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著她,笑了。
「補償?行啊。」
我從包里拿出一沓厚厚的紙,扔在茶几上。
紙張散開,上面全是醫院的單據和發票複印件。
「正好,我也有一筆帳要算。」
「你們要談精神損失,那我就先跟你們算算我的。這是我從小到大,因為淋雨生病的所有醫藥費,還有我最近去看心理醫生的帳單。」
我指著那一堆紙。
「你們先把這些給我報了。」
屋裡的親戚也開始交頭接耳。
我沒理他們,從包里拿出另一份文件,放到茶几最上面。
「我今天來是通知你們,從今天起,我跟這個家,一刀兩斷。」
一句話,像往滾油里潑了一瓢冷水,整個屋子都炸了。
我姨媽第一個跳起來,指著我的鼻子。
「喬文秀!你瘋了!你要跟你親媽斷絕關係?你這是大逆不道,要遭天打雷劈的!」
我連眼皮都沒抬一下。
「我諮詢過律師。法律規定,子女有贍養父母的義務,這個我逃不掉。」
我看著我媽,她的身體開始發抖。
「你放心,從下個月開始,每個月一號,我會按照咱們市的最低生活保障標準,給你銀行卡上打錢。一分不多,一分不少。」
我站起來,居高臨下地看著屋裡所有的人。
「除了這筆錢,你們這個家裡的任何事,都跟我再也沒有半點關係。誰生了,誰病了,誰死了,都別來找我。」
「你們不是還有一個好女兒嗎?剩下的事,都交給她吧。」
「要是你們誰再敢來煩我,或者還想從我這裡拿走一分錢,很簡單。」
我指了指那份協議。
「咱們法庭上見。」
我媽死死地盯著我,眼睛裡全是恨意,她像是用盡了全身的力氣,從牙縫裡擠出一句話。
「你這是要逼死我!」
我走到她面前,蹲下身子,跟她平視。
「逼你?白翠,你給我吃過期藥的時候,有沒有想過要逼死我?」
「大不了你就去告我啊!」
9
我在新城市待了五年。
有了自己的房子,雖然不大,但每個角落都是我自己布置的。
工作也換了一次,升了職,帶了個小團隊。
我不再淋雨,我給自己買了很多把傘,辦公室放一把,包里放一把,家裡門口放一把。
這五年,我沒回去過一次,也沒接過一個家裡的電話。
每個月一號,我會準時往我媽卡上打三百塊錢。
不多不少,是那個城市最低的贍養標準。
我收到法院傳票的時候,一點都不意外。
拆開信封,裡面是我媽的起訴書。
要求我每個月支付給她五千塊錢的贍養費,並且一次性補齊過去五年她認為我少給的,加起來二十多萬。
她還在訴狀里寫,說她含辛茹苦把我養大,我如今事業有成,卻連親生母親都不認,讓她在親戚鄰裡面前抬不起頭,晚景淒涼。
我看著那張紙,把剩下的內容看完。
把它折好,放回信封里。
我給公司請了假,訂了回老家的車票。
開庭那天,我一個人去的。
我媽和喬半夏,還有我姨媽,她們坐在原告席上。
我媽穿了一件很舊的衣服,頭髮也故意弄得很亂,看起來又老又可憐。
她看見我,眼淚就下來了。
法官問話的時候,她哭得更厲害了,一把鼻涕一把淚。
「法官大人,我命苦啊。我辛辛苦苦把她拉扯大,供她上大學,她現在出息了,在大城市買了房,一個月掙好幾萬,就不管我這個當媽的死活了。」
「她五年沒回來看過我一眼,每個月就給我三百塊錢,三百塊錢現在能幹什麼啊?我去看病的錢都不夠啊!」
她一邊哭,一邊用眼角瞟我,看我有沒有反應。
等她哭夠了,表演完了,輪到我了。
我的律師把東西一份一份地遞上去。
那本日記關鍵頁的複印件,我從小到大因為淋雨生病的所有病歷,我外婆留下的那個鍍金手鐲,還有幾個願意出庭作證的老鄰居的證詞。
證據擺在法官面前。
她控告我不養她,我控告她虐待我。
最後,法官敲了敲法槌。
判決結果很快就下來了。
法院駁回了我媽的訴訟請求,我的情況也不構成虐待。
維持原狀。
我每個月只需要支付三百元的最低標準贍養費。
一分錢都不用多給。
從法院出來,我媽在後面喊我的名字。
我沒回頭。
我直接去了車站,買了最早一班回新城市的票。
半個月後,我姨媽又換了個新號碼,給我打來了電話。
「喬文秀,你滿意了?你是不是非要把你媽逼死才開心?」
我沒說話。
「你知不知道,你把那些東西捅到法庭上,現在整個小區都知道了!知道你媽給你吃過期藥,知道她把你外婆的鐲子給融了!」
「她現在連門都不敢出!一出門,街坊鄰居就在背後戳她脊梁骨!說她心狠,說她虐待親生女兒!菜市場的都不願意賣菜給她!」
「你妹妹也受了連累,單位的人都在背後議論她!她男朋友因為這個,都跟她分手了!」
「你把這個家,徹底毀了!」
她說了很久,說得口乾舌燥。
