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覺得呼吸不暢,快要窒息了。
我想去圖書館樓頂的天台透透氣。
我站在天台的邊緣,看著天台欄杆外,有大團大團軟綿綿的雲朵,還有天使朝我招手。
我不是第一次看到天使朝我招手了。
我知道那十有八九又是幻覺。
一定是我的病情又加重了。
我絕對不能朝天使伸出手的。
但這一次,我沒扛得住誘惑。
我朝天使伸出手,希望她能拉我一把。
但天使在欄杆外,我夠不到她的手。
我不由自主地抬腿,跨過了欄杆。
這一次,終於抓住了她的手。
然後,我感覺自己的身體在下墜。
重重摔在圖書館前的廣場上。
血肉模糊,髒了所有人的眼。
我聽到同學們的尖叫聲、哭喊聲。
對不起,我沒想給你們造成陰影的。
6
繼輔導員給我爸媽打電話後,校長的電話也打了過來:「喬贏她爸,你趕緊來學校一趟,喬贏的後事……」
我爸把校長痛罵一頓,冷哼一聲:
「讓她鬧,這點小伎倆,還想騙過我們?
「從小到大,她哪次鬧脾氣成功過?
「告訴她,適可而止。」
我爸掛斷電話,也把手機關機。
坐在沙發上氣得發火:
「這孩子越大越不懂事,發現聯合輔導員騙不了我們,就連校長都敢收買。
「從小到大,我們為了她付出了多少?
「放著豪宅不住,豪車不開,陪著她一起吃苦,就是為了鍛鍊她的意志。
「那些富養出來的嬌小姐,哪個能擔起咱們喬氏這麼大的家業?
「她現在不理解,以後會感激我們的。」
我媽提議:
「正好國外那個項目需要你親自坐鎮,不如我們出國半個月,讓她明白,威脅沒用,餓幾頓就知道老實了。」
我爸說:「好,讓秘書準備私人飛機,我們今天就走,我看中了英國的一套別墅,咱買下來送給女兒當畢業禮物,到時候告訴她一切都是她的,她肯定高興得瘋掉。」
高興?感激?
他們不知道,此刻,我血肉模糊的身體正躺在冰冷的地上,被小心翼翼地用白布遮蓋。
血,已經凝固。
警察早就趕了過來,拉起警戒線。
輔導員一遍遍試圖聯繫我的家人,得到的只有關機提示音和無盡的忙音。
幾天後,在警方和校方反覆溝通無果後,我的遺體按流程被送去火化。
沒有親人到場,沒有告別儀式。
我的遺體被投入火焰。
最終化為一個小小的骨灰盒。
7
我的靈魂,卻跟隨著我的父母。
第一次坐上了私人飛機。
第一次跨國旅遊來到倫敦。
一出機場,就有豪車來接我爸媽。
那也是我第一次,手足無措地坐在加長版勞斯萊斯里,望著窗外的異國街景。
聽我爸和我媽拿著助理遞過來的宣傳冊。
看倫敦頂級富人區的別墅。
兩人討論著,我會喜歡哪套別墅?
這曾是我在餓得胃疼時,連幻想都不敢幻想的極致奢華。
如今,它真實地展現在我面前。
荒唐又諷刺。
我爸指著宣傳冊上的一棟別墅說:「老婆,你看這套怎麼樣?位置好,花園也夠大,以後贏贏要是想養條狗也有地方跑。」
我媽湊過去,眼睛發亮:
「這套是不錯,但我覺得旁邊那套帶陽光房的更好,倫敦陰雨天多,贏贏肯定喜歡陽光房,她從小就喜歡在窗邊看書。」
兩人興致勃勃地討論著:
「這套會不會太大了?」
「大點好,顯氣派,以後招待同學朋友也方便,她以前都沒有朋友,不過她初高中那些同學反正我們也看不上,以後沒機會攀上我們家贏贏,是她們的損失。」
助理坐在副駕駛座適時補充:
「喬董,林總,這幾套都附帶了頂級的會員資格,馬術、遊艇會、私人俱樂部,大小姐以後在倫敦的社交圈起點會非常高。
「另外,大小姐不是喜歡橙子味的東西嗎?我已經聯繫了香薰公司,可以為主臥和衣帽間定製專屬的橙子味香氛。」
橙子味……
那瓶被粗暴倒進水池的橘子味洗髮水。
像針一樣猝不及防地刺痛我的靈魂。
我看著他們興致勃勃的臉。
靈魂深處翻湧的不是憤怒,不是悲傷。
而是一種荒誕到極致的虛無感。
他們討論著如何用金錢堆砌一個夢幻城堡,作為辜負我二十多年的補償。
我是該哭,還是該笑?
