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把我抱到柜子上坐下,深色的眸子直視著我的眼睛。
「你剛才說,我拒絕你多少次?」他問。
「128 次。」我垂眸,心臟止不住地狂跳。
「那,吻 128 下做補償怎麼樣?」他用手環著我,沒等說完,吻已經落在了臉上。「1,2,3,4,5,6……」
1
白大褂俯身托著我的腦袋放回枕頭。
一瞬間鼻間充斥著男人強烈又陌生的味道,像是薄荷混合著皂角,乾淨得讓人著迷。
眼前的金屬胸牌上是一行藍色小字:急診科 顧左醫生。
這名字讓我有點兒腦袋發暈。
猝不及防地,吐了。
乾淨的白大褂上登時多了一片刺眼的污穢。
醫生慢條斯理地摘下口罩,淡淡道:「姜右同學,你這是,追我的新方式?」
心裡「咯噔」一聲。
真的是他,我瘋狂追過兩年的那個顧左。
並不準備相認。我慌亂地掩了掩深 V 晚禮服蕩漾的春光,緊閉著要吐的嘴,翻身下床準備開溜。
顧左愣了一下,隨即扶住了我的肩膀,正色:「不好意思,我認錯人了。醉酒洗胃要留院觀察 24 小時,這裡是留觀病房,你可以睡一會兒。」
他微涼的指尖,像一劑安神的良藥,身體成了他的傀儡,我聽話地被扶回床上。
隔了十年。
淺淺淡淡的酒窩還帶著乾淨的少年氣,而愈加寬闊的胸膛和分明的喉結,又彰顯著成熟男人的張力。
門外有急救床推過去的聲音,顧左簡潔又專業地叮囑了幾句,戴回口罩,大步流星地離開。
混著酒精和疲憊的身體,我很快就睡過去了。
窗外淅淅瀝瀝的雨聲把我扯回晚課的雨里。
那時的夜雨,格外細膩。
細膩地蒙住了教室的窗玻璃,也淡淡地照亮了顧左的臉。
「姜右!你在這兒亂寫什麼?!」
老師玫紅色的裙子赫然出現在視線里,帶著暴怒抽走我的本子,大聲讀道:
「在雨里,他眼睛亮亮地對我笑啊笑,眸里像籠著一汪明晃晃的銀河。啊,原來下雨的時候也有那麼多星星……」
是啊,顧左的眼睛裡有星星,你們都看不到嗎?
老師讀得誇張,同學笑得猖狂。只有窗邊的顧左還在安靜地看書,頭都沒抬。
「姜右!把寫這種東西的工夫花到學習上,你就不會每次不及格了。」
「學習能追到顧左,我次次都能考滿分!」
老師聽到反駁,氣炸了:「姜右,出去站著去!」
我昂著頭走出去,站在吹滿雨的走廊里渾身濕透,隔著玻璃看顧左。
不愧是我追了 128 次的男孩,僅僅是模糊的輪廓,都讓人紅了耳根。
可是為什麼?
為什麼突然顧左不見了,同學們不見了?……
穿著玫紅色裙子的老師,變成了律師的臉。
她告訴滿臉雨痕的我,父親的公司破產了,我不能再去學費昂貴的私立學校讀書。
那一夜,我和爸爸媽媽拖著兩個破舊的行李箱,站在空無一人的滂沱大雨里。
我第一次體會到心如死灰,灰又被風吹走什麼都不剩的感覺。
這種感覺比看到顧左跟漂亮女學委放學一起回家,還要難受一百倍。
在冰冷徹骨的雨夜裡,心底關於顧左的那一抹少女心事,也像黑夜裡霹靂的閃電。
剎那光亮過後,墜入無邊的黑暗。
2
我在凌晨五點醒來。
拿起手機,是組長的捷報:「姜右,昨天你沒白喝,賣出去兩台設備算你的績效。」
跟了一條:「十點前給我下周方案。」
我瞥了眼手機右上角的時間,在心裡算計了下,現在就該去公司「肝」方案了。
剛蹬上高跟鞋,穿著白大褂的顧左就推門進來了,眼眸處瀰漫著淡淡的紅血絲,手裡提著兩個熱氣騰騰的袋子。
「打擾了,顧醫生。」我禮貌性微笑,低頭整理了下裙擺,要往外走,卻被一雙手抓住了手腕。
在情竇初開的 18 歲,我想像過無數次被顧左抓住手腕的偶像劇場景。
每每,我臆造著這些情景,想像著他的體溫,蒙在被子裡興奮得尖叫。
可現在的我,怎能與那時驕傲又乾淨的我相提並論?
