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護國將軍齊鳴對北梁的聲聲控訴下,楚黎暄悔恨萬分。
他早該回來的,就在北梁圍獵那日,他若回來,父皇母后是不是可以避免慘死的命運?
可他愛上了不該愛的人,怕她受傷,不願離開。
楚黎暄連兀自悲傷的空閒都沒有,他在一團亂麻下接下了南楚君主的擔子。
他勵精圖治,宵衣旰食,讓本就從戰亂緩過來的南楚變得富強繁華。
成為南楚君主的第四年,他帶兵北上,攻打北梁,為雙親報仇。
南楚軍隊勢如破竹,不消半年,他站在高階之上,見到了他恨的姑娘。
她騙他,趁他放鬆警惕時聯合小皇帝殺了他的父母,她從來都是那個陰狠毒辣的蕭扶姜!
楚黎暄恨恨地望著她,暗道即便她這次求饒,他也不會輕易放過!
可他沒等來那個嬌氣的姑娘求饒,齊鳴便向她放了箭。
楚黎暄心空了一瞬,見蕭扶稷擋下了那箭矢才狠狠鬆了口氣。
目睹一切的蕭扶姿一臉焦急地扯他的衣擺:「暄哥哥,別殺長公主!」
她到底還是不忍。
楚黎暄回過神來後,一股莫名的恐慌迅速攫取他的心神,他狠狠抓住齊鳴的衣襟,厲聲質問。
「誰讓你放箭的!」
他忽然不敢想,蕭扶稷若是死了,他跟蕭扶姜怎麼辦?
楚黎暄心中覺得自己犯賤,腳下卻一步步向蕭扶姜走去。
她氣性大,只肯用背對著他。
他該恨她的。
可楚黎暄出口卻是:「蕭扶姜,朕寬宏大量,饒你們一命……」
他故意冷著聲,不肯暴露自己的心軟,可蕭扶姜一動不動,身下大片血跡蔓延開來。
楚黎暄心臟猛地跳了一瞬,隨即安慰自己,他方才看得極清,中箭的分明是蕭扶稷。
可流了這麼多血,他又怕蕭扶稷死去,忙穩住心神喚了聲:「傳太醫!」
他目光緊緊落在蕭扶姜身上,見她仍舊不為所動,不免有幾分惱怒。
「蕭扶姜,你們姐弟害死朕的父母,朕便是將你們千刀萬剮也不為過,你如今還當你是北梁備受尊榮的長公主?」
那後背紋絲未動,反倒是衣裙下的血跡越蔓越開,楚黎暄心跳滯了一瞬,他腳步僵硬地上前兩步,屏息躬身去看。
「蕭扶姜……」
他止了聲,渾身顫抖著再也說不出話來。
蕭扶姜穿著青色衣裙,身前卻暈開了大片的紅,而她的心口處插著一把匕首,蘭花刻紋清晰可見。
楚黎暄眼前一片紅霧,身體劇烈地晃了晃,他勉強穩住身形張了幾次口,才終於喊出聲音。
「傳,太醫!」
「傳太醫!」
太醫哆哆嗦嗦上前,一通檢查後,看著他們皇帝狀若癲狂的模樣,竭力斟酌用詞。
「回陛下,北梁皇帝尚有一息,而北梁長公主傷勢過重,已然薨……薨逝。」
太醫盯著自己的足尖,不敢去看皇帝是何表情,瞎子都知道天子此刻不對勁。
直到一口鮮血嘔至腳邊,太醫猛地抬頭,便見他們英明神武的皇帝嘴角蔓延一條血跡,而一頭青絲竟白了半數!
楚黎暄耳邊嗡鳴,腦中白茫茫一片。
那般鮮活嬌氣的姑娘竟……死了?
他那樣恨她,可她死了。
那往後餘生,他該恨誰?又該愛誰?
11
十年前,南楚戰敗,楚黎暄一朝跌落雲端,從金尊玉貴的太子淪為質子。
北梁長公主對他動輒打罵,乖戾的小皇帝只會助紂為虐。
午夜夢回,他暗下決心,待來日南楚軍隊踏破北梁皇城,他定要殺了這對姐弟泄憤!
可真到了這日,他卻拿出了南楚皇室至寶龍腦,救了蕭扶稷。
為什麼救他?
