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嫁進孟家時做續弦時,已然知曉,孟天行對亡妻顧氏情深義重。
不僅納了她的庶妹作貴妾,還把顧氏留下的嫡子立為世子。
「想要主母的體面,先喝了這個。」
洞房之夜,他臨窗背立,桌上是一碗涼透了的絕子湯。
我仰頭而灌,無有任何遲疑。
他詫異回眸。
無外乎清楚,在這後宅內院,不論恩寵多寡,唯有子嗣才是婦人們殊為倚仗的籌碼。
他不相信,我毫不介懷。
可我嫁來這裡,從來就不指望能與他天長地久,這籌碼要或不要,又有何妨?
1
十年前,我家書香門楣落敗。
父親遭人構陷被斬,母親殉情以死明志,全家下獄,以待流放。
是長姐,靠著芙蓉姿色和一鳴滿堂彩的戲腔,入了太子法眼,才讓我和兄長脫罪,不至於死在流亡路上。
我及笄前一個月,她得封嬪位。
陛下賞賜的晉封宴,人數寥寥,那些高門貴婦不屑賞臉。
即便來了些不入流的,也毫不避諱說些風涼話,明里暗裡諷刺她沒有家學,徒有美色,總有一日,會色衰而愛弛。
長姐卻只貪著手中的蟹黃酥,毫不在意:
「知道這酥是怎麼做的嗎?
「是得上千隻蟹,挑了蟹黃,磨成漿,再耗費二十四個時辰,才能得這幾塊。
「她們活的是面子,可咱們得活里子,況且來日方長,攢夠了里子,何愁沒有面子?」
她還說,女人的年華,是攀附倚仗的最好利器。
我嫁人的事,不宜再拖。
「我為你擇了兩戶人家,相中了哪家,聽你的。」
她把兩家的底細放在我面前。
一家是皇商許家,他家的小公子丰神俊朗,京中女子間頗有才名,可他生在商賈之家,這輩子只能繼承家業,無法入仕。
另一家是定南侯孟家,高門顯貴,亡了原配要續弦,雖然那位定南侯長我十歲,可名望甚高,又有軍中實權。
我斟酌半晌,將孟家的冊子,擱在長姐面前。
「想清楚了?」淡然隨性的長姐,難得鄭重。
她拿過許家的冊子,同我分析利弊:
「許家殷實,兒郎也是難得的好夫婿,以你的才情,這輩子夫妻順遂不是什麼難事。
「而這孟家,顯赫不假,但挂念舊情,納了貴妾,還留著嫡子占著爵位,你嫁過去恐怕無一日安寧。」
長姐意思我明白。
許家是富貴金窩,孟家是龍潭虎穴。
可即便是龍潭虎穴,也已是長姐自損顏面,懇求陛下在京中勛貴間為我擇來的最佳門戶。
我只問嫡姐:「兄長如今可是在他手下做的中郎將?」
長姐眼底閃過疼惜的薄霧,點點頭。
那就沒什麼可糾結的了。
我接過她手中許家的冊子,扔進火盆,三跪叩首,拜謝她恩典。
2
長姐為我備下風光無比的送親儀仗。
可成婚當日,孟家遣人來告:
「我們侯爺說了,既為續弦,只教夫人坐著轎子進門就好,其餘一切繁文縟節可省。」
兄長氣不過,要為我出頭。
可他明日就要出征。
此去平叛是不可多得的好機會,掃掃尾就能建功封賞,犯不著在這因小失大。
我趕緊將他攔住,又讓呂嬤嬤塞了紅封給那管家:
「既然是侯爺吩咐,妾身無有不應,這就啟程吧。」
一路黯然靜默,毫無喜氣。
剛進孟家,向來沉穩的呂嬤嬤也忍不住發作:
「這定南侯太過分了,無論怎樣,他也是領了皇命娶了姑娘你的。耍威風也就罷了,這宅子裡怎能跟死了人一樣,掛著白幡!」
移開遮面扇,我探頭瞄了一眼。
倒也沒有那麼誇張,不過是正廳前掛了兩盞白燈籠,堂前又設了靈。
靈位寫著先室孟母顧氏。
我一下瞭然,孟天行是不準備與我拜堂的,怕他的亡妻在天有靈,會生氣。
很識趣,我沒有拿喬,只問了管家我的住處。
前腳剛邁進去,一枚染了墨的彈丸,直衝我眉心而來。
幸而這些年我跟著兄長學了些護身技藝,躲閃夠快,只擦到了鬢邊的發簪。
否則,出醜事小,打著腦袋躺上十天半個月,也不是唬人的。
「哪來的毛孩子!快下來!」
呂嬤嬤緊張我,指著樹上的孩子發火。
身後傳來不積口德的尖諷叱罵:
「這是從哪來的腌臢婆子,我們定南侯的世子,也是你這樣的下賤貨能羞辱的?」
指桑罵槐,意有所指。
我轉身回眸,見來人姣姣風姿,面若桃李。
對偌大的陣仗絲毫無懼,甚至還挑釁翻我個白眼,抱著揚揚得意的姿態等我失控。
我便知道,她就是顧氏的庶妹,府中的貴妾顧晚寧。
攛掇著她姐姐留下的世子,在我新婚之日,讓我難堪不能收場。
最好激得我失了理智,跟孟天行鬧起來再犯了她姐姐的忌諱。
這樣即便我嫁進來,做了正房娘子,可沒有夫君的愛重,又失了僅有的體面,便形同虛設,她一樣還是頭一份的尊貴。
就算傳到外面,她也能撇得一乾二淨。
無非是孩子太小,她一個庶母不好管教,而我這個嫡母沒有容人之量,進門頭一日,就拿前人的孩子作筏立威。
怎麼看都是好謀算,只可惜。
我微微一笑,毫無芥蒂拉起她的手:
「這就是顧妹妹吧,我這姐姐初來乍到,還請妹妹日後多多幫襯。」
手上的鐲子被我褪下,順勢戴到她的腕上。
她果然又狠又厲地嫌棄揮開。
鐲子擲地清脆,四分五裂,我也被她力道帶得有些站不穩。
呂嬤嬤雖有氣,但沒糊塗,尤其是在宮中跟了長姐這麼多年,什麼厲害場面沒見過。
我稍遞給她一個眼神,她立馬咋呼起來將我扶住:
「哎喲天爺,這定南侯府什麼規矩,是要目無尊卑,以下犯上嗎!」
正好戳中顧晚寧身為妾氏的痛處。
她指著我的鼻子叫罵:
「你算什麼東西,也配同我稱姐妹!我姐姐才是定南侯夫人,要不是她為侯爺產子命殞,哪有你這種不知哪來的破爛貨,攀上我們侯府的門庭!
「無非仗著你姐姐在宮中有些狐媚勁兒,就想在我這兒作威作福,我告訴你,侯爺心中只有我,只有我們顧家,你想在我面前顯擺尊貴?好哇,那你就摟著那份尊貴,等著獨守空房吧!」
她領著孟承寅神氣離去。
呂嬤嬤有些擔心:「姑娘,這萬一她到侯爺面前告狀,這大喜的日子,侯爺連面都不肯露可怎麼辦?」
我垂眼落在地上:
「不怕她告狀,就怕她不告。」
上好的翡翠,真是可惜了。
不過能換來我這大婚的體面,也算值。