就像這身充滿取悅感的黑色裹身晚禮服,在穩重又禁慾的白大褂的對比下,
真真是,低俗又放蕩。
「這位患者,」顧左垂眸看著我,「你五個小時前剛洗完胃,現在不能走。」
我回頭笑了笑:「沒關係,我的命硬著呢。」
顧左盯了我三秒鐘,最終沒說話,把手裡熱氣騰騰的袋子遞給我:「我給同事帶的,可他已經下班了,送你吧。」
我伸手接了過來,走出急診室,隨手把早餐扔進了垃圾桶。
不看不吃,就不會心疼。
疲於奔命的人,沒有感傷的權利。
3
一周後,我又遇見了顧左。這次是在飯局上。
經理帶了我們兩個醫藥代表。對方是顧左和一位年輕的外科大夫。
只有我一個女的。
「早就聽說常經理手下有個特別能喝的女藥代,是這位嗎?」外科大夫伸出手,「我叫賀鈞。」
「我叫姜右。」我也淺笑著伸出手,新做的美甲透著鮮紅、嫵媚的光,很襯今天的裹身裙。
「姜右,姜右……」賀鈞碎碎念著,看著顧左,「他叫顧左,你們是情侶名啊!」
顧左熄滅了煙站起來,伸出手跟我握手:「你好。」
我迎過去,巧笑倩兮:「上次多謝顧醫生救命之恩。」
也許是有顧左在,今天一點兒不在狀態。
但微醺時,已經足夠把初入社會的「小白兔」賀鈞喝醉。
他抓著我的手,不停地夸:「姜右,姜右,你怎麼這麼好?你真是又漂亮酒量又好。」
我曾經是很好,可最好的時候在別人看來依然一文不值。
我隔著賀鈞看他旁邊的顧左,他在跟別人喝酒、抽煙、聊天。
灰白色的煙霧讓我看不清他的臉,卻能清晰地感知到他的冷漠。
回憶起,我無數次表白時,他一直戴著耳機充耳不聞,安靜地做題或者跑步。
真的是令人絕望。
「姜右,你知不知道每次上手術台我好害怕啊!我害怕自己決策、失誤和緊張會親手結束一個人的生命。姜右,我好害怕啊!……」賀鈞喝醉了,眸子裡閃著年輕醫生排解不出的恐懼情緒。
我不知道這個時候適不適合用共情話術,可我真的很難受,很難受,比跟我前任離婚那天還難受。
「賀鈞,害怕證明你還熱愛生命,你還有在乎的事情,多幸福。」
我抓起賀鈞手裡的滿杯紅酒,仰頭乾了,笑:
「你看我,家裡破產、婚姻失敗,每年拼酒進醫院的次數比回家都多。活著,不就是特麼的來受苦的嗎?」
賀鈞用手指著我笑,我也看著他笑,後來我倆笑得趴在桌子上直不起腰來,笑得眼淚都出來了。
後來,賀鈞笑得上氣不接下氣地問顧左:「顧左,你說,姜右好不好?」
我走開了,第一次不想知道顧左的反應。第一次感到釋懷。
原來在喜歡的人面前徹底撕裂自己的感覺,痛爽交織。
既然現在,生命的長袍已經爬滿了虱子。
那不如就讓這朵嬌艷到滴水的玫瑰,永遠留在過去的美夢裡吧。
顧左,我不在乎你怎麼看我了。
我不在乎你是戴耳機、低頭做題還是假裝聽不到了。
我不在乎了。
4
我在家裡的床上醒來。
媽媽端著白粥放在桌邊,擔憂地看著我:「右右,你不要這麼拼了,欠的錢已經還得差不多了,我和你爸也還能賺錢……」
「媽,別說了,早還完早輕鬆。」我擠出一個笑。被追債的苦和受到的冷眼,像黑夜裡的蝙蝠,吸著家裡的精氣。
