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的身後出現兩道虛影,一隻神鳥,一隻鮫人,交頸纏繞。
水越來越滾燙,煙霧裊裊,如夢似幻。
12
翌日。
蒼鸞離開安國,去尋找南疆蠱師。
海靈珊來我的寢宮取鮫人淚。
她見我面色紅潤,不由得勾起了唇角:「予瀾,看來你昨晚已經將合歡蠱解了,將鮫人淚給本宮,本宮讓皇帝放你回西海。」
「讓你失望了,沒有鮫人淚。」我淡聲道。
海靈珊臉色一僵,她搖頭:「不可能,合歡蠱非合歡不可解,你既已解了蠱,為何會沒有落淚?難不成, 你並未解蠱,只是暫時壓制住了?」
見我默認,她反而笑了,笑容里卻多了幾分悔恨:「很好,沒想到你讓本宮白籌謀了一番,早知道,本宮昨夜就不應該放你離開。」
她言下之意是早知道就應該將我困在她的寢宮裡,找蒼鸞以外的人和我圓房。
我嘆息:「海靈珊,曾經你是西海鎮海之寶,如今卻為了一個男人變得如此歹毒,男人最不可信,你總有一日會後悔。」
「無須你費心,你還是操心操心你自己罷。」海靈珊已然失去耐心,她起身道,「予瀾,本宮敬重你是西海公主,給你三分薄面,你要麼交出鮫人淚,平安回到西海,要麼......」
我冷哼:「如何?」
「要麼,你就走不了了。」她意味深長地看我一眼,丟下這句話,轉身離開了雨瀾宮。
海靈珊走後,我在思考接下來要走的路。
如今是一個僵局。
海靈珊不願意跟我回西海,就算我和蒼鸞將她打暈,扛回西海也無濟於事。
她已化作人形,西海那麼大,困不住她。
她的心在安國,遲早還是會回到安國。
除非,讓她對安瑾澹徹底死心。
是夜,我魚尾化作雙腿,溜出瀾宮。
剛走出瀾宮,安瑾澹攔住我的去路:「愛妃,你這是要去哪裡?」
我輕笑道:「想出去透透氣,陛下要一起嗎?」
「這麼晚了透什麼氣?不如,陪朕泡個澡罷。」安瑾澹說話間牽住我的手,將我往雨瀾宮裡帶。
我停下腳步,堅持道:「可是我想去御花園逛逛。」
我的眼眸朝他釋放蠱惑力。
安瑾澹伸手捂住我的雙眼,湊到我耳畔說:「予瀾,別想再蠱惑朕了,皇后已經告訴朕,捂住你的眼睛就能不被你蠱惑了。」
「皇后還告訴朕,你和朕從未圓過房,全是你給朕編制的夢境罷了。」
「予瀾,朕今夜就要和你圓房,讓你心甘情願地為朕落下鮫人淚!」
他說罷攬住我的腰,正欲將我攔腰抱起。
海靈珊居然將鮫人的秘密都告訴了安瑾澹。
我從袖間抽出一把匕首,抵住安瑾澹的脖頸,命道:「別動!」
他怔住,不敢動彈。
侍衛衝過來護駕。
我挾持住安瑾澹,對他下令:「準備一匹馬,否則我就殺了你!」
看來海靈珊忘了告訴安瑾澹,我除了用眼睛蠱惑人之外,我的聲音也有蠱惑的作用。
我的命令如同聖旨,讓人不可抗拒。
安瑾澹立刻命侍衛:「給她一匹馬!」
我挾持安瑾澹駕著一匹馬離開皇宮,往護城河而去。
到了護城河邊,我告訴安瑾澹:「安瑾澹,皇后便是海靈珊,上次她獻給你的藥是她自己的肉,沒有鮫人淚,你每半個月服一次海靈珊,可暫時壓制毒性。」
