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日父兄苦守青陽關,直至最後一刻,不退不降。
風雪壓城,亦埋骨此地。
此後,沈家便只剩下我和祖母兩人了。
消息傳回的時候,帝王為昭示他的聖恩眷顧,便賜下這樁婚事。
可時移事易,世人健忘,便再也無人提起青陽關之戰的兇險,更無人記得我父兄的犧牲。反而只看到沈家後繼無人,靖安侯府江河日暮,便也覺得我配不上太子了。
在皇后眼裡,這京門世家裡多得是高門貴女能與太子相配,為他提供助力,讓他的東宮之位穩如泰山。可偏偏皇帝用他的婚事來向世人昭示恩德,用東宮榮耀來為沒落沈家添彩。
皇后想私下給我和祖母一個難堪,讓我知難而退。
可後來的事態發展已經超出了她的預料,也不是她能控制的了。
她對江心月不吝讚美,處處偏愛,不過是想助長江心月的囂張氣焰,利用她來對付我,卻也從沒想過將太子妃之位給江心月。
至於太子和江心月在民間的大婚,於皇后而言,不過是一場荒唐,提都不必提起,可她仍然給了江心月希望,讓她滋生本不該有的野心,成為被利用的工具。
祖母拍了拍我的手,滿眼擔憂道:「我這把老骨頭能為你做的不多了,可太子並非良人……」
「我明白,所以這局棋……並未結束。」
我話音落,祖母似乎明白了我要做什麼。
太子以為今日便是和解,此後妻妾和睦,困局得解。
可惜,這並不是結束,只是一個開始。
7
我回了院子,清荷為我端來熱茶。
我正低頭飲茶間,她又開口道:「太子殿下此來,竟然還帶著那個狐媚子,分明是沒有將小姐您放在眼裡,一味地偏愛她,這成婚後您的日子可怎麼過啊?皇后也向著她說話,您就是受了欺負都無人出頭,到時候又身在東宮,豈不是任人欺辱了……」
我聽著她這熟悉的論調,反問道:「那你覺得我該如何?」
她接話道:「自然要趁著如今形勢鬧上一鬧,給東宮一個好看,讓她們不敢小瞧了您。」
我將拿起的茶盞又輕輕放下,抬眸凝視著她,「清荷,你入府三年,我待你也算不薄吧?」
「小姐待奴婢恩重如山,今日何出此言呢?」她仍舊笑意盈盈地說著。
「很好,既是恩重如山,那到你報恩的時候了,我要見你背後的主子。」
我聲音和緩,可她臉上笑意戛然而止,眼眸中閃過慌亂,仍然倔強說道:「小姐在說笑嗎?」
「我厭惡背主之人,卻容了你這麼久,非要等利刃落在你的脖子上,你才知道我是不是說笑嗎?」
我似笑非笑地看著她。
她砰地一聲跪在了地上,「小姐恕罪。」
「去吧。」
暮色漸起,她匆匆出了府門。
我負手而立,看著她遠去的背影。
次日清晨,她已跪在我的面前,低聲道:「主子約您今日相見。」
我和她一起坐馬車出門,可是出了城門後,她便用輕紗蒙住了我的眼睛。
到了目的地之後,牽著我的手走進了一座宅子,似乎是繞過了層層迴廊,才帶我走進了一個院子。
取下面紗的那一刻,我看著眼前人,沒有絲毫的意外。
「四皇子殿下,果然是你。」
我抬眸望去,只見他穿著一身玄色長袍,上面繡著銀色雲紋,密密麻麻的紋路盡顯奢華。
他落座於高處,漫不經心地看著我,眼神似乎閃過一絲意外,沉聲道:「清荷從前說過你有玲瓏心竅,她無法左右你的心思,卻不想你竟聰慧至此,猜到了本殿的存在。」
「我不僅猜到了您的存在,還猜到了江心月的身邊也有一顆如清荷這般的棋子,助長她的野心,左右她的心思,讓她一步步地按照你的想法去行事,再加以利用。」我目光直視著他,話語中滿是篤定,並非試探。
他臉上那份漫不經心的審視與打量漸漸褪去,轉而緩緩笑道:「如你所言,你猜對了。她不過是一個江南漁女,若是沒有我在背後謀劃指引、暗中相助,她又怎會順利找到太子?又怎會有今日想成為東宮女主人的野心?可惜了,她發現不了。倒是你,既然看透幕後之事,還執意來見我,意欲何為?」