楚黎暄定定望著冰棺內,描摹過千萬次的容顏,忽的捂住雙眼,淚水透過指縫,簌簌往下落。
他哽咽著:「蕭扶姜,我該恨你的。」
可他總是會想起她嬌氣地指揮他干這干那兒;想起那一碗碗湯藥,從加了黃連到多了蜜餞;還有她送的典籍文書、母國佳肴。
她依舊驕縱高傲,卻不再跋扈惡毒。
在你來我往的捉弄中,她一點一點攫取了他的心神。
蕭扶稷沒想到自己能活。
他能下地後,便被內侍帶進了地宮。
陰冷的石室內放著冰棺。
他驚訝的發現,那個私逃的質子,如今的南楚皇帝,青絲盡白。
楚黎暄用那把扎進蕭扶姜心口的匕首劃出心頭血,一點一點喂給冰棺中早沒了氣息的人,神情似癲似狂。
蕭扶稷莫名打了個寒戰,而後冷嗤。
「你能帶著蕭扶姿不告而別,如今斯人已逝,你這副模樣做給誰看?」
楚黎暄動作一滯,隨即聲音沉冷:「朕讓你來,是希望你能喊回她的魂,而不是聽你的冷嘲熱諷。」
蕭扶稷覺得楚黎暄瘋了。
阿姊死了,他沒死,他也很難過。
可人死怎能復生?
看著阿姊被放於地宮,蕭扶稷心疼之餘,胸腔又升起一股子憤怒。
「阿姊走了一月有餘,你就不能放過她,讓她入土為安!」
向來不信神佛的蕭扶稷開始希望他的阿姊能早早投胎轉世。
被喝斥的楚黎暄輕笑了聲,聲音又冷又寂寥。
「放過她?那誰來放過朕?」
「你們姐弟聯手害死了朕的父母,朕餘生不得安生,你們也不能!」
蕭扶稷愣了一瞬:「你什麼意思?」
見他面上一派茫然,楚黎暄也來了火氣。
他大步上前,狠狠揪住蕭扶稷的衣襟。
「當年蕭扶姜故意對朕好,不就是為了讓朕放鬆警惕,好讓你派細作毒殺朕的父母嗎?」
蕭扶稷被他的話氣笑了:
「彼時阿姊正對你新鮮情濃,朕為何要惹她氣惱?」
「讓朕與阿姊生嫌隙,你也配?」
他說得咬牙切齒。
楚黎暄動作僵住,心裡湧上一個荒唐的想法,連聲音都發了顫。
「不是你?」
蕭扶稷狠狠甩開他的手:「你也配朕的謊言?」
這場爭執以楚黎暄的落荒而逃告終。
有些事真要查並非毫無頭緒,當年他從北梁逃回來,是護國將軍齊鳴聲聲痛斥北梁皇室如何的奸詐陰狠。
齊鳴被壓上來時,楚黎暄的聲音麻木又痛苦。
「為什麼?」
曾經權傾朝野的大將軍狠狠啐了一口。
「先帝無能,連唯一的太子都被迫送去為質,既如此,這南楚江山為何不能交予我手中?」
處置了齊鳴,楚黎暄忽的生出無措來。
這一月來,他想盡了辦法,派人四處尋道士,長明燈點了一盞又一盞,日日喂心頭血。
可那些所謂能回魂的法子,不過是自欺欺人。
他掃了一眼豪奢華麗的北梁皇宮,忽的覺得冷。
餘生漫長,他又該如何自處?
白日裡,他是勤於政事的英明皇帝。
可午夜夢回,他總能想起那個嬌氣的姑娘。
北梁為質了八年。
定熙七年,他背著討厭的女子,嫌路太長。
定熙八年六月,他背著北梁的公主,疑惑迷茫。
定熙八年九月,他背著喜歡的姑娘,憾路太短。
楚黎暄兀自折騰了兩年,蕭扶稷從起初的阻攔謾罵到聽之任之。
偶爾他腦中也會冒出一個念頭,阿姊說不定真的能死而復生呢?