我說罷,從馬背上縱身而下,跳入護城河中。
護城河環繞整個安國京城,安瑾澹想要找到我,可謂是難如登天。
13
我之所以告訴安瑾澹海靈珊的身份,就是想要考驗一下人性。
安瑾澹若真的在乎海靈珊,他定然捨不得讓海靈珊割肉給他當藥引。
若他寧願自己毒發身亡,也不願傷害海靈珊,那說明海靈珊沒有愛錯人。
若他為了解毒,去割海靈珊的肉,想必海靈珊也能看清楚他不值得她深愛。
而我,只需靜觀其變即可。
安瑾澹派人在護城河裡打撈我,撈了三日一無所獲。
安瑾澹的毒又發作了。
他將皇后傳到病榻前,對她說:「皇后,朕知曉你是海靈珊所化,既然你的肉能為朕壓制毒性,那就請皇后忍痛割肉罷。」
海靈珊啞口無言,她捏緊拳頭,在心底暗罵我。
她在怪我不該將她是海靈珊的消息告訴安瑾澹。
是她不仁在先,那就別怪我不義了。
她可以不跟我回西海,可她選擇用合歡蠱來毀我貞潔時,我們便已站在了對立面。
「陛下,臣妾上回割肉的傷口尚未痊癒,臣妾還懷著身孕......」海靈珊說罷撩起裙擺,亮出她的傷痕。
她的大腿處空了一塊,是上回她自願割肉給安瑾澹當藥引留下的。
安瑾澹只看了一眼,便擺手:「皇后, 朕知道你不容易,可朕乃一國之君,如今鮫人淚尚未得到,就只能先委屈你了,你原本就是一株海珊瑚,缺一塊不會死。」
海靈珊眸底盈著淚,心甘情願地奉獻和被迫奉獻是兩種滋味。
她說她想要品嘗人間的冷暖,想必這一刻品嘗到了。
安瑾澹又道:「朕會彌補你,待你誕下龍嗣,朕會封他為太子。靈珊,你也不忍心看著朕毒發身亡,是嗎?」
「是,臣妾捨不得陛下毒發身亡。」海靈珊忍著痛,割下一塊肉來給安瑾澹入藥。
安瑾澹派去護城河搜尋我的人,將護城河搜遍了都沒找到我。
安瑾澹每隔半個月就從海靈珊身上取一次藥引,全然不顧她的死活。
海靈珊原本生活在海里,哪怕她化作人形,每夜還是要浸泡在水裡。
她身體已經缺失了很多塊,每夜泡在水裡時,傷口的血將水染紅,讓她疼痛難耐。
她為了腹中胎兒,艱難地熬過那一個個痛苦的夜晚。
蒼鸞帶著解藥回來了,南疆蠱師給了蒼鸞藥方,讓他自己去尋找藥引。
其中一味藥引是狼妖在月圓之日時取下的血。
狼妖在月圓之日的血滾燙無比,能夠將蠱蟲逼出體內。
可要在這世間找到一隻狼妖,且取下他的血,並不容易。
好在功夫不負有心人,蒼鸞找到了那隻狼妖。
他是寧國皇帝寧赫宇,每到月圓之夜,狼妖克制不住狼性,想要嗜血。
皇后紀雲瀲會用馴妖鞭來抽他,直至他平靜下來。
蒼鸞向寧赫宇和紀雲瀲說明來意之後,徵得了他們的同意。
他們還讓他們的兒子寧澄拜蒼鸞為師。
那滴血就當作是小狼妖寧澄的拜師禮。
藥引找齊後,蒼鸞幫我解了蠱。
在安瑾澹第六次取藥引時,海靈珊虛弱地躺在病榻上,她雙手護住小腹,搖頭道:「陛下,再這樣下去,臣妾熬不到分娩之日,求陛下垂憐。」
安瑾澹已毒入骨髓,只想著給自己續命,哪還顧得了海靈珊和她腹中胎兒?
