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不容易聚一下,我打算煮頓火鍋吃。
前兩天和外公閒聊的時候才知道。
他這輩子還沒吃過火鍋。
我們老家縣城的火鍋店應該是在 00 年前後興起的。
那時候他們節儉,捨不得吃。
後來便一直打心裡覺得貴。
下意識地捨不得。
我帶他去吃銅鍋涮肉,裡面的麻醬太咸了,不是很適合我們西北人的口味。
這次我準備自己調份料碗。
讓外公再嘗試一下。
回到家的時候,我看到弟弟紅紅的眼眶。
他躲進廚房幫我洗菜時。
我多嘴問了一句:「怎麼了?」
弟弟哽咽著,半晌之後才說:「爺爺給了我一個存摺,讓我跟你分了。」
「爺爺說這幾天你一直不肯收他的錢,要我拿著。」
「姐,錢很多,應該是他一輩子的積蓄。」
「爺爺還說,等他死了選火化,到時候能補助點錢。」
「我們就能有錢在北京買房子了。」
「爺爺說你一個人在外面打拚不容易,讓我多讓著你點。」
「姐,我以前真的不知道,媽媽不是爺爺親生的,你不是我親姐姐……」
聽到這裡,我再遲鈍也發現了異常。
外公這些話,怎麼那麼像交代後事?
他一向不是什麼多愁善感的人。
很少說話。
但這幾天,經常拉著我說很多很多話。
交代了很多事。
說得最多的,就是讓我一個人在外面保護好自己。
還有就是,對我媽好點。
我的心裡有種不祥的預感。
回過神來時,我已經摸著木頭,呸呸呸了三聲。
15
第二天,我罕見地奢侈了一把。
打車帶著外公去了弟弟的學校。
在學校轉的時候,外公是很高興的。
他總說自己讀書少,沒什麼文化,特別羨慕那些讀過很多書的人。
梁洋怕外公累到,掃了一輛共享單車。
讓外公坐在上面,他推著車子走。
我們三個不約而同地想起了小時候的場景。
那時候外公總會騎著二八大槓,把我們架在前面的橫樑上推著走。
外公不會騎自行車。
卻為了哄我們,一遍遍地推著車子走。
現在我們長大了,外公變老了。
推著車子的人也變成了我們。
也不知道他們爺孫兩個說了什麼。
梁洋找導師請了幾天假。
說是要帶著外公去瀋陽。
我不明白原因,但是出於擔憂。
我還是跟著一起過去了。
等到了地方我才知道。
梁洋這是把外公帶到烈士陵園了。
外公還依稀記得一些戰友的名字,卻沒找到戰友的墓碑。
在裡面轉了轉,我們又去了邊境。
隔得遠遠地看了一眼對岸。
梁洋說,人老了就會異常懷念年輕的日子。
等這幾天的熱鬧結束。
外公一個人回到村子。
留下來的戒斷反應,會不會很嚴重。
我搖搖頭:「我不知道。」
孤獨這種東西,註定只能自己排解。
我偶爾也會覺得孤獨。
但繁忙的工作讓我沒有時間深究這些事情。
說句實話,如果不是突然地「良心發現」。
這個八天假期,我就算回到了家裡。
也只會躺在床上玩手機。
不肯出去人擠人。
等外公回家,我的心裡估計也會不好受。
我也有親情戒斷。
16
假期很快就結束了。
我請不下假。
便也沒把外公送回去。
讓他在北京多住些日子。
等我休假,我們再一起回去。
知道我成功地把外公留到北京了。
媽媽驚奇不已:「我讓你爺上縣裡他都不肯,怎麼這麼聽你的話?」
我嘆了口氣:「他是想省錢,覺得無論是我還是洋洋專門回去送他一次太貴了。」
外公平日裡很節約。
以前過慣了苦日子,現在退休金能高些。
