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了給貴妃嫡姐鋪路,爹娘把我送上了九千歲的床。
九千歲權勢滔天,卻薄情狠辣。送去巴吉他的女人,無一例外,草蓆一卷扔去了亂葬崗。
可是後來,嫡姐宮斗失敗,廢為庶人,幽禁冷宮。
我卻成了九千歲的心尖寵。香車寶馬,錦衣玉食,人人羨慕我的好命。
她氣瘋了。含恨殺了我,卻和我一同重生在進宮前夕。
這一次,嫡姐鬧著要給九千歲做妾。
而我頂替她的身份,一頂小轎抬進宮裡,成了娘娘。
1
入宮前夜,嫡姐鬧著要給九千歲做妾。
她自幼被當作宮妃培養,賢良淑德,名滿上京。
卻在這個節骨眼出了岔子。
「娘,女兒不願進宮,女兒要嫁給九千歲……」
正堂里,茶盞摔了滿地,宋錦月鬧得不可開交。
嫡母扶著她的手微微顫抖。
上京無人不知,九千歲殷若寒,權傾朝野,妖孽風流。
卻因身體殘缺,以折磨女子為樂。
「女兒和九千歲有故,在他心裡,我和別的女人不一樣——」
宋錦月從袖中取出一枚小小的玉璜。
「這是信物,九千歲見到這個,一定會善待於我。」
「他不捨得我做妾的,我們會一生一世一雙人!」
看見那枚青玉璜,我下意識摸了摸脖頸。
卻什麼都沒有摸到。
動作真快。我心中微嘆。
「再說了……」宋錦月瞥我一眼,暗含威脅,「不是還有宋織麼?」
嫡母不善的目光看來。
我溫順地垂下眉眼,乖巧應聲。
「聽憑姐姐安排。」
重來一世,宋錦月還是那麼蠢。
前世她光看見我春風得意,還以為我覓得良人。
卻不知,殷若寒就是條徹徹底底的瘋狗。
當初因為這一枚玉璜,我差點被他掐死。
她既這樣惦記著殷若寒,那麼,只望這福氣,她能有命享。
2
進宮的小轎悠悠晃晃。
我閉眼小憩,恍惚間,又夢見了些前塵往事。
前世,宋錦月被幽禁時,我曾去見過她最後一面。
我本不想去的,可她那裡,有一件我阿娘的遺物。
那是阿娘傾盡一生,織瞎了眼睛,才堪堪織成的璇璣圖。
廢棄的冷宮裡,宋錦月全然失了從前的風儀。
粗衣素服,蓬頭垢面。
反觀我,被殷若寒如珠似寶地養著。
綾羅珠翠,雲鬢花顏。
只一眼,宋錦月就瘋了。
將我引入偏殿後,她放了一把火。
「憑什麼……你明明是個卑賤的庶女……我才是嫡出!」
她掃過我織金的袖擺,目光恨恨。
「你怎麼配?!」
「是你,奪走了我的人生!」
白煙滾滾,火舌舔舐上我的裙角。
宋錦月掐著我的脖頸,面色猙獰。
「你娘毀了我爹娘一生一世一雙人,你和你娘如出一轍,也毀了我的一生!」
「賤人,我殺了你!」
我用盡全身力氣將她掙開,卻被倒下的畫梁壓住。
火焰落在宋錦月身上。
她慘叫著滿地打滾,卻還嚷嚷著嫡庶尊卑。
宮室崩塌。
失去意識前的最後一刻。
眼前倏然出現一截沾滿塵埃的紫衣,如同幻覺。
殷若寒好潔,又視我為玩物,他不會來救我。
可是下一刻,我聽見了他的聲音。
「阿織——!」
惶恐的。顫抖的。
冰涼的水珠落在我臉上,向來心狠手辣的九千歲,一時間,竟無措如稚童。
「我錯了,是我錯了。阿織,別離開我……」
我遲鈍地眨了一下眼睛,頰上濡濕一片。
啊。不是幻覺。
可是瘋子,也會哭麼?
我笑起來,將璇璣圖塞進他懷裡。
「還你。」我啞聲道:「此後,你我兩清,再無瓜葛。」
生生世世,不復相見。
3
小轎急急停住。
我一個不穩。猛然驚醒。
發生什麼事了?
