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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輿論一片喊殺聲里,警方的調查又有了新發現,案子迎來了第三次反轉。
老劉帶著人去醫院調了許清辭近一年的全部醫療記錄,這才發現她的病情早就嚴重到失控了。
高位截癱引發的神經痛越來越凶,止痛藥每次從最初的一片加到三片,劑量早就逼近了安全上限,可還是止不住疼。
她身上長了好幾處褥瘡,最嚴重的地方已經潰爛流膿,還引發了感染。
更要命的是,長期臥床讓她的腎功能也衰竭了。
醫生說後續只會越來越痛苦,根本沒根治的可能。
許清辭的主治醫生嘆了口氣:
「她的生活質量基本為零,每天都在受常人想都不敢想的罪。」
「她不止一次跟我說『活著沒意思,不如死了痛快』,我們提醒過家屬好多次,患者自殺傾向特彆強,得 24 小時盯著。」
常上門幫許清辭做康復的護工張姨,也提供了關鍵線索。
她抹著眼淚,紅著眼眶說:「清辭姑娘太苦了,上次我去她家,她拉著我的手哭,說『張姨,讓我走吧,我太疼了,真的熬不住了』。」
張姨還交給警方一部舊手機,說是許清辭半個月前偷偷塞給她的,特意交代:萬一出事,就把這手機給警察。
手機里存著一段錄音,點開的瞬間,許清辭帶著哭腔的哀求聲就飄了出來:
「江敘白,我實在受不了了……全身都像在被火燒、被針扎……醫生說只會更糟,根本沒有希望了……你幫幫我,讓我走吧,好不好?我真的熬不住了……」
背景里是她壓抑的啜泣,還有江敘白漫長又沉重的沉默。
過了好半天,才聽見他低啞的聲音:「再等等,說不定會有辦法。」
「沒有辦法了!」許清辭的聲音陡然拔高,滿是絕望,「你就當可憐可憐我,幫我這一次……」
錄音到這兒戛然而止。
與此同時,技術員恢復了江敘白手機里刪掉的備忘錄,裡面是他從今年三月開始記的內容。
「3 月 15 日,凌晨兩點,她疼醒了,抓著我的手哭,我也跟著哭,手抖得停不下來。」
「4 月 2 日,她一整天沒吃東西,說『活著就是受罪,不如死了』,我罵了她一頓,其實心裡比她還難受。」
「5 月 10 日,陪她去看醫生,醫生說神經痛根治不了,只能靠止痛藥維持,可藥已經快不管用了。」
「6 月 8 日,她又求我了,說想喝農藥,我沒答應。看著她的眼睛,我自己都快撐不住了。」
最後一條記在案發前夜:
「她把康復器材扔地上了,說『不練了,疼』。我看著她蜷在輪椅上,像個破布娃娃。她又求我了,我沒說話。不能再這樣看著她疼下去了。」
錄音、病歷和備忘錄,拼出了個讓人喘不過氣的真相:許清辭是實在熬不住劇痛,主動求死的。
江敘白則是在她一次又一次的哀求里,從最初的拒絕、猶豫,最後慢慢變成了默許,甚至幫她鋪了路。
面對這些證據,江敘白沉默了好久,最後像泄了氣的皮球,低聲說:
「最後的結尾……還是被你們查到了。」
他終於不裝了,說起許清辭最後幾年受的罪。
「她半夜疼得在輪椅上打滾,止痛藥吃到吐,因為褥瘡不敢翻身,只能整夜坐著哭。」
「我看著她那樣,心裡跟被刀割似的,可我一點辦法沒有。醫生說治不好,我只能眼睜睜看著她疼。」
「她第一次求我幫她死的時候,我罵了她,說她懦弱。」
江敘白的眼睛紅了。
「可後來她天天求,我看著她疼得生不如死,我自己也快瘋了。一開始買安眠藥,真是想讓她能睡個安穩覺,可後來……我就想,或許這真的是唯一的解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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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證據一曝光,輿論場迎來了第三次,也是最沉重的一次反轉。
公眾的注意力從對江敘白的個人審判,轉向了一個禁忌話題:安樂死。
#這到底是謀殺還是慈悲#的詞條下,觀點吵得不可開交,輿論徹底分成了兩半。
一方滿是同情:
