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走過去,外婆把背心往我身上套。
「哎呀,」她摸索著我的肩膀,有些懊惱,「織小了?外婆再改改哦。」
「外婆,這是今年的新款式,就流行穿小一號的,顯身材!你看,多好看!」
外婆聽了,臉上樂開了花。
「好看就行,我這還有好些毛線,再給你織幾件換著穿。」
看著外婆重新忙碌起來的身影,我和舅舅低聲道。
「外婆已經一年沒有提起過我媽了。」
舅舅抽了口煙。
「可能年紀大了,記憶力也不好了。」
「舅舅,我想回鎮里上班了。」
舅舅把我拉到一邊。
「真要走?萬一......」
「能瞞到今天,已經是萬幸了。」
我看著屋裡外婆的側影。
「外婆現在有事做,注意力轉開了。我總不能一輩子待在這兒,那才更容易露餡。」
一切似乎都走上了正軌。
只有深夜裡聽著洗衣機滾筒的聲音,我才覺得和媽媽的聊天已經恍若隔世。
凌晨兩點,手機鈴聲響起。
我一個激靈從床上彈坐起來,睡意全無。
來電顯示是外婆。
我瞬間呼吸停了半拍。
「外婆?」
電話那頭只有一陣壓抑又痛苦的喘息。
我的手腳冰涼。
「外婆?說話啊!你怎麼了?」
「......疼......」
是外婆的聲音。
「疼?哪裡疼?」我急得從床上跳下來,「外婆,你告訴我,到底哪裡疼?」
「玉珍......」她帶著哭腔,喊著我媽的名字,「我疼啊......」
「是肚子?還是頭?」
我腦子一片空白,只能憑空猜測。
「你跟前有藥嗎?舅舅呢?」
電話接著傳來更痛苦的呻吟。
她似乎想說什麼,卻又說不出來,只是來回念叨著。
「心口燒得慌,玉珍啊......」
外婆有些迷糊,滿嘴喊著我媽的名字。
「外婆!你別掛電話!我馬上回來!」
我的話音未落,那頭突然傳來「咚」的一聲悶響。
一切歸於死寂。
「外婆!」我對著手機大喊。
9
「念念?」舅舅的聲音還帶著喘。
背景里響著電子音:「請 003 號到 9 號診室就診。」
「舅舅!外婆出事了!你在哪?」
「出事?怎麼了?」舅舅聽起來疲憊不堪,「晚上你舅媽老毛病犯了,膽結石,疼得滿地打滾。我剛把她送來鎮醫院,這頭剛安頓好。出啥事了,我現在趕回去。」
「她說她疼,一直喊著我媽,電話就斷了!」
我的聲音發抖,一邊胡亂抓了一件外套穿上。
「舅舅,你先看著舅媽的情況,我馬上回去!」
掛了電話,我踩上鞋子就往門外跑。
鎮里到村裡,這個點上哪兒去找車?
我急忙打給張姨。
電話傳來張姨帶著睡意的聲音。
「怎麼啦念念,大半夜的。」
「我外婆可能暈倒了,在家裡,需要你幫我去瞧瞧,我還需要一輛車!」
張姨瞬間睡意全無,在電話那頭直接吼了一嗓子。
「小軍!快起來!你念念姐家出事了,趕緊去開車!我上她家看看!」
小軍惺忪的聲音傳來。
「好!」
遠遠地我就看到小軍的車停在院門口。
屋裡的張姨正和小軍一起,把外婆往車上背。
「快!念念回來剛好,搭把手,把人弄車上去!直接送鎮醫院!」
小軍的麵包車開得幾乎要飛起來。
我心裡一陣陣發慌。
一路上,我抱著外婆,她已經陷入半昏迷。
嘴裡含糊不清地呢喃著,翻來覆去就是那幾個字。
「玉珍啊,媽疼......」
「玉珍啊,我心口燒得慌。」
她的手在我胳膊上胡亂地抓。
我只能一遍遍裝成媽媽的聲音,應著她。
「媽,我在這兒,不怕,馬上就到醫院了。」
每一聲「媽」,我心裡就剜地疼一下。
張姨坐在副駕,不時回頭看我們,嘆著氣。
「這老太太......唉!」
急診室里燈火通明。
舅舅看到外婆被推進來,神色又白了一寸。
醫生戴著口罩,襯得眼神格外銳利。
他掀開外婆的眼皮看了看,又按幾下她的心口和腹部。
外婆迷糊間,發出幾聲痛苦的呻吟。
他皺著眉抬頭看我們,語氣不耐。
「你們這些家屬是怎麼當的?這都疼了多久了才送來?再晚一點神仙都救不回來!」
我整個人都懵了,呆呆地看著醫生。
「疼了很久?」
「很久?」醫生鄙夷地哧了一聲,手上的動作卻沒停,迅速地開著單子。
「這種程度的疼痛,不可能是一下子就有的。病人肯定已經斷斷續續疼了好些天,她是怎麼熬過來的?你們做小輩的就一點沒發現?」
醫生的話,幾乎是扇在我臉上。
疼了好些天?