「皇后,你是一株珊瑚,你腹中懷的胎兒說不定也是株珊瑚,不生也罷。」安瑾澹說罷,命人將海靈珊按住取藥引。
海靈珊嘶喊著,痛暈過去。
再醒來時,她身上又缺失了一塊。
眼淚從她的眼角流下來,她終於體會到了人間的冷暖,也體會到了人性之惡。
以前她還在奢望,待生下皇子後,安瑾澹會封他為太子。
將來她的子嗣後代會改變在海底做凈化石的命運,堂堂正正地成為一個人。
是她錯了,就算她生下皇子,安瑾澹恐怕也會將他當作藥引,為他續命。
海靈珊想通了這點後,她逃了,趁著安瑾澹上早朝時,她用皇后令牌逃出了皇宮。
她來到護城河邊,縱身跳進河裡。
她不再隱藏氣息,在河底尋找著我。
我循著她的氣息找到她,我們在水裡對話。
她嘆氣:「公主,我錯了,我不該將真心錯付給安瑾澹,你說得對,他不配。」
我很欣慰她能醒悟過來,只是這代價有點大:「海靈珊,你既已看透,那就跟我回西海罷。每一個活在西海的子民,享受了你所給予的清澈水質,都會敬重你,感激你,你的付出才有價值。」
海靈珊搖頭:「我回不去了,我沒有那麼偉大,哪怕為西海而活可以成神,我亦想做自己。我不後悔當人,只是後悔愛錯了人。」
「西海才是你的歸宿,你庇佑西海,西海也會庇佑你。」我跟她分析利弊,「你若執意不回西海,安瑾澹不會放過你這個藥引。你再落入他的手裡,只有死路一條。」
海靈珊的聲音里透著化不開的悲涼:「如今我的身體千瘡百孔,心也千瘡百孔,我已經沒有退路了,我不甘心,就算回去,往後我也不過是在漫長的歲月里,不斷地回首這段不堪的往事。」
我繼續勸說:「無論是身體的傷,還是心底的傷,總歸會有痊癒的那日。海靈珊,只要你回西海,我陪你療傷,西海萬千海族陪你療傷。」
「不了,我堅持自己的選擇。」海靈珊語氣篤定。
她身體的血將河水染紅,我們所處的位置偏僻,可最多半時辰,血水就會引來皇家禁衛。
「來不及了,公主,我要先把腹中胎兒生下來。」
海靈珊忍著痛,在水下誕下了一株小海靈珊。
她親吻小海靈珊,隨後將小海靈珊捧給我,她像是在和我交代遺言:「我不想他和我一樣淪為藥引,求你幫我將他帶回西海,我未完成的使命,由他來替我完成。」
「我還有一個請求,將來待他修成人形之後,求公主讓他自由選擇是留在海底當凈化石,還是當人。」
小海靈珊必須要在西海才能長大,西海養育海靈珊,海靈珊反哺西海,這是自然的生態循環。
我捧著小海靈珊,頷首:「好,我答應你。」
岸上傳來整齊劃一的腳步聲,是皇家禁軍追來了。
皇家禁軍跳入河中,來緝拿我們。
海靈珊將我推開,語氣決然道:「你帶著他快走,我引開他們。」
她朝著相反的方向游去,身後暈開一片猩紅刺眼的血跡。
我聽見海靈珊的懺悔:「予瀾,我當初不該給你下合歡蠱,原諒我。」
「好,我原諒你。」我望著她遠去的背影,抱著小海靈珊躲開皇家禁衛。
14
海靈珊被抓回了皇宮。
安瑾澹掐住她的脖頸,眸底儘是陰暗之色:「我的皇后,你想逃去哪裡?你是朕的救命稻草,就算你逃到天涯海角,朕也會將你綁回來。」
海靈珊平靜道:「不逃了,陛下不就是想要用臣妾當藥引嗎?臣妾心甘情願。」
安瑾澹臉色緩和了些:「算你識相,只要你乖乖給朕當藥引,你還是朕最寵愛的皇后。」
海靈珊疼得發抖,嘴角扯出一抹苦澀的笑:「陛下,臣妾好疼,您能不能抱抱臣妾?若不然,臣妾可能撐不下去……」
安瑾澹知道海靈珊身上沒有一塊好肉,也知道她疼痛難耐。
「好,朕抱抱你。」安瑾澹將海靈珊擁入懷裡。
他以為只要他肯哄著海靈珊,海靈珊就會心甘情願地給他當藥引。
海靈珊手掌撫上安瑾澹的胸膛,在他懷裡唱起了歌。