「這才是真的愛啊,看著愛人遭罪卻不幫她解脫,才是最大的殘忍。」
「在沒完沒了的痛苦面前,讓她體面地走,是最人道的事。」
「江敘白照顧了二十年,已經仁至義盡了,他就是幫妻子了卻最後心愿。」
另一方卻堅決反對,語氣尖刻:
「啥時候殺人都成有理的了?一旦開了『安樂死』的口子,往後還得了!」
「誰都沒權力決定別人的生死!今天他能『幫』妻子死,明天是不是就能『幫』爹媽死?」
「動機再好也沒用,法律就是法律,不能因為可憐他就網開一面。」
那段帶著哭腔的錄音和冷冰冰的病歷,讓這場爭論不再是空對空的瞎扯。
疼痛科醫生都出來科普,跟大眾講高位截癱晚期患者那種「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痛。
神經痛像無數根針在扎骨頭,褥瘡潰爛的疼日夜不停,連喘氣都可能牽扯著疼。
這一下,「未經他人苦,莫勸他人善」這句話,分量重得壓人。
大家對江敘白的評價,也掉進了無奈的灰色地帶。
沒人再簡單罵他「惡魔」,也沒人誇他「深情」。
反而都在琢磨:這或許是個怎麼選都錯的悲劇。他既是結束妻子生命的加害者,也是她疼得喊救命時,唯一能聽見、能回應的人。
之前那種非黑即白的輿論狂熱慢慢退了,評論區里多了些沉默和琢磨。
有人說:「換作是我,我也不知道該咋辦。」
也有人說:「最該怪的不是江敘白,是沒有『安樂死』制度,逼得病人只能這麼痛苦地走。」
網上的喧囂漸漸淡了,換成了一種沉重的安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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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敘白像是默認了外界說的「慈悲殺人」。
之後的審訊和採訪里,他開始細細講許清辭受的苦。
語氣裡帶著剛剛好的悲傷和疲憊,仿佛終於為自己的所作所為,找到了個能說出口的理由。
可我心裡反倒更亂了。
真相好像有好幾張臉:一會兒是他掐著屍體時的癲狂,一會兒是他寫備忘錄時的痛苦,一會兒又是他對著錄音時的沉默。
我既同情他這二十年熬過來的難,又沒法原諒他逼死妻子的狠。
我既懂許清辭求死時的絕望,又替她的結局可惜。
心裡那桿秤左搖右晃,怎麼都穩不住。
直到我翻來覆去聽了許清辭的錄音,又把江敘白的備忘錄看了一遍,一股強烈的負罪感突然抓住了我。
我止不住地想當年那篇報道:「畢業即承諾!小伙不離不棄娶截癱女友,演繹現實版愛情童話」。
要是當年我沒寫那篇報道,沒把他捧成「愛情楷模」,他是不是就不用被「聖人」的標籤綁著?
是不是能坦然說自己累、自己苦,甚至五年前提離婚時,不用被各方壓力逼得退回去?
許清辭是不是也不會總活在「拖累他」的愧疚里,不會覺得自己毀了他的人生?
是不是就走不到自殺這一步?
我想起江敘白第一次在看守所里那聲乾澀的笑,突然懂了!
他或許從一開始,就不想當那個「楷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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案子審到這一步,好像已經塵埃落定。
我最後一次去見了江敘白。
他比之前更憔悴了,眼窩陷得很深,顴骨凸出來,頭髮又長了些,亂糟糟地貼在臉上,活像一具被抽空靈魂的軀殼。
我們隔著桌子對坐,沉默了好半天,我鬼使神差地問了句:
「江敘白,拋開外人的眼光,當年結婚,你是真的心甘情願嗎?」
這句話像根針,一下戳破了他勉強撐著的平靜。
他猛地抬頭,雙眼瞬間布滿血絲,死死盯著我。
那眼神里沒有麻木,也沒有瘋狂,只剩積壓了二十年的恨意。
「心甘情願?」他嗤笑一聲,聲音沙啞得像砂紙磨木頭,「我當時怕得要死!」
防線一破,真話跟洪水似的湧出來。
他說,當年在醫院看見病床上毫無生氣的許清辭,第一個念頭就是跑!
他才二十出頭,剛畢業,人生還沒開始,怎麼可能願意一輩子被個截癱病人拴住?
