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死在了最愛他的那一年。
十七歲,被霸凌得精神恍惚,跌下高樓。
死後十年,霸凌者的人生順風順水。
而我的靈魂,陪在哥哥謝述身邊,看著他成為醫院最有前途的醫生。
也看著他,為了我自毀前程。
救人的手術刀,成了殺人的利器。
最後一個人死在他的刀下。
我看著站在一片血泊中的謝述,肝腸寸斷的時候——
回到了自己的十七歲。
1
久違的痛感襲來,空氣伴著泥土的腥味,被我吸進肺里。
我下意識地抬頭,正好和程茹對上了眼。
前世帶頭霸凌我的人。
年輕了十歲的程茹,和之前被綁在手術台上,因為疼痛面目扭曲的女人五官重疊。
我幾乎是瞬間意識到,自己重生了。
回到了噩夢剛剛開始的時候。
左手被程茹踩在腳下,掌心對著粗糙的砂石地面,她用勁碾了碾。
疼痛在一瞬間蔓延。
「陳絮,我讓你把作業給我抄,你憑什麼拒——」
她的話陡然消失。
因為我抄起右手邊的石頭,狠狠砸向了她的腳。
程茹不是個乖孩子,喜歡穿著拖鞋在校園裡晃蕩。
沒有保護的皮肉被鋒利的石頭劃開,下一秒,有血滴落。
程茹尖叫一聲鬆開了腳。
大概是沒想到,一向被動受欺負的我,今天竟然敢反抗。
我立馬從地上起身,轉身就跑。
她的緋聞男友周樹立馬現身,擋在我面前要來攔我。
我揚起手中的石頭,用力朝著他的臉砸去。
趁他下意識躲開的空隙,從他身邊衝過去。
程茹在我身後尖聲驚叫:「抓住她!——」
十年沒有用的身體跌跌撞撞,我卻像是不要命地向前跑。
我要去見謝述。
去見那個上輩子孤孤單單活了十年,最後為了我,放棄了所有的,我異父異母的哥哥。
2
學校路上還有很多學生。
現在是大課間。
我跑得很急,超負荷的運動讓心臟跳動得很快。
耳邊心跳聲震耳欲聾。
久違的,活著的感覺。
我跑得太快,沒注意眼前的人,正好撞在他的胸上。
我張嘴想道歉,開口卻喉嚨嘶啞。
「絮絮?」
被撞的人先我一步出聲。
我抬頭看他。
十八歲的謝述穿著校服,冷清的眉眼間落了些笑,乾乾淨淨的,像一捧雪。
而不是那天,他拿著手術刀站在一片血泊中,如同失去靈魂的木偶。
眼淚一下落下來。
謝述的神色瞬間變得無措。
走廊里人來人往,有人好奇地看我們,我只是看著謝述落淚。
班級的窗戶被人開了一扇。
他的同學撐著下巴調侃:「謝述,快高考了還招惹小姑娘?」
謝述沒理他,側身擋住大部分的視線,拉住我的手。
又在下一秒發現我的手不對勁:「絮絮,我們先去醫務室。」
我哭得抽抽搭搭,跟著他一路走。
3
醫務室的老師正忙。
我坐在床上,垂頭看謝述給我的傷口塗碘酒。
殘餘的眼淚掉下來,在白色的病床上落下一個深色的坑。
「發生什麼事了?」
謝述抬了眼,我對上他的眼睛。
我愣了下:
「沒什麼。」
「走路摔了一跤。」
我不敢告訴謝述。
上輩子他用手術刀,一刀一刀凌遲程茹和周樹三個人的情景,還歷歷在目。
謝述上完了碘酒,我看著他骨節分明的手,小心翼翼地捻著創口貼兩端,輕輕粘在我手上。
上輩子在醫院,暗戀他的小護士很多,她們都說:「謝醫生的手像是藝術品。」
可這樣漂亮的手,最後卻沾了罪孽。
「謝述。」
他應了一聲,撫平最後一點膠帶,才抬眼問我:「怎麼了?」
「我就是,很想你。」
「很想很想。」
笑意在謝述的眼角暈開,夕陽的餘暉落在他側臉,溫柔無限:
「絮絮,我們前幾天才一起回過家。」
