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時候消毒水的味道刺鼻,他眼裡的心疼和堅定卻那麼真實,真實到讓我以為,真的找到了可以依靠一生的岸。
電話那頭,周阿姨還在小聲啜泣。
我從回憶里抽身,心臟某個角落細微地刺痛了一下,但更多的是一種時過境遷的蒼涼。
那個曾經為我拚命、說會保護我一輩子的少年,終究是迷失在了時光里。
「阿姨,」
「再見。」
8
我把最後幾份關乎留學簽證和學籍轉移的緊要資料仔細封入紙箱。
剛走出公寓樓,就被幾個人攔住了。
為首的輔導員面色鐵青,身後跟著兩名保安。
「陳曦同學,」輔導員的聲音隱含怒意,「我們接到非常嚴肅的實名舉報,並附有部分證據,指控你涉嫌盜竊物理學院貴重實驗器材,現在,我們需要立即檢查你攜帶的所有物品,請你配合!」
我的心猛地一沉。
一旦「盜竊」罪名坐實,不僅僅是退學,我的簽證會立刻作廢,甚至可能留下犯罪記錄,徹底毀掉我的人生。
周圍的竊竊私語變成了明目張胆的議論。
「偷東西?」
「看著挺乖的啊......」
「知人知面不知心唄!」
就在這時,周凜氣喘吁吁地撥開人群沖了進來:「怎麼了?發生什麼事了?曦曦?」
趙思思緊跟在他身後,一隻手緊緊抓著他的手臂。
面對這蓄謀已久的發難,我心底的驚慌反而被一種極致的冰冷憤怒取代。
我抱緊箱子,直視輔導員:「老師,配合調查是我的義務。但我要求知道,具體指控我偷了什麼?所謂的證據又是什麼?我不能接受這樣不明不白的公開搜查。」
輔導員顯然沒料到我會如此強硬,愣了一下,語氣更加嚴厲:「物理實驗室一台價值近三十萬的進口高精度光譜儀前天晚上失竊!有同學親眼目睹你當晚形跡可疑地出現在實驗室附近!並且,我們有理由懷疑你試圖將其轉移!這夠清楚了嗎?!」
「三十萬?!」
「天啊!這是犯罪啊!」
「怪不得要退學呢,是不是早就計劃好了?」
周凜猛地轉頭看我,用一種極度陌生和懷疑的目光上下打量我,仿佛第一次認識我。
我看著他眼中的動搖,心底最後一絲溫度也消失了。
我冷笑一聲:「價值三十萬。好。我要求全程在場,並且,如果搜不出任何東西,我需要一個正式的道歉和對誣告者的處理決定。」
保安上前,一把奪過紙箱,將裡面的東西一樣樣翻出來。
我的書、文件、私人物品被毫不客氣地抖落、撥弄,散亂一地。
突然,保安的動作停住了。
他從幾件摺疊好的衣服最底下,抽出了一個用厚軟布緊緊包裹的方塊物體。
我的心跳漏了一拍——這東西,絕不屬於我。
軟布被層層打開,一台閃爍著冰冷金屬光澤、結構精密的銀灰色儀器暴露在眾人眼前,側面上有一道清晰的劃痕。
「就是這個!」
趙思思立刻尖叫起來,她指著那台儀器。
「導員!就是它!實驗室丟的那台!我認得這道劃痕!陳曦!你真行啊!怪不得突然退學了!你那些新包新鞋,還有你開的那輛車!不會都是這麼來的吧?!偷學校這麼貴重的東西!你這是要把自己的人生徹底毀掉啊!」
她的話不僅坐實我的盜竊行為,更惡毒地抹黑我所有經濟來源。
「周凜哥!」
她轉而抓住周凜的胳膊,聲音帶上哭腔,「你看她!我們都被她騙了!她跟你分手分得那麼乾脆,是不是早就攀上別的......或者就是用這種髒錢才能走那麼快?!她根本就不是我們想的那種人!」
周凜臉上的血色瞬間褪得乾乾淨淨,他死死盯著那台儀器,又看向我。
他身體晃了一下,聲音乾澀破碎:
「陳曦,這這到底是不是你?你需要錢,可以跟我說啊!你為什麼要......要用這種方式?思思說的那些,是不是真的?你......你真的......」
趙思思揚起下巴看著我,仿佛在說:看吧,最愛你的人都不信任你,你還有什麼底牌?