他們永遠都不會知道。
我生前最後渴望的,不過是一頓五塊錢的飽飯,能讓我有身體的本錢抵抗抑鬱症。
他們更不會知道。
那個承載了他們所有扭曲愛意的繼承人,此刻正靜默地坐在豪車裡,感到徹骨的荒謬。
8
半個月後,我爸和我媽滿面春風地從私人飛機里走出來,倫敦之行異常順利。
那套位於倫敦頂級富人區的別墅鑰匙已經躺在我媽昂貴的包包里。
超級豪車一路駛到城中村。
我爸媽脫掉身上昂貴的行頭,換上拼多多購買的便宜衣服,騎著電瓶車回到出租屋。
到家沒多久,門鈴就急促地響了起來。
門外站著的,是社區的工作人員和一位穿著郵政制服的男人,表情都異常嚴肅。
郵遞員手裡捧著一個方方正正的、沒有任何標識的白色盒子,那裡面是我的骨灰盒。
社區工作人員語氣沉重:
「喬先生,林女士,你們好。
「這是清大寄來的,給喬贏親屬的重要物品,需要你們簽收一下。」
我媽說:「什麼東西?放門口吧!」
郵遞員卻堅持遞上簽收單和我的骨灰盒:「抱歉,喬先生,這是特殊物品,需要本人當面簽收確認,並且支付到付費用 200 元。」
「什麼?到付,還要 200?什麼破東西運輸費這麼貴?」
我媽厭惡地瞥了一眼那個盒子。
像看什麼髒東西。
社區的工作人員面色沉重想解釋。
我媽已經不耐煩地簽字付錢:「好了,拿著錢趕緊走,告訴學校,別再來煩我們。」
然後砰的一聲關上門。
我爸好奇地接過盒子:
「什麼東西,神神秘秘的?」
我媽不耐煩地說:
「不知道,你打開看看。」
我爸暴力拆開,裡面是一個沒有任何花紋、最普通、最廉價的白色塑料骨灰盒。
盒蓋上貼著一張列印的標籤:
逝者姓名:喬贏
性別:女
年齡:21 歲
死亡原因:高墜
火化日期:XXXX 年 XX 月 XX 日
存放編號:XX 館 XX 排 XX 號
親屬未認領,按流程處理寄送。
盒子旁邊,還附帶著幾張薄薄的紙。
最上面一張是清大出具的《喬贏同學意外身亡情況說明及遺體處理告知書》。
詳細記錄了我墜樓的時間、地點以及校方、警方多次聯繫家屬未果的情況。
第二張是公安局開具的《死亡證明》。
詳細記載著經過調查,排除他殺可能。
以及從我的日記本和寢室查出來的治療抑鬱症的藥物,判斷我患有嚴重的抑鬱症。
這是導致我走向死亡的直接原因。
第三張是殯儀館開具的《遺體火化證明》。
文件最下方,還有一張空白的《未認領遺體處理確認書》,上面本該家屬簽字的地方,是一片刺眼的空白。
「啊————」
一聲悽厲的尖叫從我爸的喉嚨里發出來。
他臉上的肌肉瘋狂地抽搐。
雙眼死死地盯著我的骨灰盒。
身體猛地往後一倒。
後腦勺重重地砸在地上。
我媽不明所以:
「老喬,怎麼了,你別嚇唬我。
「什麼快遞把你嚇成這樣?」
我媽也去看。
9
空氣仿佛瞬間被抽乾了。
她雙手顫抖地拿起那幾份文件。
眼睛赤紅,像是野獸絕望的嘶吼:
「不,這不可能,假的,都是假的,誰在和我們開這種惡毒的玩笑,是誰?」
我媽雙腿也支撐不住,噗通一聲,所有的力量仿佛在一瞬間被抽干,撲通跪在地上。
出租屋,死一樣的寂靜。
只剩下一個冰冷、廉價、裝著他們女兒骨灰的塑料盒子,還有一份未認領的死亡證明。
我的靈魂靜靜地看著他們。
這一刻,我特別想問:
「後悔嗎?」
「我被你們逼死了,後不後悔?