4
父母走得很早,最後父親把我託付給他的戰友。
謝叔叔常年在邊疆,周阿姨也總是很忙。
我的童年,是和謝述捆綁在一起的。
他只大了我一歲,卻處處照顧我。
沒有家的小女孩喜歡上唯一處處念著她的哥哥,簡直理所當然。
可我不敢說。
謝述對我的好,是因為他將我當成妹妹。
如果說出來,或許我連唯一的哥哥都沒有了。
可是這份隱秘的喜歡,還是被程茹發現了。
十七歲那年,我穿著濕透的衣服,打著寒戰走進宿舍,迎接我的,是被潑了淤泥的床鋪和衣服。
還有室友捂著口鼻嫌棄的目光。
腦中名為理智的弦斷裂,我推開門,瘋了一樣衝去程茹的宿舍。
她不在。
「她去樓上抽煙了。」她室友告訴我。
衝上天台的一瞬,我把手中糊滿的泥巴衣服,狠狠扔向聚在一塊兒的幾個女生。
程茹的煙被砸離手,低聲爆了句粗口,上來就扇了我一個耳光。
幾個女生把我團團圍住,一邊推搡一邊罵。
我被擠到樓棟邊緣,程茹眯著眼看我:「陳絮,你能了是不是?」
「剋死爹娘的賤種,我要是你,早就跟爸媽一塊死了。」
她像是想到什麼,忽然大笑起來:「我忘了,水性楊花的賤人,還喜歡自己的哥哥呢。」
「陳絮啊,你知不知道,這是亂倫啊。」
「好髒啊。」
身旁的女生一齊大笑,像是無數個厲鬼尖叫。
「不是的。」
「不是的。」
「你看了我的日記……」
「我看了又怎麼樣?」
程茹叉著手看著我笑,唇色如血,「你可真是個掃把星,陳絮,我只是想給你去去晦氣罷了。」
我幾乎崩潰,伸出手,對準程茹的臉狠狠打下去。
下一秒,她用力推開我。
樓頂邊緣沒有遮擋物。
失衡的瞬間,我拚命想要抓住什麼。
可是風聲呼嘯。
最後我只記住了程茹那張驟然失色的臉。
我死在十七歲。
孤魂野鬼無處歸去,我陪在謝述身邊十年。
緘默的,孤單的,與世人隔絕的十年。
5
和謝述分開時,已經快上課了。
我匆匆跑向自己的教學樓,卻在門口被人攔住:「陳絮,周老師讓你去辦公室一趟。」
她縮了縮脖子:「他好像很生氣。」
程茹和她的小跟班閔露露都在辦公室,周老師沉著臉,程茹抹了抹並不存在的眼淚:
「真的好疼,周老師。」
我敲了下辦公室的門,喊了一聲:「報告。」
周老師的眼色像刀子,狠狠扎在我臉上:「滾過來。」
「和程茹道歉。」
我斂了眼,伸出剛剛包紮好的手:「老師,是程茹先……」
「陳絮!」
「我叫你道歉,你聾了嗎?」
我抿了抿唇,想起上輩子她顯而易見的偏袒和事不關己。
轉向程茹:「對不起。」
程茹揚唇,笑容倨傲:「沒關係。」
這句話當然不是結束。
是她變本加厲折磨我的提前宣告。
走出辦公室時,Ṱŭ̀¹程茹的偽裝一秒卸下,狠狠將我推在牆上。
骨頭和牆面相撞。
她眯著眼笑:「陳絮,你給我等著吧。」
6
周六,我和謝述一塊回了家。
周阿姨像是剛走,桌上留了字條和一沓錢。
冰箱裡的菜有些壞了,謝述清理了一下,隨手做了幾道小菜。
我盛好飯,坐在他對面吃,一邊偷瞄他。
謝述吃飯習慣好,不說話,細嚼慢咽。
上輩子我死了以後,他畢業做了醫生。
大部分時間都在醫院吃飯。
手術連軸轉,他有時候顧不上吃飯,最後下肚時候冷了。
有時候放假在家,他自己做飯,一個人吃。
只是總拿一副空碗筷擺在對面。
吃完後又一起收拾。
謝述的家裡很冷清,只有生活必需品。
比起家,僅僅像是一個可供棲身的暫居之地。
冷冷清清的,又空落落的。
我死後的第七年。
謝述吃完飯後沒有立即洗碗,只是坐在位置上,怔怔地看著對面的空碗筷。