蕭扶姜死去的第三年,痛苦又絕望的楚黎暄做了一個夢。
夢裡有道冰冷的聲音告訴他,蕭扶姜已經換了軀殼。
她並沒有死。
楚黎暄醒後大為振奮,暗衛派出了一波又一波。
可很快他又重新感受到了痛苦,天下之大,他好像找不到她。
一波波的暗衛無功而返後,他開始讓人嚴密地監視蕭扶稷。
扶姜若真有奇遇,即便不願見他,也定會回來見她的阿弟。
他會等著她回來的。
12
再次醒來,已是北梁被滅的第三年。
系統歡欣雀躍地邀功。
【宿主快看,我給你新做的身體跟你本來面貌一模一樣,而且,你現在是燕地最有錢的富婆!】
我雙眸一亮,真誠誇讚。
【系統,你現在可比以前貼心多了!】
系統得意。
【那是,我現在安裝了感知人類情緒的插件,不再是冷冰冰的程序了!】
告別前,系統神秘兮兮告訴我。
【宿主,我給你準備了一份厚禮哦!】
【還有,蕭扶稷沒有死。】
阿稷還活著?
沒等我細問,系統已經脫離我的識海。
有了新的身份,又是首屈一指的富婆,我開始部署謀劃。
北梁已亡,阿稷這個亡國皇帝不知受了多少苛待,我要帶他回燕地。
一路趕得匆忙,到了上京我才得知,北梁竟沒亡國?
從路人口中得知,北梁戰敗,連同上京在內的二十三城都割給了南楚。
如今的北梁,定都同城,緊挨上京。
更詭異的是,阿稷卻未去同城,反而留在了上京。
這一城裡竟住了兩國皇帝!
百姓稱為奇談,我卻狠狠「呸」了聲。
雖不知楚黎暄打的什麼主意,但阿稷定是被他軟禁起來了!
我帶著人靜等了好幾日,終於在玄一觀見到了阿稷。
從前乖戾的少年如今平和了許多。
他跪在蒲團上,閉眼虔誠下拜。
我有些好奇問:「你從前不是不信神佛嗎?」
蕭扶稷身形一僵,他猛地睜眼,抬頭望向我,嘴唇顫抖著。
「阿……阿姊?」
對於他能認出我,我欣慰地拍了拍他的肩,然後說出了自己的計劃。
他安靜地聽著,最後神情動容:「阿姊……是為我而來?」
「你傻了?」我沒好氣地一巴掌拍在他的頭上,「我們找個時機逃回同城,如今我有許多的錢財,定能支持你做個好皇帝……」
我絮絮叨叨說了許久,蕭扶稷卻忽的問。
「阿姊,你還喜歡楚黎暄嗎?」
我冷了臉:「好好的,提他做什麼?」
從前蕭扶稷一提楚黎暄,張口便是狼子野心,狼心狗肺,如今態度奇異地好了許多。
從他口中,我得知了許多脫離原劇情的事。
北梁沒有亡國,阿稷沒有被射成篩子,反而治好了心疾。
楚黎暄也沒有娶蕭扶姿,甚至開始求仙問道,企圖使我死而復生。
我倆對坐感慨萬千,忽的,阿稷出聲詢問。
「扶言阿姊,我的阿姊,蕭扶姜,她去了何處?」
我的心臟猛地一震,頭皮都在發麻。
「你都知道?」
見他點了點頭,我費解追問。
「那你為何從來不提?那日又為何替我擋箭?」
小皇帝眸光沉靜:「你得了奇遇,本可拋卻過往,又為何千里迢迢前來尋我?」
我怔住。
他便笑了笑:「我亦非草木,只當自己有兩位阿姊。餘生我將施善積德,願我的扶姜阿姊來世順遂喜樂。」
我五味雜陳地出了玄一觀,一時不知何去何從。
沒等我想個明白,便眼前一黑,失去了意識。
13
迷迷糊糊間,我只覺得腳踝處酥麻之意漸甚。
不耐地睜眼後,直直對上了楚黎暄黑嗔嗔的雙眸。
我心裡一咯噔,忙撐起身子往後退,還未退,便被腳踝處的制掣阻了動作。
楚黎暄輕笑了聲,眼尾泛著紅,他的指腹摩挲過我裸露的腳踝。
「殿下,我終於抓到你了。」
他滿頭髮絲皆白,神情似癲若狂,我嚇得左右張望。
蠢系統,男主瘋了這麼重要的信息為什麼沒告訴我!