可他還是捨不得花。
把手裡的錢全部存著留給孩子們。
之前我媽結婚的時候,外公外婆還沒多少錢。
但也給了半數身家。
現在我們家在縣裡的那套獨院,都是他們兩個出的大頭。
現在的他又攢起來錢準備給我和弟弟買房。
可他不知道的是,北京的房價很高。
我們也買不起。
為了方便他居住,我重新租了一套兩居室。
把自己之前的手機給外公,教他怎麼用智慧型手機。
梁洋每個周末都會過來看看他。
有天晚上下班回家,我突然發現外公正在用普通話和小區的老爺爺交流。
見他這樣,我是真的又驚又喜。
而等我走進一看,卻又差點淚流滿面。
原來外公之前一直要我教他怎麼用 AI 生成圖片和視頻。
是為了幫他認識的這些新朋友們做照片。
只見他熟練地運用著 AI 軟體。
幫頭髮花白,佝僂著背的老爺爺生成了一張他兒子老了的照片:「老哥哥,你兒子長得很像你啊!」
「你看這老了跟你一模一樣的。」
老人用袖子擦了擦眼淚:「小時候像他媽,沒想到老了倒像起我來了。」
「只可惜我沒見上我兒子的最後一面,白髮人送黑髮人真的難熬啊!」
「出去了都不敢提起來孩子這茬,我就盼著我那天能死了,跟我兒子團聚……可是怎麼越活越久了?」
外公突然說道:「我有個孩子,三歲就沒了,那時候太窮了。」
「孩子連張照片都沒留下,我已經想不清他長得什麼樣了。」
「希望孩子能像我點,這樣以後到地底下見面了,我還能認出來他。」
……
我聽著他們的話,久久不能回神。
親人的去世,是一生的潮濕。
一想到他們,無論過去多少年了。
還是會特別難受。
老人們的對話,總是帶著遲暮的氣息。
就像北方的冬天。
冷,蕭瑟,卻又能在厚厚的雪層下發現很多東西。
那藏起來的,正是他們的一生。
或悲壯,或慘澹,或碌碌無為,亦或是平凡至極。
都被深深地埋在了雪層之中。
不曾輕易示人。
外人,只能看到他們皮膚上的皺紋和老態龍鐘的身形。
我們這些親人,也只能從他的隻言片語中感受到他的喜怒哀樂。
人都是會老的。
從生機盎然的春天變成蕭瑟冷冽的冬天。
再把自己藏進厚厚的雪裡。
17
一晃,四個月就過去了。
馬上就要過年了。
梁洋和我一起陪著外公回去。
這次回去,買的是高鐵票。
車程大概五個小時,還要換乘。
外公依舊選擇了靠窗的座位。
新奇地看著外面的景色。
好不容易到了縣裡。
老遠就看到了來接我們的爸媽。
上車後,媽媽立刻對外公下了死命令:「爸,今年無論如何都不准回鄉下去住了。」
「你跟我們在縣裡, 我好照顧你呢。」
「房子我都給你收拾好了,這次你必須得聽話。」
外公愣了愣,笑著點頭:「行啊, 但是我得先回村裡去。」
我媽不解:「為什麼?」
外公緩緩開口:「大年三十要給你媽獻飯,你們巷子那個狗之前嚇過你媽。」
「她肯定不會去你家, 她在村裡等我呢。」
他的話讓我們所有人都沉默了。
最後還是爸爸拍板:「先在縣裡住下,等過年那天咱們再回去。」
「小半年沒住人了, 家裡肯定得收拾。」
「爸你就聽我們的,媽媽看到咱們一家人其樂融融地在一起,心裡肯定也高興。」
外公拗不過我們,只好由著我們安排了。
過年那天, 我們在縣裡做好了飯給外婆帶回去。
轉個身的功夫,就看到外公在和村裡人聊天。
那人問他:「你去哪了?大半年沒回來了。」
外公說:「孫女把我接到北京住了。」
那人驚訝:「啊?明明嗎?」