9
就在周圍一片竊竊私語中——我平靜地開口了。
「老師,在認定我『偷竊』之前,有幾個問題我想需要先弄清楚。」
所有人的目光再次聚焦到我身上。
「第一,時間問題。」
我看向輔導員,「您剛才說,實驗室設備是『最近』丟失的。能告知具體是哪一天什麼時候嗎?」
輔導員愣了一下,看向旁邊的保安隊長。
保安隊長翻了下記錄:「初步排查,應該是前天下午到晚上之間。」
我點了點頭:「前天下午三點到晚上十點,我一直在學校圖書館三樓的期刊閱覽室,有刷卡記錄和閱覽室監控為證。我的室友可以證明我十點後才回到宿舍。請問,我有分身術能在這個時間段去實驗室『偷』東西嗎?」
輔導員和保安對視一眼,眼神里多了些疑慮。
「第二,」
我沒給他們思考的時間,繼續道,同時從口袋裡拿出手機,「關於趙思思同學指控的真實性,我想請大家聽一段錄音。」
我點開播放鍵,手機里清晰地傳出了那天晚上在我公寓門口,周凜急切的聲音和趙思思茶香四溢的表演:
周凜:「思思都這樣了,你還要逼她到什麼地步?你怎麼變得這麼冷血?」
趙思思:「周凜哥!你別這樣......都是我的錯!陳曦姐要是不原諒你,我......我今天就跪在這裡不起來了!」
以及最後我報警時,他們倉皇離開的動靜。
錄音播放完畢,所有人的臉色都變了。
我看向臉色開始發白的趙思思,語氣依舊平穩:「一個可以隨口撒謊、熟練地進行道德綁架、甚至不惜干擾報警的人,她的指控,有多少可信度?她是否有為了達到某種目的而不擇手段的『前科』?」
「第三,」
我的目光掃過那個作為「鐵證」的相機,「這台設備,是怎麼出現在我的快遞箱裡的?我的箱子在拿出公寓前是密封好的。從公寓到被攔下,只有短短几分鐘路程。誰能在這短短時間內,神不知鬼不覺地打開箱子,放進這麼大一個設備再封好?」
我頓了頓,目光最終鎖定在已經開始微微發抖的趙思思身上:「除非,這東西是早就被放進去的。而有機會進入我公寓的人,除了我自己,最近就只有......」
我沒把話說完,但意思已經再明顯不過。
前幾天周凜和趙思思在我公寓門口大鬧,或許就是為了踩點或者尋找機會?
甚至更早之前,她是否通過其他方式弄到了我公寓的鑰匙?
「另外,」
我補充了最後一擊,「既然趙思思同學一口咬定這是實驗室丟失的那台,並且認出了『劃痕』。那麼正好,我們現在就可以聯繫實驗室管理員,立刻核對這台設備的編號、使用記錄,以及最後一位登記使用它的人——究竟是誰?」
「不.....Ŧű̂₇.不是我!」
趙思思猛地尖叫起來,眼神慌亂地四處躲閃,語無倫次地反駁,「你胡說!你陷害我!那錄音是假的!設備......設備編號我怎麼會知道!我......我只是猜的!」
她這副驚慌失措、漏洞百出的樣子,任誰都看出了不對勁。
輔導員的臉色徹底沉了下來,保安也上前一步,態度嚴厲地轉向趙思思:「趙同學!請你解釋清楚!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學校的一位領導模樣的人也被驚動了過來,在簡單聽取了情況後,看著眼前戲劇性的反轉和趙思思極不穩定的狀態,臉色鐵青。
「事情已經很清楚了!」
領導沉聲道,「趙思思同學,惡意栽贓陷害,行為極其惡劣,嚴重違反校規校紀!立刻通知你的家長!學校將會對你做出退學處理!」
「退學」兩個字像驚雷一樣炸響。
趙思思腿一軟,差點癱倒在地,被保安架住。
而站在一旁的周凜,仿佛被一道更猛的雷劈中了。
他呆呆地看著我,看著我冷靜地、條理清晰地將所有疑點拋出,看著趙思思在他面前徹底崩潰、原形畢露,醜陋不堪。
他臉上的不信、痛苦、掙扎,最終全部化為一片死灰般的絕望和巨大的荒謬感。
他回想起自己剛才竟然還懷疑陳曦,回想起自己一直以來是如何盲目地信任和維護趙思思,如何一次次地為了她而去傷害、質疑真正清白冷靜的陳曦......