媽媽頓了頓,試探著說:「昨晚送你回來的那個人,長得跟顧左有點兒像……」
我高調追求顧左,當時人盡皆知。
那時我家庭寬裕,父母認為我開心就好,並不介意我的暗戀,我媽甚至還曾經是顧左的顏粉。
我一口白粥含在嘴裡:「是……跟顧左有點兒像。」
「當時,如果不是家裡的變故,你跟顧左說不定就能在一起了,也不會受這麼多罪……」媽媽有點兒 哽咽。
「媽,你瞎說什麼,我現在不挺開心的嗎?以前的事還提它幹嗎?」我假裝開心地喝光了最後一口粥,滿足地「哈」了一口:「家財萬貫,不如吃一碗媽媽做的飯。而且,最好是,再來一碗。」
媽媽擔憂地看了我一眼,端著碗出去了。
我躺在床上拼湊著記憶的碎片。
在酒店門口,賀鈞臉喝得通紅,嬉笑著跟我告別。
顧左橫抱起我,把我塞回車裡時,皺著眉低聲說:「怎麼瘦成這樣?」
我在車后座,趴在顧左胸前一遍一遍地說:
「顧左,你看,我不在乎你了呢。」
「偷偷地告訴你,我已經跟別人結過婚了,可惜他不愛我……」
「顧左,你說這世界上真的有人不配擁有愛情嗎?」
「顧左,你知不知道喜歡一個人,卻始終沒有回應的感覺,真的很絕望。」
顧左背著我,在昏暗又破舊的樓道里,上了四樓。
他長高了好多,也強壯了好多。
背寬闊又結實,耳邊淡淡的薄荷香讓平日裡逼仄的樓道像灑滿陽光一樣。
他應該會覺得感慨吧?
十年前,他去我家找我,拿我借走不還的筆記時,我家還是住著和他家一樣的大平層。
我藏在厚厚的窗簾後,等不及他找我,就跳出來大喊:「顧左,你娶我那天我就躲在這裡呀!你可千萬別找不到我!」
十年後,房間一下縮水到大平層的十分之一,又小又高的窗戶也只有一塊廢棄的毯子遮著。
我們之間的鴻溝,他應該能感同身受了吧。
如果要跟光鮮的過去徹底了斷,不如就由他來了結吧。多少年前,我曾那麼依戀他,想像著跟他並肩走過大街小巷,看孤寂的落日、玫瑰的凋謝。
即使離開,內心深處原來也並不曾忘卻——也許不能忘卻的,並不是那年少的愛的本身,而是生命中唯一曾有過的清澈、潔白的日子。
只可惜,一切都是命中注定。
5
飯局過後,顧左和賀鈞陸續幫我賣了好幾單醫療設備。
因為年紀相仿,在我的毒舌壓制下,他們沒做成甲方爸爸,只做了甲方兄弟。
約過兩次飯,在大學路的燒烤攤,擼串、喝啤酒。
喝到一半,賀鈞就醉得躺在沙灘椅上,連連擺手。
只剩我和顧左喝酒、聊天,說喜歡的電影、新上市的醫療設備、狗血的急診室突髮狀況和我們公司每天上演的職場腹黑劇。
我們心照不宣地躲避著提起以前。
像風浪息了,海面重歸平靜一樣。
心裡那頭最近跟往事瘋狂搏鬥的巨獸,在顧左尋常的一顰一笑間,慢慢地放輕了響鼻,平靜地睡去。
128 次的拒絕,遙遠了。
可是,有些感覺總是絲絲縷縷地牽起往事。
就像此刻,顧左買煙回來,給我帶了杯果汁。他說,你別喝酒了,喝果汁。
是霸氣水蜜桃。
水蜜桃。顧左。
顧左對桃毛兒過敏。
「顧左,我最喜歡你,也最喜歡水蜜桃。可我不能吃著水蜜桃跟你坐一起,好難取捨。」
「不用取捨,水蜜桃和你,我都不喜歡。」
他……還記得我愛吃水蜜桃嗎?