「可我還沒來得及說『不』,你那篇報道就出來了。」
江敘白的聲音抖得厲害,手銬偶爾磕在桌子上,發出「哐哐」的響。
「報紙上全是,鋪天蓋地的。我爸媽拿著報紙哭,說兒子你可要想好啊!她爸媽抓著我的手,說閨女託付對了人。連街上不認識的大媽都拉著我夸,說我是好男人!」
「我就像被架上戲台的猴子,你們一件件給我套上『深情』『偉大』的殼子,閃光燈對著我照,所有人都喊『好』,我除了把這齣戲唱完,還有路可走嗎?!」
他開始數這二十年的日子。
「你知道這二十年我過的是什麼日子嗎?剛結婚那陣,我還偷偷盼過,說不定她能好起來呢?說不定我們也能像別人那樣,晚上能靠在一起說說話,能有個孩子繞著腿跑。」
「可醫生早把話說死了,高位截癱傷到了神經,她連自己翻身都做不到,更別說別的。剛開始我還會幫她擦身、換尿袋時不敢抬頭。後來呢?後來就是他媽的麻木!」
「我每天晚上雷打不動要起來三次:十二點幫她翻一次身,兩點接尿袋,凌晨四點再看看她有沒有壓出褥瘡。她身上常年帶著藥味和消毒水味,床單三天一換還是能聞見淡淡的腥氣。那些所謂的『夫妻情分』,早被這些瑣碎磨成了渣,只剩下『照顧者』和『被照顧者』的本分。」
「孩子?我他媽連想都不敢深想。光她每月的藥費、康復器材費就占了我工資的大半,我晚上還得去夜市擺地攤補家用,連頓熱乎飯都吃不上,哪養得起孩子?再說,我敢要嗎?」
他突然提高聲音,又猛地壓低,「她自己也明白,有次看電視里的小孩,她偷偷抹眼淚,說『是我拖累你了,連個家都給不了你』。從那以後,我們誰都沒提過孩子的事。樓下張嬸抱著孫子曬太陽時,我都得繞著走,怕看見那小胳膊小腿的,更怕聽見她屋裡傳來的嘆氣聲。」
「還有社交,朋友?早他媽散乾淨了!」
「以前跟我稱兄道弟的幾個哥們,剛結婚那兩年還總叫我出去喝酒。可我哪去得了?下午六點必須回家做飯,晚上根本走不開!」
「有次小李結婚,我硬湊了兩百塊份子錢,想請假去喝喜酒,結果她那天神經痛犯了,抱著輪椅扶手哭,我走一步她抓一步,最後只能給小李發了條簡訊道歉。後來他們聚會再也不叫我了,朋友圈裡全是他們爬山、擼串的照片,我連點贊的勇氣都沒有。」
「去年碰到老周,他看我的眼神怪怪的,想說什麼又沒說,最後只拍了拍我肩膀,說『敘白,你太苦了』。苦?我連說苦的地方都沒有。」
「工作就更別提了。我剛進公司那陣,領導都知道我家裡的情況,沒兩年就把我調去銷售部當主管,工資能翻一倍。可銷售部要經常出差,最短也得三天。」
「我跟領導求情,能不能換個不用出差的崗位?領導皺著眉說其實每家都有困難,不能光照顧我一個。我能說什麼?最後那崗位給了個剛入職半年的年輕人,人家現在都升經理了,我還在原來的崗位上打轉。」
「錢不夠花,她的藥費、康復費像個無底洞;晚上睡不好,要起來幫她翻身、接尿;她被病痛磨得喜怒無常,上一秒好好的, 下一秒就罵人摔東西……」
江敘白的聲音越來越高, 帶著嘶吼。
「愛?早她娘的磨沒了!剩下的只有累, 是恨!我恨她成了拴住我的鎖鏈!」
他突然往前探身,盯著我的眼睛, 聲音壓得很低, 帶著種讓人毛骨悚然的坦白:
「但我更恨你!恨你寫的那篇鬼東西!恨這個逼人當聖人的世道!是你們,尤其是你, 合起伙把我這一生都毀了!」
「沒錯, 安眠藥是她自己吞的,是她求了我無數次, 我才給她的。」
他嘴角勾起一抹扭曲的笑。
「可我掐她脖子的時候, 她身體還有點餘溫,我明明知道她已經死了,可就是忍不住用力!我掐的不是她, 是我這二十年爛掉的命!我是在報仇!連她求來的解脫,我都要玷污!」
說完, 他向後癱倒在椅子上, 臉上露出個混著解脫和絕望的笑。
一瞬間,我渾身冰涼, 心裡的防線徹底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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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跌跌撞撞走出看守所,站在嘈雜的街頭,深秋的風卷著落葉打在臉上, 疼得發麻。
旁邊的小吃攤前,幾個人圍著手機議論紛紛:
「快看,那個明星出軌了, 又爆新料了!」
「真的假的?我看看……」
「我覺得不會這麼簡單, 肯定有翻轉!」
眾人低頭刷著手機, 很快就把注意力轉移到了新的熱點上。
江敘白的案子,那個掀起三次輿論反轉、讓無數⼈憤怒⼜同情的故事,像⼀陣⻛似的, 消失得⽆影⽆蹤。
我⼼里湧起一種說不出的虛⽆與悲涼,⼀個念頭如驚雷般炸響,讓我僵在原地。
原來我, 才是這⼀切罪孽的罪魁禍首!
當年我為了「新聞熱度」,為了「傳遞正能量」, ⽤⼀篇煽情的報道,把一個普通年輕⼈推上了神壇, 卻沒想過神壇之下,是怎樣的深淵。
我親⼿打造了那個「愛情神話」, 也親手埋下了悲劇的種⼦。
江敘白是凶⼿,他殺了許清辭,也毀了⾃己。
可我又何嘗不是兇手?我用⽂字殺了他們的愛情, 殺了他們本該有的⼈生。
街上的人來⼈往,每個人都步履匆匆, 沒人知道這個站在路邊發抖的女人,曾犯下過怎樣的錯。
我掏出手機,刪掉了當年那篇報道的存檔, 又刪掉了這幾個⽉寫的所有相關⽂章。
陽光穿過雲層照下來,卻暖不了我冰冷的⼼髒。
我知道, 這場由我掀起的⻛暴,最終只留下了兩個破碎的靈魂,和一個永遠無法贖罪的我。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