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實在是高。】
當初給錢讓陳秀荷去找爺爺真是高。
爺爺是在陳秀荷回來半個月後出現的。
他比從前清瘦了許多。
穿著一件皺巴巴的襯衫,臉上帶著長途跋涉的疲憊。
他來作坊時,奶奶正在和幾個老師傅畫圖紙。
陽光透過窗戶灑進來,落在她溫婉的側臉上。
爺爺一時間看得有些痴。
陳安進來看到就是這樣一副畫面。
他不動聲色地擋在奶奶面前。
奶奶詫異,從他身後歪頭,終於看到了門口的爺爺。
「婉...婉柔。」
爺爺啞著嗓子開口,聲音乾澀。
作坊里的聲音戛然而止,所有人都看向他。
奶奶挑了下眉。
「回來了?有事?」
爺爺深吸了一口氣,他低聲道。
「我想和你談談。」
陳安眉頭輕皺,奶奶安撫似的握住他的手。
溫柔一笑:「我去去就來。」
這一幕深深刺痛了爺爺,他別過臉。
奶奶跟著爺爺去了田埂上。
爺爺幾次欲言又止。
奶奶有些不耐煩。
「快點的,我等會還有事。」
爺爺深吸一口氣。
「是我錯了。」
「以前是我鬼迷心竅,被陳秀荷蒙蔽,她...她就是個粗鄙不堪的村婦,比不上你一根手指頭。」
當初,他是村裡唯一的高中生。
雖然家裡一般,但太爺爺對他很是滿意。
聰明,上進,優秀。
幾乎是把他當下一代村長來培養的。
奶奶對他也不錯。
家裡殺了雞都要給他送一碗去。
可他一邊接受著奶奶的好,一邊又和陳秀荷勾搭不清。
爺爺眼神哀求:「婉柔...我讀過書,有文化,我可以幫你的。」
「再給我一次機會好嗎?再給我一次。」
奶奶皺著眉。
「周繼安,你還是不是男人?」
「你把別人肚子搞大了不說去負責,反倒在我這兒訴衷腸?」
「我是什麼垃圾袋嗎?別人不要的垃圾都往我這送?」
爺爺神色一僵。
奶奶繼續道:
「你能幫我什麼?」
「你除了會寫幾句酸詩,會畫幾張吃不到的大餅,還會什麼?」
「哦,還會在河邊偷偷跟別人約會,會不要臉讓我等你,會隱晦地讓我給你寄錢。」
【戰鬥力還是強得沒邊啊奶!】
爺爺再說不出半句話,灰溜溜地走了。
走得太快,還被絆了一下,栽進了田裡。
最後還是陳安把他救出來的。
爺爺的臉色五彩紛呈,很是好看。
11
爺爺最終還是娶了陳秀荷。
聽說給了 100 塊錢彩禮,陳家雖然不滿意,但到底沒再說什麼。
兩人結婚以後也是爭吵不斷。
爺爺大學最終也沒上完。
他輟了學,回了村,干起了農活。
他原本是想做點小生意的。
可家裡實在是太窮了,沒有本錢。
而奶奶的製衣廠越開越大。
廠房擴建到了縣城,訂單接到了市裡。
奶奶的製衣廠成了縣裡的明星企業,她也成了遠近聞名的女強人。
錢掙多了,奶奶也沒忘本。
看著村裡孩子們每天要跋涉十幾里山路去隔壁村上學。
她做了一個決定,捐資給村裡建一所小學。
消息傳開,全村都沸騰了。
太爺爺抽著旱煙,臉上是藏不住的驕傲。
剪彩那天,鑼鼓喧天,紅旗招展。