我摩挲著粉色的果汁,用眼角餘光尋找答案。
記憶里穿白襯衣的少年,正用修長、白凈的手指滑動手機螢幕,也是在這個時候,他緩緩抬眸碰到了我的目光,微笑:「不喜歡?店員推薦的。我再去給你買一杯。」
「沒有。」我趕緊把吸管插進去,暗笑自己多情。
「下周你找我約個胃鏡吧。你酒喝太多了,胃黏膜容易損傷。」
我心裡一陣發熱,咬著吸管跟他對視了三秒鐘。
「你這個庸醫,都開始靠飯局拉客人了嗎?」
「我去!我很難約的好不好?!你這個無名小藥代!」
「庸醫!庸醫!庸醫!……」
「小藥代!小藥代!小藥代……」
……
顧左笑起來溫柔又俊朗。
讓我想起書里的一句話:
「他不笑也似笑,笑時如甘露。」
6
「右寶寶!」賀鈞手抄在白大褂口袋裡,跑著迎過來。
後邊的廊道里,顧左正跟幾位年長醫生交談。身形冷峻、挺拔。周身發出的微微光芒,刺痛了我的眼睛。
「別急,我等你。」等賀鈞走到身邊,我指了指後邊,「你不去聽領導訓話啊?」
賀鈞回頭看了看,道:「那不是領導訓話,是神仙打架。大佬們會診商量治療方案呢。」
「那顧左……」
「我左當然是大佬了。」
我吃了一驚,印象里,顧左跟我一樣,成績一般。
「你不知道嗎?我左馬上要提外科副主任醫師了。醫院不成文的規矩,下放急診科鍛鍊一年,基本就內定提拔了。」
賀鈞談起顧左滔滔不絕,仰慕又乖順,像極了封建社會的小媳婦兒。
「說起來,我左明明能靠臉吃飯,可業務比臉還帥。國內 Top 醫學院 M.D.,國內外期刊論文發到手軟……」
我想起說過顧左是「庸醫」,羞愧得不行。
「我左的女友粉也多。陳靜月醫生,把誰放在眼裡過?直到我左到醫院,那叫一個窮追不捨。」
我嘴又驚訝地張開。
賀鈞接下來的話,更是刺激:「可是,據我觀察,左好像有女朋友了。」
「有女朋友?誰啊?」我壓抑住內心的緊張,湊過去,豎長了耳朵準備聽答案。
「很閒嗎?賀醫生。」頭頂上方卻突然傳來顧左低沉的嗓音。
我和賀鈞像說壞話被抓包的兩個小孩。
不過賀鈞率先出賣了我:「左,右右要請你吃飯,知道你今天過生日。」
放屁!我明明來找他倆簽醫療設備買賣合同的!
「?」戴著口罩的顧左歪頭試探地看向我。
「啊對,我訂好飯店了,中山北路。」我心裡一亂,把掏了一半的合同塞回包里。
「好啊。」他答得乾脆,讓我跟賀鈞瞪大了眼睛。
「左,你今晚不是……」
「臨時取消了。」顧左揚揚眉打斷了賀鈞,看著我,「你在診區等我一下,我去換衣服。」
7
顧左換了白色套頭衛衣、黑色牛仔褲和小白鞋。劉海隨意搭在額前,冷白色皮膚乾淨、清冷。
又細又直的腿在衛衣下大步流星,引得病人紛紛側目。
「顧左,下班了?」陳靜月醫生追上來。
「嗯。」顧左走到我身邊站定。陳醫生才注意到今天穿素色連衣裙、化淡妝的我。
我想起賀鈞告訴我陳靜月在追顧左。看過去,對上她殺氣騰騰的眼神。
秒慫。
「我今天沒開車,能不能坐你車?」陳醫生問。
「我約了人。」顧左回答,「不方便。」
「那送我去地鐵站好了。」陳醫生看向我,像在示威,「不介意吧?」
職業病使然,我頭搖得像撥浪鼓:「不介意。」
五分鐘後,我後悔了剛才的決定,恨不得馬上跳車逃竄。
「中山北路?那邊人很雜,沒去過。金融中心開了間法國菜,挺不錯。」
First Blood!