他只開了餐廳的燈,其餘的一切掩藏在暗色里。
屋子裡很安靜,安靜得像是困住他的牢籠。
他忽然說了一句:
「絮絮。」
「不要挑食。」
那是我們小時候一起吃飯,我總把自己不喜歡吃的菜夾給他時。
他常說的一句話。
7
周末過得很快。
周天下午我就收好了書,和謝述說要早點回學校。
「好。」
他也陪著我早回了學校。
我回了宿舍,打開自己柜子時,不出意外地看見一堆不屬於自己的東西。
這是上輩子,程茹指使閔露露做的,將我推向深淵的重要一步。
每個月第一周周末,七點宿管阿姨會開始查寢,例行檢查人數和違禁物品。
上輩子,我在門口被攔住,拖延時間,直到宿管阿姨來,找出我柜子里程茹丟失的東西。
我從此成為眾矢之的。
我看向同寢室的閔露露的柜子。
那上面掛了一把小花數字鎖。
8
我在樓下被閔露露攔住的時候,已經七點了。
她不讓我走,先是扯著閒話。
我有些著急,想快點,她卻拉住了我的手。
一直到宿管阿姨進入我的樓棟,她才驟然鬆開手:「快回去吧絮絮。」
我快步往樓上趕。
撞見程茹和宿管阿姨被一堆女生圍在中間。
「我媽給我買的一些護膚品還有首飾都不見了,挺貴的呢。」
我走動的動靜不小,一部分人向我看過來。
「肯定是有人偷拿走了。」
程茹看向我:「說不定是和我有過節的人拿走了呢。」
「是不是呀,陳絮?」
走廊上的數道目光瞬間向我聚集。
宿管阿姨向我看過來,半信半疑:「陳絮,打開你的柜子讓我檢查一下。」
「阿姨,我才剛回來。」
程茹捂著嘴嗤笑一聲:「說不定是回家之前偷的呢。」
閔露露在我身後出現:「陳絮,我知道你記恨程茹,可是偷東西是不對的,你快拿出來吧,趁茹茹報警之前……」
我看向她,閔露露的眸光躲閃一瞬,瞬間恢復如常。
「那你報警啊。」
「我已經報警了。」
臨近走廊的宿舍忽然冒出一個女生,冷著臉:「我媽給我買的金鐲子也不見了。」
宿管阿姨臉色一下就變了,張口想要罵那個女生,只是出口時瞬間啞火,又衝著我:「陳絮!」
「快把東西拿出來,等警察來了事情就不是這麼簡單了。」
警局離我們學校不是很遠。
「不是我拿的。」
「阿姨,我的東西也不見了。」
又有女生冒出來。
程茹的臉色變得有些奇怪,她看了一眼閔露露。
閔露露有些驚慌,小聲在她耳邊說了些什麼。
她的臉色變了又變,最後還是鎮定下來:
「陳絮,既然不是你,開個柜子讓我們看看不就是了。」
「清者自清,還是——」
「你在害怕什麼?」
9
程茹的煽風點火,讓場上的氛圍一下緊張起來。
我還想拒絕。
阿姨也生氣了,帶著人直接衝進我的宿舍。
程茹跟著她,經過我時,嘴角勾起一抹笑。
她伸手,打開我柜子。
下一秒,臉上的笑容戛然而止。
裡面沒有她的東西。
閔露露的臉色也變得奇怪。
宿管阿姨的臉色也不好看:「到底是誰拿的快點說,要不然等下就不好辦了。」
「阿姨,我們好多人都丟了東西。」
程茹的臉色很糟糕,用力踢了一腳柜子。
哐當一聲,像是有什麼東西倒了。
濃重的香味,突兀地在屋內蔓延開來。
有個女生說了一句:
「這是我媽媽從國外給我帶的香水的味道。」
人群忽然寂靜。
審視的目光再次換了目標,如同箭矢一般刺向那個散著香氣,帶著小花鎖的柜子的主人——
閔露露。
閔露露的臉色煞白:「不、不是……」
「露露。」
我打斷她的話,微笑:
「清者自清,程茹都說了——」
「如果不是,就打開柜子給我們看看呀。」