「我那麼努力求生,還是被拉入了地獄。
「也許那通電話,你們答應我每餐能吃五塊錢,我就不會被幻覺擊垮,求救無門地向天使伸出手,跨出了天台的欄杆。」
一切都晚了。
我想哭,可是靈魂沒有眼淚。
我哭不出來。
我想告訴他們:
「爸,媽,我真的很想活。
「我不想死的,一點都不想。
「從小到大,我那麼努力地在逆境中艱難前行,不是為了落到這個下場,看你們後悔。
「你們的後悔,對我來說,一文不值。
「可是,我再也活不了了。」
我媽忽然爬起來,抱著我的骨灰盒,衝到了出租屋的門口,把骨灰盒狠狠扔到垃圾桶里,還狠狠踢翻垃圾桶。
我的骨灰灑落,與各種垃圾混在一起。
我爸衝出來,扒拉著垃圾桶,想要拾起和各種垃圾混在一起的骨灰,可是徒勞無力。
我爸沖我媽吼:「你幹什麼?」
我媽冷冷地盯著我爸滿手的灰。
聲音冰冷堅硬:
「這不是贏贏的骨灰!
「這絕對不會是贏贏的骨灰!
「我要去清大,我現在就要去清大,找學校問清楚,誰給他們的膽子,敢跟家長開這樣的玩笑?
「對,沒錯,一定是贏贏聯合學校在嚇唬我們,我們的女兒怎麼可能會得抑鬱症?」
我爸冷靜下來:
「你說的沒錯,不就是每餐從兩元提高到五元嗎?我們答應贏贏便是。
「多大的事情,她就算每餐是五十萬、五百萬,我們都供得起,走,現在就去清大。」
我媽厭惡地盯著我爸手上的骨灰。
悽厲尖叫:
「把手洗乾淨,別把這些灰帶到清大,晦氣,不吉利,會給贏贏帶來霉運的。」
「沒錯,我現在就去洗。」
我爸快步進屋,站在水龍頭前,把水量調到最大,將我的骨灰,全部衝進了下水道。
然後打電話給助理,聲音劇烈顫抖:
「馬上來接我們去清大。
「開最豪的那輛車。
「不裝了。
「我要告訴贏贏,她有個多有錢的爸爸。
「她不想吃苦,那以後就不吃了。」
10
輔導員看到我父母,不敢置信:
「你們確定是喬贏的父母?
「據我所知,喬贏家庭條件並不好,她是貧困生,大學一開學就跟我說,她要辦理助學貸款,就連生活費,都是靠勤工儉學掙來的。
「我們整理她的遺物時,在枕頭底下發現一本日記本,上面清清楚楚地寫著,她家裡很窮,很窮,窮到想買一瓶三十多塊的橘子味洗髮水,都要被母親罵,被父親打。
「最後只能用洗衣粉洗頭髮,一頭烏黑的頭髮,洗得枯黃像雜草,而且經常掉頭髮,頭髮越來越少。
「就連得了抑鬱症,都不敢表現出來,怕學校知道後會勸她休學,怕計入檔案,將來不好找工作。她的父母怎麼會開豪車而來?」
我媽發瘋一樣朝輔導員衝過去。
恨不得撕了輔導員:
「什麼遺物?我女兒好好地活著,我哪來的遺物?你敢詛咒我女兒,我跟你沒完。」
辦公室里的其他輔導員攔住我媽:
「你幹什麼?
「喬贏同學都死了半個月了。
「她的死又不是學校造成的。
「是她家裡的經濟狀況逼垮了她。
「是她父母對她長期的極端控制造成的。
「你們兩個一看就是有錢人,又不可能是喬贏的父母,在這裡發什麼瘋?」
「住口!」
我媽雙目赤紅,狀似瘋癲:
「我女兒肯定還好好的活著,她就是在跟我們鬧脾氣,是你們聯合起來嚇唬我們的。
「把贏贏交出來,立刻,馬上。
「否則我讓你們吃不了兜著走。」
輔導員選擇了報警。
11
很快,警察和校長、校董都趕了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