「姜右,做藥代得跟男人一起喝酒吧?多不安全。我做不來……」
Double kill!
「我們醫院常有一些女藥代,跟醫生們不清不楚,界限很難把握。哦?」
Triple kill!
血槽告急!
可陳醫生並沒打算放過我:
「姜右他們說你前夫……」
「陳醫生,女孩子的美不只是一種樣子的,對嗎?」顧左的手慵懶地搭在方向盤上等紅綠燈,聲音清冷。」
「還是說,如果藥代和醫生不平等的話,醫生跟醫生之間,是不是也不平等?」
頓了頓,仿佛補充一般,道:「是不是你也要發 30 篇以上的 SCI 論文,才能讓我好好地跟你說話?」
顧左……從倒車鏡里,我詫異地看到顧左臉上雖然很快恢復了平日的清冷、淡漠,然而眼裡、嘴角,全是鋒銳的笑意。
看著陳醫生怒氣沖沖的背影,我小聲地跟顧左道謝:「剛才…以後不要這樣了。她只是喜歡你,想追你罷了。」
顧左指尖胡亂地敲著方向盤,余怒未消:「你當時追我的時候,對我身邊的人可沒這麼大惡意。」
——仿佛觸動了什麼敏感的話題,我們忽然都是沉默。
輕音樂緩緩流動。車窗外吹來的風,微涼地拂動在兩人之間。
8
中山北路是一條悠閒的步行街小巷。
吃完火鍋出來,我們在路上散步閒逛,看滿街燈火。
在這個城市生活 27 年,還從沒來過這裡。
想到這一點,我一愣:忘了今天是顧左的生日了!
前邊有家甜品店,我假裝去買水,讓顧左在銀杏樹下等我一會兒。
回來時,他滿身如霜的月光,站在樹下,低頭踢著一顆石子等我。
像是時空重疊。
曾經在晚自習的操場上,夏夜晚風吹過。
我坐在草坪上看顧左鍛鍊,他真的很厲害,在我面前反手做了個很久的空中倒立。
他問我為什麼盯著他看。
我說,顧左,這個角度親你一下不知道是什麼感覺?
想到這兒,耳根有點兒發紅。
「蛋糕一定很好吃。」顧左挑了挑眉,對著我笑了笑。
「你今天陪我出來,你女朋友不會不高興吧?」我把蛋糕遞給他。
「你現在才想到這個問題會不會晚了點兒?」他沉吟著,「不過好像,我沒有女朋友呢。」。
走了兩步,又加了一句:「有女朋友就不會淪落到跟你出來過生日了。」
「顧左,你禮貌嗎?」我打他胳膊。
他躲:「啊,蛋糕要倒了。」
回到車上,顧左慢悠悠地打開車窗,透著明顯肌肉線條的手臂隨意地放在窗沿:「生日蛋糕要配點兒紅酒吧。」
「嗯?」我看著他。
「我家有紅酒,很多都是國外帶回來的。」他看著前邊,「有興趣嗎?」
「好啊。」看我回答地爽快,他驚訝地看向我。我說:「你上樓把酒拿下來,我們在車裡喝。」
「……」顧左勾了勾唇角,止不住地低頭笑了。
咦?
明明才是秋天,怎麼有積雪融化的聲音?