10
閔露露沒動。
「說起來,離校的那天,我回來拿東西,偶然看見閔露露很晚了還沒走,在走廊拿了什麼東西。」
這句話加重了她的嫌疑。
但我知道,她那天回來,只是按照程茹的指示,來栽贓我。
上輩子發生過的事,仍舊在重演。
窗外的警笛聲驟然響起。
宿管阿姨朝著閔露露伸手:「快點,打開柜子。」
閔露露顫抖著搖頭。
室友卻突然開了腔:「她的密碼是 369,上次我不小心看見了。」
立馬有人去開鎖,閔露露想去攔住她,可是沒攔住,密碼鎖解除。
櫃門被打開的那一瞬間。
倒Ťųₗ下的香水瓶浸濕了周邊的鐲子、護膚品、帶著大牌 logo 的帽子……
警笛聲戛然而止。
樓道里的腳步聲很快。
穿著制服的人出現在樓梯口。
閔露露愣了一下。
瞬間轉身去扯程茹的袖子:「程茹!不是我!是她,都是她讓我——」
「啪——」
閔露露的臉被扇到一邊。
程茹收回手,眉目冷厲:「偷東西還栽贓給別人,露露,我以前怎麼沒發現你是這樣的人呢?」
「是她。」
程茹回頭,衝著過來的女警:「就是她偷東西。」
11
閔露露被帶走了。
這個八卦在當天晚上就開始瘋傳。
宿管阿姨後面又來了一趟,讓大家把嘴閉緊點。
閔露露很蠢。
蠢卻不自知。
上輩子謝述在我死後報了警,學校壓下了這件事,謝述卻不肯讓。
最後所有的罪責,都被程茹推到閔露露身上,自己乾乾淨淨被摘出。
這一世,我不會再讓謝述因為我,背負太多仇恨。
他應該,乾乾淨淨,做他理想的科研。
12
我難得在重生之後,睡了一個還不錯的覺。
第二天一早,就去食堂找謝述。
謝述起得早,給我買了我喜歡吃的燒麥。
對我突然和他約好每天一起吃早餐這件事,謝述答應得很乾脆。
食堂賣包子的地方排了隊,我和謝述坐在角落,他拿了 mp3 在聽英語。
見我來時才摘下。
我捧著謝述給我買的豆漿,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他看。
少年時的謝述麵皮薄,耳郭隱隱有些泛紅。
面上卻不顯。
「謝述。」
「嗯。」
「你以後……想做什麼?」
謝述抬眼,眸色清澈,像雪原中乾淨純粹的湖。
「想從事科研。」
我愣了一下。
隨機笑開:「你肯定會成為很厲害的科研人員的。」
謝述望著我,笑了,伸手摸了摸我的頭。
分開時,我站在原地,看謝述走遠的身影。
少年挺拔如松。
可我看著,心卻如同針扎,細密地疼。
十年是很漫長的時間。
漫長到成了囚籠。
成年後的謝述是個很好的醫生。
技術高超,為人謙遜,兢兢業業地,對每個病人負責。
偶爾也有無力回天的人。
他面對痛哭流涕的家屬,只能不住地道歉。
夜半的走廊空曠無聲,他站在窗邊發獃。
我在他身邊看他。
可我沒法安慰他,也不能給他一個擁抱。
靈魂沒有實體。
他的師兄忽然在走廊出現,拍了拍他的肩膀:
「小述。」
「生死是世間常事,我們也不是神,也只能盡力而為。」
「我知道。」
謝述答。
回頭凝視虛空,卻正好和我的眼睛撞在一起。
四目相對。
我聽見他說:
「師兄。那是他們深愛的人。」
「那不是一瞬間的痛苦,是一輩子的。」
「思念會變成刺進心臟的針,反覆發作,肝腸寸斷。」
「直至死亡。」
而他比誰都知道,這種痛苦。
謝述的眼睛裡是碎裂的光。
我知道他看不見我。
可有那麼一瞬間。
我看見他眼裡倒映出了一個小小的我。
13
我到教室的時候,已經快早讀了。