腦海里閃過外婆坐在院子裡,安安靜靜地織著毛衣的樣子。
原來乎靜之下,是她獨自忍受著痛苦。
「急救,急救,心率下來了!」
醫生突然對著辦公室大喊。
10
幾個護士推著擔架就往搶救室里沖。
儀器的滴滴聲,周遭的人聲腳步聲,頓時混成一團。
我被護士推到一邊,眼睜睜看著他們圍住外婆。
「腎上腺素一支!」
「除顫!除顫上來!」
舅舅靠在牆上,一下滑坐下來。
我腦子裡一片空白,渾身發冷。
時間不知過了多久,似乎有一個世紀。
儀器的警報聲停了,顯示屏上的線條恢復規律。
醫生走出來,摘下口罩。
露出一張滿是汗水的臉。
他走到舅舅面前,將一張薄薄的紙遞了過去。
「我們盡力了。你們家屬,也做好心理準備。」
他的聲音有些不忍。
「老人年紀大了,送來得又太晚,心肌壞死面積太大。能不能熬過今晚,看她自己的造化了。」
舅舅的手一抖,那張紙就從他指縫中滑落下來。
我走撿起地上那張紙。
「病危通知書」。
「醫生,」我嗓子裡乾澀,幾乎要冒煙,「真的沒有辦法了嗎......」
他已經轉身走進辦公室,留下我們,和周遭的一片焦躁。
我和舅舅守在門外,誰也沒有說話。
他時不時要跑去另一頭看看舅媽,回來時,疲累就又多一分。
我坐在門口,腦子裡過了一遍又一遍畫面。
全是媽媽和外婆的身影。
一個護士突然從病房裡出來。
「家屬呢?病人醒了,在找你們。」
我猛地站起來,眼前突然黑了一陣,甩甩頭趕緊跑進去。
外婆正半靠在床上,臉色依舊蒼白。
她聽見動靜,眼睛微微眯開一條縫。
正看向我,渾濁的眼睛裡突然一亮,嘴唇翕動。
「玉珍啊?!」
那一聲,又驚又喜,幾乎是瞪圓了眼,掙扎著就要坐起來。
她又定睛一看。
「哦,是念念啊。」
她伸出那隻沒在輸液的手,朝我伸過來,想要拉住我。
我慌忙把手遞過去,緊緊握住她的手。
「念念啊,聽外婆說。」
「外婆老啦,沒多少時間啦。」
我拚命搖頭,不讓她說下去。
故作輕鬆抹了一把掉淚。
「外婆你胡說!醫生說你沒事了,休養幾天就能出院。」
「外婆,你會長命百歲的!」
外婆無奈地笑了兩聲,收回了眼神,喃喃自語。
「念念,要不搬回老家住吧,你一個人在外面,外婆總是不放心。」
「外婆給你織了好多毛Ṱű̂⁼衣,紅的、黃的、綠的......夠你穿好多好多年了。」
她絮絮叨叨地說著,精神頭竟愈發好了起來。
還嫌棄地看了一眼手上的留置針。
「這玩意兒弄得我怪不得勁兒的。」
又看向我,眉頭一皺。
「念念,我想喝熱水。醫院這水涼颼颼的,喝了鬧肚子。」
我一時沒反應過來。
這哪兒像個剛從鬼門關回來的病人?明明中氣十足。
舅舅剛從舅媽那邊跑回來,一進門就聽見外婆的嘟囔,也一臉懵。
「媽?你好點兒了?」
「好什麼好!」外婆瞪了他一眼,「你媳婦兒咋樣了?你倆都要顧好身體,才多大個年紀啊。」
舅舅看看精神矍鑠的外婆,竟不知道說什麼好。
他隨著我出了病房,才難以置信地開口。
「看來是你媽媽和你外公天上保佑,外婆這關算是過了。」