歌聲如泣如訴,海靈珊的歌聲和鮫人的歌聲有著異曲同工之妙,可以起到蠱惑的作用。
安瑾澹沉溺在她的歌聲里,忘了今夕何夕。
海靈珊回想起十年前,被漁民捕撈上岸,獻給安國皇帝。
那時她日夜被擺在御書房裡,沒有西海的水滋養,身體越來越虛弱。
安瑾澹每回去御書房拜見他父皇時,都會順手給海靈珊澆澆水。
日復一日,海靈珊因此愛上了安瑾澹。
只是她沒想到,愛是滋養她的水分,也是穿腸的毒藥,她以為的救贖,實則是地獄。
忽然間,海靈珊指尖長出鋒利的刀片,她割斷了安瑾澹的喉嚨。
疼痛使得安瑾澹從蠱惑中清醒過來,他喉間鮮血噴涌而出,憤怒地掐住海靈珊的脖頸:「你……你竟敢弒君?」
「去死罷!」海靈珊指尖穿透安瑾澹的胸口,狠狠攥住他的心臟,掏了出來。
他的心臟毒素堆積,已經變成了黑色。
安瑾澹疼得抽搐不已,他死在了海靈珊懷裡。
皇家侍衛衝進宮殿時,海靈珊用燭台點燃了宮殿。
大火瀰漫,侍衛將安瑾澹燒焦的屍身抬出火海, 海靈珊則被燒死在了大火中。
她選擇用自焚來結束她的一生。
修煉了五百年的西海神石, 為了一個薄情寡義的男人, 葬送了自己的性命。
蒼鸞馱著我和小海靈珊飛上夜空,盤旋在安國皇宮的上空。
寢宮濃煙滾滾,海靈珊葬身火海。
我眼睛酸澀,一滴眼淚從我的眼角滑落, 墜落在我懷裡的小海靈珊身上。
淚珠遇到空氣凝固成珍珠, 這便是鮫人淚。
蒼鸞馱著我和小海靈珊飛過安國, 往西海的方向而去。
我們路過萬里山河,人間很美,可對於我們海族來說,海底的世界更美。
我們回到了西海, 小海靈珊取名為辰陵, 拜蒼鸞為師。
蒼鸞有著幾千年的修為,他是神族, 擔得起辰陵的師傅。
後來, 我又流了一滴淚,不過那是幸福的眼淚。
那是個星光璀璨的夜晚,蒼鸞馱著我, 飛進懸崖峭壁上的一個山洞裡。
進去後才發現, 他將裡面布置得如同人間的洞房。
上一次的神魂交融是虛幻, 這一次,我們真真實實地擁有彼此。
一滴淚從我的眼角滑落,被蒼鸞捧在掌心, 這滴淚盛載著我們甜蜜的回憶,他說會珍藏起來。
辰陵在海底和一隻小海蚌一起長大。
後來他和小海蚌都修成了人形。
小海蚌名叫眠霜,最愛睡覺。
某日眠霜躺在沙灘上曬太陽時睡著了, 被一個趕海的年輕男子撿了回家。
那個男人名叫應淮箏,他家徒四壁, 窮得揭不開鍋。
善良的小蚌精從身體里掏出一顆珍珠給應淮箏, 讓他去換吃的。
後來應淮箏掏光了眠霜腹中所有的珍珠。
他用珍珠換來的錢,置辦宅邸, 娶妻納妾。
太后病重, 要用蚌肉入藥。
應淮箏將眠霜獻給太后當藥引。
辰陵來向我告別:「師娘, 我要去人間找眠霜, 特來向您告別,勞煩您幫我跟我師傅說一聲。」
我答應過海靈珊,會讓她的兒子自由選擇未來的路。
我朝他揮手:「好, 去吧。」
辰陵臨走前對我說:「待我找到眠霜,我會帶著她回到西海, 一起守護西海。」
「好。」我頷首, 目送他離去。
蒼鸞飛過來, 化作人形落在岸邊。
他去了趟崑崙, 帶了崑崙山的聖果來給我吃,吃一顆我的修為能提升一百年。
這些年他常常天南地北地找天靈地寶來投喂我,以至於我的修為飛速提升。
我已經從鮫族公主, 成為了西海霸主。
我守護西海,蒼鸞在我身後默默守護我。
他將兩顆來之不易的聖果放入我掌心,寵溺道:「快吃吧。」
「一人一顆。」我將其中一顆還給他。
蒼鸞將聖果塞回我掌心, 語氣溫柔:「我不吃,都給你。」
我含笑將聖果放進嘴裡。
嘖,真甜。
-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