程茹一見我,立馬從座位上起身:「陳絮!」
「是你!」
「是你乾的,是不是?」
她瞪著眼睛,隱隱有些瘋狂。
我看了她一眼,面上儘是疑惑:「你說什麼?」
「是你看到了……」
她的話半路消失。
教室里不少人的眼睛已經看過來了,前面還裝著監控。
她不能多說,也不會蠢到當面發難。
程茹扯過我的手,帶著狠勁把我往教室外面拖,在走廊上用力扇了我一個耳光。
教室的窗戶開了一條小縫,卻不敢完全打開。
有眼睛從里窺探。
程茹狠狠瞪了我一眼,卻什麼也沒說。
重生改變不了我的家世和身份。
曾經那些霸凌行徑留下的陰影從未磨滅,它存在在我還有感知的每一個瞬間。
日復一日地折磨著我。
那些因為靈魂曾經變得平淡的感官,喝下慘雜著泥的髒水,被人用力擊打腹部的疼痛,還有用煙頭和打火機燙在身上的灼傷……
在我獲得生命時,變得再次鮮活起來。
程茹是我不能擺脫的噩夢。
14
閔露露退學了。
因為鬧到了警察那裡,學校雖然把這件事壓了下來,卻不會再收她了。
她來拿東西的那天,和程茹吵了一架,最後程茹的臉腫了好幾天。
程茹不缺跟班。
在閔露露走後不到一周,她身邊又出現了一個女生。
長得很漂亮。
也是我上輩子的熟人。
程茹喜歡周樹,可周樹喜歡的不止她,其中最密切的,就是簡秋煙。
十七八歲天雷勾動地火的時候,他們愛在無人的地方親熱。
上輩子,我偶然撞見過一次。
周樹從此記恨上我,他會在程茹面前,跟我說曖昧不清的話。
讓程茹覺得,我勾引了他的心上人。
霸凌的行為也從肉體,擴大到精神層面。
15
簡秋煙比上輩子出現得要早。
她代替了閔露露曾經的位置,卻又要比閔露露好上一些。
程茹他們把我堵在廁所,逼著我去喝廁所里的水的時候。
我沒有動。
程茹瞥了簡秋煙一眼:「愣著幹嘛?她不動就真的放過她嗎?」
簡秋煙愣了下,還沒動。
本來站在門外的周樹卻闖了進來,一手拽住我的頭髮,用力往後扯。
程茹打開洗手池的水龍頭。
不一會兒就蓄滿了。
程茹點頭,下一秒,男生的手用一種我無法反抗的力量,狠狠把我的頭摁進水池。
我拚命地掙扎,卻被用力按住。
肺部有水嗆進,痛苦卻不得解脫。
程茹的聲音在水面之上,縹緲得像在世界之外:
「陳絮。」
「你幹嘛要和我作對呢?」
周樹忽然扯起我的頭髮,接觸空氣的一瞬間,我不受控制地劇烈咳嗽。
瀕死的絕望,一如上輩子跌落的瞬間。
周樹鬆了手,我癱坐在地,不住地喘氣。
「如、如果……」
「我、我都、咳咳、乖乖受著……」
「你就會、咳咳咳——」
「放過我嗎?」
程茹愣了一下。
隨即像是聽到了什麼天大的笑話一樣,捂著肚子哈哈大笑。
一直到笑出了生理性的眼淚。
下一秒,她抹掉那點眼淚:
「當然——」
「不,會,啦。」
「陳絮。」
「我最喜歡看的,就是別人服軟求饒,然後我再補上一刀。」
「直到,我覺得沒意思了為止。」
「說不Ṭū₉定,要等到你死呢。」
程茹笑意盈盈,勾起的紅唇像是毒蛇的信子。
垂在身側的手不斷顫抖,我用力地握成拳。
面前的臉開始變得模糊,無數張程茹的臉,在我腦海里變換。
上輩子的,這輩子的。
作弄我後高高在上的臉,踩著我手蔑視的臉,報警後被撈出來無所謂又滿不在乎的臉……
臨死時涕泗橫流,求著謝述放過她的扭曲的臉。
最後都定格在那天。
我被她從天台推下去後,微微訝然的臉。
16
程茹離開時的背影耀武揚威,就像打了勝仗的王。
地板上骯髒的泥水浸透我的校服。
藍白的顏色,一點點被染上棕黑。