「把這些拾起來,然後派人告訴侯爺,顧姨娘將御賜的手鐲打碎了,我既不得名分,也有過錯,讓侯爺自己拿個主意,該如何處置。」
3
更深露重,喜燭都已燃盡。
孟天行到底還是進了我的門。
面容硬朗周正,身材頎長健碩。
原以為,孟家幾代人扎在軍中,到了他這,已不用再去往邊境身先士卒,早先武將的赫赫風骨,總會凋敝不少。
沒想到,他整個人乾淨利落,比我想像中的,要年輕一些。
「薛嬪娘娘日子定得未免著急了些,今兒個是晨娘的生祭,我不出面,也是為了你們薛家的聲譽。」
他冷冰冰地開口,一句不提鐲子。
聽起來是同我解釋,今日他讓我受盡了折辱,讓我淪為全京城的笑柄,是在為我思量。
實則,是在警醒我,他可以領承皇命,應下這樁婚事,但也並非什麼軟弱之輩,可以任由內宮妃嬪隨意拿捏。
若我不識趣,非要將事情鬧大,他也是不怕的。
反而是我,會連累長姐、兄長,跟著一起受非議。
足以可見,長姐打聽的消息不差,他是個吃軟不吃硬,眼裡揉不得沙子的男人。
我索性撂了底牌:
「侯爺面前,妾身本不敢造次,更不敢衝撞顧氏姐姐,叨擾她的安寧,只是……」
我溫柔軟語端起合卺酒,半跪著遞到他面前。
他冷漠的神情,明顯一滯。
看過來的時候,剛剛好,我以憐弱之姿,漫出眸底水霧:
「侯爺進門就損了我的臉面,日後這侯府我要如何自處?」
他並未攙我起身。
只是眼神極為複雜地看了我許久,接下了酒杯。
猛地仰頭一口灌下,像是在宣洩壓抑許久的痛苦。
我稍稍安定,起身收拾床鋪,預備與他圓下這成婚禮。
他突然喊人,端來一碗湯藥。
毫不避諱直言:
「我可以給你侯夫人的體面,但定南侯府,不能再有第二個嫡子。」
他背身而立。
但凡抬腳,一步就能跨出房門。
看來,我還是低估了原配在他心中的分量。
不過這樣也好,日後我挖起他定南侯府的牆腳,也不必心存什麼虧欠。
毫無猶豫,我端起碗,一飲而盡。
他不可置信退回腳步,回眸看我:
「你……你如此草率?」
我淡定拭去唇邊的藥漬,純然挽笑:
「妾身既嫁於侯爺,自然事事以侯爺為先。
「承寅是侯爺的世子,日後,那便也是我嫡親的兒子。」
4
我以退為進,留下了孟天行。
顧晚寧派人傳話,說這不適那不妥,他只叫人拿了名帖去請宮中太醫。
一個妾身,能得太醫診治,放到別家,已是莫大的恩寵。
可顧晚寧是仗著顧氏的舊情,驕縱慣了的。
請不走人,就拿著各種由頭三番五次來告,一通折騰到後半夜。
我與孟天行終究,未能圓房。
但第二日,他便謹守承諾,讓管家送來了帳本對牌。
我草草翻閱了帳目,瞧出些端倪。
卻沒戳破,只問:
「從前都是誰在管家?」
管家應是得了吩咐,對我的態度明顯恭敬不少。
「回夫人,顧夫人自身子開始不爽利,這種耗神傷身的事,侯爺便沒再讓她過目,就一直讓顧姨娘代勞了。」
「一直?」
若長姐打探的消息沒錯,顧氏是五年前病故的,顧晚寧可是在她死後一年才進的門。