「你難道就一點都不後悔嗎?」
「後悔什麼?我只後悔沒有早點這樣做。」
11
我換了手機號,以為這下就真的清靜了。
日子確實清靜了幾個月。
直到有一天,我收到了一個陌生號碼發來的簡訊。
是喬半夏。
「姐,媽住院了。」
隔著螢幕,我都能感覺到那股熟悉的怨氣。
「醫生說是營養不良,加上心情不好,人差點就沒了。她躺在病床上,誰都不理,也不肯吃飯,就念叨你的名字。你真的就這麼狠心,連她最後一面都不肯見嗎?」
我看著那條簡訊,心裡沒什麼波瀾。
又是這一套。
我沒回她。
我翻出通訊錄,找到一個以前住我們家樓下的阿姨的電話,打了過去。
電話接通了,寒暄了幾句。
「王阿姨,我媽她最近還好嗎?」
「哎喲,文秀啊!你媽她前兩天住院了,說是頭暈。不過沒什麼大事,就是血壓有點高,住了一天就回來了。怎麼,她沒跟你說嗎?」
「說了,我這不是工作忙嘛。」
「你媽也真是,回來之後就跟祥林嫂一樣,見人就說。說她病得快死了,你這個當女兒的都不回來看一眼,說白養你了。搞得整個小區的人都以為你多不孝順呢。不過我們這些老鄰居都知道她那個人,沒幾個人信她的。」
掛了電話,我把喬半夏的號碼也拉黑了。
她們的苦肉計,對我已經沒用了。
過了兩天,又一個陌生的號碼,給我發來一條簡訊。
一張很老的,泛黃的照片。
照片上,我媽還很年輕,抱著一個襁褓里的嬰兒。
那個嬰兒,應該是我。
照片上的她,低著頭,看著懷裡的孩子,笑得很溫柔。
「文秀,你看,媽媽也曾是真心愛過你的。」
我看著那張照片。
她以為我還是那個只要她掉幾滴眼淚,就會心軟的小女孩。
我沒理她。
第二天,她又發來一條。
「文秀,媽知道以前是媽不對。可媽那時候也是沒辦法,家裡窮,你妹妹身體又不好……媽給你道歉,你回來看看媽,行嗎?」
「你每個月打來的三百塊錢,媽收到了。媽就是想問問你,在你心裡,媽就只值三百塊錢嗎?」
我翻出法院判決書的照片,把「每月支付贍養費三百元」
那一行,用紅框標了出來。
又給她發了過去。
「不服去告我。」
回來洗完澡,躺在床上的時候,手機才又震了一下。
還是那個號碼。
「你非要記得這麼清楚嗎?」
11
我又回了那個城市一次。
我以前的一個高中老師,對我很好,她去世了。
我去參加了她的葬禮。
葬禮結束,我出來的時候,天陰沉沉的,像是要下雨。
我打不到車。
鬼使神差地,我沿著那條熟悉的路,往我家的方向走。
很多年沒回來了,街邊的店換了一批又一批,但路還是那條路。
我走到那個老舊小區的門口,停住了腳。
我站著看了一會兒。
突然,我聽見了一陣尖銳的哭喊聲,是從我們家那棟樓傳出來的。
是喬半夏的聲音。
我走了過去,站在那扇掉漆的鐵門外。
門沒關嚴,留著一條縫。
裡面的聲音聽得一清二楚。
「媽!你到底管不管啊!他都把別的女人帶回家了!他還打我!你看我的臉!」
是喬半夏,聲音帶著哭腔。
「我帶著孩子回來,你倒好,一天到晚就知道唉聲嘆氣!我日子過成這樣,你就不心疼嗎?」
屋裡傳來一陣東西被摔碎的聲音。
然後是我媽疲憊的聲音。
「我怎麼管?那是你們夫妻倆的事!我能跑到他家去,指著他鼻子罵他嗎?」
「當初你們結婚的時候,我就不同意!你看他那副樣子,哪裡靠得住了?你非要嫁!」
「我不同意?當初是誰說的,他家條件好,我嫁過去是享福的?」喬半夏的聲音更大了,「是誰天天在我耳邊說,女孩子家家,乾得好不如嫁得好?現在我嫁得不好了,你倒怪起我來了?」
「我不管!你得給我拿錢!我沒錢了!孩子要上幼兒園,要買奶粉,到處都要錢!他一分錢都不給我!」
「我哪有錢給你?」我媽的聲音也高了起來,「你姐每個月就給我打那三百塊錢,連買藥都不夠!我跟你爸那點退休金,自己過日子都緊巴巴的!」
「喬文秀!喬文秀!你又是喬文秀!」喬半夏像是被點著了,「她有錢!她在大城市買了房,開了車!你為什麼不去問她要?你去告她啊!讓她多給你點贍養費,你不就有錢給我了嗎?」
「我要是有辦法,我能不去嗎?法院都判了!那個白眼狼,她心都黑了!她巴不得我們都死了才好!」
屋裡沉默了一會兒,只剩下喬半夏的抽泣聲。
過了一會兒,她又開口了,聲音里全是怨恨。
「都怪你!從小到大,你都偏心我!你把什麼好的都給我,把我養成這個樣子!什麼都不會,什麼都做不好!你把我捧得那麼高,摔下來就這麼疼!」
「你為什麼不從小就像對她一樣對我?讓我吃點苦,讓我自己去爭!說不定我今天就不是這個樣子了!」
「你後悔了?」我媽的聲音冷了下來。
「我後悔了!我真後悔有你這樣的媽!」
啪!