我悄悄掀起側簾,只一眼,便變了臉色。
迎面而來的,是殷若寒的步輦。
宮道長長,卻於此狹路相逢。
轎夫低頭避退在一旁,等著對方先過去。
我亦低著頭,屏氣凝神,祈禱著這尊大佛快點走。
眼見著那抬華貴的步輦馬上就要擦肩而過。
半倚在上面的人,卻忽然懶散開口——
「停。」
我呼吸一滯,外頭隱約傳來腳步聲。
「誰在裡面?」
轎夫惶恐解釋,「這位、這位是新晉的貴妃娘娘,宋尚書的嫡女。」
「宋尚書的嫡女?」
不知為何,殷若寒的聲音忽然冷了下來。
「久聞大名……那便讓咱家,好好見一見這位娘娘。」
他語氣不善:「下來。」
我攥緊了手不語。
這是殷若寒動怒的前兆,我再熟悉不過。
可是,宋錦月出閣前安分守己,何時與他結下了梁子?
見我不動,殷若寒慢條斯理笑了下。
如同毒蛇吐信。
「娘娘——真是好大的架子哪。」
珠簾外,那襲妖異的紫衣越來越近。
蒼白修長的手撥開珠簾,正要一把撩起。
身後,倏然響起一聲長長的唱喏——
「皇上駕到!」
殷若寒的手一頓,只得收了回去。
眾人紛紛跪了一地。
我抿了抿唇,猶豫著挑起珠簾見禮。
卻見鑾駕上的少年天子,朝我很輕地搖了一下頭。
——別出來。
我怔愣一瞬,乖乖坐了回去。
殷若寒看了眼天色,率先發難。
「這個時辰,陛下應在上書房聽太傅講經。」
皇帝被他訓的低下了頭,老實認錯。
「掌印,朕就逃這一回……」
他支支吾吾,目光卻穿過珠簾,與我相接。
「朕……聽聞貴妃進宮,朕來接她。」
4
傳聞中的傀儡天子,約莫十七八歲的模樣。
生了一副溫柔多情的眉眼,笑若春風。
不像皇帝,倒像是世家養出來的翩翩公子。
「愛妃。」
燈花「嗶波」一閃,蕭朔以手支頤,好整以暇地看著榻邊的我。
見我滿臉茫然,他笑了一下。
「宮裡的教習姑姑,沒教過你侍寢的規矩麼?」
沒有。我默然想。
宋家從小培養、準備著送進宮的那位,已經預備著要爬九千歲的床了。
我正要胡亂搪塞,蕭朔又慢悠悠開口了。
「朕的愛妃,看起來與掌印交情不淺呢。」
這恐怕才是他今夜真正想說的話。
「陛下誤會了。」我楚楚垂淚,「臣妾與掌印清清白白,僅此一面之緣。」
蕭朔定定看了我半晌。不知是信了還沒信。
我只好接著擠眼淚。
良久。他輕輕笑了聲。
「哭的這樣厲害。」
「別怕,朕不吃人。」
下一刻,他拂袖滅了案上燭火。
挑眉看向呆坐著的我。
「好啦,別愣著,躺進去點。不然朕睡哪裡?」
我沒有錯過,燭火熄滅之前,蕭朔眼中一閃而過的玩味。
5
次日晨起,按例要給皇后請安。
皇后出身謝氏,乃大將軍謝鷹的孫女。
謝氏門庭煊赫,世代簪纓,朝中半數以上都是謝氏的門生。
皇帝換了一輪又一輪,歷代皇后卻都是謝家女。
謝家把持朝政,屹立不倒。
到了蕭朔這一朝,扶持宦官與謝家抗衡,便有了權勢滔天的殷若寒。
上輩子,宋錦月就敗在了謝皇后手裡。
謝皇后絕非善類。
剛跨過門檻,便有人從內殿出來。
是謝皇后身邊的綠琴姑姑。
「這位就是陛下新寵的貴妃罷?」
她溫善笑道:「可是不巧了,皇后娘娘今日寒疾犯了,太醫正在裡面看診呢,貴妃還得等些時候。」