我心裡突然亂了一下。
外婆一定能挺過來的。
畢竟,媽媽也在她的身體里。
「叮叮叮!」
護士站突然警鈴大作。
「2 號床!2 號床!」
護士和值班醫生飛奔向病房。
我和舅舅一愣, 掉頭往回跑。
手裡的杯子一抖, 摔在地上。
2 號床, 是外婆。
11
醫生和護士們已經圍了上去, 將病床堵得水泄不通。
我只能從人群的縫隙里,看到那條心率線變成一條直線。
「除顫!」
「腎上腺素!」
外婆瘦小的身體在電擊之下,猛地彈起, 又重重落下。
我很怕,怕得咬破了手指,站立不穩。
舅舅被一個護士攔在門口。
這個一夜蒼老的男人,此刻像孩童時候盼著母親回家一樣, 扒著門框。
「媽......媽!」
時間無比漫長。
直到警報聲被手動關掉。
病床邊的腳步聲都停了下來。
主治醫生走出來, 搖了搖頭。
一瞬間, 我被抽走所有的力氣。
舅舅的哭聲戛然而止, 茫然地盯著前方, 發不出一點聲音。
外婆走了。
帶著媽媽的心跳, 一起走了。
12
我坐在外婆常坐的那張藤椅上。
旁邊的小竹筐里, 還放著她沒織完的毛衣。
一根針上纏著明黃色的毛線。
眼淚還是沒忍住滾了下來。
我掏出手機,幾十個未接來電, 全是親戚朋友的。
我一個也不想回。
語音信箱裡全是紅點。
我點開來, 才發現是外婆的號碼。
顯示的是那天我去幫她打水的時間。
我的心臟猛地一滯。
深吸一口氣,點開播放。
「念念呀......」
三個字,眼淚決堤而下。
「外婆最放心不下你,以後你就一個人了可怎麼辦......外婆就想著啊, 你已經沒有媽媽了,如果外婆也走了呀,你身邊還能依靠誰呢。」
「那天你一開口, 外婆就心裡明白了七八分。」
外婆的聲音頓了頓,無奈地笑了一下。
「玉珍是我女兒, 我怎麼會不認得她呢?」
轟的一聲,我腦子裡一片空白。
原來, 她什麼都知道。
她從一開始就知道!
她只是在配合我。
為了我,也為了媽媽最後的心愿,才拼著一口氣捱到最後。
外婆的聲音還在繼續.
只是越來越輕,帶著濃濃的倦意。
「外婆老啦, 撐不住啦。現在好了, 你外公和你媽媽,都來接我啦。」
「只可惜, 外婆怕念念以後沒有家了。」
「不要難過, 外婆已經被女兒從死神手裡搶回來一次啦。外婆給你唱首歌好不好?天黑黑, 欲下雨......」
「未來呀, 你們都乎乎安安,⻓命百歲。」
語音到這裡, 戛然而止。
我攥緊手機,止不住地發抖。
「嗯,外婆,長命百歲。」
番外:
很多年後,在一個暮色傍晚, 我帶著孩子在公園裡散步。
旁邊一個年輕的媽媽,正抱著她哭鬧的孩子。
她溫柔地輕哄, 嘴裡哼著我最熟悉的童謠。
「天黑黑,欲下雨......」
我的腳步不禁頓住。
年輕的媽媽繼續哼唱,那是我從未聽過的後半首。
「......是否成人的世界背後總有殘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