徹底消失在梁牧錚的生活里於我而言易如反掌。
我生來漂泊不定,丟一張電話卡,就可以在其他城市重新開始。
咖啡店在雨天生意寡淡。
電視上正插播梁牧錚新拍的廣告。
店長叫溫乾宇,是個高個子男生,比我小三歲。
頭髮略長,梳起狼尾頭,做事情一絲不苟。
「反正也沒什麼人,你早點回去休息吧。」
我也不跟他客氣,點點頭。
看著暗下來的天,回後廚換了自己的衣服。
不過晚了一刻鐘,外頭突兀地轉換為暴雨。
將我邁出去的腳步生生逼回來。
雨簾在我眼前掛起。
頭上莫名多了一把傘。
「我送你吧,你住哪?」
我思索半晌。
「南山路,謝謝你。」
溫乾宇點點頭,手搭上我的胳膊,拉著我衝進雨里。
車停在十米外。
我並沒有被淋濕,他護著我坐進副駕。
一閃而過的視線里,我看到馬路對面好像站了個人。
挺直的脊樑,衣服輕飄飄地罩在身上。
目光似今日的陰雨,沉甸甸的,仿佛要將我看穿。
車輛啟動,人影又不見了。
我租的新住處是老居民樓。
樓道沒有燈,踩上台階需要用步伐去試探。
溫乾宇陪我上了樓。
我正在思索要不要禮貌請人進門坐坐,猝不及防被門口的一個身影驚到。
通風不暢的樓間,梁牧錚定定站在那裡。
整個人跟這個地方格格不入。
「你怎麼會在這?」
我無法掩蓋我的詫異,但轉念想想,我跟他畢竟相處還算融洽。
突如其來不告而別,他想討個答案,也算正常。
「他是誰?」
梁牧錚沒有回答我的話,直勾勾看向我身後。
「朋友。」
「什麼朋友?」
我厭倦他這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占有欲。
不耐煩道:「梁牧錚,你問太多了。讓開,以及以後別再出現了。」
他終於收回視線,下顎繃緊。
「阮丞,你要離開我嗎?」
這還不明顯嗎?我嘆了口氣。
「是。大家都是成年人,好聚好散吧。」
我實在不想在外人面前跟他掰扯,努力拉開他擋著我大門的身板。
手卻被他猛地攥住,他的嘴唇發顫。
「如果我說我不呢?」
他的手抖得厲害,我做不到跟他再三拉扯。
正想用力,溫乾宇直接上前擒住他的雙手,在他沒有準備的情況下將他反制在牆上。
我趁機開了鎖,拉著溫乾宇進門。
在梁牧錚撲過來時,徑直將人鎖在了門外。
可瘋狂砸門的動靜卻持續傳來。
梁牧錚的極端與執著讓我無法理解。
直到鄰居出來報了警,外頭才妥協消停。
而我從始至終靠在門上,聽著一牆之隔的種種衝突。
很久之後,才記起要跟溫乾宇說一聲:
「謝謝。」
7
店裡生意轉好。
排隊的小姑娘百無聊賴地看著懸掛的電視,一邊等我的咖啡一邊議論。
「我總覺得牧錚哥哥現在的狀態很差,看著在笑,實際上眼睛裡一點波瀾都沒有。」
「一潭死水,像重度抑鬱症。」
我不自覺停住手裡的動作。
而後若無其事地將咖啡遞過去。
「慢走。」
咖啡店的門叮鈴作響,我在磨下一杯咖啡粉的時候,不經意地往上掃了一眼。
濃烈的妝容蓋不住那人眼睛裡的死寂。
眉宇間疲憊盡顯。
他快到極限了。
怎麼回事?