「可現下畢竟是請安的時辰,祖制不可廢,還請貴妃在外跪候。」
這是謝皇后給我的下馬威。
坤寧宮外的宮道,人來人往。不多時,闔宮上下都會知曉,貴妃進宮第一日,便被皇后狠狠懲治了一番。
我別無他法,只得順從地跪在宮外。
一刻剛過,天邊雷聲隱隱,淅淅瀝瀝落起了雨。
宮女太監們竊竊私語。
「還以為這個貴妃有多厲害,還不是被咱們皇后娘娘治的服服帖帖的?」
「聽說昨日陛下親自去接,還在她宮裡留了一整夜,難怪皇后娘娘生氣呢!」
「狐媚子,看她以後還敢不敢勾引陛下。」
我抹了把臉上的雨水,恍然大悟。
蕭朔這是拿我當靶子呢。
宮女們嘰嘰喳喳半天,忽然話音一轉。
「你們聽說了嗎,昨日九千歲以萬金為聘,求娶宋家庶女。」
「今日還邀她來宮中品茶呢!」
像是為了應證她們的話,下一刻,不遠處出現了一頂小轎。
在經過我的時候,忽然停了下來。
珠簾撩起,露出宋錦月笑盈盈的臉。
「遠遠看見有個人跪在這裡,好生狼狽。」
「我還道是誰,原來是姐姐呀。」
她是未出閣的女郎,故而以白紗覆了下半張臉。
而露出的眉眼處,上了新妝,做我從前的打扮。
乍然一見,有種對鏡自照的恍惚感。
不知她服用了什麼丹丸,連聲音都和我相差無幾。
宋錦月看著被大雨澆的濕透的我,笑得開懷。
「姐姐真是好本事,入宮第一日就得罪了皇后娘娘。」
下一句,聲音小的只有我們兩人能聽見。
「宋織,你是不是覺得自己已經很可憐了?念在你我姐妹一場,提前告訴你——你的苦頭還在後頭呢。」
她掩唇嬌笑:「而我,馬上就是九千歲萬金相聘的妻子了。」
「羨慕嗎?羨慕也沒用,誰叫你只是個沒有福氣的庶女呢?」
宋錦月得意地揚長而去。
她剛走沒多久,又有一抬轎輦停在了我身邊。
是殷若寒。
餘光里,他正饒有興致地打量著我。
「宋錦月。」
他悠悠開口,「在這宮裡,得罪了司禮監,你可知有什麼下場麼?」
我垂下頭,並不言語。
雨水順著臉頰滴落,墜在下頜。
殷若寒笑意深深,語調卻冰冷。
「咱家會讓娘娘,生不如死。」
我遲鈍地反應過來——
殷若寒也重生了。
而且,他還認錯人了。
我有些茫然。
他這樣恨宋錦月,竟是要為前世的我報仇麼?
6
那日,我在雨里跪了半個時辰。
估摸著差不多了,身子一歪,栽倒下去。
這一倒,皇后的寒疾就好了。
綠琴笑容可掬,撐著一把傘,將我從雨中扶起來。
「太醫說了,皇后娘娘要靜養,今日便不見客了。」
「貴妃的心意皇后娘娘已經知曉了,還請回罷。」
經過御花園時,八角小亭中有兩人對坐烹茶。
正是殷若寒與宋錦月。
我深吸一口氣,垂下頭,接著往前走。
雨水飄搖,衣裙鞋襪盡濕。
侍女艱難地撐著傘,攙扶著我。
就這樣不知道無知無覺地走了多久。
餘光里,依稀出現了一截明黃盤龍的衣角。
一回生二回熟。
我看準了方向,閉著眼往前摔。
那人被迫接住我,聲音不悅。
「一身的水……嘖。被欺負成這樣。」
……
燭火如豆。蕭朔在案前剪燭芯。
「醒了?」
他眉也不抬,不咸不淡地開口。
「醒了就自己上藥。」
冷淡疏離,和昨夜判若兩人。
我瞧著他的模樣,想起一件事。