我訝異追問,管家似乎覺察出不妥,打著哈哈,忙解釋:
「哦,是這樣,顧夫人自有孕,一直思慮不安,所以當時顧家就送來顧姨娘從旁陪著,一來幫她分擔下瑣務,二來,也想讓她寬心。」
我自小在京城長大,從來沒聽過,哪家會把未出嫁的庶女,塞到已出嫁的嫡女家中越俎代庖的。
除非,是顧家早就拿定了主意。
萬一女兒有個什麼意外,用另一個女兒頂上,也能拴牢這侯府的富貴。
只可惜,家中再無嫡女,是個庶女。
否則,真就沒我什麼事了。
我裝作並不在意,隨手收了帳目,便算交接了事,領了這管家之職。
傍晚孟天行在我這用膳,我主動提起回門:
「長姐原想設宴,但她初懷龍嗣,侯爺又公務繁忙,妾身擅自做主,已向宮中拜帖請辭。」
孟天行埋頭喝著米羹,沒有接話。
我也知趣不再言語。
待他落碗,凈了嘴:
「算你懂事體恤,我已交代晚寧,自明日起,她會來向你請安問禮。」
我惶恐落了筷子:
「侯爺錯怪了,顧姨娘得您心意,又是顧姐姐的親妹子,哪有我託大的道理。
「再者,家和萬事興,侯爺已然給了妾身體面,妾身……也沒那麼貪心。」
燭光恰好斑駁。
投射出羽睫垂下的暗影,顯得我落寞又可憐。
埋頭許久,我聽到孟天行濃濃嘆了一口氣:
「你一向這麼小心翼翼嗎?」
我顫顫錯開眼神,含笑,用一雙飽受委屈的眸子望向他:
「侯爺想必知曉我薛家事,生死面前,妾身怎敢貪心?」
5
當晚,孟天行還是去了顧晚寧那。
他走後,呂嬤嬤好是心疼我:
「這麼多年,你們姐弟幾個對過往諱莫如深,姑娘何必在他面前自揭傷疤?」
我捏著手中的令牌,卻十分滿意。
長姐說得沒錯。
拿出最無助弱小的一面,喚醒一個男人帶有征服感的保護欲,是在他心裡占據一席之地的絕佳武器。
孟天行是不喜歡我,但經我幾番服軟示弱,我敢斷定,他必然也不討厭我。
否則,他不會給我代表他身份的定南侯令牌。
更不會答應,我打著他的旗號進出宮廷這種事。
連著幾日,我把令牌掛在腰間最顯眼處。
今日再進宮,長姐一向清冷的啟祥宮,已是門庭若市。
「我還真是沒想到,有一日,能沾上你的光。」
長姐打發了人,才同我說話喘口氣。
「定南侯府不愧是世蔭大戶,方才鎮國公夫人同我說了,相中了你哥哥,想要結親。」
我很是吃驚,不過轉眼,看向長姐的肚子:
「想必他們看重的不是定南侯府,而是長姐肚子裡的孩子。」
「興許都有吧。」長姐欣慰挺起不用費心再佝著的腰身。
三月顯懷,而她這肚子,已有五月。
「咱們兄妹三個,是一榮俱榮,一損俱損,日後烈火烹油,恐怕誰都不能掉鏈子。」
我牢牢將這話記在心裡。
然而一味地退避三舍,並沒有換來多久的太平日子。
這日我剛從宮中回來,顧晚寧擺出偌大陣仗,領著一眾家丁守在府門外。
街頭巷尾到處有人指指點點。
她絲毫不顧及。
不等我下車,直接放話:
「好你個薛文昔,剋扣分例,私吞家產,還明目張胆拿著侯府的銀子進宮貼補你姐姐,侯爺被你玩弄於股掌,我可不會被你蒙蔽!
