荊棘微光完整後續

2025-10-30     游啊游     反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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郵遞員笑著說了句「恭喜啊」,騎上車走了。

宋老師拿著那個信封,站在毒日頭底下,象是被釘住了。

他低著頭,反覆看著信封上的字,手指在那幾個紅字上摩挲著,沒立刻拆。

我走過去,站在他旁邊,能聽見他有些粗重的呼吸聲。

他深吸了一口氣,象是下了很大決心,才用指甲小心地劃開信封的封口。

他的動作很慢,很輕,好像怕驚擾了裡面的東西。

他從裡面抽出一疊東西。最上面是一張紅色的紙,印著金色的字。

【錄取通知書】。

他拿著那張紙,手有些抖。他把它遞給我:「你念。」

我接過來,手也在抖。

陽光照在紙上,金晃晃的,有點刺眼。

我清了清嗓子,一個字一個字地念:

「宋知雨同學,恭喜你被我校文學院漢語言文學專業錄取……」

後面那些報到時間、注意事項,我念得斷斷續續,聲音有點哽咽。

他聽著,沒說話,只是伸手把那張通知書拿了過去,自己又低頭仔仔細細地看了一遍。

好像要確認上面的每一個筆畫。

然後,他轉過身,什麼也沒說,徑直走進屋裡。

我跟著進去。

他走到那片貼滿獎狀的牆前,仰著頭看。

看了好一會兒,他搬來凳子,站上去,小心翼翼地把牆上最早貼的那張已經有些泛黃的小學「三好學生」獎狀揭了下來。

露出了後面一塊稍微白凈點的牆面。

然後,他把手裡那張嶄新的紅底金字的錄取通知書,端端正正地貼在了那個最中心,最醒目的位置。

貼好了,他下來,把凳子搬回原處,退後幾步,默默看著。

屋子裡很安靜,只有我們倆的呼吸聲。

陽光從窗戶斜照進來,恰好落在那張通知書上,「錄取通知書」幾個金字,熠熠生輝。

他看了很久,久到我覺得脖子都有些酸了。

他終於轉過身,臉上還是沒什麼明顯的表情。

但那雙總是沉靜的眼睛裡,象是有什麼東西徹底融化了,流淌出一種近乎柔軟的光。

「好。」他看著我,聲音低沉,卻帶著一種塵埃落定的踏實。

「這下,是真的考上了。」

30

通知書在牆上貼了還沒兩天,宋老師就開始在屋裡轉悠。

象是在琢磨什麼大事。

這天吃晚飯的時候,他放下筷子,看著我:「過幾天,給你辦個酒。」

我愣了一下,差點被飯噎住。

辦酒?

我們這窮家破業的,辦什麼酒?

「辦酒?」我重複了一遍,以為自己聽錯了。

「為啥辦酒?」

「升學酒。」他語氣很平常,像在說今天天氣不錯。

「村裡誰家孩子考上大學,都辦。」

我張了張嘴,想說那都是考了好大學,或者家裡條件好的才辦。

我們這……我看了看這四面透風的土坯牆,桌上簡單的青菜。

「不用了吧,」我小聲說,「又得花錢……」

「錢的事不用你管。」他打斷我,語氣很堅決。

「這事得辦。」

第二天一大早,他就出去了。

我留在家裡喂雞,心裡還在琢磨辦酒的事。

快到中午,他回來了,臉上帶著點風塵,但眼神很亮。

他拿起灶台上的水瓢,舀了半瓢涼水,咕咚咕咚喝下去。

然後用袖子抹了把嘴。

「我跟東頭王木匠家說好了,那天借他家的大圓桌和條凳。」

他對我說,象是在彙報進度,「村口的張屠夫也打了招呼,留幾斤好肉。」

我看著他,沒說話。

他這是動真格的。

下午,他又出去了,這次是去請村裡那些有頭有臉的。

比如老支書,還有我小學的幾位老師。

傍晚時分,我正在院裡收衣裳。

看見生父張富貴怒氣沖沖地從村道上過來,一把推開我家院門。

「宋文淵!」他嗓門老大,臉色鐵青。

「你要給那丫頭片子辦升學酒?」

宋老師剛從外面回來,正站在水缸邊舀水洗臉。

他直起腰,甩了甩手上的水珠:「嗯。」

「你錢多燒的是吧?」

生父幾步跨到他面前,手指頭差點戳到他臉上。

「一個女娃,考上大學就了不起了?還值得擺酒席?你不嫌丟人,我還嫌丟人呢!」

宋老師把水瓢扔回缸里,發出「哐當」一聲響。

他轉過身,面對著生父,臉上沒什麼表情,但眼神沉靜。

「我女兒考上大學,我高興。」他看著生父,一字一句地說。

「我擺酒,請鄉親們來沾沾喜氣,有什麼丟人?」

「你……」生父被他這話噎住,臉憋得更紅了。

「你讓她以後還怎麼在村裡待?讓人家背後戳脊梁骨,說她一個姑娘家張揚!」

「靠本事考上的大學,正大光明。」

宋老師聲音不高,卻像錘子敲在鐵板上,「誰愛戳,讓他戳。這酒,我辦定了。」

生父瞪著他,胸口劇烈起伏,象是要爆炸。

他看看宋老師,又狠狠剜了我一眼,最後從牙縫裡擠出一句:

「行!你等著!我看你能請到幾個人來!」

他摔門走了。

宋老師沒理會,走到我面前,把我收下來的衣服接過去一件,疊起來。

「日子定在下周六。」他說,「你那天穿那件格子襯衫,新的那件。」

31

星期六一大早,天還沒大亮,宋老師就起來了。

院子裡傳來他劈柴燒水的聲音,比平時更響,也更急。

我穿上那件他特意囑咐的格子襯衫,新的。

硬挺的布料摩擦著皮膚,有點不習慣。

王木匠家的大圓桌和幾條長凳早早被抬了過來,擺在院子中央,顯得這小院更加擁擠。

張屠夫也送來了肉,幾大塊五花肉肥白瘦紅,掛在灶房梁下。

宋老師繫著那條用了多年的舊圍裙,在灶前忙活。

鍋里燉著肉,咕嘟咕嘟冒著熱氣。

濃郁的肉香瀰漫開來,蓋住了院子裡原本的土腥氣。

我站在屋門口,看著空蕩蕩的院子和那張孤零零的大圓桌,心裡直打鼓。

生父那句話像烏鴉叫一樣在耳邊迴響:「我看你能請到幾個人來!」

日頭漸漸升高,院子裡靜悄悄的,只有灶膛里柴火燃燒的噼啪聲。

我絞著手指,不敢看宋老師的臉色。

就在這時,院門口傳來腳步聲。

「宋老師!恭喜恭喜啊!」

老支書第一個背著手走了進來,臉上帶著笑,看了看灶房。

「喲,真捨得下本錢,這肉燉得香!」

宋老師從灶房探出身,在圍裙上擦了擦手:「老支書來了,裡面坐。」

象是開了個頭,緊接著,李老師帶著幾個村裡的學生來了。

東頭的王嬸挎著一籃子青菜來了。

井台邊的幾個婆娘也互相拉扯著,說說笑笑地進了院子。

「知雨,了不得啊!給咱們村爭光了!」

「宋老師,你這福氣在後頭呢!」

「以後就是大學生了,可不能忘了我們這些鄉下人!」

原本空著的長凳漸漸坐滿了人,院子裡熱鬧起來。

人們圍著那張大圓桌,目光不時瞟向灶房那口冒著香氣的大鍋,又落到我身上。

說著恭維和羨慕的話。

宋老師依舊在灶前忙碌,臉上沒什麼表情。

只是偶爾有人大聲跟他道喜時,他才會抬起頭,點一下,算是回應。

生父張富貴是最後一個來的。

他磨蹭到快開席,才拎著一瓶最便宜的散裝白酒,黑著臉走進來,找了個最角落的位置坐下。

誰也不看,自顧自倒了一碗酒,悶頭就喝。

沒人主動去跟他搭話。

菜一碗碗端上桌。

紅燒肉油光鋥亮,炒青菜碧綠生青。

人們動起筷子,誇讚聲、咀嚼聲、碗筷碰撞聲響成一片。

宋老師解下圍裙,洗了把手,走到主位坐下。

他沒怎麼動筷子,只是看著滿院子的人,看著他們碗里的肉,聽著那些熱鬧的話。

有人大聲問他:「宋老師,以後就等著享女兒的福了吧!」

他端起面前那杯茶水,抿了一口,沒說話,目光越過喧鬧的人群,落在我身上。

我正被幾個嬸子圍著問大學裡的事,一抬頭,對上他的目光。

他什麼也沒說,只是幾乎看不出來地,點了一下頭。

生父在那角落喝光了自己帶來的那瓶酒,臉膛通紅,猛地站起來。

凳子腿在泥地上劃出刺耳的聲音。

他也沒跟任何人打招呼,搖搖晃晃地,獨自一人走出了院子。

席散的時候,日頭已經偏西。

人們吃飽喝足,說著道別的話,陸續走了。

院子裡杯盤狼藉,只剩下滿地的瓜子皮和空板凳。

宋老師拿起掃帚,開始默默地清掃。

我走過去,想幫忙。

「不用。」他說,手裡的掃帚沒停,「你去歇著。」

我站在那兒,看著他佝僂著背,一下一下,把那些熱鬧的痕跡掃攏到一起。

空氣里還殘留著肉香和酒氣,混合著泥土的味道。

他掃得很仔細,很慢。

32

院子裡狼藉還沒收拾完,生母王桂芬就來了。

她手裡拎著個小小的水果蛋糕,臉上堆著笑,腳步輕快地跨過地上的瓜子殼。

「哎呀,剛忙完吧?辛苦辛苦!」

她把蛋糕往我手裡一塞,眼睛卻瞟著站在灶房門口的宋老師。

「三妹……哦不,知雨,媽給你買了個蛋糕,賀賀你!」

我沒接那蛋糕,看著她臉上那過分熱絡的笑,心裡咯噔一下。

這笑,跟當年她想把我送去當童養媳時,一模一樣。

宋老師沒說話,拿起牆角的鐵鍬,把掃成一堆的垃圾往簸箕里鏟。

生母也不在意,把蛋糕放在旁邊還算乾淨的石磨上,湊到我身邊,伸手想拉我的手。

我下意識地把手背到身後。

她臉上的笑僵了一下,隨即又漾開,壓低聲音:

「三妹,媽知道,以前有些事……是媽不對,媽也是沒辦法。」

她嘆了口氣,眼圈說紅就紅,「你到底是媽身上掉下來的肉,媽心裡最疼的還是你。」

我低著頭,看著自己腳上洗得發白的球鞋,沒吭聲。

「你看,你現在多有出息。」

她繼續說著,聲音更柔了,「考上這麼好的大學,以後就是城裡人了。」

她話鋒一轉,「可你弟弟小偉……唉,你也是知道的,他不爭氣,這以後可咋辦?」

宋老師把垃圾倒進院角的漚肥坑。

鐵鍬頭磕在坑沿上,發出「哐」一聲響。

生母象是沒聽見,又往前湊了湊,幾乎貼著我耳朵:

「媽想著,趁現在還能動,趕緊把家裡那老房子翻修一下,蓋個兩層樓。不然,以後小偉連個說媳婦的地方都沒有……

「你如今是咱們家最有本事的,你看……能不能先拿點錢出來?

「就當媽借你的!等你弟弟以後好了,肯定還你!」

果然。

那蛋糕的甜膩味兒飄過來,讓人有點反胃。

「我沒錢。」

我抬起頭,看著她,「學費還是我爸給我湊的。」

「哎呀,媽知道你現在沒有,」她臉上的笑有點掛不住,但還是強撐著。

「可你馬上就是大學生了,以後賺錢還不容易?你先應下,媽也好去跟你爸商量動工的事……」

「她應不下。」

宋老師不知什麼時候走了過來,站在我身邊,手裡還提著那把鐵鍬。

他臉上沒什麼表情,看著生母:

「蓋房是你張家的事,跟她一個還沒進校門的學生有什麼關係?」

生母臉上的笑終於徹底消失了。

她直起腰,語氣也硬了起來:「宋老師,你這話就不對了!

「她姓張的時候是我女兒,現在考上大學了,還是我女兒!幫襯家裡,幫襯弟弟,不是天經地義嗎?」

「她姓宋。我宋文淵的女兒,沒義務拿讀書的錢去填你張家的無底洞。」

「你……」生母氣得臉發白,指著宋老師.

「你把她籠絡住了,就想讓她跟我們徹底斷了關係是不是?你想得美!她身上流的是我們張家的血!」

「血?」宋老師嘲諷,「那血,當初不是讓你用五百塊賣了嗎?」

生母象是被狠狠扇了一巴掌,張著嘴,半天沒說出話,胸脯劇烈起伏。

宋老師不再看她,轉身對我說:「去把屋裡桌子擦擦。」

我「嗯」了一聲,轉身就往屋裡走。

生母在我身後尖聲叫道:

「宋知雨!你就這麼聽著?你個沒良心的!早知道你是這樣,當初生下來就該……」

「王桂芬!」宋老師猛地打斷她,聲音陡然嚴厲起來.