前世,宋錦月進宮後便盛寵不衰。
宮中人人都道是帝妃情深。
可宋錦月被皇后算計廢黜後,蕭朔卻絲毫不念舊情,乾脆利落地抽身而去,轉身又迎了禮部尚書家的女兒進宮,沒幾日,宮裡又多了一位貴妃。
所以——
上輩子的嫡姐,這輩子的我,只是蕭朔牽制謝皇后的棋子。
牽制不住皇后的棋子,就是棄子。
宮裡的彎彎繞,看來比嫡姐和我的命還長。
我打量著燈下的年輕天子,忽然開口。
「貴妃的金印金寶,有名無實。」
蕭朔百無聊賴的動作一頓,面上閃過訝異之色。
「啊。看來還不算太傻。」
我接著和他談條件。
「對付皇后,我要協理六宮之權。」
蕭朔一怔,旋即低低笑開。
「愛妃忘了。朕也是傀儡天子,有名無實。」
「故而……」
他俯下身,玉冠半束,散開的青絲擦過臉頰。
有些涼。
「愛妃想要的東西,得自己去爭。」
冷雨敲窗,燭火明滅。
蕭朔眼中是半真半假的笑意。
「妃、貴妃,朕可以封很多。後宮美人如雲,多一個少一個都無妨。」
「而朕需要的,只是一把足夠好用的刀。」
我沉默半晌,接著談判。
「可以。但我不做虧本的買賣。」
「待謝家……」我自然地接過他手中的銀剪,剪落燈芯。
「我要皇后之位。」
蕭朔這下是真的愣住了。
「為何?」
我垂眸剪燭,並不看他。
「世間女子,命若浮萍,總是身不由己。」
「我不想被踐踏,只得向著那高位,爭上一爭。」
蕭朔笑起來,「自然可以。」
「朕很……期待。」
7
那日畢竟受了風寒,昏昏沉沉,竟一病不起。
夢中反反覆復,總夢見殷若寒。
一會是前世剛被嫡母送上他的床的時候。
宋家的下人怕我出什麼岔子,把我捆得嚴嚴實實。
京中誰人,沒聽說過九千歲殷若寒的凶名?
我如同待宰的羔羊,害怕得渾身發抖,眼淚止不住的流。
我不想變成亂葬崗里被鬣狗啃食的白骨。
過了很久,那扇門開了。
然後,光透進來,很輕的腳步聲停在榻邊。
那人像是對此習以為常,看見床上的我,不耐煩的「嘖」了聲。
下一刻,他鬆開我身上的束縛,解下我蒙眼的白綾。
動作並不溫柔。
我淚眼朦朧地抬頭,卻忽然怔住。
那副穠麗的眉眼,並不陌生。
那人微微低頭,目光亦是頓住。
我顫著聲音喚:「阿恕哥哥——」
很難形容殷若寒那一瞬間的神情。
他深吸了一口氣,轉身就走,卻被我不知死活地扯住袖擺。
「阿恕哥哥!」
我急了,如同溺水之人,抓住最後一根浮木。
「哥哥!救、救我……我不想被九千歲殺掉——」
他的身形一滯,卻沒有回頭。
我以為他沒認出我,扯住脖頸上的小小玉璜,高高舉起。
那是他送我的生辰禮。
「殷恕哥哥,我是阿織,你、你不認識我了嗎?」
我天真地想,殷恕哥哥可能真的沒能認出我。八歲那年阿娘病逝,讓我帶著她繡了半生的璇璣圖,去投奔我上京城裡那個始亂終棄的爹。這一去,便再未回過江南。
算來,我與他有十餘年未見。
他沒有說話。
半晌。我聽見他嘶啞的嗓音。
「你認錯人了。」
他回眸,粗暴地將我的手拽下來。
「我名,殷若寒。」
我如遭雷擊,怔愣在原地。
怎麼……怎麼會。
殷恕哥哥是清風朗月一樣的書生。
怎麼會變成臭名昭著的九千歲殷若寒?