「來人,直接把她給我捆了,送去見官!」
家丁們得令,圍攻而上。
呂嬤嬤連忙護我:
「都是些不長眼的東西,你們有幾個腦袋膽敢動侯爵夫人!」
顧晚寧譏諷笑開:
「好威風的侯爵夫人,只可惜,我朝律法嚴明,做了這家賊,一樣要罰要殺!」
家丁們還是遲疑不決,她給了顆定心丸,又以利益相誘。
「你們不用懼怕這老刁奴,我有證據在手,就是敲上登聞鼓她也翻不了身,待侯爺回來我向他稟明,所有降賊之人都重重有賞!」
無人再有顧忌,紛紛擼袖甩手,凶神惡煞沖我而來。
且不論我到底有沒有罪,就是大庭廣眾之下,被這群家丁推搡扯拽,這輩子的名聲都要損毀掃地。
呂嬤嬤深知清譽對女子而言多致命,豁出老命,擋在我面前。
場面一度失控。
顧晚寧袖手在上,得意暢笑。
「且慢!」
亮出手中的定南侯令牌。
所有人忌憚著我,畏畏縮縮,不敢再動。
尤其是管家,眼色轉得極快,揮退那些人,打起圓場,說些誤會的場面話。
顧晚寧尷尬瞪眼,還不依不饒:
「拿著雞毛當令箭,誰知道這令牌是不是她偷來的,都給我上!」
沒人妄動。
可她實在不願輕易放過埋了這麼長時間的誘餌,可以將我一舉斗敗的機會。
正欲親自下場來拽我。
「都鬧什麼!」
離府京郊巡營,提前一日回來的孟天行,打馬出現在府門外。
卻不是獨自一人。
身旁跟著持節監軍的海公公。
長姐宮中,見過兩面,我端起穩重的姿態,向他躬身執禮。
而顧晚寧自認占理,公雞般抖起氣焰,搶到孟天行面前,張口閉口要把我這個主母送去京兆府。
海公公撇嘴溢出冷笑:
「我說這京畿軍怎敢如此荒唐,認不清主子,原來是侯爺的手筆,自上而下都沒個規矩!」
甩手揚鞭離去,不聽孟天行任何辯解。
顧晚寧掂量不清輕重還想鬧。
孟天行大喝她一聲:「夠了!」
臉黑成了鍋底。
6
不只孟天行,顧晚寧的底細,長姐也替我打探到一些。
生她的姨娘,在顧家極為得寵,又有手段。
顧家主母病逝後,把持著整個顧家,硬是沒讓顧家老爺續弦。
她被這樣的姨娘教養長大,難免狹隘。
只看重自己的得失,從來不把家族的利益放在眼裡。
殊不知,高門宅院的臉面,那可是比性命還重要的東西。
我託詞身體疲乏,想避開,讓這事冷一冷。
她偏要不知好歹,趁著孟天行還在氣頭上,扯著我不放:
「還心虛想躲?今日我定要撕了你的臉皮,讓你露出真面目不可!」
孟天行捏著茶蓋,不發一言。
我無奈嘆口氣,打發閒雜人等退下,又封了院門,才到他面前:
「顧妹妹應是與我有誤會,既然她執意如此,還請侯爺做個見證。」
「誤會?」
顧晚寧理直氣壯一揮手,有人搬來從我房中搜出的帳目。
「這月分例遲遲不發,我遣人去要,竟說緊著幾個莊子,帳上虧空,要下個月才能補齊。
「侯爺知道的,我管家這麼些年,咱們定南侯府雖不富庶,卻也不至於短了銀錢,讓人沒了活路,偏偏她薛文昔一掌家,就空虛到一文錢都拿不出。
「定然是她中飽私囊,將咱們侯府當成了冤大頭,把錢挪去宮中,給她姐姐鋪路!」
生怕孟天行不信,她翻開帳冊,一一指出開支大的條目。
正巧,都是我入宮的那幾日。
而後,又招呼門房小廝來作證:
「他們都是瞧見了的,每次進宮,薛文昔都要鬼鬼祟祟帶個大木箱子,裡面怕是塞得滿滿的,都是贓物!」
三下五除二,孟天行被她牽住鼻子。
猛地鬆開手指,茶蓋重重一落。
他看我的眼神,泛起陰鷙狠戾。
猝然一拍桌子,忿恨惱火,顯然是以為我這些時日的乖巧溫順,全是在做戲,令他放鬆警惕的。
「你還有什麼話可說!」
我施施然欠了欠身,應下:「虧空的事,妾身無話可說。」
話音未落,顧晚寧難掩眉飛色舞。
卻硬是擠出幾滴淚,扭捏到孟天行身前:
「侯爺,我早說過,她這樣的女人,給我姐姐提鞋都不配,結果剛剛當著那麼多人的面,你還凶我。」
我很是不以為意地笑開。
趕著孟天行憤怒到達極點,要發落我,我搶先一步,讓呂嬤嬤也搬來一眾帳冊。
「但貪昧的事,的的確確,並非妾身所為,還請侯爺秉公過目。」
顧晚寧的嚶哭,戛然而止。
緊盯住那些帳目,狠咬下唇。
約莫是在考量,她差人做了假帳,送到我房中,又囑咐下人把真帳目銷毀,再攛掇著莊子上的管事齊齊來要帳,無論如何,也能將屎盆子扣在我腦袋上,把我的罪名定死。
怎會在這種緊要關頭,出了岔子?
