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原地站了很久。
像自虐一般,看著林棠伸手撫摸江弋紅腫的臉頰,問他疼不疼。
她眼中閃著晶瑩淚花,臉頰透出一股很淡的粉紅。
「阿弋,其實……
「我在國外的每一天都在想你。
「等你離婚,我們可以在一起試試嗎?」
江弋抬眸看她,許久沒有說話。
我真想替他叫好。
他終於可以和林棠再續前緣了。
可出乎我意料的是,江弋竟然拒絕了。
他語氣淡淡的,聽不出什麼情緒。
「林棠,我們之間三年前就結束了。」
「那你為什麼去機場接我,為什麼要來看我的演出?」
江弋閉了閉眼,沉聲道:
「因為你曾是我的執念。
「我承認,一開始我對小霜只有愧疚,我想盡一切辦法對她好,彌補她,卻沒辦法愛她。
「所以,我才會在日記里寫下那些混帳話。
「可我跟小霜在一起三年了。
「這三年,我早就在某個瞬間對她怦然心動,只是不自知。
「不然在她提出離開的那一刻,我怎麼會心痛到無以復加。」
林棠聞言,像是難以置信一般,瞳孔猛地驟縮。
「可你那天明明說她是困住你的枷鎖!
「難道你心甘情願被困一輩子嗎?!」
江弋皺了皺眉。
看起來像在仔細回憶那時在劇院說的話。
他神色懊惱,語氣艱澀:
「那天,是我沒認清自己的心。
「比起她離開我,我心甘情願被困住。」
林棠纖瘦單薄的身影幾乎支撐不住,她臉色慘白,笑得比哭還難看。
「好,我知道了。
「那可不可以最後抱我一下?
「就像你抱她一樣,抱抱我,好不好?」
她眼含熱淚,朝對面的人投去可憐兮兮的目光。
我看了都心軟,別說男人了。
果然,江弋遲疑片刻,最終還是答應了。
林棠像斷了翅的蝴蝶,撲進他懷裡,閉上眼睛。
「我愛你,江弋。」
話音剛落,她慢慢仰頭,吻上他的唇。
江弋一愣,卻沒有推開。
我站在窗外,看到這一幕,胃裡翻江倒海。
噁心得想吐。
這就是你對我的愛嗎?
江弋,你的愛。
怎麼可以這麼廉價?
我的眼眶一片濕熱。
可下一秒,視線落入黑暗,我什麼都看不見了。
覆在我眼上的手掌有一條很長的傷疤。
林知野的聲線。
就這麼輕輕柔柔地,落在了我耳邊。
「倪霜。
「這裡ṱųₐ太髒了,我帶你逃吧。」
林知野拉著我的手,帶我逃離的瞬間,江弋的視線正好與我交會。
他瞳孔猛地震顫,慌亂得不成樣子。
「小霜,別走——」
尾音在黃昏的風間消散。
霓虹閃爍的街道邊,多出一對像末日逃亡的知己,在世俗的追趕下私奔到無人之地。
他們一個是傷了手的醫生。
另一個,是斷了腿的舞者。
林知野的襯衫,和我的裙擺,於風中獵獵作響。
他帶我去江灘的另一邊,那裡沒有鱗次櫛比的高樓,沒有車水馬龍的街道。
只有廣袤無垠的草地。
他和我並肩站在一起,看日落跌進迢迢星野。
「有人說,天剛剛黑的時候,出現在天邊的第一顆星星,叫作黃昏曉。
「那是舊的結束,新的開始。」
林知野目光深邃地看向我,而我靜靜等待他的下文。
他笑了聲,對我說:
「倪霜。
「或許,我們該迎來新生了。」
9
林知野的新生,是向科室請辭,去醫學院任教。
他說,雖然再也無法拿起手術刀,還有滿腹學問、臨床經驗,可以傳授給年輕一輩。
我聽完後,垂眸看著自己的義肢,輕聲感慨。
與夢想失之交臂,真的是一件很遺憾的事啊......
溫熱的手掌輕輕揉了下我的腦袋。
我抬眸,撞入那雙滿是星星的眼。
「可是小霜......」
這個人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已經不連名帶姓地叫我了。
「實現夢想的方式,並不只有一種啊。
「嗯?」
我的眼睛亮了下。
他指了指不遠處的大學校園,穿白大褂的醫學生們陸續踏進教室。
「為別人的夢想保駕護航。
「也很酷。
「對不對?」
絢爛的朝陽從東方地平線上噴涌而出。
我心尖猛地一顫。
或許。
我也即將迎來自己的新生。
……
律師擬好離婚協議書,我簽下名字並郵寄給江弋的那天。
籌備多時的芭蕾舞培訓室也開業了。
它的名字,叫新生。
現場來了不少熟人。
我的老師,昔日同窗,甚至……林棠。
不同於他人的恭賀。
林棠用一種很不屑的目光打量四周,嗤笑一聲。
「倪霜,你不覺得你太天真了嗎?
「哪個家長敢把孩子的未來寄托在一個殘廢身上?