一聲清脆的巴掌聲。
屋裡死一樣的寂靜。
「你後悔?我才後悔!」
「我告訴你喬半夏,你別以為我不知道你!你就是個廢物!除了會哭,會要,你還會幹什麼?」
「你以為我願意天天看著你這張臉嗎?」
她像是瘋了一樣地喊。
「我為什麼偏心你?啊?我告訴你為什麼!」
「因為你這張臉,長得像我年輕時候喜歡的那個人!那個我沒嫁成的人!我看見你,就想起他!我就覺得,我這輩子還不算太虧!」
「那我為什麼煩喬文秀?因為她長得就像你那個沒出息的死人爹!一天到晚耷拉著個臉,看見她我就想起我這輩子過得到底有多窩囊!」
「我不是在偏心你!我只是在補償我自己!我把我這輩子沒得到的東西,都給了你!我是在疼我自己,你懂不懂!」
「你們兩個,一個是我得不到的念想,一個是我甩不掉的晦氣!你們誰都不是我的好女兒!」
我轉身,往小區外面走。
我掏出手機,上面有一條新信息。
是我助理髮的。
「喬姐,明天上午九點的會,資料都準備好了。」
我回了兩個字。
「收到。」
12
從那個老小區離開後,我再也沒回去過。
我在新城市結了婚,有了一個女兒。
我老公是個很普通的工程師,話不多, 但會記得在我加班的時候,提前把飯做好。
我女兒最喜歡下雨天。
她有一雙明黃色的小雨靴,還有一把畫著小鴨子的兒童傘。
每次下雨, 她都要穿上雨靴,打著她的小傘,去院子裡踩水坑。
我給她買了最好的防水外套,從來不擔心她會淋濕。
我們會一起站在屋檐下, 看雨點從天上掉下來, 他會把我摟在懷裡, 女兒就在我們腳邊咯咯地笑。
我不再怕下雨了。
姨媽的電話打來的時候, 我正在陪女兒玩積木。
是一個陌生的號碼, 但一聽聲音我就知道了。
「文秀啊, 你可得管管了!你媽快不行了!」
我把一塊積木搭好,沒說話。
「你知不知道,你媽現在得了很嚴重的風濕,就是年輕時候落下的病根。一到陰雨天,那骨頭縫裡就跟有刀子在刮一樣, 疼得下不了床。」
電話那頭,她嘆了口氣。
「還不是年輕時候作的, 為了讓你妹妹不淋雨,下再大的雨, 那把傘都給你妹妹打著,她自己淋著。現在報應來了吧。」
我聽著, 心裡沒什麼感覺。
「昨天,我們這邊下暴雨,天跟漏了一樣。你媽那個關節炎就犯了,疼得在地上打滾, 站都站不起來。」
「她給你妹妹打電話, 哭著喊著, 讓半夏開車送她去醫院。你知道你那個好妹妹怎麼說嗎?」
「你妹妹那時候,正打扮得花枝招展的, 準備出門跟小姐妹逛街呢。她剛花好幾百塊錢做了個新髮型,寶⻉得不得了。」
「她對著電話里哭天喊地的你媽,就說了一句話。」
姨媽學著喬半夏的口⽓,捏著嗓子說。
「『媽,外面雨這麼⼤, 會弄濕我頭髮的。反正你這病也治不好, 你就忍一忍吧。』」
「說完,就把電話掛了。自己打著傘, 漂漂亮亮地出⻔了。」
「你媽一個人,在那個空房⼦里,疼得哭都哭不出聲。後來還是鄰居聽見動靜不對,叫了救護車才拉到醫院去的。」
「你說,這是不是報應?她⾃己親⼿教出來的好女兒啊!」
姨媽在電話那頭說得口沫橫飛。
我聽著,走到窗邊。
外⾯的太陽很好,照得⼈身上暖洋洋的。
我老公端了杯水給我, ⼥兒抱著我的腿, 仰著小臉沖我笑。
電話那頭,姨媽還在說。
「喂?文秀?你聽沒聽⻅我說話啊?你媽她現在一個人在醫院, 可憐死了。你好歹也是她⼥⼉,你……」
我打斷她。
「我聽見了。」
「你真的就不管了?」
我看著窗外,⼥⼉正在院⼦里追一隻蝴蝶。
我回了她三個字。
「知道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