嶄新的校舍灰瓦白牆,窗明几淨。
縣裡的領導都來了,握著奶奶的手連連稱讚。
「王婉柔同志,你可是為咱們家鄉的教育事業立了大功啊!」
奶奶穿著自己廠里的廠服。
頭髮利落地挽在腦後,笑容得體,舉止從容。
她站在台上發言,聲音清亮,目光堅定。
台下,人群擁擠。
爺爺縮在角落裡,穿著一身洗得發白的舊工裝。
他怔怔地望著台上那個仿佛會發光的女人,眼神一陣恍惚。
這樣明媚成功的人,原本,該是他的妻子。
「看什麼看!眼珠子都快掉出來了!」
一個尖利的聲音在他耳邊響起,打斷了他的臆想。
陳秀荷抱著他們的兒子,用力掐了爺爺胳膊一把。
「她現在是你高攀不起的人!再看也不是你的!晦氣!」
爺爺猛地甩開她,力道之大,讓陳秀荷踉蹌了一下。
孩子嚇得哇哇大哭。
周圍有人看了過來,指指點點。
爺爺氣得轉身就走。
剪彩圓滿成功。
晚上,一家人圍坐在院子裡吃飯。
太爺爺抿了一口小酒,看著並排坐著的奶奶和陳安。
他清了清嗓子,開始敲邊鼓:
「婉柔啊,你看你這事業也穩定了,學校也建起來了,算是了了爹一樁大心事。」
奶奶夾了一筷子菜,嗯了聲。
太爺爺不放棄,目光轉向陳安:
「陳安,你年紀也不小了,在武裝部工作也穩定,就沒考慮過成個家?」
陳安耳根微紅,看了眼奶奶,聲音沉穩:
「叔,看緣分。」
「緣分?緣分不就在眼前嘛!」
太爺爺一拍大腿。
「我看你倆就挺有緣分的!從小一起長大,知根知底,現在一個能幹,一個穩重,多好!」
「爹!」奶奶羞紅了耳根。
「吃飯都堵不住您的嘴!」
而後,給陳安也夾了一筷子菜。
陳安眼裡漾開溫柔的笑意。
他默默地把奶奶不愛吃的薑絲挑到自己碗里。
我也是現在才知道。
原來奶奶不愛吃薑絲啊。
可前世,奶奶分明是能吃的。
【奶,你不吃薑絲啊?】
【是啊,怎麼了?】
【但你前世是吃的啊。】
奶奶動作微頓,她無聲勾了下唇。
【那或許是習慣了吧。】
是啊,爺爺是愛吃的。
12
太爺爺明確態度以後,陳安幾乎是天天都來家裡。
知道奶奶忙起來顧不上吃飯,他會掐著點送來還冒著熱氣的飯菜。
看到奶奶因為畫圖紙肩膀酸痛。
他會默不作聲地站到她身後,力道適中地幫她揉肩。
這天,奶奶要去市裡談一筆大訂單,需要出差兩天。
陳安知道後,提前請好了假。
出發那天一早,他就等在了家門口。
手裡還提著個軍用水壺和一個布包。
「市裡路遠,我送你。」
他語氣自然,不容拒絕。
奶奶看著他,輕輕嗯了一聲。
路上,陳安把水壺遞給她:「裡面是泡的菊花茶,清熱。」
又打開布包,裡面是幾個還溫熱的雞蛋和烙餅:「路上墊墊肚子。」
奶奶接過來,心裡暖暖的。
到了市裡,奶奶去談生意,陳安就在招待所等著。
等奶奶談完合作回到招待所時。
陳安已經打好了熱水,房間裡瀰漫著淡淡的飯菜香。
他接過奶奶手裡的包,輕輕揉了揉她的頭髮。
「累不累?」
奶奶搖頭。
【累倒是不累,就是有點想你。】
我可是我奶肚子裡的蛔蟲!