「我看你還是待在家裡,別出來禍害人了。」
我想了想,也沒生氣,帶她走進一個房間。
四面雪白的牆壁上掛滿我從五歲開始學舞,到二十三歲出車禍前贏來的所有金牌。
金燦燦,沉甸甸。
我跳天鵝湖。
是永遠的第一名。
林棠的臉色,好像終於有點破防了。
她大概想起了以前學生時代被我碾壓的日子。
所以最後離開的背影。
才會那麼倉皇。
我笑了笑。
這就承受不住了嗎?
可我倪霜,絕不止步於此。
身後傳來輕微的腳步聲,來人定定地站在我身側。
「看來,我沒說錯。」
「什麼?」
林知野側過頭,認認真真地看著我。
「你就是最亮的那顆星。」
他離我有些近,已經超過正常社交距離。
我明明該後退,可整個人像被釘在原地,唯有胸腔的那顆心劇烈跳動。
怦怦。
砰砰!
踹門的聲音自背後響起。
江弋站在門口,整個人憔悴了許多,手裡緊緊攥著那份離婚協議。
指骨泛了白。
「倪霜,我不想簽字。」
房內沒有開燈,光線昏暗。
我朝他走近時,才發現江弋眼尾紅得可怕。
「對財產分割有異議的話,可以找我的律師談。」
現在面對他時,我已然很平靜。
可江弋卻突然開始發瘋。
撕碎離婚協議,牢牢抓住我的手不放。
「不是,老婆。
「我不想離婚……」
我真的搞不懂眼前男人的腦迴路。
明明,說對我興致全無的人,是他。
明明,說後悔娶了殘廢的人,是他。
明明,想要逼我離婚的人,也是他。
而且他都已經和林棠擁抱、接吻了。
又為什麼裝出一副對我戀戀不捨的樣子呢?
男人的力氣真的很大,我掙了好幾下,也沒掙開。
當我回頭,想向林知野求助時。
身後一陣風吹過。
江弋突然被人猛地踹倒了。
我目瞪口呆地看著林知野。
原來,看起來溫柔到骨子裡的人,打起架也這麼厲害嗎?
「你他媽誰——」
江弋的罵聲突然戛然而止。
在他看清林知野長相的那一刻,我敏銳地捕捉到他剎那間的驚慌。
難道……他們認識?
「倪霜。」
我正暗自思忖,忽地聽見江弋喊我的名字。
他踉蹌著站起身,手背擦過唇角,留下一抹刺目的紅。
他顫抖著手,指向林知野,並質問我:
「你非要跟我離婚——」
「是因為已經知道當年地震中第一個發現你的人,不是我,而是他嗎?!」
10
如同雷轟電掣一般,我呆住了。
第一個發現我的人,不是江弋,而是林知野?
我不知道該如何形容自己此刻的心情。
林知野也愣住了。
直到他仔仔細細地打量江弋,神色逐漸變成瞭然。
「那天我攔下的人,是你?」
……
林知野說,08 年的抗震救災,華西醫院派出不少醫護人員。
而彼時,他才剛成年。
不顧院長父親的反對,執意去做了志願者。
他實在是個責任感很強的人。
或許是我命不該絕。
那天,林知野剛好在距離我不到半米的地方休息。
輕微的敲擊聲逐漸引起他的注意。
然後,他發現了被困在地下、奄奄一息的我。
災後,基站被全面破壞,通信設備淪為擺設。
他只能回程找救援隊,但路上卻不慎受了傷。
於是,他在附近攔下了一個少年。
……
「所以這些年我一直都認錯了人?」
昏暗的房間陷入無休止的沉默。
好半晌,我才聽到自己乾澀的聲音,沙啞得不行。
所以這些年我也一直喜歡錯了人?
救我於水火的神明。
根本就不是江弋。
他騙我。
他連這個都在騙我。
我聲淚俱下,顫抖著手,揪住江弋的襯衫衣領。
「為什麼,為什麼啊江弋?」
我曾經無數次地感激過他,他明明有那麼多機會朝我解釋,但他沒有。
還曖昧地說:「我怎麼捨得?」
江弋垂下眼,視線恍惚,完完全全不敢看我。
囁嚅著唇說:「......小霜,對不起。」
對不起。
對不起?
他到底知不知道,那對我來說意味著什麼?
意味著——
我長達十幾年的暗戀,始於一個完美的誤會。
我豁出命去保護他,到頭來發現報答錯了人。
我死死咬著唇,不讓自己發出一Ťú⁴點聲音,眼中早已蓄滿淚水。
「江弋。
「其實我一直都有話想問你。」
江弋抬起頭,那雙宛若一潭死水的雙眸忽然間燃起星星點點的光。
他小心翼翼地看向我。
「你問。」
我深深吸了一口氣。
「你一直都知道我喜歡你嗎?」
「......知道。」
「那你知道我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喜歡你的嗎?」
「......那次地震。」
我自嘲地笑了笑。
原來,他都知道。
「我跟你說過的吧。
「我被困在廢墟下幾天幾夜,渾身是傷,沒有食物沒有水源,每一秒怎麼熬過來的,我都不敢想。
「所以當我被人發現時,我有多麼慶幸我還活著,慶幸你找到了我,我是真的把你當成了救贖啊。
「可你一直在騙我。
「地震是這樣,結婚也是這樣。
「你說我提出離婚的那一瞬間,你心痛得要命。你說這三年的朝夕相處,你也對我產生了感情。
「可為什麼林棠親你的時候,你沒有躲開呢。
「這一樁樁,一件件......