我沒有過多思考,四肢繁忙帶來的最大收穫,就是我連追憶過往的時間都缺失。
風鈴再次碰撞出細碎的響聲。
我頭也不抬,嘴唇上下一碰:
「您好,掃碼或者現場點單都可以。」
「阮丞。」
我頓住,對視過去,看到一張可以說得上客氣的臉。
這張臉以前可不是這樣的。
是梁牧錚的經紀人。
「喝什麼?」
面前的人悻悻地垂下手。
「梁牧錚現在很不好,你得回去看看他。」
我實在是煩得慌,指了指後頭的門。
「不點單的話,出門左轉有別的飲品可供選擇。」
「阮丞!」
我的四肢百骸隨著他上揚的聲調往下沉。
可我的面部大概連一絲波瀾都沒有,他不再客套。
「他已經不吃不喝三天了,現在自毀傾向很嚴重,我們得找人看著他才能保證他不出事。」
「好幾個高奢代言等著他,但他現在這副樣子,你告訴我,我們要怎麼辦!」
「送醫院,找特護。」
這是我能送上的最誠摯的答案。
焦慮徹底將他包圍,他將桌台拍得震天響,而後又軟下聲音來。
「阮丞,我不管你跟他是怎麼回事,你最起碼,救救他,他全身上下都是自己劃的刀口,只有你能讓他活著……」
我垂下頭,調整自己愈發深重的呼吸。
一把扯下工作服,跟後台打了個招呼,徑直往外走去。
8
兩座城市相隔不過四百公里,我一路都在小憩,閉著眼睛無視經紀人的碎碎念。
小區的路我在朝暮之間走過數百次。
可不同的是,我這一次幾乎是衝進了梁牧錚的家門。
陷在床鋪間毫無生氣的人在感受到我靠近的那一秒鐘睜開了眼。
淚水在那雙深凹的眼瞳間打轉,手指挪動,抓住了我的衣角。
可他又努力勾起嘴角笑。
「阮丞,你回來了。」
許久未發聲的聲線嘶啞,一句話囫圇而出,仿佛耗盡了他全部的精氣神。
我沒有應聲,站在床邊,一動不動。
「我知道你生氣了,生我放過那個私生的氣,生那天陸柯來我家的氣。」
「我可以跟你解釋,每一件事都可以,你別走。」
他往床角邊靠了靠,好似要鑽進我的懷抱里。
他生病的時候,總是在我的懷抱里。
隔著幾寸距離,我伸出手掌摸到他的額間。
在他手覆上來的那刻撤走。
「幫忙。」
這話是跟身後站著的經紀人和助理說的。
隨後我徑直將梁牧錚的手搭到我肩上,將他在半夢半醒間從床上拖起來。
他沒有掙扎,在我背上還算聽話。
腕臂間的傷口橫在我胸前,結痂完又撕裂,在滲血。
商務車顛簸,他在後排沒有摸索到我的身影,開始不停囁嚅。
「阮丞,阮丞……」
我習慣了他意志消沉時的親密行徑,更何況現在人燒到不省人事。
誰會跟一個病人認真呢?
急診室步履匆忙,白熾燈格外晃眼。
「病人三天未進食,有抑鬱症病史,全身上下多處刀口,通知精神科醫生會診。」
「通知家屬了嗎?」
「醫生,醫生!他是藝人,家屬不在本地,我是他經紀人,我可以……」
擔架在人力的推動下跟我錯開距離。
我退後一步,鬆開搭在護欄上的手。
視線縫隙中的梁牧錚,在勉力尋找什麼東西。
拼盡全力坐起身,脆弱一覽無遺。
我不確定他在找什麼。
只看到那視線在鎖定我的剎那,閃過一簇活人的光芒,可在看清我淡漠的臉時,光芒又消失殆盡。
人群里,他張了張嘴。
「阮丞,我喜歡你,別不要我。」
這裡太嘈雜,我應該是聽錯了。
9
我不知道梁牧錚有沒有好起來,沒有等來他經紀人的消息,倒是先等來了屬於自己的熱搜。
熱搜內容是幾張私密照片。
我很熟悉,就是在梁牧錚家裡被私生偷走的那幾張。
不同的是,裡頭梁牧錚的臉被鍍了一層模糊的碼,只有我的臉,高清無死角。
意亂情迷的樣子,一點觀賞性都沒有。
刷到的那一秒鐘。