他不僅在我的身邊安插了棋子,也在江心月的身邊安插了棋子,他想用這兩顆棋子左右我們的行事,這雙無形的手很早便已入局,為的就是讓我與江心月相爭,事態擴大後,我們二人便也成為了他局中的棋,其後各方勢力相繼下場,東宮自會生亂,太子備受打壓,正是如今的局面。
清荷是三年前入府的,他的手在三年前就伸向了靖安侯府,也伸向了我的身邊。
早早就布下了棋子,只因我是未來太子妃。
而江心月救下太子則是在一年前,成為太子在民間的妻,其後種種,更是他步步策劃、暗中指引。
我輕笑道:「殿下問我意欲何為?是在擔心我壞了殿下的事?」
他眸子微沉,難辨喜怒。
我清聲道:「殿下大可不必有此擔憂,我看透此局,卻不願破局,來見執棋人,只為告訴您,我不會是一顆任人擺布的棋子,卻會是絕佳的盟友。」
他終是抬頭看向我,眉頭微挑:「你想讓我助你?」
我眼眸微抬,直視著他,自有從容之態,反駁道:「不!殿下說錯了,是我在助你。」
他之前的怠慢態度已然盡斂,眼神中透著幾分驚詫,而後正色道:「你說什麼?」
「殿下想要東宮易主,而我願助殿下一臂之力。」
我話音落,可他仍在猶疑之中。
我再度出聲:「殿下讓清荷在我身旁極盡挑撥之語,不就是想讓我聲勢浩大地退婚嗎?以此力挫東宮銳氣,讓太子在朝野之間聲名受損,盡失人心。而我知曉殿下的謀算,卻樂意成全殿下。」
一語罷,他的眼底儘是不可置信。
8
我回了府中,去看了祖母。
晚間消息便傳遍了京都,說靖安侯府老夫人病情又加重了。至於坊間流傳的原因,則是太子上門探病時還帶著江心月,二人形影不離,再度刺激到老人家,使得病情復發。
一時間,茶樓酒肆皆在談論此事。
我在府中靜聽風雨,閒侍花草。
直到清荷對我說:「現在坊間流言都在說太子是故意帶著江心月上門的,意在給靖安侯府難堪,故意相逼,百姓多憤慨,為您打抱不平。」
我將手中的剪刀緩緩放下,時機到了。
祖母穿著誥命服飾,親入宮中,跪在乾安殿前,自陳沈家福薄,不堪匹配皇家,請求皇帝收回成命,為太子另擇良配。
而我也跟隨著她入宮,跪在她的身後。
過往的宮人內侍以及王公大臣全都看著這一幕,祖母與我二人俯首跪在那數十層白玉石階之下。
可如今的靖安侯府,也只剩下了我們祖孫二人。
聯想到當年的軍功卓著、赫赫榮光,再看當下祖孫相依為命,受人折辱。
許多人走過時,不免輕聲嘆息,似有唏噓之感。
最後終是帝王降旨,允沈家所求。並賞萬金,賜良田萬畝。
這事已然鬧得沸沸揚揚,再繼續僵持下去,就連整個皇室也會成為百姓們茶餘飯後的笑話。而沈家主動提出退婚,便已是最佳的台階,亦可及時止損。
我扶著祖母,走在宮道上,抬頭看著這碧瓦朱牆,只覺逼仄,而宮外的浩瀚天地,才讓人舒心。
上了馬車後,我放下車簾,靠在祖母身旁,輕聲道:「皇后和太子都希望我能主動退婚,卻獨獨沒想到是今日局面。」
她們想要的是我忍氣吞聲,打落牙齒和血吞,乖順讓位,將事態影響降低到最小,而不是像這樣鬧得舉世皆知。
祖母撫上我的手,沉聲道:「沈家的兒郎自有一腔熱血,沈家的女子也絕不是忍氣吞聲之輩。」
今日之後,太子將聲名受損,漸失人心。
帝王另下旨意,命太子於府中靜思半年,不必上朝議政。
這便是變相的禁足。
我慢慢淡出了眾人的視野,陛下賜黃金萬兩、良田萬畝,便是在表安撫之意,亦是想平息事態。
我的出現只會讓流言蜚語縈繞不散,這不是陛下現在想看到的。
我打算出京前往莊子上查帳,並在京外別院長住,也是為了避避風頭。
臨行時,我與四皇子在城門口相遇,對視一眼,便匆匆擦肩而過。
