始終不肯提放人。
我漠然垂眸。
一時僵持不下。
門吏人微言輕,急得團團轉,四處奔走。
又過片刻,才有人奔來傳話。
「刺史大人說,放行。」
我輕輕舒了口氣。
沈淮舟卻像被人抽走了魂魄,眼神黯淡,幾乎要撐不住,往一旁栽下去。
門吏及時扶住他。
「沈大人!」
馬車從他身前駛過。
車轔轔,馬蕭蕭。
我沉默著坐在車裡,清風吹過,將車簾微微掀起。
日光斜照進來,外面的景致一覽無餘。
綠樹陰濃,人跡稀少。
出城了。
12
回到揚州,水陸兼程,耗費了許多天。
年事已高的外祖母親自出城接我。
她已白髮皤然,撫著我的臉頰,心疼得紅了眼。
我喉頭一哽,埋頭在她懷中。
「倒也沒有多委屈。」
「我向來睚眥必報,當場便還了回去。」
她拍了拍我的背。
「就該還回去。」
「橫豎都有我們在。」
我暫時住進了母親出嫁前的院子。
這裡久不住人,卻時常有人來打掃,不至於荒廢,連屋內的陳設都是嶄新的。
收拾完東西,我起身,從嫁妝中選出貴重的幾件,去拜見舅母與表嫂。
舅母和表嫂都是很溫婉的人。
說我送的禮太重,再三推辭了才收下。
我們又坐在一處,煎了茶,說了許多體己話。
涼亭里,表嫂搖著扇子,問我:「明漪可有意再嫁?」
我垂首:「現下是無意的。」
我心中也是糾結。
剛與沈淮舟和離,我不願再入火坑。
但一朝看錯了人,往後便要對所有男子敬而遠之麼?
我想不清楚。
餘生還長,倒也不必強求自己現在想通。
清風徐來,吹皺平靜的湖面。
舅母笑了笑,用碗蓋緩緩拂去茶沫。
「也是,不急。」
「你五年未回揚州,也該多去外面逛逛,不用憂心婚嫁之事。」
一回揚州,一切的煩心事都拋到腦後了。
住在外祖家不是長久之計。
我另買了一處宅子,自己重新打理。
日子安逸又閒適。
13
(沈淮舟視角)
孟家的回信到得很遲。
孟家的老夫人說,孟玉箏是個有主意的。
曾經的婚約,要延續還是作廢,全憑她自己。
也沒派人接走她。
沈淮舟看著信,皺了眉頭。
孟家的態度很奇怪。
讓他不得不生疑。
孟玉箏踮起腳,奪過信,掃了一眼,便收入袖中。
她仰起臉,朝他笑了。
「怎麼了?淮郎。」
「一切由著我,這不好麼?」
這當然不好。
沒有父母之命,他總覺得少了些什麼。
當初和謝明漪是怎樣的呢?
那時他還在京城的官學,未及弱冠之年。
剛聽聞孟玉箏的死訊,他傷心欲絕,一蹶不振了數月。
孟家人專程來看他,送了補品,退了婚書,欲言又止。
「二姑娘已不在了,不耽誤公子婚配,這樁婚事就此作廢吧。」
沈淮舟接了婚書,愈加傷心,一整日都神情懨懨。
之後,謝明漪出現了。
謝尚書和夫人身子都不好。
成婚數年,獨有這一個女兒,嬌寵慣了。
她率性而為,敢愛敢恨。
讓他這種陰霾里的人,心嚮往之。
婚事是他求得的。
她隨他來琅琊,也有三書六禮,十里紅妝。
禮數周全,族老見證,結髮起誓,說往後恩愛兩不疑。
孟玉箏見他想得出了神,咬了咬唇,伸手去拉他的袖子。
「如今謝明漪也走了。」
「我們的婚事......」
沈淮舟不著痕跡地避開她的觸碰。
「不急。」
「聘禮尚未備好。」
他看著她,像是洞悉了她的想法,眉宇間一片冷意。
「你也不想不如謝明漪當年吧?」
孟玉箏急了。
「禮倒不用多......」
沈淮舟瞥她一眼,並不說話。
她知道他的態度了,卻很難說服自己。
明明在謝明漪走之前還是好好的。
她也驚詫。
自己的手段尚未全用出來,謝明漪竟那樣決然地走了。
她與沈淮舟,分明只是吵過幾次而已。
暮色將闌。
沈淮舟收拾好東西,從屋裡離開,沒顧身後孟玉箏的挽留。
謝明漪走了幾日。
日子久了,心底的痛沒有淡去,反倒日漸濃烈。
府邸中處處有她的影子。
池邊垂柳是新婚那年移栽進來的。
庭前桃樹也是她手植。
夜色籠罩下來,他對著空落落的屋子,恍惚覺得,那邊該有個人對鏡梳妝。
沈淮舟早後悔了。
年少的白月光不過如此。
他只是以為,謝明漪只有他了,才一時肆無忌憚,釀成大錯。
車馬很慢,規矩森嚴。
他往後怕是再難見她了。
相思困厄幾近要將沈淮舟逼瘋。
他只好借酒澆愁。
他酒量並不好,從前也很少應酬。
大醉幾回,愁是忘了,差事也忘了。
惹了上頭的刺史不快。
14
再聽到沈淮舟的消息,是半年後了。
其實我沒有刻意關注他們的事。
是表嫂聽說了,當作了笑話,回來講給我聽。
「孟玉箏沒能進沈家的門,在外頭卻還是以長史夫人的身份自居,鬧了不少笑話。」
數九寒天,砌下堆雪。
屋裡燒了炭,恰無旁的事可做,我捧著杯熱茶,懶洋洋地聽著。
「沈淮舟不多說,旁人也便由著她去了。可一月前,有個男人找上了她,說她並非長史的夫人,而是自己的妻子。」