「殷恕!」
他驟然回身。
扯著我脖頸上墜著玉璜的紅繩,神情變得極為可怖。
「再敢叫這個名字。我掐死你。」
我張了張嘴,企圖在他冷漠的神情里看出什麼破綻。
可是沒有。
眼前這個人,除了臉,渾身上下沒有一處和我的殷恕哥哥相像。
可是,就在我以為自己真的認錯人的時候。
我發現。
那隻勒著我脖頸的手,在很輕地顫抖。
夢中畫面一轉。
那是我被送給殷若寒的第三年。
殷若寒不肯承認他是殷恕,不肯與我相認。
不肯告訴我過去發生了什麼。
也不肯……給我一個名分。
整個上京城皆知,九千歲只是一時興起,收了個暖床的侍妾。
春日遲遲,我折了初開的桃花,興沖沖地和殷若寒獻寶。
卻聽見書房內,殷若寒隨意吩咐下屬。
「一個礙手礙腳的女人。隨便打發回去就好了。」
「司禮監,不養廢物。」
我呆呆地看著手中的桃花枝。
殷若寒,如同丟棄一個玩物、一個累贅那樣,不要我了。
可是我們那麼早就私定了終生,尚是黃髮垂髫,便信誓旦旦約下白頭盟誓。
殷恕說過,會一輩子對我好的。
可是。可是。
我忍著眼淚想,殷恕的承諾,在殷若寒這裡,不算數。
8
從夢中驚醒的時候,蕭朔正掌燈看我,指尖划過我眼下淚痕。
「哭得這樣厲害,做噩夢了?」
我只是拂開他的手,用手背抹了把眼睛。
那確實是一個,很長、很長的噩夢。
「貓在這裡躲了這些天的懶,該去幹活了。」
蕭朔捻了捻指腹,懶懶起身,回眸看我。
「今夜宮中的大宴,愛妃可要好好表現。」
「朕的掌印不知道被你那妹妹灌了什麼迷魂湯,魂不守舍的。」
他唔了聲,「就看愛妃,能不能將他的魂勾回來了。」
我與蕭朔,像極了一對昏君妖妃,姍姍來遲。
皇后目光不悅。
我佯裝不知,朝她笑笑,十足挑釁。
絲竹管弦之音靡靡,殷若寒在另一側自斟自飲。
唇若點朱,資質風流。
恍若唐宮夜話里走出來的妖鬼。
可他的目光,卻那么小心翼翼、珍而重之地落在一個人身上。
不敢逾越,不敢褻瀆。
我轉頭,看見了席間,依偎在嫡母身邊的宋錦月。
宋錦月最近可謂是出盡了風頭。
殷若寒求娶的消息一出,「宋織」便成了整個上京城最風光的女郎。
九千歲何曾這樣對一個人上過心。
從前看不上宋府門楣的貴女們紛紛巴結,哄得她飄飄欲仙。
她從前最恨我娘毀了她娘的一生一世一雙人,如今卻又因不願頂著庶女的名頭出嫁,讓爹把我娘從一個露水情緣,連外室都算不上的女人,抬成了平妻。
得來全不費工夫。
宋錦月察覺到我的目光,挑釁回望,眸子裡是止不住的得意。
我想,殷若寒這輩子還真是個傻的,竟然規規矩矩,謹遵男女大防,不逾越雷池一步。
連姑娘家的臉都沒看到,就要風風光光娶回家。
到時候蓋頭一掀,恐怕就要釀成上京城裡的第一慘案了。
我輕輕嘆息了聲。
皇后不悅的目光看過來,開始發難。
「貴妃,大喜的日子,唉聲嘆氣,成何體統?!」
我猶豫著看了蕭朔一眼,似是徵詢。
蕭朔茫然回望我。
他摸不著頭腦,卻還是高深莫測地點了一下頭。
下一刻,我的眼淚就簌簌落下來了。
「大喜之日,本不該做此悲音。」
「只是,只是臣妾想求皇后姐姐一事!」
皇后冷眼看我,「但說無妨。」
我哭得梨花帶雨:「妹妹今日晨起時忽而害喜,原是……原是已有兩月身孕。」
餘光里,蕭朔的手一抖,酒液險些灑出來。
他說得對。
想要的東西,得自己去爭。
「妹妹初來乍到,仰仗皇后姐姐關懷。姐姐宅心仁厚,待我又好。聽聞姐姐家中父兄常有傷損,故而精通醫理。妹妹能否請姐姐,為我看護這一胎?」
簫管凝滯,鴉雀無聲。