我帶了一眾家丁護院以及管事嬤嬤前往莊子上,每日查看帳簿,登記瑣事,這日子倒也過得很快。
恍惚便是一年。
聽聞太子禁足期間,四皇子很是得勢,帝王對其委以重任,甚為看重,命他掌管京畿風林衛,他更是提出許多利國利民之策,得朝野稱讚。
太子禁足期滿後,氣勢已大不如從前,更是處處被四皇子壓了一頭,陛下對他亦是多有不滿,冷落於他,朝野上下因他先前之事,覺得他並無儲君之才德,對他頗有微詞。
與此同時,太子設宴本欲敲打眾人,卻被爆出驚天醜聞,東宮藏書樓內藏著大理寺卿的夫人的畫像,太子覬覦臣妻的消息不脛而走。
9
聽聞那日設宴,有人醉酒誤入藏書樓,打翻燭台,眾人匆忙救火,將樓內物件搬出,卻不想那畫作暴露於眾人視線之前,是太子親筆所繪。
太子推說是為江氏所繪的畫像,可眾人分明瞧見卷末落款時間乃是數年之前,而那個時候,太子還並不認識江心月。
由此可見,畫中人並不是江心月,而是大理寺卿的夫人顧錦書。
顧錦書是永安伯的女兒,自幼在宮中長大,與太子當算得上是青梅竹馬。可是當日匆匆下嫁大理寺卿,卻是皇后指婚。
如今想來大概也能明了,那是太子年少時的愛而不得,後來便成了心頭的明月光,而他與江心月在民間成婚,或許是在彌補他心中的遺憾吧,至於後來對江心月的諸多偏愛,大概都有顧錦書的影子在。
這樁東宮舊事被揭露於人前,定然是四皇子的手筆。
其後,諸多老臣紛紛上奏,說太子無才無德,請求廢之,另立賢德儲君。
朝中響應者眾,東宮之位搖搖欲墜。人人都以為朝中將會局勢大變,四皇子正是春風得意之時。
可數日之後,季大將軍請旨還朝,為太子多次進言,朝中廢黜風波漸漸平息,似乎有關於廢黜太子的言論在短短時日內盡數消散。
季大將軍是太子的舅舅,季家是皇后的母家。
半月之後,我這莊子上迎來貴客,赫然就是四皇子。
這次,是他主動前來見我,而我端坐主位。
「四殿下,別來無恙。」我抬手間,已有婢女奉上熱茶。
他一如往日般身著華袍,卻稍顯浮躁,並無上次相見時的氣定神閒。
「你似乎又猜到了我會來找你?」他眼眸中透著審視與打量。
我輕笑道:「自然,畢竟我說過會助殿下一臂之力的。」
「要動儲位,必先動季家。」他語氣中透著狠厲。
我緩緩起身,走到他的身側,同他並肩而立,沉聲道:「那便挪走季家這塊攔路石。」
他似乎驚訝於我的野心與膽量,繼而垂眸道:「我手中證據並不足以扳倒季家。」
我目光正視著他,擲地有聲地道:「我父兄戰死青陽關,是季家算計之故。貽誤戰機、結黨營私、殘害忠良、獨攬軍功……這些罪名夠不夠?」
四皇子神色凝重,滿眼震驚地看向我。
我與太子之間不僅隔著那些退婚折辱,還與他的母家隔著生死之仇。
10
四皇子只在莊子上待了半日,便匆匆離去。
在太子以為他的儲位穩如泰山時,京中風雲再起。
季大將軍被指證貪墨軍餉、以次充好,季家二子強占良田,鬧出人命……
這是四皇子放出的引子。
起初,季家也並不曾將這些事放在眼裡,以為總有轉圜餘地。
可是,當我與祖母敲了登聞鼓,事態便再度嚴重。
我與祖母跪在宮門前,我手捧訴狀,高呼著青陽關之戰,季大將軍拖延援軍,致使我父兄枉死,求陛下懲治奸人。
我一遍又一遍地高呼著,直到百姓們盡數圍在身後,他們的話語由震驚轉為義憤填膺。
其後宮門大開,帝王的近身內侍宣我們入宮。
我跪在那富麗堂皇的殿宇中,面對滿堂朝臣,我毫無懼色,尤其是那季大將軍滿眼威壓與煞氣,斥我肆意攀誣朝中大員乃是重罪。
他出言恐嚇,我更是挺直了脊樑。
有些帳,就算拖了許多年,也終是要清算的。
我朝著帝王一拜,「求陛下為我枉死的父兄做主。當年,我父兄於正面迎敵,兩軍酣戰至青陽關,我父兄誓死守城。可季大將軍身為援軍,卻遲遲不至,乃是故意為之。