「她慌了,去求沈淮舟。那男人到底只是個白丁,沈淮舟要保她,他也做不了什麼。」
「他一氣之下,將事情都抖出來了。」
「原來當年,她沒死。她與沈淮舟青梅竹馬十多年,知根知底,早已厭倦,不願再嫁他,倒與府里的侍衛有了私情,借那次動亂假死離開了。」
「她苦日子過夠了,又想回去,孟家自詡清流,嫌她丟人,不肯來認。沈淮舟白白替她守了三年,又為她與好好的夫人和離,如今,倒成了最大的笑話。」
「沈淮舟大發雷霆,與她劃清了界限,將她趕出府去,揚言此生不復相見。」
名聲雖不該用來禁錮人,但她這樣的倒也少見。
孟玉箏沒有立身之本,被逐出府後,往後的日子大抵是不好過了。
我聽得一愣又一愣,連茶都忘喝了。
「竟是這樣。」
表嫂笑了一聲。
「好在你早早地離開了沈家,他們丟人,不至於連累你。」
我連連頷首。
在心底舒了一口氣。
又想起這半年間,沈淮舟給我寄了信。
我起初還好奇他想說什麼,拆開看了。
發現全是訴說自己的後悔,又覺得沒意思,便再也不看了。
回信自然是一封都沒寫過。
我將那疊信取來,丟進爐子裡。
火燒得更旺了。
我攏著衣袖,靠近,烘手。
15
歲聿云暮,年關將至。
舅舅去了京城述職。
家宴照例是要大操大辦的,我與表嫂一同籌備。
懸上燈籠,貼新的窗花,一片喜氣。
兩個外甥還沒到開蒙的年紀,戴著我送的鈴鐺金鐲,在廊下奔跑打鬧,叮叮咚咚,熱鬧至極。
舅母立在門前,看著兩個孩子,彎了彎眉眼,與我說:
「你小時候也是那樣活潑。」
「如今變得端莊了。」
我垂著眼睫,抿唇笑了。
雖是冬日,卻一點也不覺得冷。
除夕之前,舅舅回來了。
宴席上,他與表哥推杯換盞,說到興頭上,二人齊齊笑起來。
我放下筷子,抬頭,頗為疑惑地看過去。
舅舅道:「方才想起一些官場上的事情。」
「不過府里沒有外人,說說也無妨。」
沈淮舟遭了彈劾。
先是他頂頭那位刺史說他。
辦事不力,濫用職權。
連放人出城這件小事,都要讓刺史親自去批准。
兩頂帽子扣下來,他如今的官位要不保了。
御史台有我父親的傾蓋之交,本就憐我父母雙亡。他巡查時聽聞沈淮舟如此對我,怒髮衝冠,聯合了一眾同僚彈劾沈淮舟。
說他逼走髮妻,德行有虧。
接二連三的罪名,讓他一夜之間從年輕有為的五品長史,跌落成九品縣丞,被貶南邊。
甚至不用舅舅再上奏了。
他說完了,又讓人給我布菜。
「好好的日子, 就不多提他了。」
「再多吃些。」
我拿起筷子,好像回到了出閣之前。
煩心事都沒有了。
16
冬過,春生。
又到了踏青時節。
表嫂領著我出門喝茶。
這幾個月里,我鮮少出門, 沒認識什麼新的人,讓舅母與外祖母有些煩惱。
茶樓上,表嫂調笑我。
「明漪不過十九歲, 竟也愛悶在屋子裡喝茶了。」
我伸手,拈了一塊桃花酥,不免有些悵然。
「十九歲, 我成親兩年, 又和離了, 到底和一般人不一樣。」
她斂去笑容,正色道:
「哪裡不一樣?」
「揚州可沒那麼多迂腐的文人講規矩。錯的是沈淮舟,又不是你。」
「話說起來,先前還有幾家向我打聽過你。都是樣貌品性好的兒郎,我見你無心此事,才沒同你說。」
我一愣。
「是麼?」
表嫂起身,推開窗, 邀我去看。
杏花吹落。
樓下少年打馬, 三三兩兩穿街而過。
我憑窗看了幾眼, 沒明白她的意思。
她說:「他們之中, 有人曾託了媒人上門。」
我眨了眨眼, 有些艱難地問:「讓我猜麼?」
她說:「哪能啊,讓你挑。」
我:「......」
我不好意思盯著他們看,正要收回目光, 有一人驟然回眸, 向樓上望來。
眸光清凌凌的, 像瘦西湖的水。
我一時心跳如雷,手忙腳亂地關了窗,面紅耳赤。
表嫂意味深長地笑了。
我說我是尷尬的。
她拉住我的手, 把我往樓下帶。
我不好大力掙脫,慢吞吞地跟著她走了,輕聲說:「不是不逼我嗎?」
她頭也沒回。
「沒逼你, 只是突然想起來,我們買個紙鳶去放吧。」
她真的帶我去放紙鳶了。
城郊, 我抱著紙鳶,一動不動。
她說:「玩去吧。」
旁邊梳著雙鬟髻的少女朗聲提醒我放開手中的線。
我久不玩這些,有些手生, 慢慢跑起來,放長了手中的線。
左顧右盼, 一時不察, 風箏飛到了樹上, 被枝葉卡住。
我仰頭望去, 踮起腳, 努力去夠。
有人越過我, 手臂一伸,將風箏摘下。
是方才與我對視的人。
我微微臉紅,拘謹地向他道謝。
他笑起來, 自報家門。
春風吹拂。
手中的線漸漸鬆了。
紙鳶搖搖晃晃,慢慢往上飛去,融進明媚的春光里。
一如我往後的人生。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