皇后無子,並不是秘密。
可這麼多年,宮中妃嬪的孩子,不是小產就是夭折,也竟一個都沒保下來。
……大概都是蕭朔弄死的。
我漫不經心地想。
畢竟,傀儡皇帝,還是越小越好控制。
皇后無子,對蕭朔來說,再好不過了。
但她是嫡母,可以抱走別人的孩子,養在膝下。
若是皇后有垂簾聽政之心,蕭朔難逃一劫。
皇后回過神。
目光落在我的小腹上,欣喜若狂。
「本宮為六宮之主,照顧妹妹,本就是分內之事。」
我滿臉天真,「那便有勞姐姐。」
添酒回燈,重開宴。
察覺到那一道目光,我平靜地轉頭,與殷若寒對視。
九枝燈上燭火煌煌,霎時間,將我的眉眼照的雪亮。
我舉杯遙敬,微微笑起來——
「掌印大人,好久不見。」
9
很難形容殷若寒那一瞬間的神情。
他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目光閃爍了下,忽而落在席間的宋錦月身上。
真真假假,一見便知。
殷若寒險些捏碎手中酒盞。
「掌印,為何不語?」
我晃了晃酒盞,笑著火上澆油。
「莫不是瞧不起本宮?」
殷若寒深吸了一口氣,起身時腳下有些踉蹌。
「掌印醉了。」我若無其事地調笑。
他目光深寒,分明是不甘。
卻還是佯裝無事地舉起酒盞,與我遙遙相祝。
「敬……貴妃娘娘。」
我笑起來,仰頭欲飲,卻被緊張兮兮的皇后截住。
「妹妹如今是有了身子的人,怎可飲酒!」
殷若寒的臉更冷。
「那本宮便以茶代酒。」
我看著他寒星似的眼睛。
笑意盈盈,一字一頓。
「敬掌印。」
……
看見我和殷若寒的互動,宋錦月有些不安。
她深吸了一口氣,端起酒盞,娉娉裊裊地行至殷若寒面前。
「掌印大人。」
宋錦月無不羞怯地開口,「阿織敬您。」
殷若寒盯著她看了半晌,忽而抬手。
沒有人看清他袖中那把匕首是怎樣出鞘的。
只看見一道清光閃過,宋錦月掩面的白紗打著轉,飄落在地。
宋錦月惶恐地睜大了眼,「掌、掌——」
她沒能說出剩下來的話。
因為下一刻,殷若寒用匕首的尖刃,挑起了她的下巴。
那柄匕首我認得,寒鐵製成,鋒銳無比。
如今正抵在宋錦月的尖俏的下巴上,隱隱見血。
「魚目混珠。」
殷若寒目光冰冷:「你並非我的妻子。」
席中眾人紛紛投來訝異的目光。
宋錦月羞憤欲死,慌亂道:「怎、怎會……三茶六禮,三媒六聘,整個上京城都知道,我是你將要明媒正娶的妻子!」
她哽咽著,眼淚如同斷了線的珠子往下掉。
美人垂淚,我見猶憐。
只可惜,她遇見的是殷若寒。
薄情狠辣,翻臉無情。
殷若寒眉尖微挑,竟是微微笑了。
「我十里紅妝迎進門的妻子,是宋織。」
「可……」
下一刻,他手上猛然用力,刃尖轉換方向。
宋錦月系在脖頸上的玉璜被挑落,留下一道深深的血痕。
他垂眼笑問:「你是麼?」
殷若寒怫然拂袖,「此人欺世盜名,並非宋織。」
「來人,將她押下去——」
一字一頓,卻令人不寒而慄。
「嚴刑伺候。」
10
好好一場歡宴,雞飛狗跳。
我借著更衣的名頭,在宮中轉了轉。
笙歌散盡,燈影闌珊。
身後,殷若寒不緊不慢地跟著。
我索性不和他兜圈子,回眸笑道:「掌印怎麼也出來了?」
殷若寒死死盯著我。
「那日,跪在坤寧宮前的是你?」
我點了一下頭。
他驀然紅了眼眶。
「對不起……對不起阿織……」
「我——」
他張了張嘴,嗓音啞了,「我不知道是你。」
「為什麼,會是你?」
我瞧著他,語氣近乎調笑。
「因為,我要當皇后。」
殷若寒的手驟然顫抖。
「你不要我了麼,阿織?」