「江弋,我們認識這麼多年,你這樣對我,一點也不心疼嗎?
「我是什麼很壞的人嗎?
「為什麼你總讓我掉眼淚啊?」
江弋眼眶通紅。
只是一遍遍地說著對不起,最後落荒而逃。
深秋的冷意湧入室內,風太大了,吹得我滿眼都是淚。
良久,一隻骨節分明的手遞來紙巾。
我沒接。
「林知野。
「我剛才是不是很像一個瘋子啊?」
淚水氤氳的視野里,他沉默又固執地搖頭。
「不是。」
他捧著我的臉,溫柔地拭去掛在我睫毛上的淚珠。
「我們小霜......只是太難過了。」
我的眼淚流得更多了。
他無聲地嘆了一口氣,將我摟進懷裡。
「哭吧,我在這陪你。
「謝謝。」
......
林知野。
謝謝你在地震中第一個發現我。
謝謝你在我想自殺時誇我很酷。
謝謝你告訴我要成為自己的星。
......
11
冬天的第一場雪落下時,我和江弋的離婚官司接近尾聲。
他拖著不肯簽字。
沒辦法。
我只能起訴離婚。
這三個月,我幾乎每天都能收到一封懺悔小作文。
不用想也知道是誰寫的。
我沒看。
全部打包扔進了垃圾桶。
判決書下來的那天,我拿走了江弋的大半身家。
五棟市中心的房子,還有幾輛代跑豪車......
我沒推拒。
這是我應得的。
走出法院,江弋一直沉默地跟在我身後。
直到我攔車離開,他才叫住我。
「小霜。」
他頓了一頓,似乎仍舊抱有一絲期待。
「我......還能追你嗎?」
我腳步沒停,逕自上了車。
隔著車窗,我清楚地看見他眼底根根分明的紅血絲。
思緒忽然有些恍惚。
從前,我也曾近乎卑微地問過他:
「江弋,你愛我嗎?」
可他回饋給我的是什麼呢。
想到這,我降下車窗,揚了揚手裡還熱乎的離婚判決書,近乎無情地回答:
「不能。」
話音落下的瞬間,江弋眼底的光——
熄滅了。
我沒再看他。
車子發動,我與江弋背道而馳。
再不同路。
......
再遇林棠,是年末的一場芭蕾大賽。
我帶的兩個學生順利通過初試,今天是複試。
林棠在後台對我冷嘲熱諷。
她當著所有人的面,說我為了個男人從神壇跌落,成為殘廢。
教出來的學生,自然也是廢物。
我笑了笑,不置可否。
這幾個月,我每天都起早貪黑地指導學生們練舞。
她們非常努力,即便我的要求近乎嚴苛,也從未叫過一聲苦。
所以,我清楚地知道。
今天的比賽。
贏家是誰。
第一輪評委打分結束,我看見林棠眼底閃過一絲嫉恨。
她察覺到我的目光,恨恨地說:
「只是第一輪而已。
「我不可能永遠被你踩在腳下。」
我挑了挑眉,看著她笑。
「那就拭目以待。」
第二輪評委打分結束,林棠精緻的面容已近猙獰。
她蹬著高跟鞋,闖入比賽休息室,跟自己的學生交代了幾句話。
我沒放心上。
也不怪林棠著急上火。
畢竟只剩下最後一輪比賽了。
誰輸誰贏。
很快可以蓋棺定論。
可我怎麼也沒想到,第三輪比賽途中會發生意外。
我學生的芭蕾舞鞋裡被放了幾枚圖釘。
幸虧她記得我說過的話,在穿之前仔細檢查過。
不然,後果難以想像。
評委組調取了監控。
最終確認,是林棠的學生放的。
而在她起身去更衣室前,只和林棠近距離接觸過。
至此,真相大白。
這件事鬧得很大,林棠直接被業界除名。
還面臨教唆傷人的罪責。
被帶走前,她的眼底滿是不甘。
「倪霜,憑什麼你永遠壓我一頭?!
「憑什麼江弋寧願要你這個殘廢,也不願意跟我在一起?!」
周圍許多人竊竊私語。
無非是議論我的義肢,因為我今天第一次穿了短裙。
面對這些目光,不論友善,鄙夷。
我都釋然一笑。
「大家好,我是倪霜。
「從前是個芭蕾舞者,現在是一位老師。」
有幾位評委路過,被我的機械義肢吸引。
向我拋出橄欖枝。
邀請我去更廣闊的天地發展。
她們說: