念讓他堅守許多年。
他想再見我一面。
這也是為什麼施工開始時,這一片怪事頻發的原因。
阿敘或許會對別人造成更大的傷害,這才是這裡停工被政府接管的原因,若不是我出現,這裡會一直停工下去。
道袍老人說,阿敘身上有金光,按規定,他們不能對身負大功德之魂動手。
他笑眯眯告訴我,說我身上也有金光,前世今生的匯聚在一起。
我不在乎這些。
「阿敘去哪裡了?」我問他。
「人死,便入輪迴,徘徊於人世,無異於作繭自縛,他執念已散,會迎來新生。」
我不知道他口中的「新生」是什麼意思,但我衷心祈願阿敘有一個平安順遂的來生。
這片地的禁令撤銷,可以繼續施工。
秦家的燃眉之急解決。
秦懷爍儘管不明所以,但他那日與我一起到場,他看著我上樓,又看著我失魂落魄下樓。
他似乎想問什麼,但又清楚從我嘴裡得不到答案。
我那日只在那房間裡帶走了一個葫蘆墜子,這個宅子是阿敘曾經住過的,但是這麼多年過去,不知換過多少任主人,如今還屬於他的,只有那個我曾贈予他的墜子。
明明很久之前就清楚,我們的緣分早就斷了,但當他在我眼前出現再消失,我還是會悵然若失。
手中的葫蘆墜子似乎在提醒我,我與那個烽火連天的年代之間的連線已經斷了。
現在的秦妙桐,只是秦妙桐。
19
28 歲那年,我博士畢業,正式入職一個科研所。
我的社交並不多,整日與實驗室為伴。
秦家那邊一開始會聯繫我,說天下無不是的父母。
但我畢竟不是他們想要的女兒,他們也不是我想要的父母。
我對物質生活的要求並不高,我的工作能夠滿足我對生活的追求,只是領導經常大驚小怪,讓我出入記得讓警員跟著。
秦家人後面想必也明白了,只要我不想見他們,他們是沒辦法出現在我面前的。
他們根本不知道我現在在哪裡。
所謂聯姻的命運,根本不可能落在我身上。
後面好幾年,我都獨自生活,從別人那裡知道一些關於秦家的事。
秦曄慢慢退下來,秦懷爍接手秦氏,但是這個時代日新月異,秦氏的競爭者爭先恐後湧現出來。
就算秦懷爍是什麼商業奇才,也很難和時代抗爭,秦氏在衰落,以相對緩慢的速度。
至於秦思羽,她生了一個孩子,但是我聽聞賀梵並不是一個良人,有的男人就像是發酵的酒一樣,看著還好,但一聞才知道已經壞掉了。
他們算是轟轟烈烈談過的,只是同樣經年累月,互相蹉跎。
不過這只是我的見解,我與秦思羽所求畢竟不同。
她如今過的生活,和她十幾歲站在台階下與我所描述的沒什麼不同。
她的物質生活依舊是許多人觸及不到的終點。
後來我的其中一項研究成果被公布,秦曄借著那個機會公開了我的身份,那一段時間他們聯繫我聯繫得緊密,希望我回去參加秦曄的壽宴。
儼然,秦思羽成了這場鬧劇里的棄子。
秦曄在權衡之下,又或者是在之前秦氏的危機中意識到,他想要往政界擴張人脈, 一個搞科研的女兒,是很好的敲門磚。
我收到秦思羽一條遲來的消息,帶著不甘和怨念。
【你贏了。】
可惜秦曄不知道的是,我那些不能公開的研究成果, 註定我不是他作為生父能左右的人。
我直接將他拉黑了, 看著礙眼。
秦懷爍後來想說什麼, 一張嘴就不是我愛聽的話,我讓他們父子倆一起進黑名單。
我沉迷工作,直到領導和同事也操心起我的個人生活。
「……」
我只能告訴他們,我心裡只有科研,已經打算將生命奉獻在科研之上。
這些年來,我身邊出現過不少優秀的男士, 他們很好,只是我的生命里,很難再出現心動的時刻。
那位道袍老人曾經告訴過我,我的此世便是我的下一世。
因此我能融合「秦妙桐」的記憶,感她所感,只是前世的記憶也一併融合。
我花了很長時間才對這個時代重新產生歸屬感。
閒暇時間,我偶爾買點花在家裡養著,想養寵物的,但是我太忙了,擔心養不活它們。
等再後來,我自己也招收了學生, 看著他們一張張沒經過毒打的臉, 還真有些懷念過去的自己。
我並不嚴肅,但是個嚴謹的人,我可愛的學生們在我手下吃了不少苦。
但他們都是很優秀的年輕人。
我站在講台上, 開始講理論知識, 身後頭頂, 是五星紅旗。
我們都在講述這一代的故事。
番外(周敘視角)
我與妙桐相識在幼時, 她的父親曾教過我寫字。
妙桐從小便是位有主見的女子,她生得漂亮, 但也不僅僅皮囊之美。
我們一同長大,看著國家蒙難,看著百姓受苦, 雖不甘,卻無力。
她父親捐了許多家產,仍不夠。
我父母后來北上做生意, 為軍隊提供糧食。
她說要留洋,看看別的國家是怎樣的風景。
那時候處處危險, 我父母做主, 將我與她都送了出去。
我們情竇初開時, 也曾在夏夜裡學著別人一樣偷偷接吻。
她就像是我生命里的一束光,我情不自禁去湊近,去愛上她, 她那樣美好。
後來我們歷經重重困難回國。
我們相許終生。
只是戰火四起,我們雖同在一個陣營,但也不得不接受短暫的分離。
我在一次掩護群眾撤退的行動中暴露。
死亡離我那樣近。
失去意識前,我在祈願我的妙桐在未來可以看到一個沒有戰火的國家。
她那樣美好的人, 會擁有別的愛慕者。
她會遇見更好的人。
如果說我還有什麼遺憾,大概是我已經好久沒有見到她了,真希望可以再見她一面。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