「要撒潑,回你張家去撒!再敢在這兒鬧,別怪我不講情面!」

生母被他眼裡的冷厲嚇住了,剩下的話卡在喉嚨里。

她狠狠跺了跺腳,一把抓起石磨上那個小蛋糕,摔在地上,奶油濺得到處都是。

「白眼狼!都是白眼狼!」她罵罵咧咧地,衝出了院子。

宋老師看也沒看地上摔爛的蛋糕,拿起掃帚,繼續打掃起來.

像是要把所有令人不快的東西,都徹底清掃出去。

33

生母摔爛的蛋糕,第二天就被螞蟻搬空了。

只在泥地上留下一點模糊的油漬。

升學酒的熱鬧勁兒徹底散了,院子裡又變回原來的樣子。

靜得只剩下風聲和雞叫。

宋老師開始更頻繁地出門,有時一大早就推著那輛破自行車出去,晌午才回來。

車把上有時掛著一小袋米,有時是幾根油條。

他不說去哪兒,我也不問。

但我知道他在幹什麼。

錄取通知書里夾著的那張繳費通知單,我偷偷看過好幾遍。

學費、住宿費、書本費……

加起來是一筆我想都不敢想的數目。

那天下午,我正坐在門檻上發獃,生父張富貴又來了。

他沒進門,就靠在院門框上,陰惻惻地看著在院子裡修補雞籠的宋老師。

「宋老師,忙著呢?」

他扯著嘴角,「聽說大學學費可不便宜,頂得上我們種一年地的收成。你那點家底,抖摟乾淨了吧?」

宋老師沒停下手裡的活兒,用細鐵絲一圈圈纏著鬆散的竹條。

生父見他不搭理,哼了一聲:

「要我說,趁早讓她死了這條心!一個女娃,花那麼多錢讀那沒用的書幹啥?早點出去打工,還能往家裡拿錢。

「你現在供她,就是肉包子打狗,等她翅膀硬了飛走了,看你找誰哭去!」

宋老師把最後一圈鐵絲擰緊,用鉗子掐斷,這才抬起頭,看著生父:「我的事,不勞你費心。」

生父被他這不軟不硬的釘子碰回來,臉色更難看了:

「行!你就硬撐著吧!我看你能撐到幾時!」他啐了一口,轉身走了。

晚上,宋老師點亮煤油燈,卻破天荒地沒看書。

他拉開抽屜,拿出那個深藍色的存摺,翻開來,就著昏黃的燈光看。

存摺攤在桌上,我看不清上面的數字。

只看到他盯著那一頁,看了很久很久。

然後,他合上存摺,站起身,開始在屋裡翻找。

他從床底下拖出那箇舊木箱子,裡面裝的都是他以前的教具和一些捨不得扔的舊物。

他翻得很仔細,最後,從箱底拿出一個長長的深藍色硬紙盒。

他吹掉盒子上的灰,打開。

裡面躺著一支黑色的鋼筆,筆身有些磨損,但筆帽依舊光亮。

他拿起那支筆,在手裡掂了掂,又用手指輕輕擦拭著筆夾。

我看過他用這支筆批改作業,寫字時很鄭重。

他看了一會兒,把筆重新放回盒子,蓋上,卻沒有放回箱子,而是放在了桌子上。

第二天,他依舊早早出門,回來時,車把上是空的。

他臉色有些疲憊,但眼神很平靜。

他走到桌邊,拿起那個裝鋼筆的盒子,遞給我。

我接過盒子,入手很輕。

我打開它,裡面是空的。

我猛地抬頭看他。

他臉上沒什麼表情,只說了句:「學費湊夠了。」

我捧著那個空盒子,手指捏得發白,盒子粗糙的邊緣硌著掌心。

我想問那支筆去了哪裡,賣了多少錢,還能不能贖回來……

可喉嚨象是被什麼東西死死堵住,一個字也問不出來。

他把空盒子從我手裡拿回去,隨手放回木箱裡,仿佛那只是一個再普通不過的空盒子。

「下個月,我帶你去學校報到。」他轉身往灶房走,聲音和平時一樣平穩,

34

離報到還有半個多月,宋老師卻象是明天就要走似的,開始張羅著收拾東西。

他先是從柜子頂上搬下來那箇舊的樟木箱子,吹掉厚厚的灰,打開箱蓋晾著,說要去去霉味。

然後,他開始翻箱倒櫃。

把我那幾件洗得發白的襯衫和褲子拿出來。

一件件攤在床上,用手掌一遍遍撫平上面根本不存在的褶皺,疊得稜角分明,放進箱子裡。

那件升學酒時穿的格子襯衫,他單獨放在最上面。

他又找出針線,把我校服褲子上一個磨得有點薄的膝蓋部位,從裡面細細地縫上了一塊結實的深色布丁。

縫好了,他對著燈光看了看,確認針腳密實,才折好放進去。

「爸,不用帶這麼多,學校肯定有地方買。」

我看著幾乎被填滿一半的箱子,小聲說。

他頭也不抬,繼續整理。

「外面的貴。家裡的,穿著合身。」

第二天,他又不知從哪兒弄來一大塊厚實的防水帆布,比著箱子的尺寸,裁剪下來。

他用那帆布把整個箱子嚴嚴實實地包裹起來。

然後用粗針和麻繩,沿著邊緣一針一針地縫死。

針腳又粗又密,像給箱子穿上一件堅硬的盔甲。

「路上磕碰,下雨,都不怕了。」

他縫完最後一針,用力拉緊繩結,用手扯了扯,確認結實。

做完這些,他似乎才稍稍安心,不再往箱子裡塞東西。

但人卻變得更沉默,常常一個人坐在門檻上,看著院子裡那幾棵已經爬滿架子的南瓜藤發獃。

藤上結了幾個小南瓜,青綠青綠的。

有時候,他會突然想起什麼,起身去檢查那個用帆布包好的箱子,摸摸邊角。

或者把箱子提起來掂量一下重量。

有天晚上,我已經躺下了,聽見他那邊屋裡有輕微的響動。

我悄悄爬起來,扒著門縫往外看。

他正站在那個帆布箱子前,煤油燈的光暈勾勒出他微駝的背影。

他伸出手,在那粗糙的帆布表面,來回摩挲著,一遍又一遍。

他就那麼站著,摸了很久,像一個即將送別孩子的父親,最後一次撫摸孩子的頭髮。

然後,他極輕地嘆了口氣,吹熄了燈。

屋子裡陷入黑暗,只有窗外清冷的月光照進來,落在那個被包裹得嚴嚴實實的箱子上。

像一個沉默的、即將遠行的堡壘。

35

天還黑著,灶房就亮起了燈。

我穿好衣服出來,宋老師已經把昨晚剩下的稀飯熱好了,桌上還放著兩個煮雞蛋。

他自己面前只有一碗稀飯。

他把雞蛋往我面前推了推,「多吃點。路上餓。」

我剝著雞蛋殼。

他起身又去檢查那個用帆布包得嚴嚴實實的箱子。

提了提,又放下,確認綑紮的麻繩是否結實。

「被子……會不會塞得太滿了?箱子關得上嗎?」他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問我。

「關得上。」我咬了一口雞蛋,「昨晚試過了。」

他點點頭,沒再說話,坐下來,幾口喝完了自己碗里的稀飯。

放下碗,他拿起靠在牆邊的扁擔。

一頭掛著那個沉甸甸的帆布箱子,另一頭掛著一個舊尼龍網兜。

裡面裝著臉盆、暖水瓶和一些零碎東西。

「走吧。」他說。

我背起自己的書包,跟在他身後,走出家門。

他反身,用一把老舊的銅鎖,「咔噠」一聲,鎖上了院門。

清晨的村子還在沉睡,石板路上只有我們倆的腳步聲和扁擔吱呀吱呀的聲響。

路過生父家門口時,那扇木門緊閉著,裡面靜悄悄的。

走到村口,天邊才剛泛起一點魚肚白。

王木匠扛著鋤頭正準備下地,看見我們,停下腳步:「宋老師,這就送閨女上學去啊?」

「嗯。」宋老師應了一聲。

「好啊,出息了!」王木匠笑著看我,「到了大學好好學!」

我點點頭。

我們繼續往前走,扁擔在宋老師肩上規律地晃動著。

他沒有回頭再看一眼村莊。

走到鎮上的汽車站,天才大亮。

車站裡人不多,顯得有些冷清。

他把扁擔放下,買了票,是去省城的長途汽車。

離開車還有一段時間,我們坐在候車室冰涼的長條木椅上等著。

他把箱子緊緊靠在自己腿邊,雙手扶著。

「到了地方,先去報到,把手續辦好。」他看著前方空蕩蕩的牆壁說。

「嗯。」

「宿舍安頓好了,就給李老師……或者給我捎個信。」

「嗯。」

「錢分開放,貼身裝好。」

「知道。」

對話乾巴巴的,一句一句,像石頭掉進深井,發出沉悶的迴響。

廣播里終於響起通知,去省城的車開始檢票了。

他立刻站起身,重新挑起扁擔。

我跟在他後面,通過檢票口,走到那輛灰撲撲的長途汽車前。

司機打開底下的行李艙,裡面已經堆了些包裹。

宋老師彎下腰,小心地把箱子和網兜推進去,找了個穩妥的角落放好。

又用手往裡推了推,這才直起身。

他對我說,「上去吧,找個靠窗的位置。」

我走上車。

車裡混合著汽油、灰塵和人體混雜的氣味。

我選了一個右邊靠窗的座位坐下。

他從車窗下遞給我一張折起來的車票:「拿好。」

我接過車票,捏在手裡。

他站在車窗外,看著我,沒再說話。

晨光此刻完全照亮了他的臉,花白的頭髮,深刻的皺紋,還有那雙沉靜的眼睛。

司機按了一下喇叭,催促送行的人離開。

他像是沒聽見,依舊站著。

車子猛地抖動了一下,引擎轟鳴起來,緩緩開始移動。

他跟著車子走了幾步,朝我揮了揮手。

車子加速,他的身影在後視鏡里越來越小,變成一個灰色的點。

然後拐了個彎,看不見了。

我回過頭,坐正身體。

手裡緊緊攥著那張車票,目光看向前方不斷延伸的柏油路面。

36

長途汽車顛簸了幾個小時,吐出一股黑煙,在省汽車站停了下來。

我拖著那個沉重的帆布箱子,背著書包,拎著網兜,跟著人流擠出車站。

省城的太陽明晃晃的,照在高樓玻璃上,反著刺眼的光。

街上車多人多,喇叭聲、說話聲混成一片,吵得我腦袋發暈。

我緊緊攥著宋老師給我寫的紙條,上面有去學校的公交車路線。

好不容易找到站牌,擠上公交車,投了硬幣。

我抱著箱子縮在角落裡。

車子晃晃悠悠,窗外的樓房越來越矮,樹木多了起來。

直到看見「川省大學」幾個鎏金大字刻在氣派的石門上,我才鬆了口氣。

報到的地方排著長隊。

我把錄取通知書、戶口遷移證那些材料從貼身口袋裡掏出來,手心都是汗。

辦好手續,領到宿舍鑰匙,我又拖起箱子,按照路牌指示,往宿舍樓走。

宿舍在四樓。

我喘著氣推開門的瞬間,屋裡兩個正在說笑的女生同時轉過頭來看我。

一個剪著利落短髮,穿著時髦的牛仔褲;

另一個扎著馬尾,皮膚白凈,床上放著一個漂亮的毛絨玩具。

「你是……宋知雨?」短髮女生看了看手裡的宿舍安排表,笑著問。

我點點頭,有點侷促地站在門口。

「快進來吧!」

扎馬尾的女生指了指靠門的一個上鋪。

「那是你的床,下面是書桌。」

我把那個灰撲撲的裹著帆布,打著粗麻繩的箱子拖進來。

它和旁邊那兩個帶著輪子的亮色行李箱比起來,像個從舊時代闖進來的怪物。

短髮女生好奇地看了一眼我的箱子:「你這箱子……挺特別啊。」

我沒吭聲,把箱子推到我的床鋪下面,開始解上面那些死結。

麻繩捆得很緊,我費了點勁才解開,露出裡面那箇舊樟木箱子。

打開箱蓋,是我那些疊得整整齊齊,但明顯過時了的衣服。

最上面是那件格子襯衫。

我爬上上鋪,開始鋪床。

粗布被單攤開,和另外幾張印著小碎花或卡通圖案的床單格格不入。

一個阿姨送扎馬尾的女生進來,大概是她的媽媽。

阿姨幫她擦桌子,整理衣櫃,嘴裡不停地叮囑:

「薇薇,晚上睡覺蓋好肚子,別著涼。」「跟同學好好相處。」

我默默地把臉盆和暖水瓶放在桌子底下。

「你自己來的啊?」叫薇薇的女生仰頭問我,她媽媽也看向我。

我鋪床的手頓了一下。

「不是,我爸爸送我到的車站。」

阿姨臉上露出一絲同情:「哦,那也挺好的,孩子總要學著自己獨立。」

她們收拾完,說說笑笑地出去吃飯了。

宿舍里只剩下我一個人。

我爬下床,坐在屬於自己的那張木頭椅子上。

椅子很硬。

我看著對面空著的床鋪,看著擦得鋥亮卻空蕩蕩的桌面。

看著窗外陌生的樹和更遠處陌生的樓房。

樓下隱隱約約傳來其他新生和家長的歡笑聲。

我伸出手,摸了摸桌上那箇舊暖水瓶冰涼的鐵皮外殼。

又低頭看了看床下那個沉默的樟木箱子。

屋子裡很安靜,只有我自己的呼吸聲。

37

大學生活像一扇突然打開的門,各種各樣的東西湧進來。

大教室,圖書館,操著不同口音的同學,還有食堂里那些叫不出名字的菜。

白天的熱鬧過去,晚上躺在硬板床上,聽著室友們均勻的呼吸聲,我才覺得這地方真大。

大得讓人心裡發空。

第一個周末,我去了學校小賣部,買來信紙和信封。

回到寢室,室友們有的去逛街了,有的去了圖書館。

屋裡就我一個人。

我鋪開信紙,拿起筆。

【爸爸,】

我寫下這兩個字,筆尖頓住了。

後面該寫什麼?

告訴他我們食堂的土豆絲沒他炒的好吃?

告訴他我的下鋪半夜愛磨牙?

還是告訴他我走在這麼大的校園裡,有時候會突然忘了該往哪邊走?

這些好像都不太對。

我劃掉那兩個字,重新寫:【爸,我到了。一切都好。】

然後我開始寫寢室的樣子,寫我的三個室友,其中有一個女孩來自北方,說話很有意思;

寫我們的課程,有個講古代文學的老師,頭髮白白的,讓我想起你;

寫圖書館很大,書多得一眼望不到頭。

我寫得很慢,一個字一個字。

好像這樣就能把這邊的生活,一點點搬到他眼前去。

筆尖划過紙張的沙沙聲,是寢室里唯一的聲響。

寫完最後一句【不用擔心我】,我把信紙折好,塞進信封,用膠水仔細封好口。

在信封上寫下那個我閉著眼睛都能寫出來的地址和名字。

【宋文淵老師收】。

第二天,我把信投進了校門口那個墨綠色的郵筒里。

信落進去的時候,發出「啪」一聲輕響。

接下來幾天,每次路過宿舍樓下的收發室,我都會放慢腳步,看一眼那個掛著各班級信箱的牆壁。

那裡大部分時候都是空的。

直到周五下午,我下課回來,遠遠看見我們班的那個小木格里,好像塞了點東西。

我跑過去,是一個牛皮紙信封,上面是宋老師乾淨有力的字跡。

我拿著信,沒立刻拆,一直走到圖書館後面沒什麼人的小花園,才在石凳上坐下。

信封很厚。

我小心地撕開封口。

裡面除了信紙,還有一疊飯菜票。

嶄新的,用橡皮筋捆著。

我展開信。他的信和他的人一樣,話不多。

【知雨,信收到。知你安好,我心甚安。飯菜票隨信寄去,勿省。專心學業,勿念家。秋深漸涼,記得添衣。父字。

信很短,我翻來覆去看了好幾遍。

字跡工整,墨跡很濃,好像每一筆都用了力氣。

我把那疊飯菜票和信紙一起裝回信封,捏在手裡,坐了很久。

風吹過頭頂開始變黃的梧桐樹葉,發出沙沙的響聲。

我好像又看到了家裡那盞煤油燈,和他坐在燈下看書的側影。

我把信封小心地放進書包內側的袋子裡。

那天晚上,我去食堂打飯,第一次沒有隻挑最便宜的青菜。

38

大學生活慢慢鋪開,像一卷越拉越長的畫軸。

除了上課、去圖書館,校園裡各種各樣的社團也開始招新。

布告欄前總是擠滿了人,音樂社、舞蹈隊、英語角……

花花綠綠的海報,看得人眼花。

我大多只是遠遠看一眼,就從旁邊繞過去。

那些熱鬧,好像跟我隔著一層什麼。

直到有一天,我看到一張素凈的海報。

白底黑字,只印著幾行詩,下面寫著【苔花文學社招新】。

【苔花如米小,也學牡丹開。】

我站在那海報前,盯著這兩行字看了很久。

那小小的不起眼的苔花,拼盡全力想要開放的樣子。

像一根極細的針,輕輕扎了我一下。

招新的地方就在教學樓後面的一間小活動室。

我走到門口,裡面已經坐了十來個人,圍著一張大桌子。

一個戴著黑框眼鏡、個子高高的男生正在說話,看樣子是社長。

他看見我站在門口,停下來,朝我點點頭:「同學,是來參加文學社的嗎?進來坐。」

我挪進去,找了個最靠門的空椅子坐下。

社長繼續剛才的話題,他們在討論一首外國詩,名字很長,我都沒聽清。

他們說的話,有些我能聽懂,有些像隔著一層霧。

有人激動地揮舞著手臂,有人皺著眉頭沉思。

我坐在那兒,雙手放在膝蓋上,像個誤入別人課堂的學生。

社長突然看向我,推了推眼鏡,「新來的同學,你也喜歡文學嗎?」

所有人的目光一下子集中到我身上。我喉嚨發緊,手心有點冒汗。

「我……我喜歡看書。」我聲音很小。

「看什麼書呢?」旁邊一個短頭髮的女生笑著問,看起來很友善。

我想起煤油燈下,宋老師給我念的那些詩,還有那本被我翻爛的散文選。

「看……看一些古詩,還有散文。」我老實回答。

「挺好!」社長點點頭。

「我們社每周有讀書分享會,下次你可以跟大家聊聊你喜歡的作品。」

我愣住了,讓我在這麼多人面前說話?

那天晚上的活動怎麼結束的,我有點記不清了。

只記得離開時,那個短頭髮女生塞給我一張小紙條:

「這是我們社的聯繫方式,下次活動別忘了來啊!」

我捏著那張紙條回到宿舍,手心都是汗。

周末,我又收到了宋老師的信。

信里多問了幾句:「學業可跟得上?與同學相處可好?」

我看著那幾句簡單的問候,想起文學社裡那些侃侃而談的同學,心裡有點不是滋味。

我把那張寫著文學社聯繫方式的小紙條,夾進了他寄來的信里。

又一個周二晚上,是文學社的活動時間。

我在宿舍里坐立不安。

去,還是不去?