9
顧左的江邊大平層隱秘又開闊。
我倆坐在陽台的地毯上吃蛋糕,喝紅酒到微醉。
「你這兒有一點兒奶油。」顧左微微笑著,在自己唇邊比畫。
「昂~,你幫我擦掉。」
顧左靠過來,帶著清冽的薄荷氣和淡淡的甜酒味。
「這裡……」他微涼的指腹一遍一遍地掃過我的唇角,像擦一塊怎麼都擦不掉的奶油漬。
我垂眸,感覺到灼熱的眼神。
「右右,你眼角有一條皺紋。」
「我要老了。」
「嗯。」
「你好像很難過。」我說。
「是很難過。」他摸著那條皺紋,「是很難過。我錯過了看第一條皺紋爬上你的臉……」
我以為他在開玩笑,低頭罵他太損了,抬頭卻迎上他認真的眼神。
他的眼睛還是亮晶晶的像星星,眸里像籠著一汪明晃晃的銀河。
——宛如時空逆轉了十年。
10
「誰讓你當時拒絕我,還拒絕了我 128 次。」我忍不住地說。
「那,算是懲罰嗎?」他捧著我的臉,聲音很輕,「所以無論多少個日夜,無論走到哪裡,無論生活被什麼填滿,都再也忘不掉你。」
不論是不是哄我。
從他嘴裡說出來,我心都化了。
「你剛才說,我拒絕你多少次?」他問。
「128 次。」我垂眸,心臟止不住地狂跳。
「那,吻 128 下做補償怎麼樣?」他俯身過來,環上我的腰,吻細密地落在了我的頸窩、鎖骨、耳垂。「1,2,3,4,5,6……」
數到 119 的時候,他用通紅的眼睛看我:「我認輸了。每次拒絕,用一萬個吻補償你好不好?」
慾火在他冷靜的眼睛裡星星點點地點燃起來,直至連綿成海。
「你要對我做什麼?」我抿著嘴對他笑。
「……做春天會對櫻桃樹做的事。」
春天對櫻桃樹做的事,我送他的情書里聶魯達的詩。
意思是,和你開花結果……
骨節分明的修長手指微微地挑開風衣。消毒酒精在指尖留下的微涼感,輕輕地划過每一寸肌膚。
馥香的紅酒灑出來,旖旎在摩洛哥風格的地毯上。
他在要隱去的星子間凝視我的眼睛:「右右,現在我很清醒。」
——那樣的眼神帶著禁慾的蠱惑:「右右,我不知道你清不清醒。無所謂,對於你,我這次志在必得。」
恍惚間被帶著向雲層里攀升,我朦朦朧朧地好像又回到了 18 歲。
成為那個驕傲又乾淨的自己。
11
兩個月的戀愛,很多好好地在一起的時刻。
比如,做飯時,他在背後甜蜜的擁抱,下巴抵在我的頭頂,聲音悶悶地:「老婆大人,我都餓了。」
比如,他在加班時給我打電話,哼唧唧地撒嬌:「明晚去我家好不好?房子太大了,我一個人不敢睡。」
比如,我去醫院看他,他嘴角藏不住的笑,跟在別人面前清冷、疏離的樣子判若兩人。在白大褂里口袋拿出一顆糖放在我手心:「沒什麼送你的,病人送我的糖。」
……
深夜的陪伴,卡地亞情侶項鍊,一次次我在鬧他在笑……
像陽光下粉飾太平的泡泡。
都在兩小時前,顧左在餐廳門口碰見我時,破了。
客戶油膩的手和肆無忌憚的調笑。
酒灑在了衣服上,襯衣變得透明起來;被摟著肩膀,還要陪一臉笑:「趙總慢走,我也想你呀。」
一回頭,撞上顧左凝重的臉。狼狽的模樣已經被他盡收眼底。
短短一剎的對視,卻仿佛是永恆。似乎時空都凝固了,只有心在激烈地跳動,有另一個聲音在心底忽然爆發出了呼喊:姜右,夢做了很久了,該醒了。
此刻,我在顧左家樓下等他回來。
夜裡,深秋的風很涼,我情不自禁地在風衣里縮了縮身子。
12
顧左在昏黃燈光下走過來。
低頭不動聲色地問道:「 又忘記帶鑰匙了?」
「顧左,我……」我對著他,整肅地開口。
「上去說,好嗎?」他伸手幫我攏了攏風衣領口,裡邊的絲綢白襯衣有幾塊刺眼的酒漬。
他真的很溫柔。
溫柔到我幾乎都要放棄抵抗。