我裝傻充愣:「你是何人?還不速速放了我!」
本以為如今我這副模樣,親娘都認不出來,誰知楚黎暄卻輕撫我的面龐,滿足喟嘆。
「那道聲音說得果然沒錯,你換了軀殼,如今我該稱呼你什麼?扶言?還是太過生疏,往後我便喚你阿言可好……」
他自顧自說著,眼角沁著紅,臉上卻又帶著笑。
我有些惱怒:「你如今已是南楚之主,竟還干出偷聽這樣的小人之徑!」
我還未想好,就被他綁來此地。
他斂了笑意,眼中有水光浮動,嗓音低啞。
「若非這樣,天下之大,我找不到你。」
我哽了哽,莫名覺得心酸,忙移開目光。
「你當初既帶著蕭扶姿不告而別,如今又何必尋我?」
我那時是真的想問系統,楚黎暄的未來可不可以是蕭扶言。
「阿言。」楚黎暄忽的抱住我,在我後頸落下一片冰涼,「一夜之間,我的親人都不在了。九公主幫過我,救過我,她想離開,我不能拒絕。」
阿稷說,南楚出了叛徒,楚黎暄一直以為是我們姐弟派細作毒死了他的父母。
國讎家恨下,他卻選擇留了阿稷一命,甚至企圖使我復活。
如今我回來,他又說:「阿言,我用北梁割來的十六城為聘,嫁於我為妻可好?」
面對他灼灼目光中的期待,我默了默,無法立時給他一個答覆。
他雖失望,卻也不惱,讓人尋來了春花、秋月。
他盯我盯得極緊。
有時夜裡我迷迷瞪瞪睜眼,猝不及防便會對上他直勾勾的眼神,嚇得我瞌睡去了大半。
他輕輕拍著我的背,呢喃般低語。
「我總覺得像一場夢。」
楚黎暄不肯放我出宮,甚至不願讓我離開他的視線範圍。
這種情況下,我沒見到阿稷,反而見到了蕭扶姿。
她一言不發地拉著我到了地宮。
冰棺內的熟悉容顏讓我駭了一大跳。
「我有時覺得命運不公,你是受盡尊榮的長公主,只需勾勾手指,他便愛你愛得死心塌地。我跟著他從北梁到南楚,用心對他好,以為可以守得雲開見月明,可他始終對我只有感激之情,我不願做他的義妹,南楚的公主,他便還了三座城池,讓蕭扶稷善待我。」
蕭扶姿笑得有些悲涼:「你自戕後,他分明從不信神佛,卻信了那些妖道的話,用心頭血喂你,只為求一個渺茫的回魂,你說荒謬不荒謬?」
我看著她,心中五味雜陳。
「為何同我說這些?」
她扯了扯嘴角,呼出一口氣,神情之中帶了些許洒脫之意。
「因為我已經下定決心,好好愛自己。」
「皇姐,我也要如你一般活得肆意洒脫!」
離開地宮後,我悄悄去見了阿稷。
他如今勤於政事,甚至學著楚黎暄施行仁政。
我告訴了他楚黎暄的求親。
阿稷盯著我看了一會兒,而後輕輕嘆氣。
「阿姊,你想嫁嗎?」
「想,就留下來;不想,我便帶你回同城,你仍是北梁的長公主。」
直到這時,他最關心的仍是我的意願。
我何其有幸。
「阿稷,我要做北梁的長公主,收最高的聘禮!」
回到皇宮,我不由分說扒開楚黎暄的衣襟,戳著他心口的道道疤痕罵。
「你以為這是修仙嗎?心頭血招魂這麼拙劣的把戲你也信!」
楚黎暄聽之任之地敞開衣襟,笑容滿足。
他說:「可是我真的等到你回來了。」
傻子!
我撲過去,把鼻涕眼淚全蹭他身上。
我答應他的求娶後,楚黎暄整個人都處於亢奮狀態,親自操辦大婚的一切事宜不說,甚至在新婚夜掏出了一冊話本。
書冊首頁赫然是「弁而釵」三個字,想起逼他念話本的那段歲月,我面頰灼熱滾燙。
楚黎暄興致勃勃:「雖說這書冊內儘是男子合歡,但想來姿勢大差不離,亦有借鑑之處,我們不妨一試……」
我:……
後知後覺中,我終於反應過來系統備的那份厚禮所指何人。
大婚後,楚黎暄言而有信,歸還了那十六座城池,阿稷回了同城。
他們簽下六十年不開戰的盟約,自此兩國互通商貿,民生安樂。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