「呵......呵呵......」
他突然低低地笑了起來,笑聲里充滿了自嘲和痛苦,眼眶瞬間紅了,身體微微顫抖,像是整個世界都在他面前崩塌碎裂。
他那麼愚蠢,那麼眼瞎,錯把魚目當珍珠,卻將真正的明珠棄如敝履,甚至一次次地助紂為虐,傷害她......
他看著我,嘴唇顫抖著,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10
在趙思思面如死灰的被保安帶走,我整理了一下剛才被翻動過的箱子,然後抬起頭。
「老師,領導,正好今天大家都在,也省得我一一通知了。」
「我的退學手續已經全部辦完。今天下午三點,飛往英國的航班。我會移民,開始新的學業和生活。」
「今天這件事,就到此為止吧。希望學校能妥善處理後續。」
這番話像一枚投入平靜湖面的石子,激起了更大的漣漪。周圍瞬間炸開了鍋。
「移民?退學?」
「我就說嘛,陳曦家裡條件好像很好的......」
「這是被逼走了啊......」
「移民?出國?!」
周凜像是被這兩個詞狠狠刺痛, 猛地從巨大的打擊中驚醒過來。
他眼眶赤紅,不顧一切地衝上前, 一把死死抓住我的手腕。
「你要走?你要去哪裡?為什麼不告訴我?!陳曦!我不准!我不准你走!」
他的聲音嘶啞破碎:「我知道錯了!我真的知道錯了!是我蠢!是我眼瞎!我愛的人是你啊!從頭到尾只有你!你再給我一次機會!求你!」
我低頭,冷冷地看著他緊抓著我手腕的手,然後用盡力氣, 猛地將他甩開。
我後退一步,與他拉開距離。
「周凜,你的愛?」
「你的愛, 就是一次次縱容趙思思踩到我頭上,傷害我?」
「你的愛, 就是在任何時候,都毫不猶豫地最後才選擇我,甚至懷疑我?」
「祝你和趙思思,」
我頓了頓, 「鎖死一輩子, 互相折磨, 別再來禍害別人。」
說完,我不再看他,彎腰抱起我的紙箱,然後拉過旁邊立著的行李箱, 毅然轉身離開。
身後傳來他徹底崩潰的、野獸般的嗚咽和嘶吼,我沒有回頭。
一次都沒有。
11
幾年後, 英國。
窗明几淨的大學圖書館裡,我正在查閱資料,電腦上昔日的同學頭像跳動起來。
聊了幾句近況後,對方似乎猶豫了很久,才發來一段話:
「那個......陳曦, 你知道周凜和趙思思的事嗎?」
我打字的手頓了頓:「不知道, 也沒興趣。」
對方似乎憋不住分享欲, 還是說了出來:
「他們出事了。很嚴重。」
「趙思思被退學後,就徹底纏上周凜了,說是他毀了她的人生,要他負責。周凜好像一直想擺脫她,一心想著怎麼出國去找你......」
「結果半年前, 兩人在街上大吵,拉拉扯扯的, 不知道怎麼就衝到了馬路中間......一輛車開過來, 速度太快了......兩人都被撞飛了......」
「聽說都重傷, 成了植物人......到現在還沒醒呢......也不知道還能不能醒過來......」
我看著螢幕上那幾行字, 握著滑鼠的手指微微收緊。
螢幕的光映在我臉上, 沒有什麼劇烈的表情。
沒有悲傷,沒有快意, 甚至沒有驚訝。
只是沉默了片刻,仿佛在消化一個遙遠而陌生的故事。
然後,我移動滑鼠,輕輕點擊了聊天窗口的關閉鍵。
那些喧囂的、糾纏的、愛與恨的、鮮血與眼淚的過往,仿佛也隨之被徹底關閉。
我抬起頭, 目光投向圖書館窗外。
劍橋的天空是一片清澈的湛藍,陽光明媚而溫暖, 灑在古老的學院建築和蔥鬱的草坪上。
幾隻白鴿撲棱著翅膀飛過,留下悠遠的哨音。
那場發生在遙遠東方夏日裡的、汗濕的、心痛的、充斥著爭吵的少年情事。
與我,無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