我唇邊含笑,一點一點扯回被他攥緊的衣袖。
「我名宋錦月,乃當朝貴妃。」
「掌印,請自重。」
殷若寒沒說話。他像是真的傷了心。
只是再抬眼時,悽惶無措之色蕩然無存。
他忽而極輕地笑了一聲。
「我們阿織,就這樣想當皇后麼?」
他貼在我頰邊,語調如同蠱惑。
「光靠阿織自己,恐怕不行。」
我盈盈回望,明知故問。
「請掌印指教。」
殷若寒也笑了,像條艷麗的毒蛇。
「想當皇后,娘娘,該來求我才是。」
下一刻,他半跪在我身前,虔誠地抵著我織著鸞鳥的袖擺。
「你要對付謝皇后,而我替天子牽制謝家朝中的勢力,我們的敵人是一樣的。」
「這世上,不會有比我更好的同謀。」
「選我吧,娘娘。」
11
我從蕭朔那裡要了一味假孕的藥。
任是太醫院首席,也探查不出我脈象有異。
畢竟是先帝的嬪妃為了爭寵,調製出來的禁藥。
只是這藥頗為傷身,往後再不會有子嗣,故而漸漸失傳。
殷若寒全然不知。
他真的以為我有孕,看起來比我還緊張。
珍貴的補品流水一樣送進我宮中。
可惜了。我安靜想著。
不存在的孩子,本就是保不住的東西。
這些日子,殷若寒忙得很,來見我時總是深夜。
他不說話,有時閉眼小憩,有時就安靜地坐在我身側,盯著我微微隆起的小腹發獃。
燭火映在那雙狹長的狐狸眼裡,溶溶落著一點暖光。
我們心照不宣,誰都沒有再提起過前世。
今夜殷若寒來得遲些。
夜露墜濕了他的衣角,眉目籠著層水汽。
他沒進殿,只站在窗下,輕聲問了一句。
「娘娘,今日安好?」
我還是聞見了,他身上淡淡的血腥味。
他最近總在殺人。
我靜默一瞬,「掌印安好,本宮自然安好。」
殷若寒張了張嘴,「我……殺孽深重。怎配與娘娘相提並論。」
他頓了頓,又低聲道:「往後,我就不進殿了,怕衝撞了娘娘腹中胎兒。」
我看著他。
「殷若寒,你不嫉妒麼?」
這話問的沒頭沒腦,他卻瞬間明白了我在說什麼。
他怔住了。
半晌,或者是更久,我聽見他的回覆。
「惟願娘娘此生,圓滿如月。」
我靜靜看著他,「如何圓滿?」
「良人在側,子孫……滿堂。」
窗下芭蕉葉颯颯作響,月光蕭疏。
殷若寒安靜地立在一地昏暗的影里。
有些茫然,有些無措。
我不知道那一瞬間他想到了什麼,或許是他的殘缺。
我想,若那便是殘缺——
那我服下禁藥,再無子嗣,亦是所謂殘缺之人。
我笑起來。
「可是月有陰晴圓缺,並不常常圓滿。這世間的殘缺總是尋常。」
「抬頭,掌印。」
明月如鉤。
我亦彎起眉眼,望進他怔然的眼睫。
「掌印,不應有恨。」
12
冬去春來。
算著日子,肚子裡這個東西應該有五個月大了。
這日是春獵。
臨行前,我服了藥,同往常那樣在皇后面前撒嬌賣痴。
「皇后姐姐,你這個香囊真好看!」
皇后看了一眼,取下來遞給我,「妹妹喜歡,本宮贈與你便是。」
我總是眼饞她的東西,皇后早就習以為常。
玉佩瓔珞墜子香包,我在她那兒順了不少。
她見我實在愚蠢,樂得陪我演姐妹情深。
反正她只需耐心等上幾月,然後,去母留子。
所以獵場裡,眾目睽睽之下,那頭麋鹿發了狂似的沖向我時,她還沒意識到是我動了手腳,自己即將大禍臨頭。
我狼狽摔落在地,下身血流不止,洇透了藕荷色的宮裙。
這副場景實在太過慘烈。
「陛下……好疼。」
大量的失血讓我眼前模糊。
我無力地靠在蕭朔懷裡,卻看清了人群之外的殷若寒。
按在劍柄上的手,骨節發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