想來是從未思量過,這下人,他也是人。
趨利避害,是本能。
我再扯著長姐的旗面威逼利誘,哪是他們顧家一個小小的五品就能制衡的。
「不是,不是的侯爺,這些帳目是假的,她房裡的才是真的!」
情急之下,她試圖在帳冊上混淆。
我不與她爭辯,只兩手各挑一冊,放在孟天行面前:
「同為三年前的帳目,一個字跡沉澱,一個字跡浮飄,甚至有些還有未乾的墨跡在上面,孰真孰假,侯爺一看便知,至於帳目的虧空,也是確有其事。」
呂嬤嬤早等著這一刻,不等我招手,已然帶著那些管事進來,上前為證。
面前兩個說得還含糊其辭,不敢直言全是顧晚寧威脅他們從侯府討要,再從莊子上的帳目剋扣,送去顧家的。
最後一個,因著女兒被顧家庶子搶掠去做小妾,直接全撂。
還七零八落地添了許多其他罪證,聽得人膽戰心驚。
我急忙止住,遞給他們些銀兩:
「都是侯府用慣的老人,竟不知你們受了這些委屈,還請諸位看在孟家先輩的情面上多擔待,日後還能與我孟家同心協力,為侯爺解難分憂。」
言罷,我秉持主母之儀,朝他們微微欠身。
天大的臉面,他們紛紛跪首,再三作保定會三緘其口,用心做事。
孟天行看向我的目光,頓時晦澀轉明,又夾雜些許別樣情緒。
但我並不在意。
我只在意,自今往後,整個內宅,將唯我馬首是瞻。
我才是定南侯府,唯一的女主子。
7
將要跨出院子的時候,我才聞見只剩孟天行和顧晚寧的屋內,傳出碎盞的聲音。
呂嬤嬤替我憤憤不平:
「一個妾氏如此囂張,半點不把主母放在眼裡,姑娘好不容易瓮中捉鱉,為何不藉機發作,徹底收拾了這糟心的東西?
「反正鬧事宣揚的也是她,姑娘就算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諒侯爺也說不出來個道理!」
我付之一笑。
還未來得及說話,轉角一抹黑影,猛地撞歪我身子。
「你果然是個壞女人!」
孟承寅臉漲得通紅,絲毫不加掩飾的恨意,剜了我一眼。
扭頭,直衝內院。
我看著他牛犢般天真的背影,按下呂嬤嬤查看我是否受傷的手:
「嬤嬤怕是忘了,顧家還有位世子。
「撇去舊情不談,只要有他在,顧晚寧就算犯再大的錯,也只是蜻蜓點水,我又何必自討沒趣。」
烏雲蔽月,悶雷滾滾,眼看是要下大雨。
我加快腳步往自己院中走:
「更何況,我嫁來這定南侯府,從來都不為博得夫君寵愛,執著於宅里內鬥,豈非本末倒置?」
今日在宮裡,不只長姐得晉妃位,兄長也得勝歸來。
陛下破格提拔他為郎將,又獨掌了一支親軍。
往常兄長加官晉爵,長姐吹盡了枕邊風,臨到最後關頭,總會被世族勛貴控制的內廷諫退。
是兄長軍功不足以服眾?