「娃真有本事,都把她外爺叫去北京享福了。」
外公炫耀道:「你以為呢, 我去的時候還是坐的飛機。」
那人感嘆道:「噫!老頭還是跟娃身上享了福了,咱們村被孫子接過去住的能有幾個!」
正在掃地的媽媽聽到他們的對話。
扭頭笑著跟我說:「你看你爺,嘴上說不想去, 其實高興得不得了。」
「他總覺得他不是我親爸,你外婆沒了之後, 我就會跟他生疏。」
「實際上根本不可能這樣,做人要講良心,他把我養了那麼多年, 他就是我親爸。」
事實上,在我媽媽的視角里。
外公對她並沒有多熱絡。
始終有種無形的隔膜在這對半路父女之間。
或許是因為沒有血緣的關係,他們的相處中總覺得缺少了點什麼。
但彼此對對方的尊重和愛護一點都沒少。
甚至比別的有血緣關係的父女更多。
在那個嫌少有女人離婚的年代, 他接納了滿心創傷的外婆和被很多人視為拖油瓶的媽媽。
媽媽說, 外婆剛嫁過來的時候。
那時候外公的媽媽還在世, 之前就用孝道綁架外公。
把廠里每個月發的 37 塊錢工資, 糧票全拿走。
為了不讓他把錢給外婆和她帶來的女兒花。
在外公結婚之後管錢管得更嚴格了。
還要求我外婆必須給外公生個男孩才會把外公的工資還給這個小家。
外公知道自己的母親這是故意為難。
反抗無效後,只能帶著外婆和我媽媽分家。
在村裡人都看笑話的年代。
他一個人扛起了所有。
用架子車一車一車地拉著瓦。
一分一分地攢著錢。
給了外婆和媽媽一個真正意義上的家。
媽媽總說, 外婆教育她要懂得感恩。
親爸爸都不一定能對她那麼好。
一個後爸,能做到親爸的一半都很難。
但外公比親爸做得還要好。
那些年媽媽在市裡求學。
外公出去打了散工, 幫別人蓋房子。
只為了能多弄點錢來, 讓媽媽能坐班車一月回來一次。
而他代替外婆去市裡看媽媽的時候, 則是步行。
我實在是⽆法想像。
50 多公里的路, 他是怎麼⾛下來的。
但媽媽說, 那時候的⼈出⻔基本靠步行。
外公那時候也想學⾃行車來著。
⻋都買了, 卻被他換成手錶送給媽媽了。
那隻表現在已經走不了了, 成了⼀個紀念品。
被媽媽收起來珍藏著。
媽媽很愛她的繼父, 她說⾃己從來沒把外公當成後爸過。
我笑了笑, 攬住了她的肩膀:「其實我也從來沒把你當成養母。」
從我被她撿回去的那⼀天起,我就是她親生的孩子。
就算是知道了自己的身世,我也從來沒覺得她跟我不親了。
媽媽從我的懷⾥鑽了出來。
攏了攏稍微有些凌亂的碎發。
指著被外公新裱起來的,那張我⽤ AI 做成的外公外婆的合照說道:「你再做一張相片,把我也放上去。」
18
大年初五是外公的⽣⽇。
媽媽做了一大桌菜。
我和弟弟取來了預定好的蛋糕。
唱⽣日歌的時候,我們讓外公許個願。
他不知道說出來就不靈了。
閉著眼睛說道:「我希望文文,明明, 洋洋都順順利利的,平平安安健健康康的。」
「老天保佑我不給他們添麻煩就行了。」
外公 94 歲了。
我只希望他能多多多為自己考慮⼀點。
我們已經⻓⼤了, 不⽤他再那麼費心。
希望明年的這個時候,外公的心愿是關於他自己的平平安安,健健康康。
備案號:YXXBWDXJLj4LJNSYxA5jmcvz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