同寢的北方室友正在鏡子前塗口紅,準備去參加交誼舞會。

她看我還在發獃,隨口問了句:「知雨,你不出去活動活動?」

我像是被這句話推了一把,猛地站起身,從枕頭底下拿出那本跟我一樣舊的散文選,走出了宿舍。

走到活動室門口,裡面已經傳來了討論聲。

我停下腳步,深呼吸了幾下,才推開門。

社長看見我,有點意外,隨即笑起來:「來了?快進來,正好輪到新社員分享。」

我走到上次那個靠門的位置坐下,把散文選緊緊抱在胸前。

輪到我的時候,我感覺自己的腿都在抖。

我站起來,翻開那本書,找到我最喜歡的那篇描寫夜晚的文章。

「我……我想分享這篇,」我的聲音發顫,幾乎聽不清自己在說什麼。

「它寫一個人晚上睡不著,聽到很多細小的聲音……」

我開始磕磕巴巴地讀,偶爾停下來,試著說一說我自己讀的時候想到的。

比如老家夏夜的蟲鳴,還有煤油燈下他給我念詩時,窗外安靜的風聲。

我說得斷斷續續,臉燒得厲害。

但沒有人打斷我,社長和其他人都安靜地聽著。

等我終於說完,紅著臉坐下。

社長帶頭鼓了鼓掌。

他看著我說,「說得很好,閱讀就是這樣的,把書里的東西,和自己聯繫起來。」

那天活動結束,短頭髮女生走過來,挽住我的胳膊:

「你讀的那篇真好,下次我也去找來看看!」

我們一起走回宿舍區,初秋的晚風吹在臉上,涼絲絲的。

我抬起頭,看見天邊掛著一彎細細的月亮。

39

文學社的活動讓我找到了一點腳踏實地的感覺。

但心裡的另一頭,還牢牢系在老家那個安靜的院子裡。

宋老師打過來的生活費,我總是數了又數,儘量省著用。

早上一個饅頭一碗稀飯,中午和晚上只打一個素菜,偶爾才加點葷腥。

同寢的女生約著去校門口的小館子改善伙食,我都推說看書,沒去。

十一月底,天氣一下子冷了起來。

風吹在臉上,像小刀子割。

我翻出箱子裡的厚衣服,發現毛衣的袖口已經磨得起了毛邊,肘部也有些薄了。

周末,我去了學校附近的批發市場。那裡人多,東西也便宜。

我擠在人群里,在一家賣毛線的攤位前停下。

五顏六色的毛線團堆得像小山,摸上去軟軟的。

「姑娘,想買點啥?看看這羊毛線,暖和!」老闆娘熱情地招呼。

我摸了摸她指的那捆深灰色的毛線,確實很軟。「這個……怎麼賣?」

老闆娘報了個價。

我心裡飛快地算了一下,比我一周的飯錢還多。

我搖搖頭,指向旁邊一捆顏色差不多,但摸起來硬一些的:「這個呢?」

「這個便宜,是混紡的,也挺保暖。」

我猶豫了一下,還是買了便宜的混紡線,又配了兩根竹製毛衣針。

老闆娘教了我最簡單的起針方法。

回到寢室,我就開始動手。

起針歪歪扭扭,第一行就漏了好幾針。

拆了織,織了拆,折騰到半夜,才勉強有個樣子。

同寢的女生看見了,好奇地問:「宋知雨,你還會織毛衣啊?給誰織?」

我低著頭,盯著手裡糾纏的毛線:「給我爸。」

「你爸真幸福!」她感嘆了一句,又埋頭看自己的小說去了。

接下來的日子,只要沒課,我就坐在寢室里織毛衣。

竹針摩擦著毛線,發出細微的沙沙聲。

這聲音讓我想起老家冬夜,宋老師坐在煤油燈下修補農具時的靜謐。

織到分袖籠的時候,我卡住了,怎麼弄都不對勁。

正好收到宋老師的信,除了照例的問候以外,信里多了幾句:【天冷,勿忘添衣。若有難處,可問師長。】

我看著那幾句囑咐,把織了一半的毛衣攤在床上,拍了張照片。

跑去學校的複印社,把照片印了出來。

小小的,黑白的。

我把照片塞進回信的信封里,在信紙上寫:

【爸,我試著給你織了件毛衣,袖子這裡不會弄了。我一切都好,錢夠用,勿念。】

信寄出去後,我心裡有點忐忑,又有點期待。

不到十天,我就收到了回信。

這次信封好像比往常厚一些。

我拆開,裡面除了信紙,還有一張從舊作業本上撕下來的紙。

上面用鉛筆清晰地畫著毛衣袖籠的分針步驟圖,一步一步,標註得極其詳細。

信紙上只有一句話:【天冷,買件厚的成衣。父字。】

我捏著那張畫著步驟圖的紙,看著上面熟悉的筆跡。

仿佛看到他戴著老花鏡,在燈下一邊回想,一邊認真繪製的樣子。

我把那張步驟圖放在桌上。

然後拿起床上半成品的毛衣,按照圖上的指示,一針一針,重新開始。

40

期末考試的最後一門交上去。

走出考場時,冬日的太陽正懸在西邊,沒什麼溫度。

校園裡一下子空了許多,拉著行李箱的學生說說笑笑地往校門方向走。

我回到寢室,另外兩個本省的室友昨天考完就回家了。

只剩下那個北方的室友還在慢悠悠地收拾。

「知雨,你什麼時候的車?」她一邊往箱子裡塞衣服一邊問。

「明天一早。」我回答,走到自己的書桌前。

桌上還攤著昨晚複習的資料,我把它們一一收攏,整齊地放進抽屜。

然後我打開柜子,開始收拾回家的行李。

我把那件終於織好的深灰色毛衣仔細疊好,放在背包的最底層,上面壓上幾本打算帶回去看的書。

那件袖子織壞了又拆開,按照他寄來的圖重新織好。

雖然針腳依舊有些彆扭,但總算是個完整的樣子了。

我又拿出那個裝著省下生活費和小額獎學金的小布包,去了趟學校小賣部,給他買了一副厚厚的皮手套。

結帳的時候,我的心跳有點快,像做了件了不得的大事。

第二天,我背著鼓鼓囊囊的背包,踏上了回家的長途汽車。

車子晃晃悠悠,窗外的風景從樓房變回田野,又從田野變成起伏的山丘。

近鄉情怯。

離村子越近,這種感覺就越明顯。

我攥著背包帶子,手心有點汗。

車子在鎮上的破舊車站停下。

我拎著背包下車,一眼就看到了站在車站門口那棵光禿禿的老槐樹下的宋老師。

他還是穿著那件灰色的舊外套,背著手,安靜地站在那裡。

像是在等一個尋常的歸人。

風吹亂了他花白的頭髮。

我快步走過去。

他看見我,臉上沒什麼波瀾,只是上下打量了我一眼。

然後伸手接過我肩上的背包。

背包沉,他接過去時,手臂微微往下一沉。

「考完了?」他一邊把背包拎好,一邊問,聲音和往常一樣平穩。

「嗯,考完了。」我跟著他往村裡走。

「路上順當?」

「順當。」

簡單的問答後,我們便陷入了沉默,只聽見腳踩在土路上的沙沙聲。

這沉默並不讓人難受,反而有種踏實的熟悉感。

走到村口,幾個坐在井台邊曬太陽的婆娘看見我們,笑著打招呼:「宋老師,接閨女回來啦!」

「嗯。」宋老師點點頭。

「知雨放假了?大學裡好吧?」

「挺好的,嬸子。」我應著。

走過她們,還能聽見身後隱約的議論:「瞧著是精神了不少。」

「宋老師這福氣……」

我們沒停留,徑直往家走。

推開那扇熟悉的、帶著鐵鏽味的院門,院子裡打掃得乾乾淨淨。

雞在角落的籠子裡咕咕叫著。一切仿佛都和幾個月前我離開時一樣。

他提著我的背包走進屋裡。

我跟著進去,一眼就看見我的床鋪已經鋪好了,被子曬得蓬鬆,帶著陽光的味道。

桌子上放著一盤洗好的紅蘋果,還有一小堆花生和瓜子。

他把我的背包放在床腳,轉身去灶台邊,揭開鍋蓋,裡面溫著飯菜。

一股熟悉的帶著家的溫度的香氣瀰漫開來。

「先吃飯。」他說。

我放下東西,走到桌邊坐下。

他盛了兩碗米飯,又把鍋里熱著的菜一樣樣端上來。

一碗紅燒豆腐,一盤炒青菜,還有一小碟他腌的鹹菜。

我們面對面坐下,拿起筷子。

「學校里,吃得慣嗎?」他夾了一筷子青菜,狀似隨意地問。

「還行。」我扒了一口飯,咽下去,「就是沒你做的好吃。」

他沒接話,但嘴角似乎微不可查地動了一下。

屋裡安靜下來,只有碗筷輕微的碰撞聲。

窗外的天色漸漸暗下去,屋子裡還沒點燈,有點昏暗。

我吃著這頓簡單卻無比熨帖的晚飯,看著對面他安靜吃飯的樣子。

心裡那最後一點離家的漂浮感,終於緩緩地落回了實處。

這裡,就是我的歸處。

(全文完)

番外:宋文淵的來路

宋文淵的書桌抽屜最深處,壓著一張泛黃的畢業合照。

照片上的青年穿著洗得發白的中山裝。

眉眼清俊,站在省城師範學校的匾額下,眼裡有光。

那是他的十九歲。

成績優異,尤愛古文。

先生說他若能深造,必有所成。

但命運沒給他「若」的機會。

一封「父病危速歸」的電報將他拽回了小山村。

床榻前,父親枯瘦的手攥著他:「文淵,宋家就你一個讀書種子,弟妹還小……這擔子……」

他咽回了喉嚨口的「我想繼續讀書」,接過了那個裝著幾畝薄田地契和欠條的木匣子。

民辦教師的職位微薄,但穩定。

他成了宋老師。

媒人踏破門檻,他選了隔壁村最沉默能幹的姑娘。

日子像村口的溪水,平靜地流。

他備課,教書,種地,償還父親留下的債務,供弟妹成家。

夜深時,他會拿出那本邊角翻爛的《古文觀止》,就著煤油燈看上幾頁。

那是他唯一能喘口氣的角落。

妻子在生下第二個兒子後,得了場急病,撒手人寰。

那之後,他眼裡的光更黯了些。

他把更多時間花在學校和書本上,兩個兒子糙養著長大,書讀得勉強,早早離家謀生。

他成了村裡人口中「性子孤拐的老光棍」。

那年夏天,他路過張家院子,聽見裡面女人的罵聲和孩子的嗚咽。

「賠錢貨!養你不如養頭豬!張麻子家肯出五百塊,是你的造化!」

他瞥見那個被推搡的小小身影。

縮在牆角,像只淋濕的雀仔,眼睛很大,裡面空空的。

沒有淚,也沒有光。

那一刻,他仿佛看到了她未來的命運,正獰笑著要將這個小小的生命吞噬。

夜裡,他失眠了。那張驚恐麻木的小臉在他眼前晃。

他想起了自己被迫中斷的求學路,想起了那些壓在箱底,再無用武之地的才華與夢想。

一種同病相憐的悲憫,混雜著更深層的不甘與憤怒,在他沉寂的心湖裡投下巨石。

「讀書……能改命。」

他在黑暗中喃喃自語。

這念頭一起,便再也壓不下去。

第二天,他揣上自己攢了許久原本打算翻修屋頂的五百塊錢,走進了張家。

他沒看那對夫妻諂媚又精明的臉,只盯著角落裡那個孩子。

「三妹,我帶走。以後,跟你們張家沒關係了。」

他給她取名知雨。

知識如雨,潤物無聲。這是他對她最深的期盼。

最初的日子艱難。孩子怕生,村裡流言四起。

他沉默地承受著,用笨拙的方式安撫著一切。

他不懂如何照顧小女孩,只知道把最好的東西留給她。

碗里的雞蛋,偶爾得來的糖果,還有他視若珍寶的書籍。

他很快發現,這孩子有種石頭縫裡求生的韌勁。

她敏感地察言觀色,小心翼翼地討好,眼神里卻藏著一種對知識的本能渴求。

他教她認字,她學得極快。

那雙原本空洞的眼睛,在接觸到文字時,會驟然亮起微光。

這微光,照亮了他灰敗的中年,也點燃了他內心深處未曾完全熄滅的火種。

他意識到,他或許無法改變自己的命運。

但他可以托舉起另一個生命,讓她去看看他未曾到達的遠方。

他開始更拚命地賺錢。

每一分血汗錢,他都清晰地規划著用途。

她的學費,她的書本,她的未來。

他變得計較。

與張富貴的對抗,與村中流言的對抗。

都是為了守住那條他認為唯一正確的路。

他把她護在自己的羽翼下,用他並不寬闊的脊背,為她擋住外界的風雨和惡意。

他告訴她「人活著不只是為了吃飯」。

在她被欺凌時教她「記住今天」。

在她迷茫時為她點明文理方向。

他的話依然不多,但每一句,都像是用盡心力打磨過的基石,墊在她通往未來的路上。

賣掉那支代表著他青春與夢想的鋼筆時,他摩挲了很久。

沒有太多不舍,反而有種奇異的釋然。

舊夢已遠,而新的希望,正握在手裡,亟待破土。

家長會上那場爆發,是他平生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失態。

他隱忍多年的委屈、憤怒。

還有那份深沉的、不容玷污的父愛,在那個時刻,如同火山噴發,洶湧而出。

他不僅要為女兒爭一個公道,更是要向所有人宣告:

這個從泥濘里被他撿起來的孩子,被他用知識和心血澆灌,已然亭亭,未來必將參天。

他看著她從怯懦到自信,從懵懂到明晰,最終振翅高飛。

他一生坎坷,清貧如洗,似乎什麼都沒抓住。

但他低頭,看著自己這雙布滿老繭、曾握粉筆也曾握鋤頭的手。

仿佛又能看到,那上面曾托起過一顆蒙塵的珍珠。

並親手為她拂去塵埃,讓她得以綻放出,屬於她自己的,流光溢彩。

這就夠了。

番外:光的方向*

車子駛下省道,拐進熟悉的鄉間小路。

窗外的稻田在夏末的風裡泛著金色的波浪。

嬌嬌趴在我腿上,小手指著窗外:「媽媽,那是姥爺家的方向嗎?」

「是,」我摸摸她的頭,「馬上就能見到姥爺了。」

梁程穩穩地把著方向盤,笑了笑:「爸上次說院子裡的葡萄熟了,嬌嬌這次可以去摘了。」

車子停在熟悉的院門外。

那兩間土坯房依舊立在那裡,但牆面新粉刷過。

院子裡收拾得乾乾淨淨,角落的葡萄架果然墜滿了紫瑩瑩的果實。

院門虛掩著,我們推開走進去。

宋老師,不,爸爸正戴著老花鏡,坐在葡萄架下的竹椅上,手裡拿著一本《古代漢語》。

旁邊小凳上放著茶杯。

陽光透過葡萄葉的縫隙,在他花白的頭髮和書頁上跳躍。

「姥爺!」嬌嬌像只小鳥一樣撲過去。

他抬起頭,看清是我們,眼角的皺紋立刻舒展開,像秋日的菊花。

他放下書,一把將嬌嬌抱起來,小傢伙咯咯笑著去摸他的眼鏡。

「爸。」我和梁程同時叫道。

「哎,」他應著,抱著嬌嬌站起身。

「路上熱吧?屋裡晾了涼茶。」

屋裡還是老樣子,乾淨,簡樸,但書架上的書更滿了。

牆上我從小到大的獎狀和錄取通知書依舊貼在老地方。

只是上面小心地覆了一層透明的塑料薄膜,防著灰塵。

梁程把帶來的大包小盒放好,拿出給爸爸買的新茶葉和一件輕薄的羽絨服。

「爸,試試這個,聽說今年冬天冷。」

爸爸接過去,摸了摸料子,沒說什麼,只是點了點頭。

晚飯是在家裡吃的。

我下的廚,炒了幾個他愛吃的菜。

梁程陪著他喝了一點我帶的黃酒,聽他慢悠悠地說著村裡的事。

誰家孩子也考出去了,誰家老人走了。

吃完飯,收拾妥當,嬌嬌在屋裡玩梁程帶來的新拼圖。

我看著爸爸在燈下越發清晰的白髮,終於開了口。

「爸,」我給他續上熱茶。

「這次跟我們回省城吧。房子都收拾好了,有朝陽的房間,離公園也近,您散步方便。

「嬌嬌也想天天見到姥爺。」

梁程也附和:「是啊爸,知雨現在工作穩定了,我也能照顧家裡。

「您一個人在這邊,我們實在不放心。」

爸爸端著茶杯,氤氳的熱氣模糊了他的表情。

他沒立刻回答,吹了吹浮沫,喝了一小口。

「我知道你們孝順,」他放下杯子。

「我這裡住慣了,左鄰右舍,說句話都方便。去城裡,籠子一樣,憋得慌。」

「可是您年紀大了……」

「我身體硬朗著呢, 」

他打斷我,指了指牆角那把他自己打的鋤頭。

「地里的活還能幹。再說, 你們不是每個月都回嗎?這樣挺好。」

我還想再勸,他卻站起身, 走到書架邊, 抽出一本相冊,翻開。

裡面是我大學時寄回來的照片,還有後來我們結婚、嬌嬌滿月的照片。

他都仔細地貼著。

「你看,」他指著照片上抱著嬌嬌, 笑容舒展的我。

「你現在這樣, 挺好。我的任務, 完成了。」

他的語氣里有種如釋重負的圓滿,也有一份不容更改的堅持。

第二天, 我們開車帶他去鎮上買東西。

在鎮上新開的超市門口, 我們遇到了一個意想不到的人。

我的生父張富貴。

他老了很多,背駝得厲害。

穿著一件髒兮兮的舊汗衫, 正費力地把一袋便宜米往一輛破三輪車上搬。

抬頭看到我們,他愣了一下。

目光掃過我們光鮮的衣著, 停在梁程手裡提著的,明顯價格不菲的營養品和水果上。

眼神複雜地閃爍了一下, 隨即迅速黯淡下去。

低下頭,假裝沒看見,更加賣力地搬那袋米。

脖頸上的青筋都繃了起來。

我聽村裡人說過, 張天寶後來染上了賭, 欠了一屁股債, 跑出去幾年沒⾳信。

⽣⺟王桂芬氣病了。

如今家⾥就靠⽣父種點地和偶爾打零工維持, 那點家底早被掏空了。

爸爸也看見了他, 但什麼都沒說, 只是平靜地對我說:「⾛吧,去前面看看。」

回去的路上, ⻋里有些沉默。

嬌嬌玩累了, 在我懷⾥睡著。

我看著窗外⻜速倒退的田野和村莊,想起生父那佝僂的背影和閃躲的眼神。

又想起超市裡爸爸給我們挑嬌嬌愛吃的零食時,那從容溫和的側臉。

⼀個在泥淖⾥掙扎, 日漸腐朽;

⼀個在清貧中堅守,精神豐盈。

⻋子快到家時,我輕聲對爸爸說:

「爸, 您不想去城⾥, 我們不強求。但以後, 我們每周都回來。」

他從後視鏡⾥看了我一眼, 目光交匯,他微微點了點頭。

「好。」

夕陽將他的影子拉得很長,落在乾淨整潔的村路上。

我知道,他的根在這裡。

他用⾃己的⽅式, 為我,也為他自己, 撐起了⼀⽚永不傾斜的天空。

⽽我, 會帶著他給我的這份光和力量,常回來看看。

因為我知道, 無論我飛得多高多遠,這盞燈,永遠為我亮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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