不是,只是我們薛家,門庭敗落,渺渺之軀,始終不曾被他們放在眼裡。
如今我打著定南侯府的旗號,扎進了高門,實實在在為長姐、兄長謀得了好處。
如此,便已足矣。
磅礴的雨滴,轟然墜下。
雨勢正猛,孟天行滿身濕透,叩響了我房門。
我故意訝異愣了一下,才挪開身子讓他進門。
他眼神灼灼,驟然鉗住了我為他擦臉的手:
「你還沒解釋,每日帶去宮中的箱子裡,是什麼?」
我惶然抽手。
顫抖著指尖,別去半個身子。
他執著地將我板正,喝我:「問你話呢,是什麼!」
沒辦法,我只能讓呂嬤嬤把箱子搬來。
當著他的面,將裡面所有的東西傾倒:
「侯爺放心,這些釵環首飾,雖是我從薛嬪娘娘那求來的,但在宮中都沒入冊,讓下人拿出去當了,不會有人在意。」
他沉默盯在那裡,讓人摸不透到底是喜是怒。
我顫巍巍地又解釋:
「侯府養了這麼多人口,總是要吃飯的,虧空太大,我把所有的嫁妝填進去還不夠,才想了這個法子。侯爺放心,我跟娘娘說的是想置辦田產,並沒有宣揚家宅內丑,所以不會有人……」
後面的話,我說不出來了。
是孟天行,毫無徵兆,一把將我摟進懷裡。
又猛又狠,勒得我呼吸困難,差點喘不上氣。
過了很久。
他長吐壓抑的疲憊,附在我耳畔,輕念一句:
「你是侯府主母,怎樣處置,都隨你。」
8
雨下了一整夜。
看著孟天行安穩的睡顏,我一夜未眠。
分明沒有什麼不一樣,可心底莫名掰開一抹柔軟,伴著初經人事的青澀,讓人措手不及。
翌日呂嬤嬤來收帕子,很是歡喜。
正巧孟天行提議要與我進宮,補上回門禮。
趁著他先去向陛下回稟巡營之事,呂嬤嬤關起門來,急切向長姐報告這樁喜事。
長姐莞然而笑,多日害喜食不下的糕餅,都多用了兩塊。
又同我提起前朝立儲之事:
「那些老臣急不可耐,好一通朝綱社稷之論,慫恿陛下,早定國本,其實啊,就是怕我肚子裡的這個蹦出來,有一日,動了他們的根基。」
宮中沒有不透風的牆。
不日臨盆,長姐再藏不住月份,也藏不住孩子性別。
「所以,承祧立嗣之事,其實不論先後,待會我予你個方子你帶回去,定能事半功倍,助你儘早懷上孩子。」
長姐張羅著心腹去取藥方。
我將人攔住。
對上長姐疑惑的眼神猶豫許久,終是道出實情。
呂嬤嬤正奉糕餅的手一顫,托盤猝然墜地。
激烈的破碎聲扯得人心腸酸澀,再抬眼,長姐深切望著我的眼眸,已婆娑。
「傻妹妹,沒有孩子,沒有倚仗,你下半輩子,在定南侯府要怎麼過?」
她藏在桌子下的十指收攏。
尖銳的護甲扎進掌心,片刻間,已剮出數道血痕。
我忙伏去她膝前,像幼時無數次她安撫我和兄長,有她在,定會好好護著我們。
我攏住她的手掌,掰開她僵硬的指節。
含淚牽笑:
「誰說我要在定南侯府待一輩子,有長姐,有兄長在,我永遠是咱們薛家的孩子。」
堅忍吞淚,長姐也勾起笑意,沖我直點頭。
「更何況,我生不了孩子是真,沒有倚仗,卻不見得。」
長姐一愣,很快明白了我話中深意。
即刻派人向陛下求了御宴,以招待孟天行。
席間,孟天行一改從前冷淡之色,主動起身禮拜,向長姐敬酒:
「娘娘的好意,微臣愧不敢當,巡營之事,多謝娘娘施以援手。」
長姐與我使了個眼色。
外人皆不知,她與海公公早已達成默契。
若她將來青雲直上,必然也少不了他的從龍之功。
配合著做些戲碼,那是再順手不過的事。
可面子上,長姐將示好之意,拿捏得恰到好處:
「都是一家人,侯爺何須多禮。」
她特意將孕中的湯羹,換成酸梅酒:
「只是本宮這妹子不懂事,還請侯爺多包涵。」
孟天行順勢看向我,一向板正謹肅的面容平添了幾抹親和暖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