他用我父兄的兵力去耗盡敵方主力。我父兄堅守至最後一刻,敵軍便是疲憊之師,季大將軍以逸待勞,輕鬆得勝,其後獨攬軍功。我父兄表面上是死在了敵軍的利刃之下,實則是死在了同袍的算計之中。
世人稱讚我父兄忠勇美名,卻不知那是一場本可以避免的犧牲。」
「信口雌黃,純屬無稽之談,當日風雪壓境,本將所率援軍被困在路上,並非刻意拖延……」他厲聲辯駁道。
「我有人證,當日我父親派出的求援副將尚在人世。」
我朗聲出口,眾人竊竊私語。
帝王抬手道:「宣。」
待那人上殿,季大將軍已然變了臉色。
他跪下道:「參見陛下。當日靖安侯父子苦守青陽關,援軍久候不至,命卑職率數人前往季大將軍處求援,可季大將軍卻不願出兵,命大軍原地待命,並下令斬殺卑職,卑職奮力掙扎,跌下山崖,才僥倖揀回一條命。醒來後得知靖安侯父子喪命,季大將軍得勝而歸。卑職隱姓埋名茍活十來年,就為的是今朝能將真相揭露於人前,求陛下懲治奸人,還靖安侯府一個公道。」
帝王的臉色已然陰沉,看向季大將軍的目光帶著審視。
可這還不夠,我清聲道:「陛下,臣女還有物證呈上,乃是季大將軍昔日親筆手書,加蓋私印,勒令彭城太守不得出兵援助青陽關。」
他按兵不動,更切斷周圍可能出現的援軍,彭城距離青陽關甚近,亦有兵力駐守,當日若能支援,父兄也能有一線生機。
帝王在看過書信之後,滿眼震怒,「季大將軍,你還有何話說?」
滿堂朝臣,瑟然跪下。
「來人,拿下!」
鐵證如山,容不得季大將軍再說辯駁之語,他已經被禁衛扣下。
從宮內出來的時候,我與祖母緊緊依靠,她坐在馬車上不自覺已潸然淚下。
她拉著我的手,滿眼欣慰道:「你做到了,為他們報仇了……」
追封的聖旨已然降下。
靖安侯府的祠堂前,我跪在蒲團上,也忍不住流下熱淚,哽咽道:「父親與哥哥在天有靈,應當看到了吧,我為你們報仇了。這十餘年來,我心中猶懸重石,今朝石頭落地,我心終得安。」
走出祠堂時,竟是久違的輕鬆。
11
季家滿門下獄,由三司會審。季家供認不諱,已定於秋後處斬。
太子和皇后皆被禁足,重兵看守。
我緩步上了登雲樓的最高處,俯瞰四方。京都風雲四起,即將要變天了。
四皇子悄無聲息地出現在我身旁,能看得出來,此刻的他滿袖春風、神采飛揚。
「你我如今是一路同行的盟友,你助我至此,我想要的已是唾手可得,那你呢?你想要的是什麼嗎?待我來日大權在握,妃位亦或者後位,我都能許你,這些皆可保你和靖安侯府來日榮耀。」
「殿下與我果然是同路之人,權衡利弊,理智分析,可我想要的不是這些。」
聞言,他眼中流露出震驚神色。
他的確給出了世人眼中的最佳選擇,靖安侯府的後人只剩下了我。
在世人眼中,一個女子想要再度帶來家族榮耀,無非是依靠姻親,而他也確實足夠有誠意,願以後庭高位相許,可這不是我想要的。
在他的疑惑目光中,我俯身一跪,堅定道:「我願以如今的襄助之功,換得殿下來日為我力排眾議,破除陳規,開女子承爵之先河。」
一語罷,他愣在了原地,負手而立,沉默良久。
最終,他緩緩扶起了我,沉聲道:「好。」
數月之後,太子被廢,皇后自盡。
四皇子成為了新的儲君。
廢太子被幽禁別院,竟在深夜時分縱火燒院,整個別院付之一炬,是夜大火沖天。
眾人見之唏噓。廢太子並無出眾才能,卻因占了嫡長的名分,成為了太子。可他的才德,皆不配其位。
當今陛下積勞成疾,朝中更是接連風波,他心力交瘁,終是大病不起。
新君登基,大赦天下。
他依當日之言,在朝堂上力排眾議,降下聖旨,由我承襲靖安侯府的爵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