奶奶面色一紅。
匆匆把陳安推出了房間。
可憐的陳安爺爺,還以為自己做錯了什麼。
從市裡回來後,奶奶和陳安的關係更近了一步。
村裡人也都看出了苗頭,紛紛打趣。
「婉柔,啥時候請我們喝喜酒啊?」
「陳安可是個好小伙,抓緊啊!」
奶奶只是笑,不承認也不否認。
這天,奶奶在廠里忙到很晚,出來時天都黑透了。
陳安如常等在門口,手裡提著一盞煤油燈。
昏黃的燈光照亮了一小片路,也映照著他英俊的側臉。
兩人並肩走在安靜的村路上、
夏夜的微風帶著稻香,蛙聲此起彼伏。
走著走著,奶奶感覺手背一熱。
陳安的手,不知何時,小心翼翼地覆蓋了上來。
他的掌心有粗糙的繭子,卻很溫暖。
奶奶的心跳漏了一拍。
陳安目視前方,耳根卻紅得透徹。
他喉結滾動了一下,低聲道:
「路黑,牽著…穩當點。」
奶奶的臉一下燒了起來,好在夜色深沉,看不真切。
她沒再掙脫,任由他牽著。
手心傳來的溫度,一路燙到了心裡。
我一路尖叫。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奶!結婚!結婚啊!!】
星光點點,灑在兩人交握的手上,靜謐而美好。
太爺爺站在家門口,遠遠看到這一幕。
摸著下巴,滿意地笑了。
13
一年後,奶奶的製衣廠建到了省城。
開業當天,也是奶奶和陳安的訂婚宴。
場面熱鬧非凡。
太爺爺穿著嶄新的中山裝,笑得合不攏嘴。
奶奶一身紅色連衣裙, 明艷照人。
陳安一身戎裝, 英挺不凡。
酒席上,觥籌交錯,歡聲笑語。
我看著這一幕, 有點想哭。
【奶,這輩子,你要幸福啊。】
下一秒, 意識深處。
忽然響起了一聲極其輕微, 卻無比清晰的電子音。
「滴。」
像是電子表沒電時最後的那一聲提示音。
緊接著,一個沒有任何感情的電子音響起:
【檢測到宿主人生命運軌跡已徹底扭轉, 核心遺憾已彌補。】
【系統能量即將耗盡, 使命完成。】
【倒計時:3…2…1…】
【系統解除綁定,再見。】
是因為奶奶沒有和爺爺結婚, 所以不會有爸爸。
也不會有我嗎?
沒有預想中的劇烈痛苦, 也沒有驚天動地的聲響。
我只感覺意識像是被風吹散的輕煙。
正在一點點地變淡, 融解。
慢慢從奶奶的識海中剝離。
那些關於前世的記憶, 都在迅速褪色,模糊。
我最後看了一眼。
奶奶正端著酒杯, 側頭跟陳安輕聲說著什麼。
她嘴角噙著溫柔的笑意。
眼波流轉間,是前所未有的幸福和踏實。
她已經不需要我了。
真好。
我的意識徹底沉入了一片溫暖的黑暗。
沒有遺憾, 只有無盡的欣慰和祝福。
…
王婉柔正聽著陳安說明天去民政局登記的事。
忽然心口毫無徵兆地微微一空。
好像有什麼極其熟悉, 與她緊密相連的東西, 悄⽆聲息地離開了。
她下意識抬⼿,輕輕按住了胸口。
「怎麼了?婉柔?」
陳安⽴刻察覺到:「是不是累了?還是酒喝多了不舒服?」
王婉柔怔了怔。
用意識呼喊了幾句。
【⼤孫⼥?大孫女?】
沒⼈回應。
王婉柔眼尾泛紅。
她輕輕拭去眼⻆的淚。
「沒事。」
她知道,那個自稱系統,她的小孫⼥。
消失了。
番外
再次睜開眼時,我被刺眼的燈光晃了一下。
⽿邊是嘈雜的人聲, 還有消毒水的味道。
「醒了醒了!媽,寶寶眼睛睜開了!」
是媽媽的聲⾳, 帶著驚喜。
我努力聚焦視線, 看到了一張年輕⽽熟悉的臉。
我的媽媽,正眼眶紅紅地看著我。
視線轉動, 爸爸站在媽媽身後, 一臉緊張。
而抱著我的
是奶奶。
她 50 歲了,眼⻆多了很多細紋, 但依舊是美的。
她溫柔地把我抱在懷⾥, ⼩心翼翼道。
「是你嗎?」
我咧開嘴, 笑了。
奶奶瞬間紅了眼眶。
⼀個低沉溫和的男聲響起。
「怎麼又哭了?」
我努力偏頭, 看到床邊還有一個穿著中山裝, ⾝姿挺拔的男人。
是陳安。
我的爺爺。
他正看著奶奶和我,目光里滿是慈愛和寵溺。
我回來了?
爸爸還是爸爸,媽媽還是媽媽, 奶奶也還是奶奶!
只是爺爺,換成了陳安!
前世的記憶如同潮水般湧來, ⼜迅速退去。
我看著奶奶,她也正低頭看著我。
帶著⼀種穿越時空的溫柔和感激。
她輕輕⽤⼿指碰了碰我的臉頰,低聲道:「真好。」
爸爸湊過來, 傻呵呵地笑:「我當爸爸了!爸,媽, 你們給取個名字吧?」
陳安看向奶奶:「婉柔,你來。」
奶奶沉吟片刻:「就叫陳希吧。」
我揮舞著小拳頭,咿咿呀呀地表示滿意。
我叫陳希。
希望的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