我坐在地上,看著走遠的三人。
程茹不知道。
周樹和簡秋煙的手指,正背著她勾在一起。
重生不會改變一個人的體魄,智力,家世。
可是它還是送了我一個禮物。
比如提前知道很多事情。
不過細枝末節的小小改變,根本不會影響事物的軌跡。
比如被閔露露和周樹強壓進水裡。
希望你能喜歡我送給你的結局。
程茹。
它並不比你上輩子遜色分毫。
17
程茹的霸凌還在繼續。
吃早飯時偶然被謝述看見端倪,程茹手裡的圓規沒拿好,在我眼角留了一道小疤。
謝述放了筷子,眸子落在我臉一側,端詳半分,才問我:「絮絮,你眼角的傷是……?」
我露了個笑,用著和之前一樣的說辭:「不小心弄的。」
謝述沒說話,只是看著我。
眸色分明。
我避開他的眼,笑著岔開話題:
「最近晚上熬夜學習,白天醒不來腦袋暈暈的,不小心就弄到了。」
他沒再繼續這個話題,好像相信了:「晚上不要熬太晚了。」
「身體最重要。」
我乖巧地點點頭。
下午放學時,程茹像是憋了一肚子的火氣。
鈴聲一響,我起身從她桌邊路過,把桌子上的東西撞落了一地。
程茹騰一下站起來,扯過我的衣領就往女廁所去。
她用力把我甩在牆上,一腳踹關了廁所的門:
「他媽的,老娘今天心情正好不怎麼樣,你還專門撞槍口上。」
她想扇我巴掌,被我躲閃。
氣不過,抄起邊上的棍子,狠狠砸在我肩膀上。
骨頭處的疼痛,讓人瞬間泌出了兩滴生理性眼淚。
第二下扇過來的時候,我沒有反抗,一邊臉上立馬火辣辣地疼。
程茹氣沒消,一隻手鉗住我的肩膀,一隻手對著另外半邊臉,就要狠狠扇下去。
我卻忽然大笑起來:
「程茹,你好傻啊。」
程茹愣了一下,手沒下去,卻更惱了:「你他嗎說什麼屁話呢陳絮?」
「你瘋了吧?覺得挨打不過癮是嗎?」
我只是笑,彎了眉眼,看向她的目光卻帶了憐憫。
「你那是什麼眼神?」
「賤人!」
程茹用力扇了我一個耳光,我卻還是在笑。
「周樹最近冷落了你了是吧?」
「你知不知道為什麼?」
程茹被我戳中,動作一滯。
開口要問:「你——」
「因為他和簡秋煙在一起了。」
「程茹。」
「你知不知道——」
「每天放學,他們都會去舊器材室約會。」
「簡秋煙說你好蠢呢,他們在一起快一個月了你都沒有發現,還傻傻地約著周樹去看電影。」
「程茹,你怎麼不僅倒貼,還被人耍著玩呢?」
「你他媽放屁!」程茹暴跳如雷。
「你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我笑:「信不信隨你,他們現在可能在一邊親嘴一邊笑你吧。」
「你他媽——」
程茹拿了棍子想打我,卻又堪堪停住。
「陳絮,他們今天要是沒在那裡,你以後就完了。」
撂下狠話,她轉身就走,步伐急促。
等到她的身影消失在拐角。
我低下頭,攤開掌心握緊的鑰匙——
舊器材室大門的鑰匙。
不會有以後了。
程茹。
18
我沒有騙他。
上輩子,周樹和簡秋煙愛在那裡深入交流。
我們學校很大,舊器材室在校園最角落。
那邊有一片小林子,還沒有監控,基本沒什麼人過去。
只有管理的老爺爺,每天會去開門關門。
老爺爺記性不太好,弄丟過好幾次鑰匙,偶爾會忘記關門。
上輩子器材室曾經發過一場大火,把建築燒成了一具空殼。
只有我知道,是周樹做的。
他喜歡抽煙,和簡秋煙一塊兒時疏忽大意,火燒起來之後他卻逃了。
還威脅我不准說出去。
學校找不到人,也就不了了之。