我全身的血液幾近凝固,指尖發麻。
盯著評論區那些密密麻麻的字,快要喪失認知能力。
我這樣一個普通人當然不值得大眾討論。
熱搜打架的緣由是那張碼掉的臉。
路人信誓旦旦確認正主。
「就這輪廓,這鼻樑,不是梁牧錚才怪,粉絲可別洗了。」
「拿遠了看就很清楚啊,這碼打了有什麼用?再說了,這帳號不是梁的私生飯嗎?」
「更有趣的來了,照片里這位可是前不久見面會上大屏的男粉,梁牧錚不會公然帶『嫂子』舞到現場吧?」
粉絲直接開撕。
「別亂扣屎盆子,拿著碼掉的照片就敢安到牧錚頭上,你們眼睛瞎了嗎?!」
「去過見面會就一定跟牧錚沾上關係了?這有直接關聯嗎?」
「再說了,這個人什麼身份啊,飛出來的鴨子也配讓大明星認領?動動腦子吧你們。」
我覺得嘴裡發苦,幾次都沒能把煙點著。
暗忖他們人肉得倒是挺快,說得也不無道理。
我胡亂再劃拉了幾下便摁滅了手機。
坐在沒開燈的屋子裡,讓香煙安撫我的神經。
中途手機反覆震響,安靜可聞針落的空間裡只有連續的嗡鳴。
打來電話的人似乎很執著。
執著到手機電量耗盡,才徹底偃旗息鼓。
10
我這張臉在網上一曝光,最先受到影響的,自然是我那份拿著微薄工資的工作。
偶爾摘下口罩喘息的片刻,我被眼尖的人認出來。
「誒,你是不是那個……」
她及時住了嘴,但我還是在她審視的目光中看出來她想說什麼。
我轉身直接去了後廚。
半小時後重新出來營業。
但我低估了這件事情的影響力。
傍晚咖啡店落鎖的功夫,門口湧來了一大幫記者。
閃光燈晃花了我的眼。
每個人臉上都洋溢著抓到一手八卦的驚喜,前仆後繼地往我身前擠。
「請問您是那位熱門艷照的主角嗎?」
「可否告知一下,另一位主角到底是不是梁牧錚?」
「您跟梁牧錚是什麼關係?你們是私聯嗎?為什麼照片會曝光到網上?」
湊到我眼前的鏡頭恨不得捕捉我的每一幀表情。
逼我透露一絲一毫曾經屬於我的隱秘關係。
沒有尊重,企圖拆解我薄弱的防線。
我步步後退,腦中一片空白。
「你們夠了!!」
梁牧錚的聲音傳到我耳間時,我以為我出現了幻覺。
距離我咫尺的閃光燈在此時調轉了方向。
齊齊朝後。
我看到了站在媒體後方的梁牧錚。
身形消瘦,頭髮蓋住眼瞼,面對盛滿野心的眾人,腳步不偏不倚。
我看不清楚他的表情。
「你們想知道的真相,我來說。我跟他……」
「我跟梁牧錚先生,沒有任何關係。」
搶在他前頭說話的人,是我。
媒體集體騷動,鏡頭又急急調轉向我。
我的呼吸逐漸變得平靜,驚恐被自己強行按捺。
「很抱歉這件事給梁牧錚先生帶來那麼大的影響,但大家確實搞錯了,我跟梁牧錚先生怎麼可能認識呢?太荒誕了,不是麼?」
最後幾個字出口,我越過人群,望向了梁牧錚的眼睛。
坦蕩無畏,就像從沒愛過。
他定在原地的步伐動了。
光影掃到他的面龐,我看到了他難掩的痛楚和錯愕。
「不……」
沒能得到想要的答案的媒體顯然不滿,加倍湧上來的力度快要將我擠到角落。
撞到我鼻尖的攝像機卻被人猛地拍掉。
隨後,我被一件體溫尚存的外套罩住頭頂。
將閒言碎語和刺眼白光全部隔絕在外。
「都給我讓開。」
高出我快一個頭的人抓緊我的手腕。
強硬地帶我開出一條路。
我在推搡的人群里勉強抬頭。
「溫乾宇……」
「要說謝謝的話,回頭再說。」
遮擋我的外套在擁擠的盡頭掉落。
放寬的視野里,我掃到梁牧錚已經衝到人群中心,卻凝固在半路搖搖欲墜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