一直到幫我把包放在玄關櫃。
打開燈,敞開的包里,一個撕開的方形鋁箔包裝袋。
不是我們常用的牌子。
眼底湖水一樣的溫柔,突然暗下來,像藏了一場狂風驟雨。
我踢掉高跟鞋,從他身側走過,卻被他拽住了。
他垂眸,語帶痛楚:「 右右,我說了我養你。」
「顧左,我也說了,我不會去依靠任何人,我有自己的價值。」我迎著他的目光。
「這就是你說的價值嗎?」他聲音淒切。
「所以,你覺得還能走多遠?顧醫生,你在手術台救死扶傷,在專家席光芒萬丈。而我,夜夜在觥籌交錯里出賣靈魂,甚至出賣肉體。債台高築的痛苦、受人冷眼的痛苦、在陰暗的角落討生活的痛苦,你沒經歷過。這樣的兩個人,在一起會幸福嗎?」
我皺起眉:「顧左,我們分……」
話沒說完,被他抓住手按在了牆上。
兩片唇瓣猛烈地印在了我的唇上,帶著熟悉的薄荷香。
開關被後背按熄了。
黑夜裡,他聲音有些低沉,顫抖地哽咽、喑啞的氣聲在我耳邊低語:「我同意了嗎?姜右,你經過我同意了嗎?……」
我不說話,掙扎了一下被他更用力地按在牆壁上,酒精讓我覺得一陣一陣地眩暈,身體發軟,任由自己被他抱回臥室。
我不理他,他也不再說話,仿佛不知道疲憊。
混亂的一夜。
他帶著消毒酒精微涼的手指,偏執地、一遍一遍地遊走,像要擦掉我被染髒的痕跡。
我感覺到他胸口激烈的起伏,一聲沒有控制住的嗚咽。
風夾著雨,在窗外大力地拍打著玻璃。
像在哭喊自己走丟的孩子。
13
我的淚從眼角滑落,滴在白色暗紋提花的枕頭上,又滲到灰色的枕芯里。
很安靜。
他不知道,
安全套是我故意放在包里的。什麼都沒發生過。
他也不知道,
陳靜月曾經找過我。
高大上的咖啡館裡,她神情淡漠、自傲,是被金錢、優秀和寵愛浸潤出的樣子。
「姜右你知不知道,顧左跟你在一起以後,資源越來越差。現在培訓、深造的機會都沒有他。」
一刀!
「我不否認我在其中作梗。我不是在跟你作對,是在爭取機會。每個人都應該回到自己合適的位置。」
兩刀!
「顧左是個手術天才,可沒有組織的培養,沒有更強的社會關係助力,再鋒利的手術刀也會變鈍。你忍心嗎?」
三刀!
陳醫生每次都能手起刀落,刀刀致命!
一下讓我記起了自己那些自欺欺人的時刻。
賀鈞跟我說,顧左被調回了外科。急診科內定提拔的位置,給了另一位中年醫生。
好幾個夜晚,顧左緊皺眉頭在書房打英文電話,不停地說 Sorry,說 My fault.
缺少最新的實驗數據,他的新論文進展很慢,在電腦前,戴著眼鏡眉頭緊鎖。
身後展示櫃里熠熠生輝的獎盃和證書,跟書桌前暗淡的男人,像隔開了兩個世界。
意氣風發又乾淨的他,本來不應該過這樣的日子。
儘管當我問起時,我的男孩總會把我抱在懷裡安慰我:「放心吧,我都能處理的。」
可我怎麼能捨得把他向下拉。
我不確定,往下拉他一步,對他來說會多麼可怕?
那就放開他,讓他重新乾淨地飛吧!
十年未見的邂逅是一場言情劇的劇本。
可現實從來都是赤裸裸的人生。
越美的東西我越不該碰。
總是會悲劇重演,在命中注定。
14
跟顧左分開後的這幾天,媽媽說我的個性變得更冷了。
家裡不知道我們的這場地下戀情。
在此期間,顧左三番五次地吵著要見家長,都被我果斷回絕了。
顧左癟著嘴,搖我的手:「你都睡了人家那麼久了,都不給名分的嗎?」
我張不開嘴告訴他,而且現在我才感知到,那是因為我內心深處的自卑感。
陳靜月說的每個人都應該回到自己的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