程茹走後,我馬上跟了上去。
路上的人很多,越往那邊走人越少。
穿過樓棟時,身後卻有細碎的窸窣聲,我回頭卻不見任何人。
上輩子直到大火燃盡,他們才發現失火。
說明這邊根本沒有人來。
我壓下心頭的一點疑慮。
19
器材室的門輕掩著,裡面的人說話聲音,卻一點不差地傳出來:
「簡秋煙你這個賤婊子——」
「你他媽怎麼這麼賤啊!?跟他媽蕩婦一樣,脫光了被人——」
程茹的聲音戛然而止。
我站在外邊往門縫裡看。
簡秋煙的衣服還沒穿好,被程茹揪著頭髮用力往後扯。
周樹試圖去攔程茹。
程茹手裡拿著一個鐵拍子亂揮,周樹躲閃,恰好撞倒身後的鐵架子。
放滿雜物的架子晃了晃,開始傾斜。
周樹嘗試去扶住,卻架不住。
他想喊人來幫他,卻沒有一個人聽進去了。
誰也沒有注意到,角落裡的煙頭,已經點燃了最近的墊子。
我扯開嘴角。
輕輕把鎖拉上,鑰匙旋轉兩圈。
然後退後幾步。
館裡傳來一聲轟響,還夾雜著周樹痛苦的嚎叫。
爭吵聲須臾被按下暫停鍵。
「周樹!周樹?你沒事吧?」
「等一下,等我們把這個架子抬起來。」
「簡秋煙!你這賤人!不過來搬架子還在穿衣服!」
又是一陣皮肉相碰的聲音。
然後是簡秋煙的尖叫:「火!火!火!」
「滅不掉!」
「放開我!我要出去!我找人過來救他!」
「你他媽放手!火越來越大了!」
簡秋煙的聲音靠近大門,門發出重響,一下又一下。
伴著她絕望的吼聲:「門打不開了!——」
「他媽的!有人嗎!救救我!」
聲音混亂成一片。
有煙從窗戶飄出來。
我站在原地。
尖叫聲,怒罵聲,哭聲,撞門的聲音。
像是地獄魔鬼的邀請。
我沒有動,只是看著。
程茹的聲音很尖。
從怒罵,到哭喊,再到祈求。
就像上輩子那樣。
我想再笑得開心些。
只是嘴角像是僵住了。
眼淚在我沒有意識的時候落了下來。
笑著笑著哭了。
哭著哭著又笑了。
困擾我兩輩子的噩夢,好像就在這樣絕望的Ţų₎哭喊中,慢慢消散。
20
我轉身,想從小林子的另一邊走掉。
風吹起地上的落葉,帶起了一兩片。
我抬頭時,卻看見了一個最不該出現在這裡的人。
謝述。
風吹起他額角的發。
謝述的臉上沒有什麼表情。
目光從我臉上,移到身後冒著煙的器材室。
我怔住。
21
謝述是個純粹的好人。
他寡言,冷淡,外表像是經年不化的高原雪。
內里卻是如春般的溫柔。
像是無瑕的白玉。
溫良恭儉讓。
他有光明的前途,有大把的人脈,還有會偷偷看著他臉紅的小姑娘。
曾經新來的小護士很漂亮,齊劉海,鵝蛋臉,一見他就臉蛋紅撲撲的。
科室的人愛撮合他們。
偶爾小護士拿了自己親手做的小餅乾送給謝述。
周圍人起鬨,我也在旁邊看著。
小護士真的很漂亮。
可謝述卻沒有接。
他道了歉,疏離地拒絕。
小姑娘紅著眼走掉。
朋友調侃他要孤獨終老,他卻什麼也沒說。
如果他接受了呢?
如果他娶了一個相愛的妻子,如果他繼續做醫生,治病救人——
他或許可以很幸福地過完這一輩子。
可他沒有。
他違背了希波克拉底誓言,違背了職業道德,違背了自己的天性——
他用手術刀,一片一片剜下霸凌者的肉。
卻只是問了他們一句:
「後悔嗎?」
我甚至不敢想,這十年他是怎樣走過來的。
也不敢想,這個計劃,到底是從什麼時候出現在他腦海里的。
他用刀,分開了自己和那個光明的未來。
一步步走向地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